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少年时》作者:蒋淮琅

  文案:

  钟莹倒霉,没能熬死老男人继承巨额财产,先把自己作死了;

  钟莹幸运,在上世纪重获新生,和原本比她大二十二岁的提款机老公,成了同龄人。

  那一年,他还不是翻手云覆手雨的晏先生,只是一个看起来清白简单的高中生。

  钟莹做贫民窟快乐女孩的遗愿,在遇到他后迅速掐灭。年轻英俊,入股不亏,早盖章早结婚,等他崛起,每一分钱都是夫妻共同财产,新的一世又将是咸鱼躺赢纸醉金迷的一世!

  某日某人看到了钟莹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干掉初恋,嫁给晏宇,伺机离婚,与钱同眠。

  第二页写着:魂淡许卫东丧尽天良,人渣许卫东毁我青春!想把晏宇的财产转移给许卫东怎么办?

  晏宇:搞老子的钱跟许卫东私奔?

  钟莹:我说他是我爸你信不?

  排雷:本文女主咸鱼,三观略歪,几乎从头废到尾,聪明才智全部用在抱大腿上了。后期有自强意图,但没有大女主叱咤风云的剧情。

  另:非老少配,男女主岁数相当。

  立意:热血青春,真爱无敌。

  一句话简介:占领他的青春期。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 穿越时空 ||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莹 ┃ 配角:一拨人 ┃ 其它:

作品简评:

被迫嫁给年长丈夫的富家女对婚姻不满,机缘巧合回到三十三年前,成为与丈夫同龄的少女钟莹。起初存有不劳而获之心,为了未来富贵对其蓄意接近。但在长久相处的过程中渐渐转变心态,感受到优质亲情爱情友情给人生带来的积极影响。钟莹最终学会反省学会珍惜,诚实面对自我,努力自强自立,获得了属于她的幸福。

本文行文流畅,语言诙谐,情节生动,人物形象塑造鲜明。以插叙前后两个时代的对比表现出女主心路历程的改变,可读性强。

第1章 八八年夏天

  钟莹从门诊楼出来的时候,被八月正午的阳光晃了眼。

  一辆212吉普停在医院门口,后车门敞开,穿军装的精干小伙儿毕恭毕敬等在车旁,对着她的方向说:“首长阿姨请上车。”

  钟莹缓下脚步,身后一男一女越过她,径直上了那辆吉普,车门一关,扬长而去。

  阳光过分灿烂,晒得人头晕,钟莹想缩回门诊楼内避避,黑瘦的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走。”

  “有伞吗?”

  “又没下雨,要伞干什么?”

  显然是没有,钟莹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人家有汽车,她只有裸头暴晒的份。磨磨蹭蹭上了后座,一只手捏着男人侧腰的衣裳,一只手拎起领子把脸挡了起来。

  二十分钟的路程,她觉得自己头顶冒烟,快被烤成人干了。

  自行车穿过大街,拐进一条小巷。巷子中段有一扇刷了绿漆的老式铁门半开着,身穿米绿色短袖军装的男子正拿着饭盒走出来,见到两人打了个招呼:“老钟,吃过了没?”

  黑瘦男一边答着“没呢,等会去食堂。”一边片腿下车,钟莹猝不及防被一腿扫下车来,扑通跌跪在地。

  “哎哟!”饭盒男忙上前搀扶,“瞧你这当爹的,闺女在后头坐着都能忘了,没摔着吧?”

  钟莹双手火辣辣,膝盖也摔得不轻,她回头一瞅,那当爹的正握着车把傻笑。

  “谢谢叔叔。”借着饭盒男的力气站起来,钟莹弯腰拍拍裤子,额头上刚拆线的伤口被汗水蜇得生疼。

  饭盒男看见了便问:“莹莹脑门怎么了?”

  钟莹不答,她爹开口:“上回跟李所长家的舟桥去废楼玩儿摔下来了,缝了两针,没事,已经好了。”

  “李舟桥淘得没边,姑娘家可不能学他,话说废楼那儿没有安全措施,很危险呐。”

  “说了不听,孩子大了,有主意得很......”

