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莹正琢磨着找话题,听他一问,马上道:“初中同班,高中就不一定了,他成绩那么好,能进火箭班的。”
晏宇哂然:“他那成绩也算好?”
对亲弟弟的鄙夷蔑视犹如实质,狂得让钟莹想拍马屁都有点对不起良心,消化半晌才眨着大眼睛道:“跟哥哥当然不能比了,听晏辰说你已经保送重点大学了呢,好厉害。”
他扬了扬眉峰,没作声。
钟莹决定让他再膨胀一点,大装无知少女:“晏辰说哥哥你打算参加高考,保送生不是可以不考了吗?”
果然,他下巴抬高了些,语气清淡:“保送生和高考状元还是有区别的。”
......原来你是这样的晏宇,鱼与熊掌都要,膨胀成球了!
钟莹浅浅吸了一口气,望向他侧脸,嘴里说:“怪不得晏辰那么崇拜哥哥,真优秀,我相信状元非你莫属。”
心里却在想,这厮好俊哟喂!瞧那紧致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睫毛,优美的腮骨,好想试试手感。
晏宇笑了,颊边泛起浅浅梨涡:“开玩笑的,本省那么多中学卧虎藏龙,我未必能拔得头筹。”
钟莹继续捧:“别啊,你肯定行,我就等着看晏宇哥哥的喜报了。”
两人愉快地交谈了几句,拐过一个弯,晏家小楼近在眼前。这一片都是外形差不多的红砖三层独栋楼,外带一个花园,专供军政主官和离休老首长使用,居住条件在这个年代来说相当奢侈。
院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晏参谋长的勤务兵笑盈盈拉开车门,后备箱处站着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正在往外拎东西。
“关叔叔,你们来了。”晏宇喊了一声。
男人转过头:“哎,小宇,我们刚到,老团长下班了没有?”
“快了。”晏宇示意钟莹,“你先进去找晏辰吧,他应该在二楼。”
钟莹路过黑车,见一个身穿宝蓝色连衣裙,脖子上挂了一串珍珠项链的中年女人已经下车,热切和晏宇打着招呼。
随后车门里又钻出一道身影,钟莹已经走过去了,不好回头,余光隐约看见黑色袢带皮鞋上的蕾丝花边白袜子,和一双又细又白的小腿。
第4章 唯利是图的大脑
晏家不是第一次来,钟莹熟门熟路,进屋就撞上另一位中年妇女。她愣了片刻,脑中突然空白,一个可怕的称呼已经堵到喉咙,凭着强大意志力又咽下去了,小声叫人:“曲阿姨,我来找晏辰。”
晏辰妈妈曲红素显然心情很好,打扮得精精神神,笑容十分亲切:“莹莹来了,小辰在楼上呢,你上去吧,晚上留家吃饭。”
“不了,我拿个东西给他,一会儿就走,谢谢曲阿姨。”
曲红素只是客气一声,点点头便忙着去迎接客人。钟莹上了楼梯,忍不住回首看她微胖的背影,利落的短发,矫健的步伐,和记忆中那个干瘦苍白,沉默冷淡的老太太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莹莹快上来!”大男孩头发湿漉漉的,站在楼梯顶端冲她招手,“上次给你的出入证呢,又弄丢了?”
名媛圈打滚二十八年,作为许家长女,晏家长媳,钟莹修炼了一身本领。尤其在社交场合,伪装是其中重要的一门课,心中翻江倒海,面上无动于衷都是基本功。
她完美隐藏了自己的恍惚情绪,灿然笑着:“晏辰,你家今天请的什么客人啊,连门都不让你出。”
“我爸的老战友。”晏辰带她到自己屋里,看见她手中的包装盒,眉毛皱了一下,“不是不让我出,我打球回来迟了,一身臭汗得洗个澡啊,没办法才让我哥去接你的。你......拿这个来干嘛?”
整栋楼所有的房间都铺了木地板,塑料凉鞋踩上去啪嗒作响。往常来还要换拖鞋,今日请客,免了这个规矩。钟莹看看晏辰一床一柜一桌陈设简单的房间,将盒子递过去:“我不要。”
“为什么?”晏辰不理解,“就是个洋娃娃,我姑姑去M国考察带回来的,你不喜欢吗?”
