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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大周内部四分五裂,却正是给了大梁可趁之机。
她,当以大局为重。
林然又道:“如今大梁骑兵南下犯边,于殿下而言,正是绝佳的机会。若殿下领兵北上,一来不用放开兵权、沦为鱼肉;二来果真退敌有功,也能平息朝中议论。”他跪下来,道:“下官不知根底,不过是从下官所能看到的事情上妄自揣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责罚。”
穆明珠垂眸看着他,伸手去扶他,微凉的手指搭上青年滚烫的手腕,稍微用力,道:“你说得很好。本殿作甚要罚你?”
林然微微一愣,顺着她指间的力道起身,心中一松,轻声期盼道:“那殿下……”可要采纳他的谏言,领兵北上?
穆明珠蹙眉,沉声道:“你的谏言很好。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她转眸看向窗外沉沉的落日,道:“容本殿再思量一日。”
第99章
钟鼓声在建业城皇宫中迟迟响起。
早已醒来的皇帝穆桢和衣而卧、望着床帐不断边的祥云纹样。她半夜惊梦醒来,便再没合眼,虽勉强想要睡去,却终究不能入眠。
在她身边是酣睡正浓的侍君杨虎。
那钟鼓声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遥远,像是从她那令人不安的梦境中传来。
皇帝穆桢终于难以安卧,索性在凌晨前最暗的天色中,轻轻起身,缓步往外行来。
虽然她的脚步轻缓,可外间的侍女立时察觉了。
“陛下……”捧衣的、托履的、抱痰盂的、绞帕子的……有条不紊迎上来,只围着这帝国的首脑转。
皇帝穆桢却只是轻轻摆手,独自踱步到外间的明窗前,亲手推开了长窗,透过宫灯昏黄迷蒙的光,望向那无穷无尽的雨幕。
做一个心系百姓的皇帝,从此便再难安享赏雨赏雪的之乐。
雨雪不来的时候,担心干旱、担心来年的蝗灾;可雨雪来的时候,又担心洪涝、担心大水过后的疫病。
好在这一夜大雨,在引起皇帝深重的担忧之前,渐渐转小、转弱,似乎等到天明时分、便该雨过天晴了。
皇帝穆桢才松了口气,眉头还未舒展开,就见丝丝雨幕之中,从东边侧门处亮起来两三盏灯,持灯的女子在暗夜雨幕中往她所在的思政殿行来,除李思清之外不会有旁人。
见状,皇帝穆桢那还未舒展开的眉头,更蹙得深了。
政务繁忙的时候,她索性就在思政殿歇下。而能在天色未明之时,就让李思清冒雨赶来候见的事情,从来不会是好事情。
“陛下……”李思清诧异于皇帝竟然就立在思政殿窗前,她收了罗伞,带着一身雨气从外面走进来。
皇帝穆桢负手而立,静默看着她。
李思清很了解皇帝正在经历的身体上的磨难,猜想她今夜大约又不曾安睡,一面走上前来,一面思量着,开口时先道:“陛下,扬州城有好消息传来了。公主殿下已经遣散士卒,使其各有耕田,复归为民。殿下又亲自上书,愿意送出
赵洋与陈立二人,给特使先送回建业来。快则一日,慢则三五日,待到殿下安顿好扬州城内事务,她也会携众归来。”
穆明珠口中说出来的好话,皇帝穆桢已经听得太多了。
但是穆明珠遣散士卒、送出人证的举动,无疑降低了她继续拥兵自重的可能。
皇帝穆桢这段时间以来,心中一直忧虑的几件事情中,至少有一件有了明朗的进展。她缓缓点头,心情稍微不那么压抑了,然而一颗心却愈发提了起来。
皇帝穆桢沉声道:“朕不是那等怕苦的小孩子,吃药之前还要先尝过蜜饯。”她直直盯着李思清,道:“好消息已经说过了。那么,坏消息呢?”
