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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时卿忍无可忍道:“敢问县主,您到底是在吃馄饨还是……”

  还是……吃他啊!

  元赐娴真没察觉他眼里愠色,给他吼得一愣,半只馄饨挂在了嘴上。

  得亏她心态好,没呛着,在他灼灼注视下,缓缓将半只馄饨塞进了嘴里,咀嚼,咽下,指着自己问:“我……看起来不像在吃馄饨吗?”

  陆时卿一噎,刚要说话,忽听身后不远传来个声音:“……对,我家老夫人就要一碗馄饨,您给多放些葱花。”

  他浑身猛地一僵,下意识回头。

  元赐娴不明所以跟着望了过去。那边所谓的“老夫人”察觉到他俩目光,也是一个疑惑,抬起头来。

  齐刷刷六目相对。

  来人正是宣氏。

  是了,陆时卿记起来了。这家萧记馄饨是长安的老字号,曾得先皇称道,不单寻常百姓,也有许多贵人十分钟爱它的口味,时有纡尊来此,或雇请师傅上门去的。他的母亲也是这间铺子的常客。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微妙起来。对面宣氏的神情也很复杂,先是震惊,再是恍然大悟,继而露出了点……激越?

  激越个什么?

  元赐娴一头雾水。揣摩了一下俩人长相,终于回过了味来。

  陆时卿瞥了元赐娴一眼,起身向宣氏走去,低声道:“阿娘,您想吃馄饨叫下人来一趟就是了,怎么还……?”

  宣氏是来替他置办秋衣的,完了顺道来这里吃碗馄饨。但她此刻无心答他,见他杵在跟前挡死了元赐娴,挥挥手示意他莫碍眼,道:“你走开些,挡着阿娘做什么!”

  陆时卿头疼地道:“您别误会……”

  他话没说完,就听身后响起个脆嗓:“陆老夫人,您找我?”元赐娴歪着个身子从他后边探出脑袋来,笑眯眯地望着宣氏。

  陆时卿一挪步,再次将她挡死:“阿娘,您先回府去吧。”

  元赐娴起身,绕过他来到宣氏跟前:“陆老夫人,您大约不认得我,我是元家赐娴。”

  她这自称可谓毫无架子。宣氏见了人,不由眼前一亮,颔首道:“老身见过澜沧县主。”

  她摆摆手:“您叫我赐娴就行了。”说罢伸手一引,笑说,“您来这边与我和陆侍郎同坐?”

  宣氏点点头,看了被视若无物的儿子一眼:“那老身便不客套了。”

  她随元赐娴过去,在条凳上坐下,目光一扫桌上空碗,面露诧异,回头看儿子。

  陆时卿当然晓得她在奇怪什么,他从未用过外边的碗筷,自然也不可能因元赐娴破例。他忙上前来,开口解释:“不是……阿娘,这些都是……”

  “陆侍郎陪我走街串巷的,饿坏了。”元赐娴抢先颠倒黑白地解释。

  陆时卿咬着后槽牙看她,知她是觉一口气吃两碗馄饨怪不好意思的,忍了忍就不当面揭穿她了,深吸一口气,撇开头不说话。

  宣氏看看儿子,再看看元赐娴,面上笑意更盛些。

  元赐娴没先动筷,等宣氏的馄饨被端上来,才与她道:“陆老夫人,您也喜欢葱花?”

  陆时卿不善地瞥她一眼。这近乎套得可太明显了。她拿一张巧嘴哄完了徽宁帝,还准备哄他母亲?

  偏宣氏也跟徽宁帝一样,一点不觉她搭讪刻意,笑着点点头:“是,这汤汁就得合了葱花一道才香。”

  元赐娴皱了一下鼻子,像在嗅什么,完了问:“但您似乎不吃姜?”

  宣氏这下有些讶异了:“县主如何晓得?”

  “我闻出来的,您这馄饨馅里没有姜味。”

  陆时卿偏过头来,低头看了眼那碗馄饨,皱皱眉。宣氏的确是不碰姜的。可这馄饨皮子裹得这么严实,葱花的味道也盖得浓郁,她又不曾凑近闻,怎会嗅出馅里少了什么?