“嗯,不喜欢。”钟莹很果断,“小胳膊小腿的没意思,放在我那儿也是落灰,还不如送我一盒酒心巧克力。”
晏辰撇嘴:“你个土丫,知道这是什么吗?芭比娃娃,M国都卖疯了,女孩子人手一个。能换衣服,换发型,关节可以动的,可有意思了,你还看不上。”
钟莹还是摇头:“我喜欢飞机大炮坦克,洋娃娃不适合我。”
晏辰无奈:“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没一点女人味儿?那天看你穿裙子,以为你转性了呢。”
小屁孩懂什么叫女人味儿!钟莹翻个白眼,执意将盒子放在写字台上,“你姑姑为什么会送洋娃娃给你?”
“呃...”晏辰结舌,挠了挠头,“没送,她给我奶奶带了一堆东西,我自己挑的。我一男的,她怎么会送我这个。”
果然如此!晏姑姑发现自己打算收藏的娃娃不见了,不知要怎么跳脚呢!
“我觉得这个娃娃可能是她买来自己玩的,你悄悄拿走她也不好意思要,还是还回去吧,君子不夺人所好。”
“一套一套的。”晏辰嗤笑,以为她真的不喜欢,没再强求,弯腰从写字台偏柜里拿出一艘小军舰模型,“这个喜欢么?李舟桥眼馋好久我都没给他,送你了。”
钟莹喜形于色:“哇!帅!”个鬼哟。但是再不收,晏辰要生气了。
捧着军舰下楼,听见客厅里传来曲红素爽朗的大笑,其中还夹杂着一个甜美女声。钟莹勾头看了一眼,玄关和厅之间的门框遮住了大半视线,她只看见了晏宇的黑裤脚,和黑裤脚旁的蕾丝白袜筒。
她随口问:“晏伯伯的老战友和你家关系很亲近啊。”
晏辰道:“是啊,关叔叔是我爸老部下,转业到北城去了,和我奶奶家住得近。他家关玲姐和我哥同班同学,打小就在一块儿玩,算挺亲近的吧。”
钟莹神色寻常:“呵呵,青梅竹马呀。”
晏辰促狭地眨眨眼,小声道:“我怀疑关玲姐在跟我哥谈恋爱。”
钟莹单纯少女人设不倒:“真的?那不是早恋了吗?”
“算不上吧,我哥快满十八岁了,马上就能实现恋爱自由。”
“哦,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恋爱?”
晏辰有理有据:“不是谈恋爱,关玲姐怎么会放弃北城本地生高考优录的条件,把户籍学籍都迁到珠州来呢?她就是追着我哥来的。”
从首都迁出户籍,到下面省市高考,操作太骚了。
站在客厅门口跟曲阿姨告别,谢绝了留饭邀请,钟莹礼貌地向沙发上的晏宇和那一家三口点头致意,目光在女孩脸上一扫而过。
老钟晚上要下师团点验物资,钟莹的晚饭是去食堂解决的。她打了豆角烧肉,紫菜汤和二两米饭,回家坐在方桌旁细嚼慢咽。
今天一连见到两位熟人,冲击有点大,来不及消化晏宇年轻时的傲与狂,来不及对比曲红素中年与晚年形象的巨大落差,关玲的出现又让她心头堵了一口气。
她不认识关玲,但她知道晏宇有一个移民国外的朋友叫琳达,琳达关。
某次回婆婆那儿吃饭,晏宇询问老太太服用的保健品是哪儿买的,老太太说,琳达给我寄的,你帮我打电话谢谢人家。
过了几天,钟莹因为名下酒吧的证照出了问题,跑去书房找晏宇,他正在和人视频,眉眼罕见的轻松适意。她听见电脑里一个女人说,何必委屈自己,不开心就离。
钟莹当时没吱声退出去了,等他结束,又谈完正事,才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刚才谁啊,说话没溜,劝人离婚呐?
晏宇对她向来很温和,入不入心就不知道了。回答说是琳达关,早年移民的一个老朋友,开开玩笑罢了。
她那时虽然不爱晏宇,但正宫意识非常强,对一切出没在她老公身边的女性都报以警惕防范态度,不给小白花小绿茶任何勾搭撩骚的机会,一旦发现苗头,直接开火灭人。
毕竟,钱太香了,她需要,许家更需要,怎么能让人钻空子呢?
所以她对琳达关也是膈应过一阵子的。什么老朋友,冲她说的那句话,钟莹就把她划为没安好心的敌军。她是被求娶的,不相信晏宇会跟人诉苦婚姻不幸福,以他的地位身家,真感到委屈早就一脚把她蹬了,许家连个屁都不敢放,还用得着在老朋友那里求安慰?
