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依不饶,一开始挑起话题的张晚晴却没兴趣了,话题无疾而终。
回程时,我和程嵘落在后头。程嵘问我:“要是有男生邀你当舞伴,你答应吗?”
“答应啊!”
他眼神有点冷。想了想,我补了一句:“不过也得看是谁。”
“比如谁?”他眼里充满鼓励,“说说看。”
我说:“比如贺纲就不行,练习时他把临时舞伴的脚都踩肿了,我不想遭罪。”虽然离毕业舞会还有段时间,但体育老师已经把体育课改成了练习课,上堂

体育课就有人丢了脸。
“那你的意思,除了贺纲,其他人都可以?”
“其他人不至于把舞伴的脚踩肿吧?”
我自认为说得挺有道理,程嵘却突然冷了脸,他不同意就不同意,凶什么凶?
天擦黑,快走到分岔口时,前面远远地传来叫骂声和笨重的单车落地声,我和程嵘对视一眼,跑着往前面赶。
分岔口的老香樟树下躺着温渺的老式单车,他捂着脸站着,中年男人打了一巴掌不解气,又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玩到天黑也不回来

,家里事那么多就知道在外边玩!你爹在外面累死了,回来一口饭也吃不上,养你有什么用?”
那时张晚晴已经沿着分岔口的另一条路回家了,我和程嵘站在十来米远的地方,不敢接近。
温叔是个温和勤奋的人,我从没看到过他脸上露出这样暴戾的表情。
温叔看到我们,愣了愣,从暴戾恢复到面无表情。他点点头算是对我打招呼的回应,一脚踹在温渺腿上,示意温渺推车回家。
这是温叔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对待温渺。
从前那些遮遮掩掩,温渺不说我们也装作不知道的东西全被掀开了。我那时才知道,生活会把人打磨成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
程嵘和我一直等到他们从右边分岔路去我家后院才醒过神。
程嵘问:“丁小澄,温叔讨厌温渺吗?”
我庆幸程嵘没问别的问题,例如温叔喜不喜欢温渺,或者温叔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温渺。我隐隐约约知道答案。
但对着程嵘,我难以启齿。
后来网络上有一个话题,问大家是哪一个瞬间发现自己贫穷。在我们还没有体会校园霸凌之前,白沙洲的小孩已经率先学会了排挤。
我们这群小孩一致形成一个意识,就是不跟大房子和红房子里的小孩玩。
大房子里的程嵘和红房子里的张晚晴,那时我们不那么懂,但已经隐约意识到我们与他们的不同。
那些排挤,说白了就是嫉妒。
那天之后的一个星期五下午,我突然接到大房子主人的邀请,程爷爷请我去他家。我坐在程嵘他们家客厅的沙发上之后,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活泼。
“可乐?冰激凌?”程嵘撑着厨房的门,声音遥远。隔了一会儿,他又走到我面前,眉头紧皱,生怕怠慢了我,又问,“要不,我带你去买奶茶吧?”
我摆手说:“不不不,我随便,不用麻烦。”
程嵘家里静悄悄的。他家和我们家一样有前院和后院,不一样的是我们家前院养着鸡,后院全都是新盖的单间砖房准备出租,而程嵘家全都是花草和巨大的