  莫不是暗中查过他母亲吧。

  宣氏笑起来:“县主可真灵光。”

  元赐娴回她一笑:“您快趁热吃。”说罢大约怕她拘束,当先动起筷子。

  陆时卿默然坐在一旁,直等她俩将馄饨吃干净,热切话别了,才道:“阿娘,儿尚有公差在身,不能送您回府了。”

  他说到“公差”二字时,重重看了元赐娴一眼。

  但宣氏好像没懂,神情欣慰地瞧着儿子,一脸“阿娘是过来人,明白明白”的模样。

  陆时卿扶额送她离开,回头瞧见元赐娴笑望着自己,面露不耐之色。

  她却浑不在意道:“陆侍郎,吃饱了撑得慌,您能陪我上街逛逛吗?”

  他想说她吃了整整二十四只馄饨,能不撑吗?碍于圣命,还是忍了,示意她先请,然后跟了上去。

第13章 夜探荒郊

  西市多胡商,金银珠宝,新鲜玩物数不胜数,元赐娴一路走走停停,起初还时不时与陆时卿搭几句讪,趁机博博好感,后来便只记得搜罗异域珍奇,随手将一样样物件往后递,一时也忘了此人很可能是未来帝师。

  一个时辰下来,等元赐娴回神,陆时卿的双手已是满满当当,连臂弯都挂了好几串红红翠翠的珠玉。他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看得出是极力忍耐。

  因陆时卿未来得及换官服,四面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眼光——拿这么大的官当随从使,这家小娘子厉害哩!

  元赐娴瞧瞧他们,再瞧瞧手里这只鎏金四曲银碗,想陆时卿兴许只有拿脑袋顶着它走了,便放弃了要的打算。

  她凑到他跟前,露出些讨好的笑,从他手中分了点物件出来,再将他左右臂弯的珠玉摆回颜色与位置都匀称的样子,然后抬头道:“陆侍郎,咱们打道回府吧。这些物件就找个邸店寄放,一会儿我派人来取。”

  陆时卿耐着性子等她安置这些零碎之物,结束后恨不得马上与她分道扬镳,往坊门方向走了一段,途经丝帛行时便停了步子,道:“陆某尚有要事在身,县主请先回吧。”

  元赐娴回头,见他停在一间名叫“锦绣庄”的丝绸铺前边,垂落在门口的幌子上写了个“纪”字。

  记起他此前看纪家商队的眼神,她拿手指指匾额:“倘使您说的事,是逛这间铺子的话,我也想进去瞧瞧。”

  陆时卿叹口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当先转头跨过了门槛。

  元赐娴一笑,跟了上去。

  这时辰,店里边客人不多,倒是店伙计们都冒了头,一双双合力搬着大木箱,来来往往地忙碌。看这样子,似乎是在安置刚到的那批货物。

  掌柜一瞧陆时卿的打扮,知是贵人来了,连忙搁下手边杂事,将账簿交给账房先生,躬身迎上来:“这位郎君可是替尊夫……”他话说到一半,注意到元赐娴的少女发髻,忙改口,“您身后的小娘子置办衣裳来的?”

  陆时卿倒也没拆台,回头看了元赐娴一眼,与掌柜淡淡道:“就拿今日店里新进的绸缎出来挑拣。”

  掌柜面露难色:“这位郎君,实在不巧,这批绸缎已被一行胡商预定了……”

  陆时卿扯了下嘴角:“如我出三倍的价,您可愿转手卖我?”

  他这话一出,四面伙计的神情立刻警惕起来。

  掌柜一噎,眼神闪烁几下,苦着脸道:“郎君,非小人不愿,实在是这买卖之事,讲求个先来后到的道理。”

  陆时卿笑笑:“如此,便不为难掌柜了。”

  元赐娴却忽然上前:“可我想为难,怎么办?”