后来琳达关的名字没再出现过,晏宇洁身自好,自觉与异性保持距离,对她一如既往的纵容,她就渐渐忘了这个人。
今天看到关玲的长相,心突然沉了一下。瓜子脸,悬胆鼻,蛾眉杏眼,樱桃小嘴,微笑的样子竟与旧日的许思莹有几分相似。
关玲就是那个令晏宇寤寐思服误半生的...初恋?
钟莹头痛了半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板压得咯吱作响。老钟回家自己洗洗睡了,一大早又赶着下部队,根本没来看闺女一眼。十五岁的大孩子,早就能自理,饿了去食堂,病了去卫生所,只要不乱跑惹出事来,老父亲管不了那许多。
懒觉睡到中午十一点,晴好多日的天空终于电闪雷鸣的下了一场阵雨,雨后没出太阳,空气难得清凉。
睡觉的这间屋子其实是姐妹俩同居,钟静上高中后住姥姥家,老钟把两张小床换成了一张大床,大女儿回家就和钟莹睡一起。写字台三个抽屉,钟静占了中间的,右边的装文具杂物,左边的属于钟莹。
她打开抽屉,拿出粉色人造革带吻扣的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钞票,摆在桌上数了两遍,一共十七块六毛五,抽屉里还有一个用很多一分钱纸币叠成的小船,加一块儿不知有没有十八块钱。
钟莹盯着老版人民币,忽略胃里火烧般的感觉,盘算着这些钱的购买力。
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辗转一夜,她把所有事情都捋出了头绪。老天给了她一个机会,不是让她到三十三年前来混吃等死,庸碌一生的。
从遇见晏辰开始,命运的奇妙诡谲便露出端倪。
嫌弃老公年纪大,心机深,耿介他不为人知的过去,老天就把十七岁的,干净如白纸的少年送到她面前,如同在驴子嘴旁吊起一根巨大的,金光闪闪的胡萝卜,曾经的不甘与愤懑,都在那一刻找到了出口。
见到年轻貌美的晏宇时,她一百个荒唐念头中最荒唐的那个是,你睡青春的我五年,我也睡青春的你五年,扯平。
夜里平静下来,更深刻的思想浮现,这不仅仅是睡青春的问题,在已知晏宇将来必定一飞冲天成为巨富的情况下,几年的夫妻共同财产和几十年的夫妻共同财产,孰轻孰重,傻子都会选。
婚结得越早,共同财产越多,到她四十八岁时挥手拜拜,可分割的份额......是个天文数字!
为什么是四十八岁,因为现在的晏宇只比她大两岁,在前世死前,晏宇五十岁的那一年,他已有退休打算,创造新财富的可能性不大了,分掉他一半身家,足够大肆挥霍余生。
八十年代好,八十年代妙,八十年代的露天旱厕呱呱叫!
怎么会让她复生到晏宇的青葱岁月来打酱油呢?这明明是在补偿她为家族牺牲,委身老男人的委屈啊,简直是老天亲闺女才有的待遇!
她要盯紧晏宇,强势闯入他的生活,干掉初恋,让他没有机会为情蹉跎,及早定下终身,坐等创业,发财,离婚,分钱!
呵呵呵,钟莹傻笑,折服于自己唯利是图且清醒无比的大脑。
拿起桌上的塑料框小圆镜照了照,钟莹得意的笑脸又僵硬起来。光年轻有什么用,看这粗犷的眉毛,鼻尖上的白头,下巴上的粉刺,酱油色的皮肤啊!还有狗啃似的指甲,从不保养的毛糙头发,过于强壮的大腿,小腹上的赘肉……
不确定初恋是不是关玲,但钟莹当了初恋的替身,以己推人,相信能让他念念不忘几十年的女孩,绝不会是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叩叩。”
钟莹拉窗帘,不出所料对上了李舟桥热情奔放的大白牙。
“去奋勇街看录像啊,李小龙武打片。”
“不去,我有事。”
“什么事?”
“逛街。”
李舟桥立马改变行程:“我也去!”