树。张晚晴说这叫庭院。
习惯了一大家子的吵吵闹闹,对这份幽静我有些坐立难安。小时候隐约意识到的不同,长大后已经彻底明晰,不管你坦荡不坦荡,贫穷都无法隐藏。
我抓着程嵘的衣袖,要他低头:“你爷爷叫我来干吗呀?”
程嵘没被接来之前程爷爷就是个脾气怪的糟老头,偌大的院子,要是有哪个小孩爬上墙头过来玩,肯定得挨他一顿骂。
把程嵘接来之后,他倒是和颜悦色不少,但对象仅限于程嵘和程嵘的玩伴。我内心对程爷爷还是很敬畏的。
程嵘目光灼灼,像是忍不住想提前揭晓大奖,他问:“丁小澄,你愿不愿意……”
“咚咚咚!”
拐杖杵在地砖上发出声响,我往声音的源头看,程爷爷被护工搀着,从一扇雕花木门里走了出来。
“丁小澄。”程爷爷努力露出和蔼的表情,但他严肃了几十年,表情做得不伦不类。
我站起来,乖乖喊了一声“程爷爷”。
程爷爷拉着我坐下,神情犹豫,闭了闭眼才开口说:“孩子,爷爷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
“求”这个字眼让我瞬间愣怔,张皇失措地寻求程嵘的帮助。
程爷爷却让程嵘先回自己房间,我没了可以求助的对象,对眼下的情况莫名不安。程爷爷问我:“孩子,你觉得程嵘和白沙洲其他的小孩有什么不一样?”
我顺着话想,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可多了,光是聪明这一点就足以让程嵘鹤立鸡群,白沙洲上能几乎考满分的孩子可就他一个。
但程爷爷对我的答案并不满意,他说:“我也不兜圈子了,你或许知道他是为什么被送来白沙洲的。”
我心说当然知道,被保姆折腾,在深圳没人照看嘛。
“他当时被心理医生确诊为自闭。”
自闭?像是哪儿的小孩扔了个炮仗,我脑子里“轰”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靠,磕磕巴巴地说:“怎么,怎么可能呢……”
他也就是不爱说话而已,他也就是……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信息,程嵘和自闭,这是两个不相干的词。
程爷爷很快把话补全:“当时确诊是轻微自闭,他来洲上时你就救过他一命,我想你应该记得,他当时一直不肯说话。”
是了,否则我也不会把他上白沙洲时说的那几句话记那么清楚。
“可是他现在和我、温渺还有张晚晴,我们都玩得挺好啊!”我想推翻这一点,却忍不住动摇。我想起周安妮跟我吵架时,她质问我是不是程嵘的代言人;

想起程嵘不爱说话时总看着我,让我帮他说……
他就只是不爱说话而已,这不是学霸的高冷吗?电视剧里的学霸不都这样吗?
程爷爷有些欣慰:“说明这些年心理医生的辅导确实是有效果的。”
“心理辅导?”
程嵘每两个礼拜去河西听一次“课”,那个“听课”就是去见心理医生?
原来蛛丝马迹这样多,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其实什么都没发觉。猛然被告知一切,我才明白程嵘背负着秘密在我们中间走了那样久。
程嵘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转头看楼梯,楼梯空空荡荡。
程爷爷说了很多,我时不时点头,但其实两眼放空,神思飘忽。
程爷爷絮絮叨叨地讲他身体不好,耳朵不太灵光,跟心理医生沟通时反应不过来,也难以观察到程嵘有什么变化。他期期艾艾,磕磕巴巴,最终才说出主题

:“你能代替爷爷,陪他去心理治疗所吗?”
我诧异:“啊?”
“我能干什么?”疑惑脱口而出,罪恶感随之降临,我第一反应是害怕。
程爷爷顿了顿,絮絮叨叨的嘴突然闭上,所有的话戛然而止。他闭了闭眼,叹息说:“是啊,你也只是个小孩。”
我只是个初三的学生,我能帮程嵘什么?我只是个小孩,我怎么担得起这样大的事?我陪他去见心理医生又需要做些什么?慌乱又抗拒,我怀疑自己能否起

到作用,也觉得我完成不了这样的事。
可程爷爷的叹息又让我觉得难过,我盯着他混浊的眼睛,怀疑他要掉下眼泪。
忐忑、局促,我找不到地方摆放我的手,意外揣进口袋里,却摸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牌。
我把牌掏出来,摊在手心,看到那张牌时我愣住了。这是周安妮送给程嵘的卡牌,躺在我手心的这一张叫“守护神”。
——从小到大都是我罩着你,我不是你的守护神吗?
——是。
六岁的程嵘说:“丁小澄,你怎么才来找我?”
十六岁的程嵘说:“丁小澄,你慌什么?”
我……我不是程嵘的老大吗?我不是他的守护神吗?
我抬起头,突兀地发问:“程爷爷,为什么是我?”
和程嵘走得近的玩伴不止我一个,为什么是我呢?
程爷爷张张嘴,说:“因为……”
因为程嵘相信我。
初遇时,我把他从水坑里拖出来;年幼时,我把他甩下又掉头去找……我们一同走过这样漫长的岁月,我再如何口是心非也无法否认我们的默契,他也不曾