  钟爸愿意站在大太阳下头聊天,钟莹不愿意。她左顾右盼,小幅度挪动脚步,退到饭盒男身后,趁两人不注意,转身快步走掉。

  钟家离这道门不远,是家属区众多平房中的一座。四方小院三间屋,外带一间自建厨房,父女两人住着绰绰有余。

  钟莹打开家门进堂屋,端起方桌上的搪瓷大杯灌了一肚子凉茶叶水,昨晚的剩菜罩在灰网罩下面,一只苍蝇绕着网罩乱飞,不时落下寻找入口。

  石灰墙,水泥地,朴素到堪称简陋的家具,五斗橱摆设乱糟糟的,木沙发的凉坐垫掀开了一半,扶手上扔着没洗的汗衫,蓝色塑料拖鞋东一只西一只不羁分离着,墙上挂着一张黑白女人照片。

  钟莹不知道遗相为什么要挂在正对餐桌的位置,那个微笑的中年妇女每天注视着父女俩吃饭,让人芒刺在背食不下咽。

  当然,就算没有中年妇女的注视,她也一样食不下咽,食堂饭菜不好吃,老钟的厨艺更是一言难尽。

  脑袋摔破昏迷刚醒那阵儿,给她送鸡汤鱼汤的胖大婶手艺倒是不错。可惜只送了两天就被钟静赶走了,她还指着鼻子骂老钟不要脸,对不起她死去的母亲。

  鉴于钟莹刚醒不了解情况,不便发表意见,静静听静静耍了半天泼,逼得老钟发誓再也不和胖婶来往,才满意甩门一走了之,留下受伤的她接受老钟厨艺荼毒。

  “莹莹。”家门推开,老钟进院停自行车。

  “嗯。”

  “我去打饭。”

  “哦。”

  不知老钟有没有发现过她的异常,十几天里,钟莹沉默寡言,茶饭不香,如非必须,一步都不踏出家门,这应当与从前那个喜欢玩闹的少女性格大不一样。

  连外人都看出来了,老钟却似乎没起什么疑心。

  所谓外人就是李舟桥,瘦高的十五岁少年,导致钟莹受伤的罪魁祸首。这几日他经常来敲后窗户,问她爬山去不去,水库去不去,录像厅去不去。钟莹置之不理,他便说,嘿,一点小伤就不去玩了,不像你的作风啊。

  玩什么?命吗?脑袋都被他坑出一口子了还想着玩,不是心大就是脑残。这年代十几岁孩子喜欢玩什么钟莹不知道,反正跟她十几岁时玩的肯定不一样。

  等饭的空档,钟莹回了隔壁房间,躺在简易板床上怔怔盯着灰蒙蒙的蚊帐顶。空气燥热,枕头上一股脑油味儿,草席黏糊糊的,电风扇摇头的声音像破车堵了缸,吹出的风都是热的。

  这个家,这个院,这座城市,到处散发着贫穷落后的味道。

  没有手机,钟莹不能忍,可事实上她不仅忍了,还一忍就是十四天。没有冰箱,没有洗衣机,家里唯一一台电视放在老钟屋里,那复古的款式钟莹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如果说这些都还可以忍受的话,没有卫生间她就无论如何也忍不了了。

  第一次走进家属区公共旱厕,一排无遮无挡的蹲位,和几个露着屁股一边蹲一边聊天的妇女着实把钟莹吓了个趔趄,捂着即将爆炸的膀胱冲回家中团团转,最后在痰盂里解决了问题。

  那天她哭了,对着痰盂哭得伤心欲绝。老钟一句安慰没有,还催促她赶紧去把痰盂倒掉。

  钟莹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一个大男人去做这种事,只好捏着鼻子干了,回来又哭一场。

  她很想回去,回到豪华单人病房,回到稀烂的身体里奄奄一息,又或者死透了,被她的埃尔法保姆车拉去火葬场烧成一堆钻石。

  钟莹笃信自己的身体能烧出钻石,毕竟,她骨头上都镶着钻呢!