第5章 遇初恋小姐
珠州地处中原腹地,古时候兵家必争,建国前又成了对立两方的重要拉锯点,战争打得惨烈,致使几十年过去,这里的驻军数量仍然庞大。
许大小姐书读得还行,但对近代史兴趣缺缺,能知道一点珠州往事,全靠钟莹的课本,和老钟对两姐妹从小进行的爱国主义教育。
八路公交车上人不多,两人都有位子。李舟桥见钟莹扒在窗口目不转睛,去掰她的肩:“没什么好看,别把头伸出去,当心司机骂你。”
确实没什么好看,跟三十年后比起来,现在珠州市简陋得就像个小县城。七层以上建筑寥寥,灰扑扑的店铺,灰扑扑的大街,自行车和汽车并道而行,行人衣着款式单一,偶尔能见到穿亮色服装的女士,走在保守人群中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改革开放好几年了,珠州人民没跟上啊。
李舟桥大概有好动症,坐个车也不安生,晃来晃去,说话总要贴近,热乎乎的胳膊不时撞到她手臂上来。
钟莹把他推远一点:“你坐好行不行,挨那么近热死了。”
李舟桥撇嘴:“矫情,谁想挨你!”
钟莹知道李舟桥喜欢她,但应当不是什么太浓烈的喜欢,他眼神单纯明亮,毫无猥琐意味,靠得近完全因为俩人从小就这样,没有界限感。
突然疏远,他可能都不明白怎么回事,钟莹决定不计较。问道:“舟桥,你说高中毕业就去当兵,不读大学了吗?”
李舟桥嘿然:“我想读考得上吗?大学哪那么容易考啊,别以为你走狗屎运进了一中,以后就能和晏辰一块儿上大学,他是要考去北城的,你恐怕连珠州学院都考不上。”
“珠州学院是几本?”
“还本?专科你也考不上啊。”
“……”少年,你小看我了,我努力追男…学习起来,自己都害怕。
李舟桥滔滔不绝:“要我说你也别白费力气了,混三年跟我一起验兵去。记不记得战役纪念碑上还刻着咱俩的名字呢,烈士李舟桥,烈士钟莹,我们就是烈士的转世,注定要接过前辈手中的枪,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保卫祖国,奋勇杀敌……”
钟莹笑笑,又想起一件旧事。晏宇集团有一个慈善基金,项目繁多,每年都会支出大笔善款,其中一项专门针对烈属的资捐,不能以集团名义直接捐助,要通过官方指定部门转捐。晏宇比较上心,经常亲自对接负责人,关注善款落实情况,并且一年两次去烈士陵园献花祭奠,把它组织成了集团内部的一个常规活动。
钟莹想,总归是军属出身,对军人,他存着一份特殊的感情。
市里有百货大楼和一家友谊商店,记忆中友谊商店的货物更多更全,进口货集中,钟莹打算先去看看。
对此,李舟桥又有话说:“我妈说友谊商店狗眼看人低,十年前都不让国人进,你去那干嘛,百货大楼里什么没有啊?”
钟莹眼角梢透着轻蔑:“你也说十年前,现在不一样了,顾客是上帝,进门就是赏脸,服务员巴不得给你拎包提鞋。”
李舟桥呆呆看着她,嗫嚅:“莹莹你刚才说话的样子真像……”
“像什么?”
“电影里的女特务,资本家的坏小姐,地主老财的恶太太。”
“……呸。”
事实证明,钟莹把改革开放后国人被金钱腐蚀的程度想得太乐观。她在友谊商场逛了一圈,所有营业员都没拿正眼瞧过她。
想把不明品牌的雪花膏拿出来看看,那鼻孔朝天的女人张嘴就是:“不买别看。”
发现一款包包很像后世流行的复古邮差包,刚欲摸摸,营业员大吼一声:“别动!很贵的!”
“多少钱?”
“六十八,你买吗?买我就给你拿下来。”
钟莹脸色沉沉,许大小姐就没受过这种气!可她连打脸的机会都没有,真买不起。
灰溜溜下了二楼,李舟桥安慰她:“说了别来友谊商场,咱们去百货大楼吧,那儿的营业员人挺好的。”
这是人好不好的问题吗?这是因为没有提成造成的卖货不积极,一个包给她提五块八块,信不信她能跑大街上拉客去!
闹一肚子火还没消解,下楼又差点得红眼病。在化妆品柜台前,钟莹看见一对面熟的母女。
母亲说:“买百雀羚吧,香喷喷的,滋润。”
女儿说:“不,夏天谁用那么油腻的东西啊,我要夏士莲,清爽,还显白。”
母亲说:“买,买夏士莲,两瓶够吗?”