怀疑,从不觉得我会将他抛弃……那我怎么敢辜负?
“程爷爷,您再给我说说,去心理医生那里需要注意些什么?”我找护工小哥要了本子和笔,把程爷爷说的内容都记下来。
程爷爷絮絮叨叨地说,我奋笔疾书地记,直到写满一页纸了,太阳西沉了,程爷爷才反应过来:“孩子,你这是……”
我说:“程爷爷,我和程嵘是朋友,他愿意相信我,我也不愿意辜负他的信任。”
“啪嗒”一声闷响,声源处是楼梯那儿。
我转头往楼梯那儿看,楼梯拐角处有个掉了一只拖鞋的少年,我盯着他看,好像把这个少年看进了心坎。


第三章 雨过天晴
“程嵘……”我对程嵘笑了笑,以为能起到安抚作用。
但程嵘见了,反而打了个激灵,噌地转身跑了。
程爷爷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楼梯口空空荡荡,还以为我发癔症了,转头看我时眼里带着疑惑。我没跟他解释什么,因为楼道口除了被程嵘落下的那只拖鞋

,没什么能证明他出来偷听过。
本子上写满注意事项一到三十五,程爷爷疲倦了,摆摆手说明天再继续。
我目送程爷爷离开,在楼梯口捡起程嵘那只毛茸茸的布朗熊拖鞋,敲开了程嵘的“闺房”。
“程小嵘……”
程嵘一看见我,就从床上蹦起来,往阳台走,没理我,从嵌在阳台墙边的铁楼梯爬上屋顶。
我把布朗熊拖鞋丢了,跟着噌噌往上爬,还试图嬉皮笑脸蒙混过关。然而我才露出个头,脑袋被一股外力抵住——他禁止我往上爬。
我攀在铁楼梯上抬头看程嵘,程嵘坐在房顶伸出的平台上倏地俯身,他眼睛里带着晦暗不明的光,说:“丁小澄……”
说完这句没了下文,我忐忑地收起脸上的笑,跟他讲和:“好了,我不闹了。”
夕阳余晖映照着少年的脸庞,少年却目光幽深。他说:“你刚刚犹豫了。”
他说的是程爷爷请我帮忙时,我的第一反应。
谁把我心脏当大鼓敲,重重一击,害我心慌愧疚。
紧接着,他又说:“你沉默了。”
我怎能不沉默呢?我没脸解释之前的“退堂鼓”和忐忑。
沉默的瞬间,他笑了。
他一笑,我更慌。我认识的程嵘脸皮薄又敏感多虑,我得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试图在三分钟内憋一篇八百字检讨书,然而我刚想了一个开头,他骤然俯

身,低头,脸与我的眼只差几厘米。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的执拗和颤动着的纤长的睫毛——倔强脆弱的少年之美霸道地占据我眼帘。
我下意识地躲开,错开眼才发觉我刚刚忘了呼吸,又在心里再一次咒骂,这是颗心脏,不需要连续重锤!
只那一瞬,程嵘勾起嘴角,薄凉地笑了:“你还躲我了。”
我……我……
“我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字在程嵘薄凉的瞪视下被吞回肚子,我无赖般攀着他手臂,借力爬上屋顶,“让让,给我挪个位置。”
爬上去之后,我说:“手给我。”
程嵘脸上写着“你想干吗”。
不给我就抢,我把他手拽过来,“啪”一巴掌打过去,手挪开后,他手心里多出一张卡牌。
“这是不是你塞我兜里的?”
是那张“守护神”。上次玩纸牌游戏,他偷偷把它放进我的衣兜里,但我到今天才发现。
程嵘没开口,但耳朵表了态,悄无声息地红了。
转头后他又一脸冷酷,就像对待除了四人小团体之外的其他同学那样:“丁小澄,你走吧,就当你今天没来过,或者我们从来没认识过也行。”
我被他酸了一下,不是牙酸,是心酸。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程嵘是白沙洲上最漂亮的孩子,他应该要被优待的,像张晚晴那样任性,像温渺那样嚣张。但程嵘不,他很冷酷,却只是看着很冷酷。

