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将此文用另一张纸包起来,叫大猴带着。
“你带着这个,先单独到西明寺去。”空海说。语毕,又加了一句:“不。在这之前,先到宣阳坊鸿胪寺跑一趟。”
所谓“鸿胪寺”,虽有一个“寺”字,却是个官署。专司照料外国使者的种种事宜。也称“鸿胪馆”,空海和逸势曾在那里暂住。
“首先,到那里去问‘从日本来的使者当中,是否有个僧人叫空海?我想和这人见面。’对方就会说在西明寺。然后,才到西明寺来。”
“那,到了西明寺以后,该如何——”
“问题在此。到了西明寺后,不要用唐语,一开始就只讲天竺语。用天竺语说,想见空海,因为到过宣阳坊的鸿胪寺,那里的人告诉你空海在这里。”
“只讲天竺语?”
“是的。然后把这信拿出来。之后就会有能言天竺语的人出来。虽说能言天竺语,可不似你能言唐语般流畅。多半只是些生硬的句子。应该是寿海会出来吧!因为这人的天竺语最好——”
“然后——”
“大概会请你进入屋内。对于能讲天竺语的人,不致于冷漠对待。寿海、或其他会讲天竺语的僧人,一定会来招呼你。”
“嗯。”
“之后,你就如此询问。”
“如何问?”
“不知寺里是否藏有《阿毗达摩俱舍论》呢?若答有,就说请容在下拜读——”
“然后呢?”
“西明寺当然不可能没有这部经书。肯定是回答‘有’。”
“嗯。”
“然后,就问这部《俱舍论》是旧译呢?还是玄奘的新译呢?答案也一定是两种都有。”
“接着该如何?”
“就说,那么请容在下拜读玄奘的译本。”
“喔!”
“提到《俱舍论》,应该不致遭到拒绝。此刻,对方必定开始对你感兴趣。光是想知道你到底有何企图,就不可能拒绝了。”
“…”
“然后,当你在翻阅《俱舍论》时,得好好掌握时间。”
“时间?”
“对。一直读到响起第一声暮鼓为止。你就合上《俱舍论》,再煞有介事地叹一口气。”空海说道。
空海的眼里,浮现出愉快的笑意。
“叹气后呢?又该如何?空海。”问的是逸势。
“接着,就问一句。”
“问什么?”逸势问道。
“至此,开始使用唐语。以唐语如此问——”
“如何问?”
“我认为世亲(《俱舍论》的著者)不只一人,而是两人,有位烂陀寺出身的学僧也如此认为,不知你们对此作何见解?——就这样问。”
“结果会如何呢?”
“对方会很困惑。”
“困惑?何故呢?”逸势问道。
“说明起来有些复杂,总之就是会困惑。说不定也可能会笑出来。”
“所以才问何故呢。”
“《俱舍论》是一部记载着宇宙之事的庞大经书。一般人,穷一辈子的时间,都不知能否写得出来。”
“…”
“然而,听说世亲的著作,不仅只此。从《俱舍论》到《成业论》、《唯识二十论》、《唯识三十颂》,还有《摄大乘论释》等其他无数的唯识论作。而且,还是在近百年之间——”
“嗯嗯——”
逸势除了《俱舍论》外,空海所举的书论都不清楚。
“因此,才问世亲是否有两人。”
“当真有如此说法吗?”逸势问道。
“没有。”空海干脆地说道。
“既然没有,为何还问?”
“为何啊!让对方困惑。因为一个不像和尚,而且到西明寺后又只说天竺语的人,最后竟突然问这种问题。”
“…”
“他们一定会非常困惑。虽然这只是我临时想出来的点子,但或许是事实。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困惑。世亲有两人的根据,还有许多。和尚之类的人,向来爱面子,也非常喜爱讲这类八卦。所以他们不能说不知道。再说,若是顺利的话,这新论或许会受西明寺注目,我们可以因此而提升地位——”
“你真厉害。”
“让对方困惑,结果会怎样?”逸势说道。
“然后我就归来了。”空海开心笑道。
“接下来呢?”
“知道原委后,我就低头陪罪。”
“哦?”
“此人所言之事,仅是在下的狂想,在下信口说出这些事,并拿烂陀丛林出身的学僧当证据,其实都是戏言罢了。因为在下想把此人叫到长安来,跟他学习天竺语,所以把脑中所思所想告诉此人。不过,世亲之事,连自己也觉得此说过于轻率,所以才将责任推到烂陀丛林的学僧身上…”
“如此又如何?”
“事情应该可以了结了。”
“那,为什么要大猴一开始就讲天竺语?”
“这样对方才会感到惊讶啊。另外,若是讲唐语,在我还未出现时,被东问西问,也挺麻烦。”
“不过,空海——”
“一定可以成功的。”
结果,逸势今日在空海房间叹道:
“果真成功了——”
“话又说回来,就是今日啰。”逸势看着空海。
“嗯。”空海答道。
“不许逃!”逸势说。
空海和逸势,隔着垆迎面而坐。两人在一个小房间内。地面铺设木板,木板上再铺着垫子,两人坐在上面。
灯火,朦朦胧胧地照着房内。
空海和逸势身旁,各坐着身穿胡衣的年轻女子。
那是胡女。即使在昏暗灯火下,也可以看出她们的蓝色眸子。
“胡玉楼”。
这是空海和逸势所在的平康坊妓院名称。如同店名中的“胡”字,这里有许多“胡姬”。
不仅是胡姬,房内的家具也多是胡人之物。地板上铺着波斯绒缎。墙上挂着的画,来自西域。所用的壶,也来自西域。
不过,在这种地方,所有物品未必全都是来自西域。因为价钱太贵,惟恐会被盗,或被损坏。
空海认为不管是画,还是壶,半数以上都是唐制的赝品。然而,至少,胡姬是真物,垆上淡绿色的琉璃杯,看来也是真的。
琉璃——亦即玻璃。酒,则是西域的葡萄酒。
这大概是高级妓院。
“空海!第一次得去高级妓院才行。”
逸势就把空海带到这家店来了。这家店,看来并非逸势所熟识的妓院。为了今晚,逸势好像早就锁定此店为目标。
空海一旁是胡姬“玉莲”,逸势身旁则是“牡丹”。
玉莲年约二十二、三岁,牡丹则在二十岁上下。
胡姬牡丹露出两只白嫩的手,把葡萄酒倒入杯内,逸势拿起酒杯啜了一口。
灯火的光影,映照到垆上的琉璃杯,葡萄酒的颜色有说不出的美。琉璃杯飘溢着说不出的酒香味。
“这可是长安喔。空海——”逸势好像完全陶醉在这气氛当中。
空海带着笑意,同样啜了一口酒。身上仍是僧衣袈裟。
“如此好吗?空海,这身装扮——”逸势踏入房门前,还用日语如此对空海嘀咕着,如今看来什么都无所谓了。
“玉莲姐,这人当真是和尚?”逸势旁边的牡丹,向玉莲问道。
“当真。”回答的是逸势。
“是吗?”玉莲问一旁的空海。
“对。”空海答道。
“何处的和尚?”
“西明寺的空海。”空海蛮不在乎地说道。
“喂!空海——”逸势慌张地喊道。“这身打扮,到这种地方来,连西明寺都说出来,不完了吗?”
“无所谓。”空海说道。
空海和逸势,时而以不惯听到的异国语言交谈,玉莲和牡丹甚感兴趣。
“好像不是大唐人,不知从何处而来?”玉莲问道。
“倭国。”空海说道。
“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