女儿说:“够了,谢谢妈妈,妈妈真好。”
钟莹:……
消费场所的匮乏,导致她与初恋小姐不期而遇。
偷窥狂似地别在隔间柜台旁边,看那母女俩不仅买了夏士莲,还买了粉饼,唇油和洗发香波,开票付钱十分爽快。
关玲穿着带花边的短袖白衬衫,外套一条紫灰色相间的背带裙,长及膝盖,露出纤细的小腿。梳着两个高麻花辫,窝成环状,小学生似的。十七岁的年纪这样打扮有点装嫩,但钟莹不得不承认,青春气息扑面而来,挺好看。
从前拥有半层楼衣帽间,高定限量穿一件扔一件的许大小姐,被八十年代贫瘠的时尚度摧残一阵子,竟觉得带点撞色也算搭配,不穿丝袜就是潮人了。
“谁啊?”李舟桥见她总盯着人家,眼神阴森森的,像饿狼盯鲜肉一样,不禁好奇。
钟莹收回目光,往大门走去:“没谁,不认识,看她挺漂亮的,就多看几眼。”
“漂亮吗?”李舟桥连连回头,把那姑娘从上到下看了一遭,“除了比你白点儿,瘦点儿,高点儿,没觉着有多漂亮。”
钟莹一瞪他,他吊儿郎当笑起来:“在我心里你是最漂亮的,知道为什么不?因为别的漂亮女孩儿都不跟我玩啊,哈哈哈!走,请你吃冰棍去。”
变声后的男孩嗓音像鸭子叫,粗粗扁扁的,钟莹白他一眼,也笑起来。十几岁时追在她身后的男孩子很多,豪车接送,送花送包送首饰,花着家里的钱动辄就包高级餐厅吃饭,各式会所出入得比他们老子还溜,过早懂得了情爱,也过早失去了天真。
在路边批发雪糕的小店里买了两根奶油冰棍,一毛五一根,其实就是奶粉混着糖水冻的,冰凉凉一块化在舌尖上,滋味干净又清纯。
认真吃完一根冰棍,钟莹心情好起来,她所图甚大,断不会因为暂时买不起好东西就心灰意冷。关玲哪怕真是晏宇初恋,只凭她追着男生跑来珠州的行为,钟莹就不把她放在眼里。
女孩上赶着,跌份儿。
晏宇不是不能留在北城,他若真和关玲建立了恋爱关系,直接上大学去就好,同城多方便啊。可他回了珠州,高三念起来,两人势必要分开整整一年,小年轻干柴烈火的怎么忍?这说明要么两人压根没在一起,关玲单方面蠢蠢欲动;要么刚挑破窗户纸,感情还没到值得晏宇放弃成为高考状元的份上。
晏宇情伤半生,他和那位必然纠缠多年,爱恨情仇都演了一遍才会留下那么大的创伤。所以钟莹一点也不着急,孩子们刚成人,情窦初开呢,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和李舟桥逛了一下午,十七块六毛五捏出汗了也没花出去,这年头化妆品挺多,保养品可太少了,面膜都还没上市。最终俩人去家属院后头的菜市场溜达了一圈,到饭点各回各家。
忙了一天的老钟回家吓一跳,只见饭桌上一片狼籍,海碗里一汪看不出原料的液体,土豆块扔得乱七八糟,小女儿躺在沙发,脸上贴满了黄瓜片。
“你干嘛呢?”
钟莹捏掉嘴唇上的黄瓜:“补补水。”
老钟听不懂:“黄瓜哪有往脸上贴的,贴完还怎么吃?”
“扔了。”
“你这是浪费粮食!”
“我用自己钱买的。”
“你有啥自己钱?给你零花钱不是让你糟蹋东西的。”
钟莹慢条斯理把黄瓜片取下,坐起来道:“家里一块肥皂洗头洗脸洗澡,爸你觉得合适吗?我妈不在了,你也不能这么虐待我吧?”
老钟下意识看了遗照一眼:“胡说什么呢!”
钟莹打定主意要让老钟出血,说话句句戳心:“我听舟桥说他爸一个月工资一百八,还有福利补贴,到手将近三百块,你跟他级别一样,工资也应该一样吧?支出三十元给我和姐零花,你吃食堂不花钱,姐在姥姥家养着,我的伙食费也不多,剩下的工资你都花哪儿去了呢?今年你没给我买过一件衣服一双鞋,我穿的都是妈在世时添置的,腰身紧了,袖子也短了,你不知道我快十六岁了吗?”