遇到任何的冲突抉择,他不会说“丁小澄,你必须跟我站一边儿”,他只会说“丁小澄你跟他们走吧”,哪怕他真的很想有人站在他那边儿。
他总是仓皇地等着被人选择,在被人抛弃之前先说出“我不在意”,好像这样就成了真的不在意。
我不明白我什么时候把程嵘看得这样真切,看懂了,眼睛也湿润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力图让他相信我:“我没害怕你。”
程嵘顿了顿,问:“你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病?”
我知道什么?我懵懂地表达我自以为是的乐观:“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陪着你治好呀!”
程嵘的脸色一瞬间变糟糕,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半晌像火山爆发那样喷薄出来:“它时时刻刻缠绕着我,有记忆以来一刻也不得放松!就像个满是

负能量的垃圾桶……”
他的喋喋不休让我措手不及。这样的程嵘是我从没见过的,我潜意识觉得我该打断他,于是一慌乱就抖了个包袱:“正好,你是垃圾桶,我是垃圾。”房间

不整洁时,丁太太就这么说我。
“丁小澄!”他气急败坏,倒真没有继续自怜自艾了。
我叹气,按着他的肩膀逼他跟我对视:“没什么大不了的,程小嵘,它就像一个小秘密,你和我之间的小秘密。
“就像张晚晴和温渺的小秘密是学音乐,我和你的小秘密是陪你两周去听一次‘课’,不会有人知道,一切会很安全。我会陪着你,直到……”
我想不到用哪个词来形容,不想用“病好”也不想用“痊愈”,顿了顿才继续说:“直到它彻底和你告别。”
我的手和他拿着卡牌的手交叠,然后用力扣紧,掌心隔着那张“守护神”卡牌贴紧。我举起交叠的双手,说:“程小嵘,务必给你钦定的‘守护神’一点信

心!”
程嵘眼里闪着光,夕阳给云层和他的脸镀上一层好看的玫瑰红,他嘴角勾起,这次是温和的笑。
“丁小澄。”他看看我们交叠的手,又看看我按着他肩膀的手。
我等着他发表感慨。
他问:“你刚刚拿拖鞋的时候,用的是哪只手?”
“程嵘!”我咆哮,挥舞着爪子,猛虎出笼般扑过去,“你嫌弃我没洗手?我跟你拼了!”
在屋顶上打闹,闹着玩,还是拿命玩。
一个不小心我没踩稳歪倒了,一个不小心程嵘被我压趴下了。他躺在蓝色的瓦砖上,衬得皮肤倍儿白。
我心里痒痒的,贼心贼胆占据大脑,我扣着他的手,制住不敢轻举妄动的他。
“程小嵘。”我咽了咽口水。
我自上而下地看着他,这样的角度莫名有种我能拿捏住他的感觉。
“什……什么?”他说话都哆嗦了,脸颊通红,“你想干吗?”
我笑得不怀好意,说:“服不服?”
程嵘一脸“你说啥”的表情。
我学着我哥的口吻,逼他就范:“乖乖的,叫姐姐!”
这时,我妈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从不知哪个大婶家的窗口里传出来:“丁小澄,你找死啊!”
丁太太攀着窗台,准确地从玉兰树缝隙里辨别出斜后方老别墅屋顶上的我,骂街一般嚷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还欺负程嵘?还带着程嵘爬屋顶?掉

