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由于许三娘的出现,元赐娴打定了主意要跟徐善保持距离,可过后却又未见她留在长安。她一直很奇怪,许三娘好不容易找到了昔日故人,怎么说走就走了,难不成是俩人闹掰了?
陆时卿只好找了个说得通的借口,扯谎道:“长安朝局不稳,她留在这里是徒增危险。”
言下之意,就是他为了她的安危着想,遣她离开了。
元赐娴“哦”了一声,想想也对,一面不免感慨俩人情谊深厚,心中正思忖该如何早点结束这趟不合适的出游,不料徐善也恰有此意,先一步道:“时候不早,县主该回府用午膳了。您的马车停在何处,徐某送您到那里。”
原本他当然最好像郑濯一样跟元赐娴分开走,但眼见她身边没有婢女,又不放心,便问了这一句。
元赐娴摆手道:“我的马车停得远,但婢女就在山下候着,不必先生来去费时。”
“如此,徐某送您到山口。”
她也就没再忸怩推辞,到了山口与拣枝回合,便和他远远别过了。陆时卿为免惹人眼,并未立即跟着出山,在附近逗留了好半晌方才离去。
他今天为尽早赶来骑了马,出山后上了马便朝长安城回,不料没走多久却远远瞧见一辆马车朝这向驶来。
马车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驾车之人他认得,正是元赐娴那名婢女,拾翠。
他奇怪她这个时候怎会出现在这里,飞快策马上前。
拾翠也注意到了他,驾车过来,问道:“徐先生,您这是?”
陆时卿见她一副显然尚未接到元赐娴的样子,皱了皱眉道:“我与县主刚别过不久。你不在原地等她,来这里做什么?”
拾翠一愣:“是县主托人报信给我,叫我来山口接她的。”
陆时卿回忆了下方才远远瞧见的,元赐娴和拣枝离去的方向,直觉不对,摇头肯定道:“没有这回事。”
拾翠也像明白了什么,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却是还不及开口再问,就见徐善抬手扬了一鞭,飞驰而出。
荒僻的山道,一刹草伏尘扬。
第68章 068
山口距离元家马车所在的树林大约是一炷香的脚程,而陆时卿起先就在这里徘徊了一晌,因此早在他遇见拾翠之前,元赐娴和拣枝就已回到了落脚地。
俩人看林中空空荡荡,不见马车,在确信会合地点无误,而拾翠也绝不可能无故擅离职守后,对了个眼色。
元赐娴无声看了眼林子口的方向,示意先撤。拣枝略一点头,将腰间的短柄障刀取下,握在手中,警惕护她出林。
俩人一路快步走出,到了林外车来车往的官道,元赐娴皱了皱眉头,停下来回望一眼密林的方向。
她的两名婢女行事素来靠谱,拾翠无故失踪,她下意识觉得有埋伏,所以慌忙从危险地带撤离,但现在看来,怎么好像是她想错了?
就像杀人得趁月黑风高,做坏事当然也该选择密林,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官道上追追打打吧?何况今日是花朝节,来往于城外官道的车马络绎不绝,光是这片刻功夫,她就已瞧见两批人过去。这个地方,已经可以说非常安全。
拣枝也是如此想法,奇怪道:“小娘子,是不是咱们多虑了?若真有人想对您不利,方才在林中便可动手,眼下四面车马往来,再不远又有个驿站,哪还有机会?”
她眨了眨眼,也怕是自己杯弓蛇影了,吩咐道:“这样,我先去前头驿站落脚,你再回林子里看看,别是拾翠当真一时有事走开了。”
拣枝应声好,正要抬脚,却听一阵车轱辘声自林中由远及近。正是拾翠驾车过来了。
元赐娴松口气,待车驶到跟前,正要嗔她今日怎这般不牢靠,却见她神情紧张,面露焦色,似有不对,不由笑容一凝。
拾翠一扯缰绳下来,问道:“小娘子,您方才瞧见徐先生了吗?”
元赐娴皱皱眉:“我与他在山口别过就没再见,怎么了?你这是去了哪里?”
拾翠又确认道:“那您刚才可曾托人交给婢子一张字条?”
她更疑惑,一头雾水地摇摇头:“怎么回事?”