  听到这句话时,她正处于人生最风光也最颓丧的时刻。无名指上戴着硕大的鸽子蛋,身上穿着高奢定制婚服,躲在休息室的洗手间里抽烟,亮堂堂的大镜子映照着她精致冷漠的脸。

  那两个暴发户家的女人隔着一扇门议论她,言语间掺杂着浓浓嫉恨,艳羡和无可奈何。是啊,她骨头上镶着钻呢,之前有爸爸,之后有老公,爸爸败落没多久,又被老公扶持回了豪门行列。钟莹始终站在金字塔尖,死也要死得矜贵,谁都看不成她的笑话。

  笑话看不成,酸话还是能说两句的。多少人明着暗着嘲讽她老爸卖女儿,为了富贵,逼迫她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二岁的老男人。虽然那老男人巨富,无婚史,只要勾勾手指,大把自命不凡的女人飞扑献身。可他没要别人,就看上她了——眼高于顶,嚣张跋扈,挥金如土,据说私生活很不检点的名媛公敌,真让人难平。

  除了挥金如土,其他指控钟莹一概不认,可也没必要解释。所谓树大招风,以许家在北城的地位,多得是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的小人,只能躲在阴暗角落里酸一酸了。

  遭人嫉妒的生活,钟莹过了二十八年,如果她安生些,还将被人嫉妒一辈子。丈夫近一年身体不太好,又比她大那么多,熬死老男人,她便能继承巨额遗产,下半生仍是风光无限的顶级贵妇。

  可是她过于忘形,硬生生把自己作死了。

  忘了是酒精中毒还是飙车撞树,又或者二者兼有,反正入院时整个人稀碎,脸烂了,内脏也毁完了,强行救治不过是苟延残喘。死的时候全身疼,一群人围着她,分不清谁是谁,只记得有人握了她的手,冰凉凉毫无温度。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死了好,宁愿下辈子做个贫民窟女孩,也不想在这没有人情味的豪门里生存下去了。

  打脸来得很快,在她重新睁开眼,获得了新的生命,新的身份,新的家人后,钟莹悔不当初。曾经以为被逼着嫁给老男人的那天已经是人生最晦暗时刻,没想到晦暗也分等级,如果说以前的暗是沉沉暮色,现在的暗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如今她身在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只有十五岁,开学高一。前年死了妈,爸爸是个穷当兵的,姐姐钟静比她大两岁,今年升高三,一直住在姥姥家,很少回来。

  钟静对老钟敌意颇大,原因是前两年母亲突发急病生命垂危时,老钟在外演习,直到老婆咽气后才赶回,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当她和母亲娘家人一起在老钟身上发泄悲怒的时候,钟莹上去替老钟挡了两下,从此钟静也不待见妹妹了,骂她白眼狼,和老钟一丘之貉。

  钟莹回忆这段的时候觉得钟静脑仁儿长歪了,本就是一家人,老钟也不想死老婆,迁怒他有什么用。这两年钟静虽然不住家,但老钟的一举一动她了如指掌,全赖有个舅舅也在后勤部当兵,暗中盯老钟盯得紧呢。

  钟莹头摔破了她都没回来,胖婶上门两趟她就收到风声了,有病啊,得治。

  其实钟莹并不关心这些,原身记忆随便接收接收就好,她更关心自己的处境,关心自己是怎么死而复生,又复生到三十三年前的。

  比起重获生命的幸运,钟莹觉得这更像一个惩罚,一次灵魂流放。惩罚她的叛逆和不知珍惜,流放到陌生年代来受苦受难——无趣,落后,环境差,还要重新念书,实惨。

  含着金汤匙出生,家族不遗余力地供给她,培养她,她凭什么只索取不回报?老男人没有亏待,明媒正娶聘为发妻,扶持许家,婚后予取予求,从不干涉她的自由,甚至不曾强迫她履行妻子义务,她仍然不开心,仍然觉得全天下都欠了自己。

  五年婚姻,她报复性挥霍,对他少有温存,连个孩子都没生出来,如今死了,两家的联系也就断了,他还会对许家假以辞色么?爸爸或许想再送一个女儿进门,可她知道,他不会接受,毕竟当初丈夫点名娶她,也是有原因的。

  钟莹呼吸着八十年代的空气,躺在八十年代的木板床,吹着八十年代的电风扇,床下还放着八十年代的痰盂,深深后悔并反省着,如果时光能重来,她定会收敛些……

  “叩叩。”后窗玻璃被敲响,薄窗帘外两个脑袋影子晃来晃去。

  钟莹不理,敲窗声锲而不舍,她烦躁地爬起来,跪在床边,越过写字台把窗帘掀开一条缝:“干嘛?”