李思清轻轻抬起头来,望向皇帝,低声道:“大梁骑兵八千,自雍州南下,已破长安镇……”
皇帝穆桢只觉耳边“嗡”的一声响,忽然间想起很多年前世宗皇帝还在的时候。那时候大梁骑兵初南下,大周兵败的消息传到宫中时,她正陪在世宗皇帝之侧。那时候的她,眼睁睁看着世宗皇帝脸上血色褪尽、而后又恼怒胀红起来。二十多年过去了,世宗皇帝也已经龙归大海,可大周始终不曾胜过一场,在故太子周睦变故中,失去的雍州也始终不曾夺回来。
现在北府军老将军皇甫高病故,扬州水患方歇,大周内乱频仍之时,大梁又瞅准时机南下、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齐坚……”皇帝穆桢在皇甫高之后,委派了原本的副将齐坚暂代主将之职。
李思清低声道:“齐将军领兵迎敌,不慎中了敌人埋伏,连同五千甲兵,一同没了音讯。”
“怎么会?”皇帝穆桢喃喃道,她在初听闻之时,只是感到不可思议。
李思清沉默着,递了八百里急报上来。
皇帝穆桢眸光沉沉,接了那急报来看。
一阵夹着雨丝的风从长窗中卷进来,扑在皇帝从床榻上起来后、已经冷下去的身子上,激得她瑟缩了一下。
皇帝穆桢攥着那封比风雨更凛然的急报,立在风雨交加的长窗旁,仿佛凝固成了一尊威严而沉重的玉像。
大梁骑兵犯边,突入长安镇的消息,很快在大周核心集团中传
开来。
扬州城外山庄内安然高坐的谢钧,也收到了来自建业城的诏书,是皇帝邀他归来共商大事。
谢钧垂眸,冷漠地看着摆在面前的诏书,黑眸中涌起深切的欲望来——这正是他久候的机会。
不过……
谢钧冷笑一声,道:“穆明珠这人,时运还真是好。”
正在一旁为他斟酒的流风听闻此言,手上微微一顿,抬眸向谢钧看来,乖巧笑着,轻声道:“公主殿下时运好吗?”
谢钧随口感叹道:“是啊,又给她逃过一劫。”他在扬州城的战事中虽然没有出面,但是先后通过焦道成、陈立等人与穆明珠斗法,屡次落败,一点好处没讨到,反倒折损他阵营中的几员大将。
可以说,谢钧这会儿恨穆明珠是恨得牙根发痒,可是痒的同时,也有了一点惧意。
原本按照谢钧的推演,穆明珠就算在扬州获胜了,又撞在皇甫老将军病故的好时机,入建业之后死罪可免、那也是活罪难逃。
他是安心要看穆明珠脱一层皮的。
可是谁料到大梁骑兵竟然真于三五日内破了长安镇,八千骑兵即将挺近汉中,这等时候穆明珠的罪过再大,也成了次要的。
谢钧回过神来,见流风还呆呆望着自己,便又笑道:“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这就要动身去建业了。”
“是。”流风轻声应,眉梢终于露出了几分欢喜之色。虽然在她心中,建业也只是客居之所,可到底离留在宫中的回雪要近了一些。
而扬州城中,穆明珠接了大梁攻破长安镇的邸报,却于震惊中感到一阵茫然。
因为这与她上一世的记忆不同。
前世扬州城水灾过后,齐云入扬州城查案,残了一条腿归来;同时大梁的确曾在边境调度兵马,但是并没有真的付诸行动,南下攻打。在大梁调兵的那半个月中,建业城中的气氛是非常凝重的,穆明珠还记得当初那半个月她与萧渊不曾打过一场马球、不曾举办过一次宴会,因为所有人会面的时候都在谈论大梁究竟会不会动兵、会怎么动兵,而一旦大梁动兵,大周又该怎么迎战。
前世这个时间段,大梁
调兵之后,最终不曾真的南下,而是又疏散往各处去了。
穆明珠所知道的,明面上的理由是因为大梁的太后不主张此时动兵,至于私底下真正的原因、据穆明珠做幽灵那三年所见推测、则是因为大梁彼时内部也起了动乱。