拾翠急声解释:“婢子等在林中时得了一张字条,看上边是您字迹不错,说您走累了,叫婢子前往山口接您。但婢子驾车去到那里却只看见徐先生,与他说明情况后,他道没有这回事,然后紧张地掉转了马头,看样子是来找您了。”
元赐娴脑海中一刹电光石火般闪过个念头,心砰砰砰地跳起来。拾翠驾的是车,自然追不上马,那么照徐善的速度,早该到了这附近,没道理与她失之交臂。
她道:“难道是有人声东击西,以我遇险的假象误导他,然后在前路给他设了圈套?”
她说完不及深想,便听官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格外突兀急躁的马蹄声。
主仆三人齐齐扭头,见郑濯策马飞驰而来,像是进城途中复又回返的。看元赐娴等人杵在原地,却不见陆时卿,他猛一勒缰绳,问:“县主与徐先生分别多久了?”
元赐娴忙答:“约莫三刻钟,殿下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他来不及解释,抛下一句“县主先回城吧”就扬长而去。
可元赐娴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确信徐善是因自己落入了圈套,又怎可能先行回城。
她在原地沉默一晌,随即一把抽出拣枝手中障刀,割断缚马的绳索,然后提刀一跨上马,朝郑濯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小娘子!”
元赐娴上一次这样心急忙慌地奔马还是去年中秋翌日,在商州以为陆时卿遇险的时候。
颠簸不平的林道上,她重复着扬鞭又落下的动作,耳边嗡嗡作响。
其实这声东击西的计谋有个微妙的漏洞,就是太巧了。
支走拾翠这件事看似简单,但在时辰的算计上却须非常精准。早一步,则她们主仆很可能在山口碰上,晚一步,则又很可能令她们在林中相遇。然而既然对方千辛万苦成了事,又怎会随随便便折在徐善这一环上,叫他刚好遇上拾翠,刚好得了救援的机会?
除非,这一环也是对方的精心设计。
在石亭里,徐善自己也说过,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可他怎么就轻易中了计?他那番所谓逆推的大道理呢?那样聪明清醒,懂得审时度势的一个人,究竟为何犯了蠢?
元赐娴下意识逃避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心乱如麻之下大力挥鞭。但郑濯本就快她一步,骑术又在她之上,她便只能一路咬着,难以追平。
她一路跟他从林入山,因马奔得太疾,束发的绸带胡乱飞卷,几次遮挡视线,她便干脆将发带咬在了嘴里,紧紧盯住前方,临上山时,忽见道口冲出两名骋马的黑衣人,似要阻拦郑濯。
郑濯却丝毫不减去势,人在马上颠簸,手已拔刀出鞘,眨眼间扬臂,一剑割两人喉,随即继续前冲。
元赐娴紧随在后,咬着牙看也不看地上尸首,等再行一段,又见一队黑衣人,笼统七名,个个都是体形健硕的青年男子,看长相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般的汉人武夫。
郑濯挥刀再杀,一边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这眼色暗示,知道他的意思是叫她先走,便停也不停直直跃马而上,为求快,不避不让,狠狠踩着一具尸首过去。
只是郑濯到底不能一气解决七人,她驰出一路后,很快就听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若正面与这等武夫对上,她一个女子到底难有胜算。元赐娴回想了下这批黑衣人方才的态势,感到他们似乎一直都是被动阻拦,而并非要对她和郑濯下杀手,便悄悄收起鞭子挂在马头,减缓了策马的速度,假作疲惫之态,抓着障刀等他追上来。
黑衣人果真并不打算出杀招,等快要赶上之时,自马上一跃而起,转而一个前扑,飞跨向元赐娴的马,似乎准备从后方钳制她。
她等的却就是这一刻,待听闻身后起落动静,不等他坐稳在她马上,便头也不回,反手掌刀,从胁下往后斜刺而出。快准狠,“哧”一声响,一刀穿膛。
男子万没料到这记毒手,瞪大了双目僵在马上,眼神渐渐空洞起来。
元赐娴一手拉扯缰绳,保持身下马的平稳,一面扭头将刀用劲拔出。血溅三尺,滚烫而腥气的汁液洒了她一脸,她忍住一阵翻涌的呕意,一把推了男子下马,抽出鞭子的手微微有点发颤。
她上过战场,但这是她亲手杀的第一个人。
不过元赐娴很快就没工夫瞎想这些了,因她确信了一件事:黑衣人行动如此分散,表明徐善尚未被发现。很可能是他在赶去找她的半途意识到不对,转而匿入山中,使计迷惑了他们。
她得比这些人先找到他。
她大力扬起一鞭,待行至前方岔路,飞快判断了一眼地形,挑了个方向一路上行,接近崖顶之时,远远听见一阵细微的刀剑相击声。
因上崖的路过于狭窄无法策马,她一个翻身下来,疾奔直上,一眼就见开阔的崖顶,四名黑衣人正与徐善缠斗,一旁已躺了两具尸首,死相很是怪异,像是俩人在对冲时互相刺穿了胸膛。
她情急之下竟不由失笑。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打法,徐善虽非武人,却还挺游刃有余,别说受伤,竟连面具都没掉。
陆时卿一个闪身,避过朝他面具斜刺来的一剑,一脚将对方踹下了悬崖,抬眼看见满脸血污的元赐娴不由窒住。
他猜到她会摸透前因后果,却道她会选择搬救兵而不是亲自来。
她现在是在做什么,为徐善拼命吗?想叫他陆时卿“守寡”吗?