  李舟桥眉眼弯弯,龇着大白牙冲她笑,另一个男孩比他小些,光溜溜的脑门上一层油光,还在不断叩窗。

  钟莹只好把窗户打开:“太热了,我要在家预习,不出去玩。”

  “晏辰从北城回来了,下午请大伙儿看电影,黑楼孤魂,听说可吓人了,你去不去?”

  钟莹浑身一凛,汗毛瞬间立了起来,“你说谁?”

  “晏辰啊。”

  “是晏殊的晏,良辰的辰吗?”

  “晏殊是谁?”

  “他有个哥哥叫晏宇?”

  李舟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是啊,半个暑假不见,你连晏辰都忘了,脑袋真摔出毛病了?”

  钟莹缩回手放下窗帘,跌坐在床上,脊背冒出一层冷汗。

  一个名字成了记忆触发点,关于晏辰的点点滴滴慢慢涌入脑海。钟莹当然记得这个人,他是原身幼儿园,小学,初中同学,晏参谋长的小儿子,住在离后勤部隔两条街的军部大院里,常来家属院玩。他亲哥哥叫晏宇,今年十七岁,一直在北城读书。

  五年后,一九九三年,北城许家长孙奉子成婚,同年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许思莹。

  二零一六年,二十三岁的许思莹嫁给了四十五岁的晏宇。

  二零二一年,许思莹横死,又在三十三年前的另一具皮囊里……复活了。

  作者有话说:

  新文开张,欢迎光临。无特殊情况保持日更。

第2章 活的小叔子

  钟莹脑袋嗡嗡的,坐在床上无法动弹,李舟桥还在窗外聒噪,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原以为这是另一个时空,另一段人生,却不料时间列车挂了个倒档。

  她灵魂不灭,成为了钟莹,那五年后许家的长曾孙女又是谁?

  老钟打饭回来,在院子里喊钟莹吃饭,她应声下床。再次掀开窗帘,见两个少年已转身离去,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李舟桥,几点?”

  男孩回头:“啊?”

  “看电影,几点?”

  午饭依然食不下咽,除了钟妈永恒不变的压迫注视外,钟莹多了些别的沉重心事。

  老钟和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儿没什么话题可聊,说来说去不过是快开学了,多预习高一课程,在家憋得慌就去姥姥家住两天,有不懂的问你姐。

  “我下午去看电影。”钟莹放下筷子,碗里的米饭只刮了浅浅一层。

  “去哪儿看,和谁?”

  “晏辰回来了,请客看电影,和李舟桥蛋蛋他们一起。”

  老钟啧了一声:“你还跟李舟桥玩儿,他怎么坑你的不记得了?好了伤疤忘了疼。”

  钟莹不说话,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老钟下午要上班,拦也拦不住。

  他叹口气:“去吧,不准瞎跑,看完就回来,要钱不?”

  他对妻子有愧疚,对女儿同样。大闺女的恨意虽然汹涌了一些,但他可以理解。身为军人,很多事情做不到两全,只能尽量顺着女儿们,不让跟异性接触就不接触,甩脸色就受着,平日多给些零花钱,谁让他对不起孩子妈呢。

  钟莹成绩不好不坏,跟向来争强好胜的钟静不能比,中考超常发挥,堪堪吊车尾考入了珠州一中。这个孩子没心没肺,调皮捣蛋,从小爱跟男孩儿玩在一起,老钟以前还端着爹的架子训她几句,自从妻子病逝,岳母舅子发难,小女儿哭着护他的场景时不时就跳入脑海。他对她再也说不出一句狠话,考上重点高中后,老钟决定把小女儿的零花钱提高到和大女儿一样的档次,一个月十五块钱。

  吃完饭钟莹主动去洗刷碗筷,作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许家大小姐,她无论走到哪儿身边都有保姆照顾着,长到二十八岁没自己洗过衣服刷过碗。可眼下不收拾不行,钟家快成猪窝了。