大梁的赵太后,也是女子掌权的能力者。
只不过赵太后已经掌权二十载,她的大儿子、也即此时大梁的皇帝拓跋弘毅,已年近而立,这五六年来,赵太后手中的权力不断流失向拓跋弘毅。这本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赵太后年已六旬,待到老去,权力自然尽掌于大梁皇帝之手。而这位大梁皇帝,也是一位野心勃勃的雄主,对南边的大周时时有窥伺、觊觎之心。
前世拓跋弘毅是力主南下,趁着大周粮仓之地水灾未歇、北府军老将军病故不久之时,再立不世之功业。
但是因为赵太后政见不同,最终大梁骑兵未曾南下。
但是这一世,事情发生了变化,大梁骑兵竟然悍然南下,攻破了长安镇,逼近汉中重地。
穆明珠捏着那一页薄薄的邸报,思考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事实摆在这里,不会骗人,这一回大梁主张南下的力量压倒了原本赵太后一系的力量,是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殿下。”樱红入内,低声道:“城外朝廷的特使已经来了,要接了赵洋、陈立两位要犯去……”她递上来特使的信物,与皇帝密诏中所写,自然是一模一样。
穆明珠要把这两个要犯先行送走,一来是为了安朝廷的心,二来也是为了她归程路上的计划。
“带赵洋和陈立出城,跟特使交割清楚。”穆明珠拿了自己的私印给樱红,有这一方私印,才能在扬州城中提走这两名要犯,“赵洋即刻可以提走,至于陈立……”她想到齐云说审问第二遍总是更准确一些,便道:“你问过齐都督,若是审完了便送回去。若是还没审完,便请特使耽搁半日。”
“是。”樱红应下来,又道:“东院孟郎君那里,奴亲自去问过了。孟郎君说他今日一整日都在院中,殿下几时过去,他都是方便的。”
“好。”穆明珠折起大梁犯边
的邸报,若有所思,淡声道:“也是时候同他再谈一场了。”
樱红悄悄看她,并不多问,只仔细接了公主殿下的私印,去提人交割。
僻静院落的审讯室内,封死的窗户,关紧的门,一片昏暗中,唯有一盏昏黄的灯。
齐云站立在墙角的黑暗中,冷静盯着绑在中间长凳上的陈立。
陈立已经面如金纸,血滴从他被戳破的十个手指头上,一滴又一滴落下来,在长凳旁的木盆中积成薄薄一滩腥臭的血。
如果不看绑在长凳上的人,只看齐云的表情,会让人怀疑他只是在看一只鸡被宰割。
“都督……”陈立的嘴并没有被堵上,他气若游丝,拼劲最后的力气,从喉咙中挤出求救的话语来,“饶了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齐云仍旧隐身在墙角的黑暗中。
陈立又道:“若你果真要怨,当初你父亲的事情,只能怨……只能怨陛下……”
“是陛下……让他做了弃子……”
“你父亲,是陛下……换取世家支持的筹码……”
齐云黑眸越来越冷,他终于走上前来,凑到陈立耳边,低声道:“人为什么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他抬起了烤红的铁钳子,缓缓往陈立身上凑去,黑眸中隐下浓重的自厌之色,道:“我其实并不喜欢这等手段……”
火热的铁,烫上了温热的肌肤。
陈立嘶声,发出短促而无力的一声“啊”,浑身一瞬绷紧,又颓然松懈下去。
