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格尔泰,又长高了。”川昱将孩子抱起来举过头顶放在肩上,嘴角一秒咧到了耳后。
一个女人连忙从铺子里出来,理了理自己的小辫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川昱张嘴,何遇又瞅了一眼小卖铺的立牌。
“乌尼。”
何遇和川昱的声音合上,她猜对了。
乌尼倒了一碗水,热情地递到川昱嘴边。
川昱说:“不用,不用。”
她嘴一嘟,眉眼里带着笑。
川昱双手扶着肩上骑大马的快乐孩子,怕摔着他,犟不过,低头一口气喝干了。
乌尼又拿出帕子踮脚去擦孩子粉嫩的小手,抹了没两下帕子顺势滑到了川昱的额头上,自然妥帖。
“昱哥,你好久没来了,庆格很想你呢。”
“嗯,最近忙。”
“辛干呢?”
川昱往旁边撤了一步,用眼神谢绝了她的擦拭,将孩子从肩上抱到怀里:“他没来,人长得比之前更结实了,你放心。”
“跟着你我当然放心。”乌尼的眼睛笑得像两条自在的小弯船。
何遇觉得这个笑容很美,端起相机及时拍下。
两个大人没发现,反而是趴在川昱肩头的小孩儿被那点儿细碎的声音吸引了。
“闪闪,亮闪闪。”孩子指着车窗边的何遇呢喃。
见乌尼往外看,川昱扭头瞅了何遇一眼,介绍道:“这是队里新来的摄影师,我是搭她的车来的。”
乌尼像羊羔一般应着他的话,温柔地点了一下头。何遇从车里下来,说道:“你好,我叫何遇。”
“我叫乌尼。”
“你的笑容很温暖,我可以留下来吗?”
乌尼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是一边友善地冲何遇笑,一边打量她那两条修过的眉毛。
何遇举起相机给她看:“你的照片。”
乌尼依旧笑着,认为何遇的相机拍什么都跟自己不相干,看何遇一脸正经,反而进屋给她倒奶茶去了。
何遇觉得有些可惜,得不到同意的人物肖像不能留用。她打开取景器调出了刚才那张照片,盯着删除键迟疑了一会儿。
川昱说:“你存着吧,真能用上寄个样儿给她,她会很欢喜的。”
这句话说得平和善意,何遇勾了下嘴角,心想:对老婆孩子倒好。
川昱将庆格尔泰放回小推车里,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单子,一边报着水管、盐巴、棉袜子……之类的物件,一边熟练地在店里

拣起了货。
何遇看了一下手机,小别离不容易,自己何苦当这个电灯泡,留下一句“我去逛逛”便朝着另一头的街道走了。
人字形相接的两条街,一边卖牛羊肉、小菜,一边卖衣服、杂货,白墙瓦房,间或有两个做成蒙古包形状的小餐馆,除了屋檐上

那些色彩艳丽的彩缎,别无特色。
何遇从东边溜达到西边,又从西边溜达到另一条小街,来回两趟拍了几张市井生活照,所有消磨时间的办法都用完了。
她靠在路边的一根木栅栏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刷了一下微博,关于《野蛮生长》摄影展的消息依旧铺天盖地。
有思想、有深度、还原最真实的众生相、普世悲哀的希冀拥护者……评论区堆砌了各种好听又漂亮的话。
他们认可她,她识好歹,发自内心地高兴,但依旧不想回去,人一多,就一定会有关于她成长经历的问题抛出来。
洪水孤儿、教授养父母、驰名海外……她知道他们想从这些东西里挖掘些什么,可她实在不愿对着镜头装一个正能量的人生涅槃