  老钟并不爱支使女儿干活,自己也不怎么干,汗衫军装穿得都冒盐碱了才换洗一回,下一顿吃饭的时候才去刷上一顿的碗。他是通信兵出身,后来转志愿兵搞军需去了,在部队奉献十年提干,从基层干到军部,一直做后勤工作,规矩比一线部队松散许多。

  看见闺女刷碗,他笑了笑,掏出一张块票放在桌上就去睡午觉。钟莹三个饭盒两个碗洗了半小时,没有洗洁精总觉得洗不干净,油腻腻的。老钟起床上班的时候,她还在水池边站着,脸上带着厌恶的表情。

  天热,稍微干点活就全身是汗,钟莹不会生煤球炉,只好用暖水瓶里剩下的热水兑大半盆凉水冲了冲。进屋翻箱子,找出一条浅蓝色的圆领短袖连衣裙,款式自然是复古的,料子滑溜溜倒还舒服,腰线上炸了个小口。她又去老钟屋里翻针线包,不会轫线也不知打结,折腾到快三点才勉强把开口撮在了一起,实在蹩脚,但不注意看不出来。

  衣柜镜中的女孩儿匀称又健康,长胳膊长腿,发育良好,大腿结实,小腿修长,有一点肌肉,是热爱运动的身材。

  这张脸和原来的自己毫无相似之处,许思莹随了她妈,天生五官精致小巧,后天养护一丝不苟,典型的江南软娇美人;而钟莹则属于原生态,鹅蛋脸带着婴儿肥,从未修过的眉毛放肆生长,双眼皮大眼睛,嘴唇肉嘟嘟,脸颊红扑扑,彰显着少女充盈的气血和胶原蛋白。

  是好看的长相,肤色有点美中不足。也许遗传了老钟,也许是疯玩半个夏天的后果,俨然从小麦色往酱油色过渡,使美貌大打折扣。

  什么黑珍珠,黑美人都是自我安慰,一白遮三丑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晏辰请客的和平电影院在八一桥附近,离大院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可达。但钟莹不想走路,这年头的男生也没车接送女孩子,她琢磨了一会儿,决定让李舟桥骑老钟的二八大杠带她。

  李舟桥一路都在笑,车子骑得歪七扭八,惹得钟莹连连惊叫,越害怕越抓他侧腰抓得紧,越抓得紧他笑得越厉害:“你...你别咯吱我,哎哟,痒死了...”

  “好好骑!”钟莹打了他一下,将手扣在了车座底下。

  “大晴天的你打把黑伞干什么,满大街的人都看你冒傻气呢,傻不傻!傻不傻!”

  头顶上的阴影突然移开,炽热的阳光投下。

  “忍着胳膊酸给你遮阳还骂我傻,不给你打了。”

  李舟桥马上涎着脸笑起来:“给我打给我打,你太聪明了,一点也不傻。”

  车子稳了,钟莹开始心不在焉,任他在前面叨叨个不停,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马上要见到晏辰了,一个存在于钟莹记忆中,也存在于许思莹记忆中的人,她莫名紧张。事实上,她从来没见过晏辰,嫁到晏家的时候,他早已不在人世。

  第一次在晏家过年,餐桌上给他留了一副碗筷,婆婆精神也不太好。她旁敲侧击问了一下,晏宇说,弟弟去世十多年了。

  和平电影院门口,上一场次还没散,一群男孩子等在那里嘻嘻哈哈。钟莹下了后座收了伞,看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高挑少年。

  他看见了钟莹,眼睛一亮,挥手叫她:“莹莹!”

  太阳那么大,钟莹却微微发起抖来。藏青长裤海魂衫,唇红齿白,笑意盈盈,照片里的人就站在她面前,这是她小叔子,还活着的小叔子。

  李舟桥推了她一把:“傻站着干嘛,这会儿又不怕晒了。”

  三步两步跨上台阶,他搂着晏辰的脖子笑道:“跟你说件好玩的事儿,钟莹个傻丫从鬼楼摔下来了......”

  晏辰大吃一惊:“啊?怎么会摔下来,莹莹没事吧?”

  李舟桥得意洋洋:“没事,她就是脑子不灵光,我们往脑袋上套裤子,她也套裤子,她不知道男人的裤子前头是有开口的,摸着黑下楼,能不摔吗?哈哈哈!”

