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洛阳的街道之上。

供应京城长安一切粮食的正是洛阳。长安这个大都城,所需要的米粮都得先集中到洛阳来。

当然,经由洛阳运到长安的物资,不仅是米粮而已。

举凡从全国各地运来的各种货物、地方工艺品,也和米粮一样,先经过洛阳才转运到长安。

大唐帝国的许多运河,几乎都能以水路连接黄河等各大川名河。各地物资无不以船只运送,经由运河再溯黄河而上,运送到洛阳来。

然后,或继续以水路船只、或陆路牛马运达长安。

当时的中国,由一地运送物资到另一地,最广为利用的就是水路了。因为水路船只容易大量运送物资。

因此,大唐帝国有好几条水深流长的大运河。

来自日本国、由藤原葛野麻吕所率领的遣唐使一行,从杭州到汴州约一千公里的距离,走的就是运河。

十一月三日,一行人辞别了遣唐使船漂流所至的福州。

从福州到杭州走的是陆路。杭州起开始搭船,走的是运河。

船只时而张帆、顺风而行;时而摇橹、欸乃前进;时而沿着河岸由牛只拉纤拖行。

中国的长江大河,都是由西向东流;联络大河和大河之间的运河,则是南北走向。

空海所搭乘的船只,首先从杭州顺着运河到达扬州;越过长江之后,继续沿着运河北上到达汴州。

渡海抵唐以来,最长的这段距离,走的是水路。

从汴州到洛阳,则是陆路。

若不走陆路,仍以运河前进,进入黄河地界,溯黄河北行也可以。不过,汴州经洛阳到长安有一条官道,以马车行走,速度会比较快。

藤原葛野麻吕的内心比谁都焦急。

无论如何,他希望过年之前能够抵达长安。

日本国的遣唐使团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了洛阳。

空海与橘逸势,和各种货物一样,被吸卷入来自大唐帝国各地的人潮之中。人来马往纷纷攘攘,黄土飞扬,从两人身旁呼啸而过。

逸势毫不掩饰内心的兴奋,被熙来攘往的行人及各种建筑物所吸引。在他身旁、出生于赞岐(译注:今日本四国香川县)的留学僧空海,则是把兴奋之情按捺在心中,悠哉游哉地漫走着。

“喂,空海。你看!那就是天津桥了。”

洛阳被洛水一分为二,当他看到架在洛水上连接南北的大桥,以手肘碰了一碰空海说道。

——原来这就是那座天津桥。

逸势的声音和表情,充满感慨。

不仅是逸势,每个赴任长安的遣唐使,对于大唐帝国的相关知识都有概略的认识。

从大唐传入日本的书物,他们大致上都已看过了。

在尚未踏进洛阳之前,关于洛水及横亘其上的天津桥等知识,早已深植于脑海里了。从书本获得的知识——异国之都的情景,此刻千真万确呈现在自己眼前,这种兴奋之情让橘逸势几乎陷入半迷醉状态。

——橘逸势。

和空海同年龄的儒生。他到大唐的目的是学习儒学。渡唐至今尚未如此这般赤裸裸表达出心中的喜悦。

对于运河的壮观及其工程之伟大,他曾几次发出惊叹之声,但都异于此欢喜之声。

逸势很少将自己心中的感情流露颜表。这逸势,现在却很直率地把兴奋给表现出来。

“唔。”空海抿嘴微笑。

“有什么不对吗?空海。笑什么?”逸势问道。

“不。因为第一次看到你如此欢喜的模样。”

空海一说完,逸势脸上忽然一改而为严肃的神情。

“不好吗?”

“不。没什么不好。”

这是好事。如此一说,空海径自往前走。

为了要追上空海,逸势说道。

“我啊,空海,在船上时也跟你说过啦,其实,当初我不是很想来大唐的。”

“那又为何而来呢?”

“只是想来镀金而已。”逸势毫不犹豫地说。

“镀金?”

“若是能来大唐学习儒学,我讲的话就会更有份量了。”

“嗯。”

“譬如说,从大唐回去的我,若有机会向皇上进言时——”

“什么机会呢?”

“哎,到时候的情况,摆明应该是这样…”

逸势开始说明想象的状况。

“好吧。就假设皇上正在和他所信任的几个人无聊地闲扯好了。”

“唔。”

“此时,不经意谈到所谓的‘诚信’,自己的臣子到底有多少诚信?该如何去试探呢?”

“然后呢?”

“当然是众生喧哗,大家都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嗯。”

“不过,就只有我一人默不作声。该说话的人都说过了,我依然保持沉默。皇上察觉后,就问道——逸势啊,你一直不吭声,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意见吗?”

“喔。”

空海嘴角泛起笑意,仔细聆听逸势的话。

“这时候,我就说啦——恕臣冒昧奉告,依臣之见,以皇上之尊,实在不宜去试探臣子。皇上就问我为什么?”

“嗯。”

“我就继续说,我曾在大唐听过‘试三狗失三狗’的故事。”

“试三狗,失三狗?”

“这是我现在创作的啦。”

“原来如此。到底是何事呢?”

“听着!空海——”逸势微笑道:“地点,就在这洛阳吧。”

在洛阳,有三个非常爱狗的男子,狗儿也很眷恋它们的主人——

逸势开始叙述。

有一次,这三个男人聚在一起,相互吹嘘自己的狗儿对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忠实。

第一个说:

“就算没吃没喝和我关在一起,我家的狗也不会因为饥渴难耐而攻击我。”

第二个说:

“非但如此,我家的狗还会先主人而死,让主人吃自己的肉。”

第三个说:

“我家那只,一看到有人攻击我,立刻奋不顾身去撕咬袭击者。”

于是,大家决定来试一试所言是否属实?

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各自建造一间小屋子,把自己和狗都关在小屋里。

两个人不愿饿肚子,把狗丢在小屋里,自己每天都跑出去吃喝及大小便。

到了第七天,第一个人的狗,饿得伸出爪牙准备攻击自己的主人。主人深感危险,毫不犹豫拔出怀中短剑刺死那只狗了。

第二个人的狗,果真如他所说,第十一天便饿死了。

第三个人,在自己的狗面前,让好友假装袭击自己。狗儿果真奋不顾身去追咬主人的好友。好友的脚被狗紧紧咬住。

主人想阻止,狗却紧咬不放。主人终于大怒,拿起棍子把狗狠狠打一顿,狗儿才松口放开好友。

三个月后,第三个人在某次夜行时碰到贼人劫袭。同行的狗儿非但不去咬盗匪,甚至吠都不吠一声。结果,男人的钱被抢走,还被尖刀刺进胸部,受了重伤。

“再没有比这只更不中用的狗了。”

说完后,第三个人就叫家人把狗给杀了。

“结果,三个男人失去了三只狗。”

逸势模仿对皇上说话时的口气,非常严肃。

“嗯。”

“总之,就算是这种捏造的故事,从大唐归来的逸势,讲起来就是铿锵有力,不是吗?”

“所谓朝廷这种地方,确实会有这种偏见。”

“哪里?”

“朝廷啦。”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总之,应该可以抬高身价。不过…”逸势喃喃自语。

“不过?”

“不过,二十年实在太长了。”逸势说。

“真的太长了。”空海也同意。

不论是空海还是逸势,留学时间都得住满二十年。

当时日本朝廷规定,遣唐使/僧在大唐未居留满二十年,不准回国;提前回国,重者死罪。像逸势,若是违反此规定,如果只是一辈子被贬至地方为官,都还算好的。

“其实,在我决定启程赴唐时,就开始后悔了。为何得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地二十年呢?”逸势如此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