  陆时卿扫了她一眼。

  她回看他一眼,与掌柜笑说:“掌柜的,这先来后到的说法,当然依您,但我这大老远跑来,腿脚都酸了,您的伙计又这样大张旗鼓地在我跟前晃来晃去,不瞧一瞧箱里的绸缎饱眼福,实在叫我心痒。我就看几眼,不碍您做生意吧?”

  这掌柜已然上了年纪,头发都花白了,但元赐娴这一套娇俏的笑,跟对陆时卿惯常施展的一模一样。

  陆时卿突然觉得她叽叽喳喳的,特别聒噪,也不打招呼,转身就走。

  元赐娴“哎”了一声,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袖子:“你不许走!”然后压低声道,“圣人布置的差事,得我说完了才算完。”

  他蹙眉看了眼被她拽得皱巴巴的衣袖,一把甩开她的手,深吸一口气,负手站在了原地。

  元赐娴也没大在意他这股不客气的劲,继续磨掌柜,磨得老头直冒了一头的汗,点头哈腰道:“成,成!小娘子稍候,小人这就替您安排。”

  她偏头看了眼恰好往这边来的两名伙计,目光在俩人吃力的脚步上一落,指着他们手里的木箱道:“不必劳动掌柜安排,我就瞅瞅那箱吧。”

  掌柜赔笑,招手喝住俩人。两名伙计对视一眼,合力搬来箱子,小心翼翼轻放到地上。

  箱子落地一刹,元赐娴的耳朵微微一侧。

  不料掌柜刚将箱子开了道口子,便有人从后院匆匆跑来,附到他耳边道:“掌柜的,胡商到了,急着要见货呢。”

  元赐娴竖耳听见这句,定睛往开了一半的箱子里望了一眼。

  掌柜回头将箱子阖上了,抹把汗:“小娘子,实在抱歉,胡商到了……您看,要不……”

  “要不我下回再来好了。”她一笑,竟是说不执着就不执着了。

  陆时卿见她瞧完了,抬步就走。

  元赐娴倒不知他何故摆脸色,小跑几步跟上去道:“陆侍郎,您等等。”

  他停下来回头看她。

  她似乎也没别的意思,叫他在这里稍候,然后去了趟对街,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油纸包,将其中一包递给他,道:“您没用午膳,这胡饼给您回去路上充饥。”

  见他似有推拒之意,她紧接着说:“吃不吃是您的事,给不给却是我的礼数。”

  陆时卿低头看了一眼,仍旧道:“不必。”

  她只好再搬出徽宁帝来:“拿上它,您才能回去交差。”

  他皱皱眉接过了油纸包:“如此,告辞。”说罢便不再管她,当先往坊门走去。

  元赐娴望着他的背影撇撇嘴,等回到元府,火急火燎地吩咐拾翠给她拾掇一身便装出来。

  拾翠看一眼外边天色,一面替她解繁琐的衣裙一面忧心道:“小娘子,您才回来又要出门?不出一个时辰,日头可就落山了。”

  她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陆侍郎好像在查什么案子,我跟去瞧瞧。你若不放心,与我一道就是。”

  元赐娴大概猜得到,吴兴纪家的绸缎里头有猫腻。

  方才在锦绣庄匆匆一瞥,她目测了一下箱子的深浅,不觉如此数量的绸缎,能叫搬箱伙计吃力成那样。比较了箱子的外围高低,更觉底下很可能藏了个暗层。

  再回想伙计搁下箱子时格外小心的动作,与箱子落地一刹发出的一丝脆响,她觉得,里头可能盛放了类似铜器或铁器的东西。

  当然,除此外,更要紧的是陆时卿的态度。

  绸庄究竟有何猫腻,她不在乎。她想知道陆时卿查它做什么。倘使她未猜错,他接下来多半要去一探究竟。

  拾翠道:“婢子当然与您同去,只怕郎君晓得了要生气。”

  “怕什么,我留个字条。”元赐娴胡乱将发间钗饰拔了个干净,又问,“那包胡饼办妥没有?”