  钟莹:......

  男孩子们纷纷大笑起来,晏辰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你是够傻的。”

  所以为什么要往脑袋上套裤子?来十几天了她都没想明白。只记得李舟桥提议,她附和,具体动机谁也说不清。

  钟莹深呼吸几口,平复心情,假装没听见自己的糗事,笑着走上台阶:“你回来了,北城好玩吗?”

  晏辰耸耸肩:“每年都去,就那样。对了,我带了礼物,明天拿给你们。”

  李舟桥蹦起来:“除了军舰模型,我什么都不要!”

  蛋蛋举手:“我要飞机。”

  谢红军:“坦克也行。”

  晏辰皱皱鼻子:“一人一盒酒心巧克力,你们不要我就都给莹莹了,她喜欢吃。”

  “切!”

  军部也有电影院,但只放红色电影,一周一次,大院的孩子们都不爱去。想看些新鲜的,就得来市里花钱。

  七个小伙伴坐了一排,人手一瓶北冰洋汽水。钟莹左边是李舟桥,右边是晏辰,两人总是越过她说话,她想换位子,他俩又不愿意。

  黑楼孤魂是部恐怖片,八十年代特效有限,多用声音和灯光来营造氛围,简单粗暴却效果斐然。开映后不久,几个人就不说话了,全心投入剧情中,年纪小的蛋蛋不时哆嗦一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观影。

  钟莹的注意力不在电影上,她几次想和晏辰说句悄悄话,都因为他双拳紧握,双眼不眨,身体僵硬的姿态而作罢。

  晏宇从小就在北城读书,偶尔回趟珠州,钟莹小时候应该见过他,记不得了,模糊印象都出自晏辰口中:我哥比我高,我哥会打篮球,我哥考上人大附中了,我哥参加竞赛得奖了......这么多年的同学发小,晏辰提到晏宇的次数不算多,钟莹也是搜遍记忆才想起那么几句。

  上辈子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个成熟老男人,钟莹对他过往的了解大多来源于坊间八卦和媒体报道。从新贵到大鳄,从科技领域发家到成立集团公司,十几年间,他一手建成了自己的财富帝国。

  都说他有军政背景,是高干子弟,但传闻晏家人反对他从商,在创业之初从未给过他任何帮助,父子甚至一度闹到要断绝关系的地步。

  她嫁过去前,公公已经去世,婆婆带着一个保姆独自居住在干休所一幢旧楼里,膝下没有小辈,家里总是冷冷清清,对待他们夫妻也不亲热。五年间只有一次单独问过她,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她那时想,要孩子?我这么年轻要什么孩子!嫁给老男人就够委屈了,还不准我多玩几年,多享受享受人生吗?

  她笑笑没有回答,婆婆就再没问过了。

  回头想想,晏宇年纪大但钱多啊,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娶了她,既没得到爱情,也没得到后代,还要负责支撑她那个半死不活的娘家,最后落得一具尸体,啥啥没有,整个儿一亏本生意。

  可是钟莹觉得自己也亏,五年青春埋于不甘婚姻,作了那么一下下就突然意外身亡。她的包包鞋子,珠宝首饰,房子车子,充值百万的造型卡,美体会馆刚购买的顶级套餐,拍下没来及展示的天价钻石项链,和闺蜜定好的大溪地度假,名下酒吧里刚入职的三个俊俏小哥......还有晏氏的股份,庞大的夫妻共同财产,都便宜了谁?

  晏宇年满五十,保养得当,丧偶无子,完全可以再娶。有了婚史,那些又当又立的女人扑上去就更加没顾虑了。

  我的夫妻共同财产啊,钟莹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不能想,想多了心好痛!

  一只手拍拍她的胳膊,晏辰热乎乎的气息喷到她耳边:“害怕了?”

  “没。”

  他压低声音嘻嘻笑:“我给你带的礼物不是酒心巧克力,你肯定喜欢的,晚上到我家吃饭吧,我先拿给你。”

  “不去,看完电影就得回家。”

  “去吧,我哥回来了,今晚我家好菜好饭。”

  钟莹僵硬地转过头:“你哥回来了?”