他恨恨咬牙,憋着口气提刀再杀。
元赐娴不敢盲目动手添乱,瞅准他被三人合围到崖边的时机才疾奔而上,冲过去就是一刀捅穿了一人后腰,与此同时提膝照另一人的要紧地方狠狠一顶。
陆时卿一把将第三名黑衣人掼下山崖,回头看见被元赐娴顶得满头大汗,翻滚哀嚎在地的刺客,不由跟着觉得某处一痛,惊愕瞧她一眼,然后才记得挥刀结果了地上人。
四面一刹归于死寂。元赐娴扶膝松了口气。
这看似非常危险的崖顶,倒的确是颇能利用的地方。徐善选择如此地势,也是遵循了所谓“易势破局”的智慧之道。
她喘息一晌问:“先生有没有受伤?”
陆时卿差点拿本声说话,临到嘴边才如悬崖勒马一般顿住,改以徐善的声音道:“我没事。县主的膝盖……”他迟疑下望,“还好吧?”
她站直了摆摆手道:“稍微有点痛,还好。”主要是刚刚好像不小心踹到那人挂在腰间的刀鞘了。
陆时卿却是一愣。
什么?竟然有点痛?难道那畜生方才是硬的?
元赐娴不知他何故噎住,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下山吧,殿下已在赶来接应您的路上。”
陆时卿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膝盖,闻言才收回目光点点头。
她便当先转身往山下走,终于得空提袖去抹脸上的血污,却正是这放松戒备之时,忽听身后一阵异响。
元赐娴蓦然回首,就见一具“尸首”猛地暴起,抓了手中一柄匕首朝徐善前心刺去。
第69章 069
陆时卿正因元赐娴此番拼命之举心烦意乱,当真走了个神,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异动,等刀尖近他前心三寸之遥才下意识伸手去挡。
但他手伸出却忽地一滞,蓦然停在刀锋之外。
如此一息过后,匕首已刺入他的胸膛,“哧”一声响,一下入肉寸许。
元赐娴只来得及赶在之后冲到他跟前,踢开那名伤重之下强撑暴起的刺客,大惊失色搀住他:“先生!”
她喊完,诧异地看了眼地上已然咽气的黑衣人,再看看陆时卿。
黑衣人到底是强弩之末,最后一刀全凭意志刺出,并不如何有力。他方才伸出手时虽晚了一步,却尚且来得及捏住刀尖,大不了便是割伤掌心的事。
但他怎么关键时刻出了个神?
陆时卿双目一阵晕眩,下意识抓紧了元赐娴的手腕,却因知道她不可能承受他整个人的力道,强撑着没有倒下去,直到隐约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模模糊糊看到个人影冲上来。
是郑濯赶到了,奔上前扶住了他。
陆时卿这才松了股强撑的劲,借了他的臂力,咬牙跟他说:“叫她走……”
到了这种关头,他仍旧用了徐善的声音。
郑濯知道他是怕伤重晕厥,暴露身份,看了眼插在他胸口的匕首,蹙眉道:“我知道。”又跟显然吓得不轻,嘴唇打颤的元赐娴道,“县主的马车可在附近?”
元赐娴的眼直直盯着陆时卿胸口的刀子,根本没听清俩人刚才一来一去的对话,直到听闻“县主”二字才回神,问:“您说什么?”
郑濯重复道:“我说马车。先生伤重,不能在马上颠簸了。”
她闻言捣蒜般点头,说了句“我去找”就转身狂奔下山。
等她走后,陆时卿被郑濯搀到一块山石前坐下,盯着元赐娴离去的方向问:“山中刺客……清干净了?”