下去,脖子都要摔断!”
“妈,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欺负他!”
我张皇地站起身,扯着嗓子跟丁太太解释。
丁太太完全不信,指着我说:“你等着!”而后她抄起晒衣架,从窗口消失。
求生欲指引我飞速逃亡,撒丫子在白沙洲的大街小巷逃窜,边跑边喊:“程小嵘,我逃命,你跟着跑什么?”
程嵘跟在我身后,没我喘得厉害,只是胸膛微微起伏,脸颊红润,发鬓微润。他咽了咽口水,刚要开口,有人抢答了,那人说:“甜酒,小钵子甜酒!”
“甜酒!买两碗!”
甩掉追兵,买了两碗甜酒,蹲在自来水厂门口的石墩上,我跟程嵘打商量:“好吃吧?一会儿你跟我回家,帮我跟我妈说说呗。”
程嵘拿着小勺舀塑料碗里的甜酒,姿态相当优雅,说:“是我先爬的楼,也是我先动的手。”
我欣然点头,表示他很上道。
“可她什么时候相信过?”
扫兴!我妈对我的信任大约只有八分这么多,剩下九十二分全是怀疑。一般来说我和程嵘一起被抓,我妈肯定说是我带坏了他!
失去生活信念,想着回家我也要挨打,不如干了这碗甜酒。就在我仰头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一闪而过,低洼处的水飞溅,正好溅到我腿上。
“会不会开车啊——”我愤愤地发表意见。
轿车里的人自然没空搭理我,牛气冲天地转向甩尾,拐去了另一条路。
“程嵘!”我抓着他的衣袖,问,“那车是不是你们家的?你爸妈不是说要回来陪你中考吗?”
程嵘愣了愣,反应平平,继续舀甜酒:“不是。他们……忙。”
“啊……”我愣住了。
程先生是个很少悔约的人,他总说忙不是理由。于是,我开始帮程嵘父母找借口:“可能,他们要晚一点吧?毕竟现在才五月,中考还有一个多月那么久呢

。”
这话真虚,教室黑板一角写的都是“离中考只有××天”。
但这话却出奇地奏效,程嵘抬起头,眼睛忽闪忽闪,好像在思考我这话的可能性。
过了片刻,他想起什么似的,以一种大事不好的口吻说:“丁小澄,那车不是我们家的,是张太太的!”
“张太太的车,那又怎么了,你激动什么……”我后知后觉地闭嘴——张太太的车,张太太回来了!而张晚晴和温渺还在张家小洋房二楼的琴房里!我忘记

通风报信打掩护了!
“快跑——”
抄近路,蹿胡同,翻台阶,我在白沙洲的大街小巷飞檐走壁,最终以超级英雄的落地姿势降落,带着程嵘猫在小洋房围墙外的梧桐树旁。
没有琴声!
虫和蝉也不叫,四周一片安静。
我喘着气,跟程嵘求个心安:“你说有没有可能躲过一劫?”
寂静的黄昏,突然爆发出一阵尖细的叫骂。
“你拦什么?练琴怎么了,为什么不敢让我进去?”张太太的声音穿透红砖,刺破耳膜。
没可能。
张晚晴虚张声势,声音比她妈妈更尖更高:“是丁小澄跟我学琴,告诉你多少遍了,你进来干吗?敲门了吗?出去!都跟你说了别来打扰我——”
最后一句破音了,引发张太太更猛烈的轰炸。
张氏母女俩在小洋房里争执不休,不要多久,就会有隔壁邻舍趴到窗边看热闹。
我想这样不行,必须解决眼下的困局,于是我踩着围墙,往树上爬。
梧桐树有根枝丫伸到琴房的窗台下,我顺着树,翻进屋,只要进去露个脸,张太太肯定能消停。但程嵘把我压下了,指着翻窗台爬上树的温渺说:“他已经

出来了。”
我怀着侥幸往好的方面想,给张太太玩个大变活人也不错,只要不被抓到。
但张太太没那么笨,她还是突破了张晚晴的防线,声音越来越大。她质问:“丁小澄在自来水厂门口玩泥巴!你还想唬我?滚开,我倒要看看,里面的人是