第3章 夕阳下的少年

  晏宇的户口没有迁去北城,需在原籍参加高考,晏参谋长为了让他提前适应,将他转到珠州一中来读高三。

  去年国家颁布了高校招收保送生的规定,今年晏宇就通过了两所大学的测试,由于保送生参加高考是自愿的,所以他的决定是:考。

  “我哥说,他的档案里需要高考分数。”

  “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他的想法,大概是为了显得自己很牛吧。”

  钟莹:......他确实很牛。

  出嫁前夜,许爸与她默然对坐良久,艰难憋出一句话:“你有点像他初恋,他不会亏待你的。”

  替身梗虽烂,耐不住总有男人变态啊。

  许家和晏家在利益上并无交集,许爸也很少在家中谈起那位搅弄风云的晏先生,钟莹事到临头了才知道他俩原来早就认识,是大学同学。

  当时钟莹想,肮脏!许爸七零年生人,只比晏宇大一岁,对方点名说娶,他也就真敢不要脸的当老丈人,金钱面前亲情一文不值!她滥交的名声顶得响亮,却是个如假包换的黄花闺女,老男人也就真敢不要脸的睡下去,真肮脏!

  不疯狂花他的钱对得起自己吗?

  小心脏噗通噗通跳得激烈,晏宇回来了,她要不要去看看他十七岁时的模样,要不要去揭开他半生不娶的秘密?还是走远些,彻底成为平行线,实现自己死前愿望,当个快乐平凡的贫民窟女孩?

  唉,恕她感受不到贫穷带来的快乐。

  纠结了半场电影,走出电影院,又被夕阳晃了眼,钟莹抬手遮脸,轻轻偏头对晏辰说:“不方便,改天吧。”

  晏辰立即不高兴地撅了撅嘴。

  李舟桥耳朵灵,嗖地窜过来:“改天干什么?你俩眉来眼去的打什么哑谜呢?”

  回去还是他骑车带着钟莹,一路逼问她和晏辰是不是要背着大伙儿搞单独行动,忿忿骂他们不够义气。

  到了钟家,李舟桥把自行车推进院,走出门又折回来,定定看了钟莹一会儿,突然伸出两只手“啪”地捧住了她的脸,把她的嘴唇挤成一个圆。

  眉眼飞扬的少年恶狠狠道:“看个电影还特意穿裙子,晏辰回来你眼里就没有我了是吧?别忘了是我先说追你的。”

  钟莹瞠目,用力扯掉他的手:“你什么时候说过?”

  李舟桥理直气壮:“小学五年级。”

  钟莹啼笑皆非:“疯了吗?你骗我往脑袋上套裤子,害我丢人又受伤,还有脸说追我?那我正式通知你,你被淘汰了!”

  “我道过歉挨过打了......”李舟桥想争辩,钟莹却不想听,使劲把他推出去,关上门气笑了。三十三年前的孩子们,也很早熟啊。

  接下来的日子钟莹躲家防晒,晏辰敲后窗说送礼物,她没搭理。心里有事儿没想通,不愿和他走得太近。

  谁知在她这儿吃了闭门羹,晏辰直接托老钟把礼物带了回来,是一个穿着黑白条纹泳衣的芭比娃娃,附带全套英文包装说明,大约是从海外买的。

  老钟只当它是个小玩具,钟莹却吓一跳。这玩意儿未来升值幅度巨大,当下购买也价值不菲。她有个朋友爱好收集限量版芭比,初代的泳衣芭比已经炒到了数万美刀,晏辰一个男孩子,总不会有人给他送娃娃玩,或许是他无意拿走了别人万里迢迢背回来的藏品?

  这样一想,钟莹坐不住了,不好跟老钟明说,便央他带自己去单位打军线电话,想约个时间把礼物送回去。

  总机敲第一次没人接,等十分钟再连线,响了三声,话筒里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喂?”

  钟莹忙道:“您好,我找晏辰。”

  “他不在家。”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你哪位,有什么事吗?”

  钟莹猜测接电话的应该是晏参谋长的勤务兵,便道:“我是他同学钟莹,有点事想当面跟他说,但军部没人领着不让进,请您转告他来我家一趟好吗?”