者。事实上,她知道自己从没因为什么社会大爱从过往的记忆里解脱,她清楚地记得被淹没的恐惧、孑然一人的绝望。至于灾难后的

人生,自己的确好运,养父母给她最好的教育氛围与生活环境,她竭尽全力成为最优秀、最能使他们感到慰藉的人。
“肉干,肉干……”
一个小女孩的叫卖声吸引了她,何遇关上手机,见女孩漆黑的眼珠子正盯着她看。
何遇想起了队里的伙食,便问道:“怎么卖?”
“便宜卖。”
“耐放吗?”
“不沾水明年这个时候也不坏。”
“你这儿有多少?”
“嘿嘿嘿……”
小姑娘小辫儿一甩一甩地靠近何遇,用小拇指掀开篾篓上的盖布给她看。
还剩大半篓,二十五斤上下。
何遇拣起一块看了看,筋肉清晰,于是说:“全给我吧。”
“好呀,我给你算便宜点儿。”
“篓子卖吗?我没袋子。”
“送给你哦。”
何遇点头,跟着小姑娘到邻近的一家铺子称重。铺子里卖酒,散装瓶装都有,那些酒名她都没听说过,像是地方牌子。
何遇看见有一种酒的瓶身跟尤金早上手里握着的那只一模一样,于是问道:“那个多少钱?”
“四十一瓶,掺水二十五。”
店主一边帮小姑娘将篓子搬上秤,一边招呼她。
何遇笑了一下,掺水二十五,实在得不像话。
将肉干、酒水打包完,看一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何遇眯了一下眼,以川昱的体格……好人做到底,她顺便给自己买了

一只烤饼做晚饭。卖酒的老板热情,非让她尝尝散装的甜米酒,吃饱喝足下来又磨蹭了半个小时。
再怎么没见女人的川昱也该折腾够了,何遇清点了一遍买好的东西,酒铺老板主动提出给她送上车。
七点了,回到乌尼的杂货店前时天已经黑了。
隔着大老远,何遇就听到“今晚就在这儿住下”的挽留声。
何遇有意咳嗽了一声,算是打个招呼。
川昱坐在铺子外的一根木栅栏上,听到声音侧了一下头,看到何遇,起身走了过来。
何遇撇撇嘴,看来没那么能干。
两人还没说话,送货的酒铺老板指着那辆越野问:“姑娘,这辆车吗?”
川昱看到了小推车上的酒,问道:“你买的?”
“嗯,得在队上打扰一段时间,算入伙。”
川昱不做评价,越过何遇帮酒铺老板一起将东西搬上车。
何遇跟过去看了看,轮胎大小的两团水管捆缚在车顶,后排的座位下也被其他杂物塞得整齐满当,座位间隔处放上包好的肉干,

踏脚的空当码两层酒箱……她自认作为一个心思还算细巧的女人都不能将东西归置得这么好。
川昱指了一下车门:“往旁边站一点儿,我关门。”
她老实地撤了一步。
乌尼站在杂货店门前的灯下一边哄孩子,一边不舍地往这边看,何遇问:“你多久过来一次?”
“不一定,看需要。”川昱关上车门,又拉了两次,检查是否关紧实。
何遇疾步走去了驾驶室,川昱看了一下时间,跟乌尼打了个招呼也钻到了车里。
入夜无风无雪,接近零度的气温却让一切莫名的静谧。
川昱坐在副驾驶,没有看何遇,只有要经过一道下坡或者前方需转弯时就低着嗓子提醒一句。
快到驻地了,前方是一条笔直的路,川昱说:“停车。”
“干什么?”
“停车。”
何遇当真停下了,撇过头看着川昱。
他皱着眉,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早已盘算了八百年,镇定、沉稳、有点儿责备,眼神不像男人看女人,反而像一位严厉的父亲。
“在镇上你干什么去了?”
“逛逛。”
“一百多米的地方逛两个小时?”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神很有压迫感。
何遇想起了川昱回答“看需要”时那一脸的无所谓,不客气地对上他的目光道:“你不高兴吗?”
川昱觉得莫名其妙,但也没跟她掰扯,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外出得有时间观念,今天第一回 ,你不认路,我等你,别有下次