老钟脸红一阵青一阵:“我,我没注意这些,你看上什么就说啊。”
等的就是这句话,钟莹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我的同学都用夏士莲,我还在用蛤蜊油,人家用洗发香波,头发香香滑滑的,我用肥皂洗头,梳都梳不开。今天舟桥还取笑我是茶叶蛋,说我黑,我都不想开学了,新同学看我这副样子,还以为我家穷得饭都吃不起了呢,谁能看出我爸是个军官,一个月工资抵得上营业员好几个月的。我去友谊商场,那些营业员看我穿得不好都不搭理我......”
老钟听得又心酸又内疚,小女儿开窍了,长大了,知道爱美了,自己这个当爹的确实不负责任。
“夏士莲是什么?唉,也甭管是什么了,爸给你买,工资存着就是给你姐俩用的,你想要啥,爸都给你买。”
暑假最后两周,钟莹如愿以偿拥有了三套新衣服,两双新鞋,一瓶卉美嫩肤霜,一盒百雀羚,和蜂花洗护产品。另外又用零花钱在小摊上偷偷买了两支带着劣质香精味道的变色口红。
她坚决不出门,在家练瑜伽,按摩肌肉,要求老钟订了份牛奶每天喝,捣腾各种蔬菜往脸上糊,把倒痰盂的时间都改在了晚上。如果老钟工作忙,她会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长裤长袖系丝巾打伞,确保一片肌肤都不暴露在紫外线下,只露两只眼睛去食堂打饭,院里的小伙伴撞见了都认不出她是谁。
晏辰来找过她两次,有一次还是带着晏宇一起来的,说军里组织篮球比赛,他哥代表家属队上场,邀请她去看。钟莹以粽子的面貌出现,抱歉说自己出水痘,去不了。
晏辰当场戳穿她的谎言,表示小时候她和他,以及李舟桥一起出过水痘,没有特殊情况不可能再出第二次。
钟莹依旧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发生了特殊情况。
那偷地雷似的鬼模样把晏宇逗乐了,也仅仅是乐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6章 美丽修行
折腾到临近开学,钟莹到食堂大磅秤上过了过,瘦下三斤,皮肤又捂回了小麦色,可能比小麦色还要浅一点,效果显著。
对于美白,钟莹是有信心的。她翻过旧相册,发现了过世母亲前些年的几张彩色照片,不敢说冷白皮,但皮肤明显比合照的同伴要白出许多。钟静也不黑,所以她未必就会不幸遗传老钟的黑基因。
变美,是一个长期工程,需要坚持一辈子。
可是没想到,刚去高中报道钟莹就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军训。
鱼竿还在缠线上饵预备阶段,还没有放出去,一周的军训无疑会将她打回原形。九月的秋老虎,威力不减的阳光,长时间的暴晒,一定强度的体能训练,都将对她的皮肤,她好不容易按摩掉的肌肉块造成巨大伤害。
无故不得请假。钟莹翻来覆去研究这六个字,默默穿上钟静的旧衣服解放鞋,默默站在班级队伍中听教官自我介绍,默默跟随大家进行立正稍息的初级训练,默默在阳光开始肆虐时眼睛一闭晕倒在地。
被人背进卫生室才发现晕倒的不在少数,中暑的,痛经的,绞肠痧的,理由五花八门。校医问她怎么了,她如实回答月前从二楼摔下,外伤加脑震荡,可能还没好透,有额头缝针伤疤为证,需要病历也可提供。
校医当即表示这个孩子不能参加军训,脑震荡不是闹着玩儿。
班主任让她把病历拿来,补一份假条家长签字,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钟莹哭丧脸,老师,我不想脱离集体搞特殊,我能坚持。
班主任被感动,理解你的心情,但生命安全更重要。
老钟没有丝毫怀疑,很快替她办好了请假手续。钟莹依依不舍离开新同学们,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被老钟推着,出校门撞上进校门的晏宇时,脸上邪恶得意的笑容一时没来及收回。
急速变换表情使她的脸有些扭曲,尴尬打招呼:“晏宇哥哥。”
晏宇今日穿着蓝色球衣球裤,干净帅气,手里抱着几本书,向她点点头,又礼貌地喊老钟:“钟叔叔好。”
老钟一愣,念着那名字打量他半晌:“哟,是参谋长家小宇啊,长这么高我都认不出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月,回来参加高考,叔叔你们这是……”
“嗨,莹莹摔跤伤还没好,军训晕倒了,我带她回家去。”
少男少女难免对视,目光一碰即离,他说:“哦。”
尾音拖了一点点,意味深长。
钟莹心中微凉,刚才的目光和语气太熟悉,几乎与后世人重叠。每当她说谎,耍赖,无理取闹时,他就这样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别闹。
他看到自己的奸笑了?他看穿自己的诡计了?