  她买的两包胡饼都涂了稀罕的酱料,味道独特浓郁,倘使陆时卿将它拎回马车,多少有迹可循。

  拾翠点点头:“拣枝已拿去给小黑嗅了,从西市沿途循去,如若顺利,该能顺着味儿找到陆侍郎,您安心等吧。”

  ……

  等到拣枝传回消息,说有了胡饼的下落,元赐娴便捎上拾翠溜出了府。

  但她最终却在距西市坊门不远的一片草丛里看见了那个油纸包。

  元赐娴低头瞧了眼满嘴酱汁的黑皮狗,一阵气噎。

  这个陆时卿真是……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不解风情!

  一旁拣枝一脸为难:“小娘子,只能查到这里了,是婢子失职。”

  她摇摇头,颓丧望天,早知就冒险一些,直接跟踪他了。

  拾翠道:“小娘子,既然陆侍郎有心防备,咱们多半跟不上,不如回府去。倘使晚了,郎君该担心了。”

  元赐娴点点头,回头刚准备上马车,却见一支商队从西市坊门走了出来。

  是一行服色殊艳的域外客,看起来像回鹘人的打扮。前边一众骑骆驼的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跟在队尾的,有几个蒙了面纱,侍婢模样的姑娘。

  骡马拉了满车的货物,里边有几只檀色的木箱十分眼熟,箱角刻了吴兴纪家的徽记,恰是元赐娴在锦绣庄见过的那一批。

  距离店伙计那句“胡商到了”已过去许多时辰,但她不觉奇怪。想来掌柜本就没打算给她看货,只是叫伙计演个戏,借以托词罢了。真正的胡商应是后来才到的。

  元赐娴笑着叹口气。

  陆时卿啊陆时卿,人算呢,是比不上天算的。

  ……

  一炷香后,元赐娴和拾翠混入了回鹘商队,拣枝留下安置两名被敲晕的侍婢以作善后。

  暮色昏黄,天边血日高悬。

  蜿蜒的商队从金光门出,缓缓西行。元赐娴薄纱覆面,徒步落在队尾不扎眼的位置。打头几个高鼻深目的汉子和着脆亮的驼铃一路引吭高歌。至于唱的是什么,她就听不懂了,想来约莫是回鹘语。

  众人起先走的都是寻常路,等远离城门却改了道,七拐八绕地往偏僻地带去。元赐娴曾随父亲行军,这点路还不觉辛苦。

  天色大暗时分,商队在一处郊野的贫民区落了脚。

  这一片屋舍低矮密集,都是筑造简单的土胚房。回鹘人到后,将货物一箱箱往下搬,运往一间平房。

  元赐娴跟着其余侍婢浑水摸鱼,在一座土屋前生火烧水,等到几个领头的大汉放松警惕,坐在火堆边吹拉弹唱,饮酒炙肉,才给拾翠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留在这里,随后悄悄绕去了屋后。

  她方才已大致记下了平房位置,举目一望便找准了地方,避过门前几名看守人,猫着腰来到一扇启了一半的后窗,将碍事的裙装敛到小腿肚打了个结,刚想撑臂跃入,却被什么玩意儿舔了下脚踝。

  这触感湿热,还有那么点厚实,她头皮一麻,险些要跳起来,猛一回头,却见是小黑。

  它正吐着条大舌头,非常憨厚地仰头望着她。

  “……”这傻狗怎么跟来了!

  元赐娴干咽了一口口水压惊,倒是体味到了狗吓人的确可能吓死人。她给它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朝下指指,示意它留在这里别乱跑,完了也不管它懂没懂,回头跃进了屋里。

  不料脚还没落地,她就被一双不知从哪冒出的手拦腰一翻,一阵天旋地转。

第14章 宝贝

  对方大约是想趁她跃下窗子一瞬身形不稳,将她翻个颠倒,好钳制住她。

  四下一片漆黑,元赐娴将溢到喉咙口的惊叫竭力咽了回去,人在半空头下脚上,急中生智,大力反手一抱,死死缠住了男子的大腿。

  哪知这人给她一抱,竟然浑身一抖,放弃了钳制,抬脚拼命想甩了她这牛皮糖。

  元赐娴被甩得头晕目眩,手一软,“砰”一下后背着陆,歪斜着摔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颗夜明珠不慎从男子袖中滑出,滚落在地。