“干净了,放心。”郑濯答完,小心撕开他一角衣襟,避免牵动刀柄,一面察看他伤势一面飞快道,“没伤到要害,但位置有点悬,现在拔刀太险,恐怕真得等她找来马车,你撑一会儿。”
他刚才是为避免陆时卿暴露才支开了元赐娴,眼下看来,马车确实是必须的。
陆时卿却没先关心自己的伤势,用力眨了下眼保持清醒,交代道:“去看看那名刺客的死相……”他指的是最后暴起的那个黑衣人。
郑濯问清是哪个后,忙起身去察看,回头答:“是失血过多而亡。面朝下,双腿蹬直,左手压在胸口。”他说完似有所觉,补充道,“压在跟你伤口一模一样的位置。”
陆时卿低咳了一下,虚弱道:“把他的左手改成压住右手掌心……”
郑濯赶紧照做,随即走回道:“怎么回事?”
其实他刚才就觉得不对劲了。他是习武之人,很明显看得出这一刀出手绵软,照理说,陆时卿不该中招的。
匕首还未拔出,陆时卿尚能勉强保持神志,答道:“平王对我起疑了……”
姜家倒得太过干脆利落,平王从中察觉不对,怀疑“徐善”并非布衣谋士,而很可能是隐藏在朝中的某位官员。
今天这批刺客正是平王派来的,首要目的是除掉“徐善”,见计划失败则退而求其次,企图验明他的身份。
那名黑衣人知道自己即便偷袭掀了“徐善”的面具,看清他是谁,也已不可能有命回去报信,因此选择在他身上明显处留下伤口。假意使了看似凶猛的杀招,就是为了逼一个人作出遇险时的下意识反应。
但陆时卿却临头醒悟,硬捱了他一刀,黑衣人便在临咽气时压住了胸口,表明自己刺伤了“徐善”的这个位置。一旦平王派人来收尸,得到这个讯息,便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出陆时卿。
“徐善”做谋士的事暴露就暴露了,甚至元家与郑濯被证明有所牵扯也不是必死的绝境,唯有他的站队被揭发,这多年潜伏,步步为营的一切才都完了。
所幸现在,他叫刺客留下了假讯息。
郑濯听罢想通了究竟,叹口气,揭开了他的面具,看他脸色灰败,满头冷汗,反笑道:“不想叫她守寡就撑住了,你这一死可是一尸两命,陆子澍没了,徐从贤也没了。”
陆时卿嗤了一声,这下倒跟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了点:“死不了,脾气大,命也大。”说完像是想讲点能叫自己精神些的事,“嘶”了一声,问郑濯,“你说她是不是对‘徐从贤’太好了点?”
郑濯觑他一眼:“不都是你?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陆时卿疲惫地笑笑。
他不是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而是他扮演老师,本是全然照他言语习惯、举止声色来的,甚至连爱好、理想与思考方式也是。后来虽因动情,数次在元赐娴面前扭曲了老师的形象,但他实在分不清,这个“徐善”究竟有几分是他自己,有几分是老师。而元赐娴对这个“徐善”的好感,又究竟源于他那几分,还是老师那几分。
他靠着这个恼人的问题撑着昏沉的眼皮,直到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才倏尔醒神,挣扎着想去拿面具。
郑濯当然比他更快一步,直接把面具一把拍在了他脸上,以一种仿佛要毁他容貌的架势,痛得他差点闷哼出声。
是元赐娴回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人未到声先至:“马……车来了……”
郑濯一把搀起陆时卿,随她往山下走,将他架上了马车。
车来得如此之快,其实还靠拣枝和拾翠。俩人在元赐娴策马离开后,当即赶去附近驿站重新弄了马,一路往这边追。往上的山路有一段崎岖狭窄,原本不够马车通行,硬是经由主仆三人披荆斩棘,死命驾了上来。
得知徐善受伤,两名婢女又慌忙拿了马车里原先备有的器具去打来水准备好。
元赐娴见状也想掀帘进去,却被郑濯拦在外头:“我得给先生处理伤口,劳请县主策马护送。”
她只好听他的,点点头:“那我叫拾翠给您搭把手。”
郑濯怕再拒绝叫她起疑,便点头应下。
元赐娴命拣枝驾车往长安城赶,自己则心惊胆战骑马在旁,片刻后,隐隐听车内传出一声极尽忍耐的闷哼,随即响起很多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一路僵硬地扬鞭策马,直到郑濯的侍卫赶来接应他。
这个决定并没有错。元家的马车必须还给元赐娴。
元赐娴眼瞅着几名侍卫将已然昏厥的陆时卿扛到另一辆马车中,迟疑问后脚掀帘下来的郑濯:“先生如何了?”