齐云挪开铁钳子,皱眉不喜空气中的皮肉烧焦的糊味,盯着装晕的陈立,有些阴鸷地眯了眯眼。他有自信,如果能对陈立用上对焦成俊那样的手段,一定还可以从他嘴中挖出更深的消息,只是可惜……公主殿下还要陈立神志清醒活到陛下面前……
“扣扣”关紧的门扉外传开两声轻响。
黑刀卫在外低声道:“都督,樱红姑娘来了。”
齐云微微一愣,知是公主殿下有话传到,便搁下铁钳子,以黑巾蒙上陈立的眼睛,打开门时,被外面明亮的光线刺得眼睛一眯。
他在审讯室中,不觉时光飞逝,竟已经从深夜转为了正午。
“殿下问,都督可曾审完了陈立。若是审完了,便提了人交给特使。若是还未审完,便请城外特使再候半日。”樱红一面说着,一面递上了穆明珠的私印。
齐云接了那私印在手。
这一方私印,乃是从前穆明珠玩笑之下自己刻来的,圆形玉质,里面刻了“大珠小珠”四字,笔画秀美可爱。
齐云近日跟随在穆明珠身侧,见她出示过这方私印几次,却还是头一回自己握在手中细观。
樱红知这里乃是审讯室,对于黑刀卫的严酷也早有耳闻,并不愿久留,只守着礼节、等齐都督回话,谁知许久不闻声息,抬头一看,就见齐都督握着公主殿下的私印翻来覆去地看。
樱红心中暗想,齐都督不愧是黑刀卫出身,做事这样细致严谨,虽说她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前来传话却也要细细勘合信物。
这么一想,樱红原本对他作为准驸马的几分抵触,也消解了些,总之,还算是个稳妥的人。
齐云摩挲着这方私印,不禁想起去岁穆明珠在月下的韶华宫中刻印章时的情形,又见那笔画秀美可爱,是公主殿下极少现于人前的一面——就连对他,公主殿下也不曾展露过这样的一面。
他握着那方私印,更觉爱不释手,待到自己也觉沉默太久了,这才恋恋不舍交还回去,淡声道:“不必。人已经审完了。请提走便是。”
“是。”樱红应下来。
齐云便命守门的黑刀卫入内,把陈立押送出去,与赵洋一同,给城外的特使交割清楚。
见樱红举步欲走,齐云略一沉吟,问道:“劳烦留步。敢问殿下如今在何处?”
樱红道:“齐都督要见殿下?”她却也不随意透漏穆明珠的行踪,只是道:“殿下现下不在内院。齐都督若要见殿下,待殿下归来,奴会上报殿下。”
齐云敛了敛眉,没有再追问。
他与公主殿下有一点默契,若是公主殿下外出,必然会知会他,由他带黑刀卫再加一层保护。
如今公主殿下不曾传话,那就是不曾出焦府老宅;可是却不在内院,那便是去了别处。
齐云心中有点隐约的猜想,只是不愿面对,然而刚审过陈
立,心中郁结,不禁出了审讯室所在的院落,看似随意游荡之下,其实已经踏上了通过东院的路。
东院,正是孟非白所居的院落。
可以说齐云在与穆明珠有关的事情上第六感是非常准确的。
穆明珠的确是来东院见孟非白了。
雨过初晴的下午,穆明珠与孟非白对面而坐于花架之下,茶香袅袅、鸟鸣隐隐,若无俗事挂心头、真是神仙日子。
“扬州大捷,若是没有非白鼎力相助,本殿可走不到如今这一步。”穆明珠从袖中抽出备好的青玉萧,轻轻搁到孟非白身前的桌案上,含笑道:“非白家财万贯,寻常东西自然也看不入眼。本殿身边没什么好东西,就是这一支玉箫,还是从焦家老宅秘库中翻出来的,如今借花献佛,还望非白勿怪。”
孟非白垂眸看了一眼那玉箫,手中拨转的碧玉佛珠一顿,叹了一声,道:“殿下,你这样草民很害怕。”
穆明珠笑道:“非白怕什么?”
孟非白似有些头疼,看着那玉箫,轻声无奈道:“上一回殿下空手而来,便套走了草民五十万两黄金。如今殿下还送了玉箫来,这一回怕不是要草民割肝挖心以偿报吧?”