  那头沉默了片刻,蓦地笑了一声:“你是钟莹?”是质疑的口气。

  “是的。”钟莹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质疑的。

  “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晚上家里宴客他不可以外出,明天要去外地,两天后才能返回。如果你有急事,半小时后在军部西门等,我让他去接你。”

  刚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现在又有具体时间了。钟莹把对方的前后不一当成一种警惕,也没多想,答应一声就赶紧回家拿娃娃去了。

  等两天还礼物不是不行,但难免给人留下“玩过了又不喜欢”的印象,不愿结交的人,不能随意收的东西,当天当时就该拒绝。

  她走得快,人中渗出汗来,来不及擦擦脸,拿了东西赶去军部。西大门关得牢牢的,只留下侧边一个单扇出入口,岗哨上的士兵站得笔直,见她靠近,眼光移来,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钟莹穿着朴素的的确良短袖娃娃衫和一条改制的藏蓝色八分裤,脚蹬白色塑料凉鞋,鞋面上还缀着两朵土气的水晶花。夕阳光芒落在她的马尾上,染了一层金棕色。

  她翘首分辨着院里道路上出现的人形,士兵约莫该吃晚饭,排着整齐队伍走过,半晌不见地方人士出没。

  “钟莹?”

  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回过头,霎时愣住。

  猝不及防撞入眼帘的少年背光而立,穿着黑色长裤和白底灰格衬衫,身高腿长,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垂在身旁,余晖被挡在身后,金红光束在黑色短发边闪耀。

  他略微有点瘦,冷白肤色衬得气质斯文干净,嘴角微微上扬,唇色浅淡,眉毛浓密,形状不乖巧也不叛逆,与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搭配完美,钟莹甚至从中看出了一丝不谙世事孩童般的好奇与纯净。

  这是三十年后不可能出现在他眼睛里的东西,熬过岁月磨砺,纯净注定是牺牲品。同时失去的还有不经雕琢的少年感,以及新陈代谢没减缓之前的英气。

  钟莹失语,看着那张十分陌生,却又见鬼的有些许熟悉感的脸,她心神俱震,招呼也无法打出口。

  好好看的小哥哥,好鲜嫩的肉……不,躯体…身体…呃,状态!

  老晏先生仍是英俊的,身材保持良好,他稳重成熟气场强大气质矜贵,但毕竟不年轻了。

  “你是钟莹吗?”他又问了一次,嗓音清亮,与记忆中的低沉磁性大不相同。

  钟莹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心尖尖上好像钻出条蠢蠢欲动的虫,一扭一扭,一拱一拱,带出难以抑制的冲动,脑子里瞬间生出一百个念头,没一个上得了台面。

  好在她还记得自己是个十五岁的未成年人,失神片刻就调整了心态,把微诧表情做得恰到好处,眼神无辜,嘴唇轻动:“嗯,你是?”

  “我是晏宇,晏辰的哥哥。”

  “哦。”钟莹昂起脖颈,腰背挺直,按最苛刻的礼仪标准露出了无懈可击的笑容,暗暗寻找着合适的发声位置,开口脆生生地道:“原来是晏宇哥哥,经常听晏辰说起你,你怎么在这儿,晏辰呢?”

  晏宇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笑意温和:“晏辰打篮球刚回家,正在洗澡,怕你等急了,让我替他跑一趟来接你进去。”

  “好,那麻烦晏宇哥哥了。”

  晏宇出示出入证,领着钟莹进入军部大院。他走在她的右边,比她高一个头,彼此间距离保持得很礼貌。

  穿越三十三年光阴,她又一次站在了丈夫身边,走在他的年轻时代,走在他闭口不谈的过去,钟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西门是大院后门,一条笔直的柏油路直通家属区,两侧灌木丛修剪得方正整齐,丛后栽种着松树和广玉兰,窄窄的路牙石上下一片落叶,一根松针都看不到,军队的规范严谨一览无遗。

  路左矗立着通信大楼,右边则是司令部办公楼的后墙,有几个女兵和他们擦肩而过,目光在晏宇脸上停驻,走出很远还回头张望。钟莹抿抿嘴,暗暗想着,这么小就开始招人了,他到底是怎么坚持打了四十五年光棍的?

  前半程无话,进入家属区后晏宇垂眼看了看她手上拿的东西,道:“你和晏辰同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