  这间平房是严实的木板门,不透窗纸,瞧不见里边光亮。但这动静还是叫外边几名守门人低语了起来。

  元赐娴听不懂回鹘语也知道,这种情况嘛,肯定是有个耳朵好的跟众人说里边有声,其余几个就叫他别疑神疑鬼。

  她摔得腰酸背痛,掌心撑地,苦着脸抬起眼来,借夜明珠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真是陆时卿。他穿了身窄袖掐腰的玄色劲装,正低头瞧她未被面纱覆盖的一双眼,辨认出她是谁后,微露无奈之色。

  元赐娴回瞪他。看什么看。既然晓得是她了,能不能拉她一把啊?

  陆时卿在她满目愠色里弯下了腰。

  她刚觉此人还算有点良心,却见他手一拐,捡起了那颗夜明珠。

  “……”

  等不到援手,元赐娴只好自力更生,默默爬起,却尚未站稳,就见一团黑压压的庞然大物从窗子口跃了进来。

  她霎时大骇,还来不及伸手去接,就听四只狗蹄子齐齐落地,重重一声闷响。比她刚才摔下来那声足足响上好几倍。

  我的老大哥哟!

  外边守门人再度低语起来,窸窸窣窣一阵响,似乎有人掏了钥匙准备进来察看,又有人出言阻拦。

  元赐娴一面疑心陆时卿在此安插了内应,一面紧张地举目四望,寻找掩身的地方,突然被他一把拽过手腕,带往一旁一只开了盖的木箱。

  她心下了然,挣脱了他的手,慌忙回身先将窗子合拢,然后去扯小黑。

  陆时卿身形一顿,想阻止她这个荒唐的举动。

  此刻如从后窗跃出,便再难潜入,故而找个箱子躲藏是最好的选择。叫狗留在外边,守门人查不到究竟,自然会以为方才的响动是这牲畜的误闯。她画蛇添足做什么?

  元赐娴不欲理会他。小黑是阿兄的爱犬,绝不能给人宰了,要躲一起躲,这种卖狗求生的事她做不出。

  守门人的钥匙已插入了锁孔,陆时卿只好妥协,恨恨看她一眼,当先跨进木箱卧倒。

  元赐娴紧随在后,拖着小黑横躺下来,在来人进门一刹顺利阖上了盖。

  她这边松了口气,陆时卿的呼吸却紧了。

  木箱并不如何宽敞,大半都装了绸缎,如此并排侧躺两人一狗,左右毫无缝隙,上下也不过一点冗余。小黑挤在中间,一身肥膘拱着俩人。

  元赐娴隔着狗都感觉到了陆时卿的颤抖。

  他后背牢牢贴住箱壁,两眼紧闭,双睫震颤,像极了饱受风摧雨残的娇花。

  虽不晓得他究竟何以怕狗怕成这样,元赐娴却也忧心他心胆俱裂,猝死在此,叫她背上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她边竖耳听外边人动静,边轻拍了下小黑的肚子,示意它跟自己换个位置。

  小黑心领神会,狗蹄子一跨。

  元赐娴艰难地挪了下身子,给它腾地方,却不料这狗实在太胖,被它一挤,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撞,毫无保留地……面对面贴上了陆时卿。

  陆时卿蓦然睁眼。

  俩人的鼻尖已快碰着,只剩一张薄薄的面纱挡在中间,近至呼吸相闻。但更要紧的不是这里,而是往下的位置,突然叫他觉得好软好饱满。

  他惊诧了一刹,略松了一下手,借夜明珠微弱的光亮垂眼一看。

  元赐娴眼下穿了回鹘人的翻领衫,领口本就开得低,加上方才一番颠倒折腾,衣衫略有不整,原先遮挡了前襟的面纱也偏去了一侧,眼见得雪山是雪山,沟壑是沟壑。一对汹涌磅礴的浑圆被挤得像要夺裳而出一般,紧紧贴着他的衣襟。