了,耽误事儿。”
何遇顿时无语,川昱一扭身从车座下抱了一捆东西开门下车了。
停车的地方离驻地小院不远,他迈开步子走得风风火火。
这下连回两句嘴的机会都没有,何遇感觉胸口平白闷了一口气。
“什么毛病!”何遇手往方向盘上一拍,盯着川昱的背影补了句脏话。
车开进院子里时队员们还在围着尤金扯笑话,说到何遇呛了川昱那句“你是队长”,四个人哈哈大笑。
何遇下了车,还没站稳,辛干和眼镜就立马围上了她。
辛干咧着笑问:“何遇姐,你真的跟三哥这么说吗?”
眼镜立马接:“何遇蛮温柔的,洋金的嘴骗人的鬼,信不得,信不得。”
尤金不服气,满脸期待地看着何遇。
她点了一下头,却问:“川昱呢?”
老张刚要回答,辛干突然一下跳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张叔,别说别说,这是惊喜。”
辛干扭头又问何遇:“何遇姐,你看到我阿姐了吗?”
“乌尼?”
“对呀,还有小宝宝,可以抱,不爱哭的。”
“没抱。”她的眼睛依旧在院子里搜寻,总不能一声不响地受川昱的委屈。
“嘿,好可惜哦,我三个月没回去了,不知道尔泰长胖了一点儿没有?”
何遇没找到人,不过想起了那张拍乌尼的照片,当时庆格尔泰趴在川昱肩头,作为前景入镜了。
她说道:“我好像拍到了他。”
“哇!你给宝宝照相了!真好,可以给我看看吗?”
何遇应了句“可以”,暂且忘了刚才的事取来了相机。
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取景器并不大,几个人凑得很近,只是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挤着何遇和她的相机。
何遇翻出照片给他们看,辛干说:“又长大了好多。”
“好像晒黑了一点儿。”
“健康嘛,老爷们儿太白了不耐看。”
几个人说说笑笑,眼里都有光。辛干喜欢这张照片,没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便说:“拍得真清楚啊。”
老张笑:“又不是你的翻盖诺基亚。”
一堆人笑得更大声了,不知谁插了一句:“何遇照得好,以后自己有了孩子,每年都可以自己给宝宝拍照。”
辛干顺嘴问:“何遇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呀?”
何遇关上取景器将相机重新收好,摇了一下头,逗他说:“你要给我介绍吗?”
辛干一下红了脸,不说话了。
尤金夸张地向后仰了一下身子:“哦,上帝,何遇都没男朋友,那我们四汪分队要变成五汪分队了。”
“五个单身狗?”何遇在心里数人头。
尤金一脸悲壮:“只有罗密欧张,十三年前于美丽的浑善达克水泊边遇到了正在割牧草的朱丽叶,哦,可遇不可求的爱情,什么

时候天父才能为远在中国的我降下福祉。”
老张笑道:“你个洋金,上次尔泰追着叫你阿布时,你还对天发誓要终身不婚的,啧啧啧。”
何遇听着,长院尽头原本黑乎乎的那一间房亮起了灯。突然有光晃到了眼睛,令人不适应,何遇用手遮了一下,从指缝里看到光

线中站了一个提着工具箱的高大人影。
眼镜低语了一声:“嘿,队长摸黑也能弄好,厉害了。”