穆明珠故意笑出声来,道:“非白可真是会开玩笑。”
孟非白摸了摸鼻子,头疼道:“也没有很会开玩笑。”又叹了一口气,道:“殿下请有话直说。您这样,草民真的害怕。”
“别怕。”穆明珠含笑道:“本殿从来不做让对方吃亏的买卖。做生意嘛,讲究的是一个双赢。”她顿了顿,转为正色,道:“本殿初入扬州城时,手中无兵无钱,寻到非白这里来,虽说是交易,但其实是非白仗义相助,才有后来种种。”她不提自己拿鲜卑奴“胁迫”孟非白就范一事,又道:“今时不同往日,非白上一笔买卖做得很成功。本殿如今据有扬州城,虽然士卒化归为农人,但民心可用。异日若有要用兵之处,不用本殿亲至,只要王长寿、秦无天等人打着本殿的名义,登高一呼,便有万人响应。本殿的能力,非白也当看到了。既然本殿往上走了一层,咱们的买
卖是不是能谈得更大一些呢?”
孟非白安静听着,清楚穆明珠说的都是实情。当初他之所以愿意拿出这五十万两黄金来,最关键的是因为穆明珠拿住了“鲜卑奴”,其次是因为穆明珠告诉他的整个计划、非常切实可行。而经过扬州城一战,穆明珠证明了她自己的能力,不管是御人、对战还是后勤调度,她都是大周第一流的人物。在这样的人身上投资,赢面总是大的。可是……
“如果草民没有记错……”孟非白轻轻开口,茶色温柔的眸子望着穆明珠,如午后温热的太阳,“上一次殿下同草民所说的买卖,已经与大周比肩。若说比上一次的买卖还大……”他那温柔卷翘的睫毛轻轻一颤,“殿下所图,草民竟不敢想了。”
上一次穆明珠拉孟非白入局的时候,说的是要他效仿他的祖父,也立从龙之功,透露了她要夺嫡登基的野心。
而这一次穆明珠告诉他,要做比上一次还大的买卖。
比大周更大的,便是囊括了大梁的天下了。
可是大梁的骑兵,有天下莫敢与之争锋的悍勇。
大周避让其锋芒尚且不及,更遑论与之相争?
只是孟非白的态度始终柔和,声音也如隐隐流淌的清泉水,所以同样的意思从他口中道出来,丝毫没有质疑之感,反倒冲淡平和,甚至像是在为穆明珠担忧了。
这等商人谈判时的软手段,穆明珠自然不吃。
“真不敢想吗?”穆明珠笑盈盈问,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孟非白轻轻垂眸,柔声道:“真不敢想。”
“屁话。”穆明珠上身探过来,几乎与他正面相对,盯着他的眼睛,道:“有那五十万黄金换下的‘鲜卑奴’在,非白还有什么不敢想?”
孟非白瞳孔微动,但是很快又镇定下来,轻声一叹,道:“殿下如此聪颖,草民本来也觉瞒不了多久。”
“你怎么说?”穆明珠又逼上前来。
孟非白抬眸看向她,轻声问道:“若草民不应,殿下可会阻拦?”
“不会。”穆明珠斩钉截铁道:“我答应过你的。你的五十万黄金我拿到了,我当初对你的诺言自然也会兑现。即便你不应,还
是要带那鲜卑奴离开,我也绝不会阻拦。”
“当真?”孟非白细细看她面上神色。
“比珍珠还真。”穆明珠自然是咬死了的。
孟非白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这玉箫不好收……”一面说着,一面已伸手摸起那玉箫来。
第100章
雨后初晴的小院内,孟非白与穆明珠对坐于花架之下。
孟非白握了那青玉箫在手,低声赞叹了一句,道:“好箫。”
此箫触手温润,玉质细腻,不愧是收藏在焦府秘库中的宝物。
穆明珠见孟非白握箫沉吟,便笑道:“非白还有何疑虑?”