郑濯满手的血都来不及擦,简单道:“暂且没事,县主放心。”
元赐娴听见这一句“没事”却也谈不上轻松,只是看了眼他的手,勉强点了点头。
照关系讲,徐善跟郑濯更亲近,她自然没道理说拜托之言。而对大局的顾全又令她哪怕再心焦也不可能亲手送徐善回城照顾他。
她实在什么都做不了,也不合适做。
郑濯刚才忧心陆时卿,全然没注意元赐娴,此刻才发现她一身狼狈血泥,甚至连衣裳都破了几处,不由眉头一皱,暗叹自己粗心大意了,道:“你赶紧回府,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送来。”
元赐娴朝陆时卿的方向看了眼,颔首道:“多谢殿下。”然后转身回了马车。
拣枝驾了车往城里去。
元赐娴甫一掀帘入里,便闻见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再一低头,又被两盆子触目惊心的血水一震。
拾翠正在里头收拾,见她来,忙腾了块勉强干净的地方示意她坐,边道:“小娘子将就将就,方才殿下给先生拔刀,情况凶险,血溅得到处都是。”
元赐娴“嗯”了一声,木然坐了下去,似乎也没太在意这点脏污。
拾翠当然是有眼力见的,忙安慰道:“小娘子别太担心,殿下手法精湛,硬是止住了血,眼下他的侍卫也带来了伤药,想来先生不会有大碍的。”说罢拿了干净的帕子给她拭面。
元赐娴一动不动由她侍候,半晌问:“拾翠,先生这样待我,我能给先生什么?”
拾翠擦拭的动作一滞。
小娘子的话,她又怎会听不懂。徐先生如此智慧的一个人,今日之所以轻易中了敌人的诡计,其实是因为关心则乱啊。
她犹豫了下道:“小娘子,婢子知道这时候该劝您莫多想,但刚刚……”
元赐娴偏头盯住她:“刚刚什么?”
“刚刚拔完刀,先生晕厥过去,昏睡时说了胡话,似乎……”她苦着脸道,“叫了您的全名。”
元赐娴闻言一滞,垂眼盯着脚下的血水不说话了。
拾翠说的确是实话。只不过陆时卿因伤重嗓音低哑,又是模模糊糊以气声道出的梦呓,她就没辨认出来。有郑濯在,面具自然是没给摘的,而她又对陆时卿的身板不熟悉,因此打下手时也未发现端倪。
元赐娴折腾了整日,回到元府以后已是黄昏,精疲力竭之下,拾掇干净后,匆匆吃了点饭食便歇下了。这一躺,脑袋里却是乱作一团,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早先她一直不愿接受的答案还是不可避免随了今日种种撞进了心底:徐善对她,确实超乎寻常了。
她原先对徐善是切实有几分仰慕的。
最初被他吸引,是那日观棋之时,听他说起浔阳的鱼虾,说起他的理想抱负,她感到羡慕与敬佩。后来他来元府赴宴,她耍酒疯掀开他的面具,见到他的疮疤,得知他的人生境遇,因此添了愧疚和怜惜,不惜自揭伤疤安慰他。
她对徐善最初的这份好感其实无关相貌,无关年纪,似乎单单是觉得和这个人的灵与魂非常契合。
然后许三娘出现了。
许三娘带给她的失落,令她有点分不真切,这种仰慕到底只是纯粹的欣赏,还是有几分不适宜的男女之情在里头。所以她在漉水河畔,瞧着河心的乌篷船,一度无比尴尬,无比心虚。
于是在那之后,她悬崖勒马,逼迫自己斩断对徐善的一切心思。而她也确实做到了。或许是这一段本就算不得风月之情,或许是顾忌许三娘,或许是对陆时卿渐生情愫,又或许三者都有,总归再见徐善,她不再狼狈不堪。
然而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念头,却因如今得知了徐善对她的情谊,复又涌上了心头。
她不想接受徐善是见异思迁之人,也不容许自己做朝三暮四之辈,但她现在的的确确难以抑制地乱作了一团。
元赐娴躺了一晌,看了眼外边漆黑的夜色,起身匆匆往永兴坊赶去。
第70章 070
元赐娴没去找徐善,也没去找陆时卿,只是乘了马车在永兴坊里来回打转,从一个巷口转到另一个巷口,一转就是小半个时辰。待临出坊门,到底上了一趟陆府,因已入夜,便没贸然闯入,只问府门前的仆役,陆时卿歇下了没。
曹暗因陆时卿回府后一直昏迷不醒,恰好准备再度出门问医,行色匆匆之下瞅见她,不由一骇,心道怕是要完,定了定神色才上前,抢在不明真相的仆役跟前道:“县主可是来寻郎君的?”