第三章 你是讨厌我吗?
(一)
还是那口奶锅,迎着清晨的寒风升起云雾一般的热气。
辛干站在一旁用一把长柄木勺搅动着。
川昱撩帘走进来,眉毛上似乎沾了一层霜。
“又降温了,今天会下雪吧?”辛干问。
“有可能。”
“那我一会儿多做一些馅饼放着吧,省得晚上缸里的水冻住了还要砸。”
“嗯。”
“三哥,何遇姐买的东西怎么办?我看了,有好些呢。”
川昱折了一小把木柴,扔进炉灶里就地蹲下来烤火,枝条里带水分,一烧噼里啪啦响。
他想了一下说:“买了就吃,她也是一番好意,别浪费了就成。”
辛干点点头:“还有好多酒,比我们上次烤肉的时候喝的那个劲儿还大。”
“你喝了?”
“没有,洋金喝了,现在还没醒呢。”
川昱皱了下眉,这倒有点儿不好办了。辛干往奶茶里丢了一把枸杞又说:“何遇姐昨天晚上可高兴了。”
“哦。”
“有电亮亮堂堂的就是好,我给她送热水的时候她还夸你了。”
“夸我什么?”
川昱觉得这倒稀奇了。
“夸你……”
辛干话没说完,“吱呀”一声,门开了。
何遇扣着羽绒服帽子挪进来站在门边,双目清冷,鼻尖红红的。
川昱抬头,一看就是房里没空调冻的。
辛干眼睛一亮:“何遇姐,过来烤火呀,一会儿吃早餐了。”
“好。”她慢慢走到炉灶边,没找到合适的烤火位置。川昱将身子挪开一半,她搓了搓手,极力压抑着哆嗦挨着他蹲下。
川昱觉得何遇这会儿有点儿傻气,不叫她烤火就站在门边,不挪点儿位置给她就跟鸭崽子一般站着。
他开口说:“尤金喝醉了,不安全,今天你跟我们一起出去。”
何遇点头道:“正好,可以拍一些你们的工作照。”
川昱说:“好。”
炉灶边的位置本来就不宽敞,两个人蹲着,穿得又厚实,虽然说距离不算尴尬,但多少有点儿挤得慌。
川昱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准备起身,腿一动何遇就自觉地往边上缩了一点儿。
她没说话,但动作已经很明显了。
何遇身板本来就小,要是昨天那副刺头的样子倒还好收拾,眼下这样老老实实的,他反而不得不正视她是个姑娘。
川昱只好暂且打消了离开的打算,蹲在原位往炉灶里添柴火。
辛干问何遇房子里有电之后是不是舒服很多,何遇点头,一边对着火苗搓手,一边告诉他舒服得不得了。
辛干知道她在说反话,“咯咯”地笑个没完。
何遇往身边撇了一下头,说:“谢谢。”
川昱回:“之前没有电线。”
他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盯着火,何遇又闻到了旅馆里那股淡淡的香味。
像落雪的松针,很特殊。
她嗅着那个味道鼻翼轻抽了两下。
川昱说:“打底的燃料是干牛粪,蒙藏这边都差不多。”
何遇点头:“我烧过。”
锅里的奶茶滚了两次,配上何遇买的肉干显得丰盛了不少。
没有过多的客套话,一堆人围着矮桌和炉火吃得津津有味,何遇早上不吃荤腥,照旧只嚼那些饼。
老张瞥见了,给川昱使眼色,他却问何遇:“你能骑马吗?”
“能骑骆驼。”
“那不一样。”
眼镜喝了一口奶茶后说:“那一会儿我载你呀,我骑马的技术特好。”
其他三个人都抬头看着眼镜不说话,连嘴里的咀嚼都停了一下。何遇立即参透了这句话里的水分含量,摇了摇头问:“你们没车

?”
川昱答:“有点儿问题,刹车和油门都不好使。”
何遇咽了一口口水:“那叫报废。”
她面色冷静坦然,不论叫谁看来都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针对,可这话一出眼镜和老张都笑了。
川昱不接话,何遇也没在意这种小玩笑,从兜里摸出钥匙说:“开我的吧,只要我在这儿。”
想开吗?都想;开吗?都不说话。
沙地作业的区域没有什么正经路,高坡低槽坚石流沙,什么状况都可能碰到。虽然何遇的车性能一绝,但就是这样反而害怕给她