孟非白摇头一笑,道:“只是在下无关紧要的好奇心而已……”
“非白想知道的事情,怎会无关紧要?”穆明珠笑道:“快说来听听。”
“在下虽早知瞒不了殿下太久,但还是有一点好奇——殿下是何时识破了那人身份呢?”孟非白问的,显然就是他甘愿以五十万两黄金赎买的“鲜卑奴”。
穆明珠微笑道:“能价值五十万两黄金的鲜卑人,天下实在并不多。”
孟非白点头,淡声道:“的确不多。”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总有几个了。”
穆明珠能确定那鲜卑奴的身份,其实是因为大梁南下破长安镇的消息。上一世大梁只是在边境蓄兵,但不曾真的南下,对外的说法自然是大梁赵太后的政见与皇帝拓跋弘毅不同。前世大梁撤兵之后,不过半年,赵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拓跋长日突发疾病而死,赵太后心伤小儿子之死,没过多久也病故了。自此大梁权力尽掌于皇帝拓跋弘毅之手,他秣马厉兵、枕戈待旦,终于在四五年之后,挥兵南下,要实现一统天下的抱负。
前世穆明珠听说大梁小皇子拓跋长日之事的时候,还有些感慨赵太后对他的宠爱。就譬如五根手指不一样长,父母对子女的心也难免会有偏的。正如这大梁赵太后独疼爱幼子,却与做了皇帝的长子拓跋弘毅屡屡政见不合、以至于伤了母子之情一样。
后来穆明珠见得多了,倒是渐渐明白过来。赵太后的偏爱,未必只是出于做母亲的心。她是掌权的太后,可是长子拓跋弘毅成人之后,她就不得不放手权力、交付给长子。这个过程对于有野心的赵太后来说,想必是很痛苦的。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
臣,随着拓跋弘毅渐渐掌权,赵太后深刻体会到权柄另付带来的憋屈感。从前她是掌权太后,说一不二。可是拓跋弘毅出现之后,大梁出现了新的政治中心,就连围绕在赵太后身边的老臣内心也开始松动。而赵太后与大周皇帝穆桢的情况又不同,大梁对女性是更加压迫的,且赵太后比穆桢年长十岁,大环境与时间都不站在她这一边。赵太后无力阻止她的儿子上位,但是她却可以左右上位的是哪一个儿子。上位的儿子年龄越小,自然对她是越有利的。
她的长子拓跋弘毅,既嫡且长,又具备了帝王的素养,乃是朝臣心目中的不二人选,且早已继承了帝位,只是因为从前年幼、不曾亲政。
当拓跋弘毅这五六年来,一步一步收回赵太后手中权力的时候,赵太后心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也许在不同的儿子之中,赵太后的确更喜欢小儿子的性格,但只是私下的喜欢,不足以让一位掌权太后表现得如此偏爱。
大梁赵太后的偏爱,本质是赵太后想要扶持小儿子上位,以此攥住自己手中不断流逝的权力的表现。
穆明珠原本没有把那个见了她就抛媚眼的鲜卑奴,跟大梁小皇子联系在一起。
直到这次长安镇为鲜卑骑兵所破,事情与前世相比发生了变化。
穆明珠开始思考这变化的原因——是因为她在扬州城动兵,使得大梁赵太后也觉得这是可趁之机,因此与拓跋弘毅达成了一致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变化呢?她想到了被困在扬州城内的那位鲜卑奴。值得孟非白出五十万两黄金赎买的鲜卑奴,一定不是无名之辈。可大梁能值这个价的人,这几个月来并不曾听闻有谁消失了。譬如邸报上所写的大梁几位将军,都还在前线带兵;大梁皇帝的几位心腹重臣,也在朝中负责后勤调度。在所有能值五十万两黄金的鲜卑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数月不见于人前,还不会引起关注——那就是大梁小皇子拓跋长日。
因为赵太后的野心,皇帝拓跋弘毅对于这个最小的弟弟也是戒备心很重,只让他在渤海郡吃喝玩乐、做个闲散王爷,却不给他任何掌权的正事。
一个只管吃喝玩乐的王爷,在他的郡国中消失了近半年,只要皇帝不下令去彻查,便不会有人主动去查。
而如果没有穆明珠横插进来,上一世孟非白应当早已救出拓跋长日、送他回到了大梁境内。
上一世原本以为劲敌已除的拓跋弘毅,惊闻幼弟活着回来了,这才班师回朝,先处理内乱。随后便是拓跋长日突发疾病而亡、赵太后悲伤过度殒命。
所以从这条线去分析,孟非白其实跟他的爷爷一样,富可敌国、便生谋国之心。
孟非白不是不愿在天下棋局上下注,而是他早已经下了注。
只是他这一注,没有下在大周上面,而是下在了大梁上面。
可惜,他只赢了一半。
大梁内斗之中,赵太后一系是全然覆灭了的。
穆明珠抬眸看向孟非白,含笑道:“非白,你选的这一派是要输的。”她仍是不忘初心,又笑道:“不如跟着我。跟着我,我带你赢。”
孟非白闻言微微一愣,摇头失笑,复又缓缓拨弄着碧玉佛珠,低声道:“殿下以为在下是把宝压在了敌国?”