谁!”
或许,张太太早就知道琴房里的人是温渺了。
这是个连锁效应,白沙洲的人都知道,如果干坏事被抓的人是我,那我的同伙必然还有张晚晴、温渺、程嵘。如果我和程嵘蹲在自来水厂门口,那和张晚晴

待在琴房里的人只会是温渺。
我们狸猫换太子的把戏被揭穿,温渺骑在梧桐树枝丫上,我和程嵘蹲在围栏边往上看,窗边趴着看热闹的人。
这个翻墙、爬树逃跑的场面太刺激,给张太太带来致命一击,我看见她瞳孔收缩,急赤白脸地张大嘴,开口就是一连串祖宗十八代的问候。
我也是那时才明白,脏话不难听,难听的是真话。
温渺骑在树枝上,手指正焦躁地抠着树皮。
张太太攀着窗户,指着温渺骂。她翻来覆去把问候方式骂出花样,还知道专门戳人痛处:穷,没出息,混混,手脚不干净……
“坏了根弦你都赔不起!
“穷鬼养出鸡贼儿子,还想学音乐?
“和你爸一样卖菜去吧!”
张晚晴脸色发白,拖长了尾音劝说张太太:“妈……”
“我还没说你呢!要不要脸啊……跟一个男的待……”
“哐”一声玻璃窗关了,有了阻隔,琴房里的声音嗡嗡的,听不真切了。
温渺从树上滑下来,翻过围栏往外走,对围栏外的我和程嵘视若无睹。
我和程嵘跟上他。
“温渺……”
我想我该说句什么,在“对不起”和“你没事吧”之间犹豫一秒,温渺停下了,他红着眼瞪着我。
我说:“温渺,对不起……”
温渺脖颈上的青筋跳动,质问:“丁小澄,你早干什么去了?”他快哭了。
年纪小的时候我们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脸。
越穷越要脸。
我不是温渺,无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刚刚那场面于他而言无异于剥皮去骨,把他所有的脸面和自尊全挫骨扬灰。
“我……”我得解释,又无法解释。因为程爷爷说:丁小澄,这件事整个白沙洲只有我和程嵘知道,现在多了一个你。
我不能说。
温渺看着我,眼里是失望和愤恨。
他声音变了调,凄厉地嘶吼:“打掩护、望风,你答应得好好的,可你人呢?”
“我……”
我该给他一个交代。
“你人呢?”
“我……我忘了。”
我做错事了。
张太太找到学校来,说要给张晚晴换班,谈了三四个小时,张晚晴的座位被搬到讲台边。
张晚晴搬走的当天下午,温渺把桌椅搬到第一小组的最后一位,与她成了一头一尾。
事情发生在下午第一节 课之前,沸腾的教室因温渺的举动安静下来。整个教室里没人说话,大家都瞪着眼看温渺搬离。所有人眼里都写着好奇,无论善意

或者恶意,他们都表露着一个信息:瞧,他们闹崩了。
那天以后,张晚晴对我也是不咸不淡的态度。每次我试图靠近,就会感受到来自张晚晴身上的“西伯利亚寒流”,接着就会听见周安妮幸灾乐祸的嘲讽。
中考前被减少到两周一节的体育课上,体育老师让我们意思意思,两两组队把交谊舞跳一遍就可以自由活动。
“你能不能对我专心点?”
耳边传来抱怨声。
我猛然回神,抬头便看到程嵘带着抱怨的样子,我下意识地想挠头,手却在程嵘手里。
“我又踩到你了吗?”
程嵘抬起脚尖,我的脚也跟着被撬起。
“那倒没有,就是一直踩着没挪地方。”
可不是踩着没挪地方吗?我挪开脚,白色三叶草鞋面上是我回力鞋的纹路。
我开口道歉,但显得毫无诚意,眼睛一直盯着角落看。角落站着张晚晴,她踮脚转身舞动,手虚虚搭在半空——仿佛有个隐形的舞伴揽她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