剐着蹭着。
川昱将钥匙推回给何遇:“辛干骑马带你,他在马背上长大,摔不着。”
辛干连忙点点头,其余两人也点头认可了这个方案。
何遇没说话,大致猜到了他们的顾虑,放下饭碗走出了房门。
四个人以为她回房取相机,不一会儿却听到外面极锐利的金属刮蹭声。
川昱最先反应过来,起身往外跑。
眼镜一看川昱的神色大概也猜到了,饭碗都来不及放下就痛心疾首地喊了一句:“要命哦!”
已经晚了。
四个人赶到院子里时,何遇正盘腿坐在车前盖上,一头乌黑的头发散着,手里握着那支刻刀形状的发簪,她神态自若,车头银灰

色的面板却被刮刻了一行清晰的数字——317694793129472。
川昱记得,她昏沉时念叨过。
何遇起身从车上跳下来,长发一绾,簪子又利落地插回了发髻里。她仰着头极自在地笑,像沐浴了三千年圣光的雪山。
眼镜只差心碎地流泪了,何遇却将钥匙抛给他说:“希望你开车的技术比骑马好。”
眼镜搓着那把钥匙悲喜交加,何遇啊何遇,开了你的车我们就是亲兄弟了,两百万的车说剐就剐,太任性、太爷们儿了。
这话他自然没出口,作业的工具要装车,何遇也回房取相机去了。
RF15-35mm,何遇最喜欢的广角镜头,沙地中央的风景会更加开阔,很适合。
挑选好配件后,何遇又看了看脚上的鞋,从背包里拎出了两双靴子。
长齿系带的款式,鞋帮一高一矮,她正犹豫着,突然听到川昱站在门边说:“穿高筒的,不容易进沙。”
何遇弯腰换鞋,川昱进门坐在了长凳上,她仰头,看到他上身直挺,后腰和大腿、大腿和小腿成直角,两只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

,像一尊军人坐姿标准像。
她笑了一下,又听到那些镜头的话了——“别放过他。”
川昱说:“你不应该划坏自己的车。”
“你心疼?”
“确实可惜。”
“迟早会刮坏的,我平时去的地方不见得比这儿路况好,之前开去青海还被石头砸凹过后车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何遇换好了鞋,跟川昱坐在了同一条长凳上,歪着脑袋看他。
她没化妆,只简单地描了眉毛,眼里带着欣赏猎物的眼神,叫川昱又想起了那天在旅馆里的那种感觉,猜不透,但危险。
川昱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门边,门半开半合,屋内的人做什么屋外的人都可以看见。
他说:“你的东西你用坏是应该的,可是不必为了我们而故意糟蹋,你是客人。”
何遇也起身,立在门板后纠正:“不是‘我们’,是‘我’。”
她稍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对马过敏,说出去都没人信。”
川昱的脸色沉了一下。
门外的辛干只能看到他一个人,于是大声喊:“三哥,何遇姐好了吗?”
川昱没回答。
何遇折回桌边背上相机包大大方方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大声说道:“那些铁锹不用放外面,省得掉,座椅底下很宽敞。”
辛干答道:“那个什么,铲子都挺脏的。”
何遇淡淡地说:“原本也没有做卧铺使用的打算。”
“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被何遇一本正经的冷笑话逗乐了,纷纷把系在车顶的工具往座椅下搬。
何遇也帮忙,川昱只远远地看着。
这个女人,刚才是在调戏自己吗?
(二)
初冬放在浑善达克已经完全是冬天的景象,播草籽、植树、灌溉都是春夏的事,如今主要做一些打井和巡检测量类的准备维护工

作,极费体力。
车子停在草场边缘,可以看到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水泊。
何遇下车,惊喜地说:“竟然还有成丛的灌木。”
川昱将昨天新买的水管搬下车,说道:“有水的地方就有,这儿零零散散的小水泊多,没划禁牧区之前,羊会把水泊附近的草都

啃光,连根刨的那种。植被恢复不过来,土地里的水分存不住就会化沙,不然别说灌木,靠近水源一点儿的地方你还能看到树。”
“所以要固沙造林?”
他摇头:“治沙只能减缓沙漠的扩张,不能通过植树造林改造它。万物讲求平衡,在沙漠地区浇水施肥种再多的树,它终究会枯