元赐娴站在门前不答反问:“大晚上的,你这是去哪?”
他挠挠头道:“小人临睡记起一桩郎君的交代,想趁夜赶紧办了,免得明日被责罚。”
陆时卿每天那么多公务,元赐娴当然也不至于事事过问,也就没大在意,问道:“他歇下了吗?”
他继续尽可能淡然地笑:“没呢,郎君刚忙完事,正在沐浴,您可要进里边等他?”
陆时卿一般没那么早睡,他这样说也是赌了一把,意图消减元赐娴的疑虑。
元赐娴果真摆摆手道:“这都快宵禁了,我先回了。你叫他沐浴完早点歇下,也不用说我来过。”她说完,点点头以示告辞,转头上了马车。
曹暗暗暗吁出一口气,扭头走密道请来郑濯安排的大夫,再送大夫离开,回到陆时卿卧房,心焦如焚地给他守夜,一刻也不敢合眼。
陆时卿受伤的事,连宣氏和陆霜妤也瞒着,这几个时辰,简直耗费了曹暗一生的演技。他若再不醒,他这头发都要愁白了。
曹暗搬了个矮凳默坐在陆时卿床边,因他高烧未退,便时不时给他换帕子覆额,一直等到后半夜,才见他灰败得近乎透明的脸微微有了点血色,临近黎明,终于看他睁开了眼。
他眼眶一热,险些一个狼扑上去,被尚且虚弱的陆时卿抬了一根手指止住:“别激动,我还没死……”
陆时卿只有一天的功夫静养,翌日就该轮到他随侍徽宁帝,后天又是朝会。他无一可缺席,一不露面,就可能引起平王的怀疑。
所以这一整天,曹暗极尽仆役之能事照料他,恨不得把十二个时辰当作十二天来使,等到黄昏,眼见陆时卿的气色好了点,才敢离他一晌。
这一离就收到一封信。信是元赐娴写给“徐善”的,经由郑濯的人送到了陆府。他拿到后不由心里一沉,生怕里头写了什么你侬我侬的情话,叫好不容易活过来的郎君重新死回去,因此悄悄藏进了袖中,打算暂且压下。
却不料他刚拿了些薄粥回到陆时卿卧房,就被靠在床栏边勺汤药喝的人问:“你说那丫头昨夜来过?”
曹暗低低“啊”了一声,略一抬眼:“是……”
陆时卿看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霎时侧目过来。
他那点演技,到了自家火眼金睛的郎君处就不管用了,迫于威慑一动不敢动,却仍被发现了端倪,听陆时卿“啪”一声搁下瓷碗,冷冷道:“袖子里藏的,拿出来。”
他叹口气,硬着头皮呈上。
陆时卿的目光在封皮上一落,微微闪了闪。
见他苍白的手一滞,曹暗就想把信夺回来:“郎君,要不咱别看了吧?”
陆时卿心里也在踌躇,像是生平头一遭被一封信惹得犯怵,却到底接过拆开,坐直身板看了起来。
是元赐娴的字迹不错,比上回给他写情诗时一手随性的行草端正些许,她写道:“先生台鉴,见字如面。先生因我之故落入敌手,伤重昏迷,我理当随侍左右,躬身照料于您。然为时局所迫,无奈退避,实感歉疚非常,只望书成此信时您已醒转,且不日便能平复如旧。”
陆时卿执信的手一紧,继续往下看。
“先生为大周社稷屡涉生死大险,您之高义,令人敬慕。我亦恨力薄才疏,为此身所阻,无能上至庙堂,惩奸除恶,与您及天下志士同心同力,共济黎民,还大周一片清明河山。
我之所欲,为我力所不能及,故唯于浮沉宦海挣扎求生,以图不为洪流所没,不为朽木所腐,不受刀石蹉磨,不易赤诚之心,如此尔尔。”
他心下微涩,翻过一张纸,再看。
“先生情谊,我已明了于心,然或此生皆无以为应。我亦不言来世。遥遥之诺难得践,朝夕尚不可争,何论百年之后光景?”