  夏天穿得少,就这样几层阻隔,仅仅聊胜于无罢了。

  陆时卿不颤抖了,也忘了什么狗不狗的,从头到脚蹭蹭蹭烧了起来。

  不知何故,他忽然记起白日在西市看见的馒头——热气腾腾的,雪白的,浑圆的,暄软松嫩的。

  他的喉结不由自主滚了一下,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抬头了。

  他脑袋轰然一声大响,窘迫得死命往箱壁贴,恨不能穿箱而过,闭上眼意图凝神静气,却反倒因此更清晰地感受到那副紧贴着自己的,柔若无骨的娇躯……等等,母亲常挂在嘴边的《大宝积经》怎么念的来着?

  屋内脚步纷乱,回鹘人还在举着火把来回翻找搜查。

  箱子几乎是密封的,一阵过后,两人的喘息都是一口比一口重。尤其元赐娴,根本记不得身躯相贴的羞涩,因为她已快被压迫得窒息了。

  她晓得陆时卿的后背已贴死了箱壁,只好伸肘去推小黑,看它是否能挪挪,哪知这厮不知误解成了什么,反往她这侧靠了靠。

  她气得一口血淤在胸间没地儿吐,见陆时卿眉头深蹙,双眼紧闭,想他约莫还在怕小黑,也不敢推他,以免他一个胆战大叫出声,只好苦着脸确认了眼箱顶高度,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摸索到箱底一个着力点,挣扎着撑起了上半身。

  如此脱离了包围圈,她无声大吸几口气,一刹重获新生。

  陆时卿却快死了。

  她抬起上半身时,那团柔软之物重重擦过他胸膛,直接将他点了个着。原本隐隐安分下来的烙铁不受控制地再度昂头。

  如此情形已可谓相当危急。只要元赐娴稍稍往前倾上一分,就能被戳个正着,意识到这个男人怎么了。

  他睁开眼来,警惕地望着她。

  元赐娴被盯得一阵莫名其妙。她又不是狗,他这是什么眼神?

  她也警惕起来,将松散的领口往上提拉了一把,又因侧身撑体费劲,为调整姿势,微微曲了一下腿。

  陆时卿心中警兆突生,慌忙伸手一挡,阻止她的腿靠近。

  她一愣,顺他这动作往下看去。

  陆时卿自知衣裳贴身,一眼就能叫人瞧见顶天的帐篷,心内一惊,慌忙捂住她的眼睛。

  元赐娴更纳闷,偏要看个究竟,一面掰他的手,一面拿膝盖顶过去。

  他没法,只好抬腿死死绞住她的下半身。

  她还不服气,边拧他的手,边横肘撞他下巴。

  陆时卿避无可避,一怒之下放倒了她,抬身将她整个人牢牢压在了下面。

  是真的压在下面,后背压胸的那种压,没在风月话本里见过的那种压。

  “……”元赐娴嘴一张,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这场无声的肉搏就这样在陆时卿“压倒式”的胜利中结束了。

  元赐娴头昏脑涨,喘息不能,想抬手推他,又因箱内太挤,无处施手,欲哭无泪之际,狠狠掐了把他的腰泄愤。

  这一掐却没掐进肉里。他似乎很紧张,浑身绷得像铁一样,见她似乎还想再来一把,干脆攥住了她的手。

  元赐娴吃痛之下察觉到他掌心滚烫,满是细汗。

  她瞅瞅近他咫尺的小黑,哭笑不得。这下知道怕了?

  到底是哪门子宝贝,值得他这样奋不顾身藏着掖着啊?

第15章 英雄救美

  陆时卿见元赐娴肯安分了,便稍稍抬起些身子减轻她的负担,松手解除了对她的钳制,而后深吸一口气,按捺下与人贴肤相处带来的不适感,闭上眼静听外边响动。

  哪知下一瞬,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细弱风声。

  他蓦然睁眼,就见一只狗蹄子无限放大,直冲他脑门而来!

  原是一直傻愣着瞧俩人打架的小黑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准备来搭救主子了。

  陆时卿呼吸一紧,慌忙偏头躲去。

  元赐娴亦是大骇——哎哟我的小乖乖,这么好看的脸,你是要犯罪啊!

