有点倾斜的墓碑顶端,坐了个修长的人,脚后跟放在墓碑上缘,两手松垂在膝盖,正低头俯视着四人。

是个老人。

穿着一身黯黑、褴褛的道服。

一头蓬乱的头发都已变白。从鼻子下到下颚长满了胡须,也全白了。

瘦长的脸庞,刻划出深密皱纹。

老人嘴角浮现柔和笑容,正凝视着四人。

两把火光,由下往上照映老人。

老人头上,槐树枝梢正随风起伏,摇过来摇过去。

老人嘴角虽然浮现笑容,深埋在皱纹当中的眼神,却毫无笑意。

炯炯有神、放射出强烈光芒的瞳孔表面,只有两把火光在摇曳着。

“喔,是孔雀明王——”空海叫道。

“明白了吗?”

老人以干枯的声音说。

“感谢您那时还给了宝贵忠告。”空海说。

“什么事?空海。”

逸势问空海。

“不久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在西明寺庭院遇见孔雀明王吗?”

“就是这位——”

“是的。”

空海简短回答。

“在西明寺也说过了。为什么你不早些到青龙寺去呢?与其拘泥于这些无聊的事,你还有自己该做的事吧。”

“您说的对,不过,我好像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了…”

“那是你钻牛角尖。只要就此离去,把一切都忘光,以倭国留学生的身份,做应该做的事就可以——”

“可是,这件事愈深入,我总觉得愈有趣。”

虽然空海口吻相当谨慎,听起来却令人有种装糊涂的感觉。

此时,逸势好像终于明白某事似地发出叫声。

“空、空海——”逸势把手搁在空海肩上,

“这、这、这老人,就是那时那个——”

“没错,正是在洛阳遇到的丹翁大人。”

空海语毕,老人丹翁马上接道:

“久违了。那时,谁也料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场合再度相逢。”

去年,空海和逸势到长安之前,曾路过洛阳。两人在洛阳城闲逛时,遇到丹翁。

相遇处是南市一隅。丹翁在该处以江湖卖艺人的身份,聚集许多人表演植瓜术。

丹翁把瓜籽撒在地面,当场发芽,长出叶子,结成西瓜并叫卖。

空海识破幻术,丹翁感到很钦佩,送给空海一颗瓜果。

不过,看起来是瓜,其实是狗头,空海完全被骗了。这事发生在洛阳。

“我也没想到孔雀明王竟会是丹翁大人——”空海说。

两人相互凝视着对方。

“丹翁大人,有件事想请教您,方才袭击我们的那些人,是和您一伙的吗?”

“不是。”

“那么,驱使蟾蜍,要我们离开这里的呢?”

“那是我的法术。”

“那么——”

空海拾起脚边写着胡文的狗骷髅,

“这也是您的法术吗?”

“这不是我。”

“那又会是谁呢?”

“你说呢?”

丹翁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

“最近,有各式各样的宗教、邪教自胡国传至唐土——”

“听说是这样。”

“其中,有崇拜火焰的所谓拜火教,那火,也就是光明之神——据说,拜火教教谕传入长安之际,祭拜黑暗之神的党徒也同时潜入长安——”

“…”

“这些党徒,好像被称为YAATO或KARAPAN——”

空海话一说完,丹翁低声笑道,

“我正因为怜惜你的才华,才对你说这些。你得赶快去办自己的事。在你拖拖拉拉之际,或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无法挽回的遗憾?”

“是的。譬如说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惠果师父——”

“或许惠果和尚就往生了。若是如此,该如何呢?”

“——”

“谁会传密法给你呢?”

“——”

“我说这些,并不只为了你个人,也是为了密法。从天竺到唐土一脉相传的密教,这解开天地秘密的教义,不传授给任何人,难道让它就此失传了吗?”

“——”

“我因为珍惜密法,才催促你行动要快。”

丹翁从高处恳切地对空海说。

“依您的说法,惠果师父好像明天就要往生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也不无可能。”

丹翁在石碑上缓缓站起身子。

风吹得更加强劲。

丹翁头上漆黑的槐树枝梢也摇动得更厉害。

他往下俯视空海。

“请等一下。到底是谁把墓里的贵妃给挖了出来的?”

空海跨前几步追问,

“挖出贵妃的那些人,到底有何意图?或者说,是您把贵妃从这里挖出来的吗?”

无论空海如何追问,丹翁已经不回答了。

他昂首仰视头顶起伏摇曳的槐树枝梢。

“贵妃如今人在哪里呢?”

空海问此话时,丹翁俯视空海一眼,喃喃说道:

“可惜啊,空海。满腹才华,却自取灭亡之道——”

丹翁再次抬头仰视,放低腰身的瞬间,他的身体已轻飘然往空中飞起。

丹翁的手抓住头上一根树梢。

躯体重量使得树梢弯曲低垂。

树梢随即猛力反弹。

丹翁利用这反作用力,同时松手放开树梢。

“沙”的一声,树梢发出响声。

丹翁朝黑暗树林上空飞越过去,就此消失踪影。

之后,只剩空海等人抬头仰视的树梢,随强风摇曳不已。

“空海——”

逸势出声。

空海并未回答。

只是抬头仰望黑暗中摇曳不已的树梢。

他正全神眺望着遥远的夜空。

第十四章 柳宗元

马儿走在春风中。

马上之人是空海与橘逸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