白纸少年还没有这样的洞察力吧,钟莹觉得自己神经过敏了。五年婚姻留下的后遗症很严重,他不仅是老公,也是金主,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放肆也是一步步来的,察觉到他退一步,她才敢进一步。
钟莹骨子里对他有畏惧,老男人城府深不可测,花团锦簇下暗藏的阴谋与手段她无力匹敌。众人都说她仗着晏宇宠爱愈发嚣张,可其实钟莹的“度”把握得很好,挥金如土可以,纵情玩乐可以,冲他耍性子发脾气可以,甚至当面喊他老头子也可以,唯独戴绿帽子不可以。
多少俊俏小哥在身边来来去去,钟莹能勾个下巴摸个胸脯已是极限,还想深入,他那面瘫特助就会鬼魅般出现,说,太太喝多了,我送您回家。
来个两三次,钟莹明白了他的底线在哪儿,她敢给晏宇戴绿帽子,晏宇就能让许家万劫不复。从此玩归玩疯归疯,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能重获新生,不需背负家族重托,摆脱晏宇的精神压迫,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肆意交朋友撩小哥,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啊!但一想到可分割份额,钟莹立刻心如止水。
跟财富比,小哥啥也不是,在贫民窟撩小哥,快乐根本不存在。
向着金光闪闪的大胡萝卜仰起尚不算白皙的小脸,钟莹甜甜地说:“我回家休息了,晏宇哥哥再见。”
晏宇站在校门口目送父女俩离去,半晌摇了摇头,恕他眼拙,三次见面,从这个女孩儿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晏辰形容的“仗义,纯朴,傻乎乎,特讨人喜欢”。
钟莹又在家苟了七天,继续她的美丽修行,中途钟静回来了一趟,问她住校还是走读,如果走读可以去离学校比较近的姥姥家和她一起住。
钟莹想了想,问她,“爸怎么办?”
钟静当即嗤笑一声,“你还操心他?前段时间他下部队点验,跟通信团宣传股的一个女干事走得特别近,那女的来部里找他两回了。劝你还是跟我去姥姥家吧,别耽误人家发展第二春。”
钟莹吃惊,她天天跟老钟住一块儿都不知道这些事,钟静远在安宏区姥姥家,竟对老钟的私生活一清二楚,多大仇多大怨啊。
她一拍床板,义正严辞:“我不去,不给坏女人腾地方,我要在家看着爸爸不能犯错误!”
犯什么错误?鳏夫也有寻找幸福的权利,不该受道德绑架。
钟静来意正是如此,小舅舅的师部调令下来了,不能再时时刻刻盯着老钟,生怕有坏女人趁虚而入,这才来找妹妹说一番反话。此时脸色好看多了,她拍拍钟莹的肩膀,语带哽咽:“我也不想让他孤老终生,可是妈妈才走了两年,他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的,太薄情寡义了,我替妈不值!”
钟莹试探:“那你觉得爸什么时候找合适?”
“起码也得十年八年的吧!你读过苏轼的江城子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人家大文豪十年不忘亡妻,思之如狂,他怎么就不能为妈多守几年!”