,会死,会回归到原来的状态,甚至更差。我们在这边主要用草方格和飞播种植骆驼刺和芨芨草这些,它们耗水小、易存活,原本就

长在这儿,封育一段时间后就能自己生长。简单说,一切不能主要靠雨水存活的植物在这儿都活不了,主要是把沙漠的原种植物有计

划地使用来固定沙漠。”
何遇回头,看着他张开双臂紧拥着那卷水管,笑了一下。
川昱眉毛微蹙。
她说:“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眼镜也笑道:“队长这辈子算是入赘浑善达克了,嘿,固沙就是调教小媳妇嘛,哈哈哈……”
其他人也笑,扛着各式工具往先前的打井地点走。
何遇觉得这个比喻极妙,形象又有情味。
水泊附近封育的草地绵延数公里,只有几处草稀裸露的小沙皮。
何遇拍了一下风景照后开始拍人像。
辛干测量沙壤水分时,俊黑的小脸严肃地挤成一团;清理竖井内堵塞的沙土的眼镜,半个身子都扎进去了;老张沉闷,固定灌溉

水管时手却比螺丝刀还灵巧……
在边山远水待久了,一看到镜头他们都有些闪避。
何遇拿捏得好分寸,刻意拉开一段距离拍摄,静止、走立、劳动、喘气……
她的目光很快被川昱吸引了过去。
日出升温,劳作又带动了体热,他脱去了外套只留一件长袖衫,聚精会神地盯着标记点,弓着脊背铺设开春灌溉用的管道时,在

金黄的草场上,像极了猎鹰飞扑而下擒食的那一刻。
何遇将镜头瞄准川昱,迟迟没有按下拍摄键。
角度不满意,她又抱着相机换了一个方向。光线不够理想,她在调整曝光度时,他却因为铺设进度拐了一个弯,她不愿叫停他摆

拍什么,只好再找合适的角度。
前进后撤左转右行,川昱趁换手的工夫瞥了何遇一眼,她已经挪到了一处草稀的小沙圈里,半张脸掩在相机后,等着抓拍。
他在地上摸了一块小石子儿抛向她,落在她靴子边,何遇纹丝未动,说:“你干你的,别管我。”
川昱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极轻地笑了一下,照旧向后撤步排水管。
何遇按下快门后,身子突然晃了一下,下一秒,在水井附近忙活的三个人就听到“噗”一声,紧接着就是何遇问候谁的祖宗。
一行人赶紧循着声音围过去看,川昱也放下了手上的水管。
沙壤细软,坑也不深,只是何遇抱着相机背部朝下,窝缩在里面的姿势实在太滑稽,像只翻了壳的乌龟,暴躁且无助。
她咬牙挣扎了几下,衣服穿得厚实屁股愣是卡在了沙坑里。
跑到她跟前的三个人不敢笑,脸憋得铁青。
川昱拍了拍手上的灰沙站在边上瞄着何遇,伸出手说:“别动,我拉你,走路要注意,这样下漏的沙坑在这块很常见的。”
其他三个人愈发憋不住了,扭头的扭头,咬唇的咬唇,川昱的神色却如常淡定。
何遇去拉川昱的手,快要碰上时问:“你一开始就知道我身后这块是塌陷的对不对?”
川昱侧头看了一下其他人,说道:“隔你那么远,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看着我说。”
川昱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问:“上不上来?”
何遇板着脸没好气,用腿蹬了两下之后反而身子又往坑里滑了一点儿。眼镜忍不住了,在一旁“呼哧呼哧”地抽气,比直接笑还

让人恼火。
“你知道,你往我靴子旁边扔了一块石头。”何遇没好气地说。
川昱看着她,嘴角翘了一下,仅一秒又恢复了原样。
这个小动作叫何遇觉得更加丢脸,像奓毛的小动物一般死死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