  她赶紧抬臂一挡,一把将狗爪子搡开了。

  小黑一腔忠心仿佛喂了狗,见主子似乎被压得很开心,知是自己多事了,缩起脑袋撇过头,不再看她。

  元赐娴哭笑不得。这一个个的都太难伺候了。

  回鹘人到底没搜出什么来,再过一晌终于死心走了。门锁“咔嗒”一声落上的瞬间,陆时卿抬手推开了箱盖。

  元赐娴跟着爬出来,扶着箱沿无声喘息,一边愠怒地盯着他。

  陆时卿被她看得一阵心虚,尴尬地背过身去,低头做正事。

  她来之前,他原就是在翻找箱中物件的。

  元赐娴也好奇里边到底装了什么,一下转移了注意力,蹲在一旁看他将绸缎一捆捆取出。等暗层被撬开,竟见是一堆崭新锋锐的箭镞。

  陆时卿似乎并不意外,从怀中抽出一块黑布垫手,捻起一枚放到光下瞧了瞧,而后物归原处,阖上箱盖,朝她抬抬下巴示意走人。

  元赐娴从小见多了各式各样的箭镞,自然也不执着这个,跟他一道悄悄从后窗跃出,心道这些回鹘商人买卖做得挺大,心却也挺粗,竟叫俩人一狗如此轻易来去。

  ……

  等绕过耳目,远离了贫民区,来到一片蔓草丛生的旷野,元赐娴才得以放心说话,蹲下来教训方才害苦她的小黑:“姓黑的,你这身肥膘该减减了知道吗?回头我就告诉阿兄,叫他给你每顿减食二两肉!”

  小黑苦着张狗脸“呜”了一声。

  前边陆时卿闻声停下,回过头来,就见她摘了面纱,揪着小黑脖颈上一块皮子,眼神凶狠,与她身上裙装一样红艳的唇瓣一张一合,叽叽咕咕话个不停:“……我晓得你是好意,但你可知踩人不能踩脸?你叫陆侍郎毁了容貌,京中多少小娘子得没日没夜鬼哭狼嚎?这是作孽,以后再不许了!”

  一个能够驯服狗的女子是值得尊敬的。

  陆时卿怀着敬意多看了她几眼,目光从她白净秀致的颈项缓缓下移,直至瞧见“明月照沟渠”的旖旎景象。

  头顶清浅的月光落到这一处,都好似艳丽了几分。

  一阵风吹过,旷野上的蔓草窸窸窣窣晃荡伏倒。他突然有了望天的心情。

  月朗星稀,不见河汉,明朝应当是个好天气。

  他在原地望月半晌,不见她起身,只好主动开口:“县主可训完了?”

  元赐娴絮絮叨叨的嘴霎时闭上,起身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

  他继续问:“敢问县主今夜跟踪陆某来此,是何居心?”

  她微微一滞,随即摆出理直气壮的神色,答:“我没跟踪您呀,我是偶然察觉这队商人不对劲,自己找来的,哪知会碰上您?对了,与我同来的还有一名婢女,我得去接应她。”说罢转身就要遁走。

  陆时卿也懒得再追究胡饼的事了,喝住她:“回来。”

  元赐娴回头,见他皱了皱眉道:“不必多此一举,自有人助她脱困。”

  这样看来,他果真安排了内应。

  她点点头:“那就多谢陆侍郎援手了。”她道完谢,又问,“您准备怎么回去?”

  陆时卿没答,转身往路对头走了一截,牵来一匹事先缚在此地的马。

  元赐娴的眼睛一下便亮了:“您能载我一程吗?”

  陆时卿没说好不好,目光触及她过分下滑的衣襟,先问:“县主自己的衣裳呢?”

  她不知他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愣了愣才答:“不在这里。”

  “宵禁了,您穿回鹘人的衣裳会被夜巡的金吾卫拦下盘问,到时,将给陆某带来麻烦。”

  哦,绕了半天弯子,就是不肯带她回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