哟,看不出小辣椒还是个文艺少女。钟莹很想告诉她苏大文豪思念是真思念,却一点没耽误续娶纳妾红袖添香,两件事要分开看待。老钟就算再婚,也不可能忘了原配,更不可能不管两个女儿,要求男人守心尚不算难,守身可真是要了他们的老命了。
最终姐妹俩达成共识,钟莹走读回家,断绝老钟往家带女人的可能性,钟静私人补贴妹妹三块钱交通早餐费,皆大欢喜。
老钟对姐妹俩险恶用心一无所知,还以为小女儿是怕他一个人在家孤单,感动得不行,表示只要不加班,每晚都去学校接她。
一九八八年夏末,钟莹坐进珠州一中高一三班的课堂,上着三十三年前的高中课程,新奇感持续高涨了一个星期,转为神游状态。
她在国内读的高中,并非什么贵族学校,是正儿八经北城最好的公立高中之一,中考成绩全市排名前五十,当时许爸高兴得手舞足蹈大摆宴席,声称:像我。
许爸在同家世同年龄的纨绔子弟中算个学霸,不然也考不上华大。只是学霸不代表会做生意,聪明才智都用在对付两个叔叔身上了,古往今来兄弟阋墙没有好结果,许家也一样。爷爷躺进医院,叔叔勾结外贼,妈妈以泪洗面,弟弟妹妹还在读书,乌烟瘴气后一地鸡毛。
本要在国外接着读研的,婚姻使人辍学。晏宇问过她要不要继续学业,她那时无所谓地笑着说,高学历家庭妇女做饭更香一点吗?
其实她一顿饭也没给晏宇做过,不忿而已。
三十三年前的老师没那么多花招,不重视激发学生创新思维,课堂互动不多,授课一板一眼。钟莹之前就将一学期的课程都预习过了,知识点有些陌生,但接受起来不难。
于是她总是板板正正地坐着,双眼紧盯黑板,看似听课十分认真。到了记笔记的时候,同桌伸头一看,只见本上写着:偏方大全,啤酒洗头可防毛躁,芦荟汁晒后修复,蜂蜜牛奶保湿皮肤。
同桌:“.....钟莹,笔记要检查的。”.
钟莹:“哦,那你借我抄一下。”
同桌刘媛媛是个圆脸姑娘,苹果肌特别饱满,两颊和鼻翼上缀了几颗小雀斑,人也活泼开朗,几天便和钟莹熟成闺蜜状。一到下课就拉着她叽叽喳喳说军训趣事,或者让她陪上厕所,或者两人一起去小卖部。她家里开饭馆的,零花钱多,嗜零食如命,泡泡糖跳跳糖山楂片果丹皮塞满口袋,有时候上课了还能看见她嘴巴动几下。
钟莹潜心研究美容秘籍,抵制一切不健康食品,任刘媛媛如何诱惑,不买也不吃。为此刘媛媛小心问过:“我请你好吗?”
她以为钟莹没钱,钟莹也不解释,只说:“我不喜欢吃这些。”
“那你喜欢吃什么?”
“玛尼金箔马卡龙,阿尔玛斯鱼子酱,黄金英式茶,埃里克斯薯片。”
刘媛媛一脸懵,钟莹看她一眼又道:“我偶尔也吃俄罗斯双山提拉米苏这样平价的零食。”
刘媛媛全程只听懂了俄罗斯三个字,忙道:“哦我知道,十月革命后,俄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政权,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你说的是那个俄罗斯吗?还是我国东北部的俄罗斯族?”
钟莹:......苏联快解体了吧,就这两三年的事儿了。
高一生活平平无奇,李舟桥上了四中,见面机会大减,有时周末能在大院碰上,他总是酸溜溜地说:“别老往尖子班跑,耽误人家学习。”
钟莹从来不去火箭班找晏辰,倒是他经常来找她,下课候在班门口,要请她吃这吃那,或者说几句无意义的话也很高兴的样子。
两人的纯洁友谊落在同学眼里就变了味儿。升入高中,孩子们都觉得自己一夜长大,对早恋这种事也不如初中时遮遮掩掩,敢于拿到明面上来开玩笑了。
三班有初中同学,到处散播钟莹和晏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消息,众人就理所当然将他二人视作一对。开学伊始有几个对钟莹暗送秋波的男生很快偃旗息鼓,因为晏辰不仅外形俊朗,中考还是全市总成绩第二,入校第一次月考又考了年级第二,听说人家还有省物理竞赛的奖次,自惭形秽啊。
怪不得晏宇鄙视晏辰,老考第二真是让人气不顺。
钟莹一心扑在美容上,对这些流言一笑置之,有人来问,她自然否认。晏辰又没告白,两人也从无逾矩之举,站在一起说话就是谈恋爱,那满校皆情侣了。
信不信是别人的事,她一把年纪没空理会小孩子的幼稚娱乐,如今正被老师拎去参加“建国三十九周年暨建校三十八周年联欢会”排练呢。
作者有话说:
求收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