“我辗转思虑彻夜,唯念及一事,乃今时可回报与先生,便是从此往后,我当以先生之愿为我愿,先生之志为我志。但有一日,四域疆土有我一处用武之地,纵使天南海北,九垓八埏,我去。我已负先生,但愿,不再负先生心中的苍生。
书短意长,不尽欲言。时局动荡,四面皆敌,万望先生珍重自己。赐娴谨启。”
信至末尾,陆时卿怔在原地。
曹暗见状急问:“郎君,信上说了什么?”
陆时卿极缓极缓地眨了眨眼,似是震撼太大,一时没说上话来。
“徐善”其实并未向元赐娴明确表态,但她确定了就是确定了,也不懦弱逃避,也不小心问询,直截了当便作了回复。以至陆时卿根本没想到,在他忍痛做足准备,看她向“徐善”表意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这样一封拒绝信。
他不能不惊讶。
惊讶于她的洒脱,她的果决,她的坦率。惊讶于她志在辟疆裂土的勇敢。惊讶于她将儿女情长付诸家国大爱的胸怀。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不是陆时卿,而是信中这个被她选择辜负的徐善。
他没有为那个或许是以婚约取胜的陆时卿感到庆幸,只是心疼,非常非常心疼。
他突然很想见她。
陆时卿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道:“帮我去趟元府。”
曹暗一骇,这是怎得了,要解除婚约?
他道:“郎君,婚约来之不易,您可别想不开啊!”
陆时卿觑他一眼:“跟元赐娴说我生病了,叫她摸着良心决定要不要来看我。”
曹暗“蛤”了一声:“不是……郎君,你准备摊牌了?”他说罢自顾自道,“摊牌也好……”
“谁说我要摊牌?”陆时卿打断他,“要摊牌也不是现在。”
“现在有何不妥?小人看您实在太苦了。”
陆时卿叹口气,“徐善”这个烂摊子一发不可收拾到如今,的确是得尽快解决了,经此一信,他已经开始考虑坦白的事,但却绝不是眼下。
他解释道:“你觉得在平王看来,‘徐善’跟元赐娴的关系怎么样?”
曹暗肯定道:“经昨日一遭,自然已算生死之交。”
“那平王觉得,我跟元赐娴的关系如何?”
“您与县主是未婚夫妻,又曾一路南下相伴,自然也是亲近的。”
陆时卿点点头:“那就对了。”
曹暗霎时领悟。实则哪怕郎君偷换了刺客的讯息,昨日徐善所为也难免会叫平王联想到他。
“平王不至于直接怀疑到我跟前,却难免要有所试探,所以近来必然会跟元赐娴打一次交道。”陆时卿解释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最安全的。等此次危机解除,我就找机会跟她说明白。现在,”他看看曹暗,冷冷道,“马上告诉她,我得了风寒,快。”
曹暗一看他没了耐性,赶紧扭头要去办,走到一半又道:“郎君,您这屋子可以收拾妥帖,不露破绽,可您这人不是风寒的脸色啊,您可别……”可别淘气呀。
陆时卿脸一沉,冷冷道:“问霜妤拿点脂粉来,要没有味的,抹了看起来像没抹的。”
“……”
陆时卿声称这是一次演练,只有不在元赐娴跟前露馅,后日才能过关。曹暗只好假装不知道他的心思,抽着嘴角照办。
元赐娴赶到的时候,陆时卿正裹着被褥躺在床角,周身的血腥气已经没了,伤药也被浓郁的汤药味盖了过去,绷带被藏在里衣里,气色乃至唇色,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
元赐娴急急走到他床榻前:“这是怎么了,前天不还好好的吗?”说着来摸他额头,一摸真是烫的,不由怪道,“陆时卿,你怎么三天两头闹风寒啊?”
上回他风寒卧床的景象,她还历历在目呢。
陆时卿低低咳了两声,神情略有几分痛苦。咳嗽牵动伤口,他这个痛苦是真的,烧也的确还没完全退,所以几乎不太用演便是水到渠成。
他虚弱道:“你怎么来了?”
元赐娴一噎:“不是你叫曹暗来找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