穆明珠听他用了“敌国”这个字眼,倒是觉得自己大约猜错了。虽说商人往来,只要有金银赚,那就无所谓大梁、大周又或是海外。但孟非白既然用了这个情感色彩的词,看来是不会支援大梁的。
她仔细看着孟非白,谦和道:“是本殿想错了非白。”
孟非白静静看着她,右手摩挲着那一支青玉箫。
穆明珠醒悟得很快,孟非白甘愿拿出五十万两黄金来给她,只是为了送这位大梁小皇子回去,却又不是要支援大梁,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孟非白要大梁的内斗继续下去,赵太后一系若是失了小皇子拓跋长日,便再没有与皇帝拓跋弘毅周旋的资本。所以他在扬州城盘桓数月,探寻小皇子拓跋长日的下落,看似是奉大梁赵太后之命,在为大梁奔走,实际上却是要大梁继续内斗下去,为大周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试想上一世,若是没有拓跋长日回到大梁,使得拓跋弘毅有所忌惮收兵,大周果真能挡住鲜卑骑兵的铁蹄吗?也许六年后骑兵冲过长江的
那一幕,会提前上演。
只是可惜,上一世的大周,没能把握住孟非白争取到的时间。
扬州城水灾过后的疫病大流行,甚至蔓延到了建业城中,使得家家有僵尸之痛。疫病重创了扬州,也重创了大周,待到三五年后,大周在以谢钧为首的世家把持下,重新黏合在一处的时候,面对来势汹汹的大梁骑兵,实在太过虚弱,也就难以抵挡了。
雨后的阳光,擦过轻盈的云层,从花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有一种不张扬的温暖与明亮。
那阳光斑驳落在孟非白素净的脸上,使人想起拈花微笑的佛。
穆明珠离坐起身,躬身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错了郎君的用意,该打该打。还请郎君原谅。”
孟非白知她说笑,便倒转了手中玉箫,在她抱拢的双拳下轻轻一托,低笑道:“赦你无罪。”
穆明珠复又坐回他对面之位。
孟非白笑望着她,仿佛她方才的误解只是一阵和煦的风,吹过便过了。
穆明珠想到前世种种,如今她既然重生而来,自然不能要大周重蹈覆辙。设若她此时不顾大局,执意与母皇相争,又与大梁的内斗有何区别?也就辜负了孟非白的用心。
“你放心。”穆明珠坚定了决心,沉声道:“本殿不会让你失望的。”
孟非白凝视着她,轻声道:“我信殿下。”
穆明珠抬眸看向孟非白,清楚他未必如同他口中所说那么正义。对于孟非白营救大梁小皇子拓跋长日一事,她心中已经拼凑起了大概的故事。大约是孟非白经商,常年在天下买卖,各处都有耳目眼线关系网。所以当小皇子拓跋长日“失踪”之后,大梁赵太后找到了孟非白头上来,给出了相关的线索,请他帮忙入扬州城探寻拓跋长日的下落,并营救他。而孟非白全力去做这事,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大梁赚到了太多钱、而且只要维持现状还可以源源不断赚下去;而另一方面才是他口中所说的,希望大梁能继续内斗下去。
当着她这个大周的公主殿下,自然是后一个动机比前一个动机更动人,哪怕两则动机同样真实。
穆明珠转
开视线,又笑道:“还要请非白在那小皇子面前美言几句。当时形势如此,本殿也不是有意折辱……”她想起那拓跋长日想要“以色侍人”图谋逃出生天之法的事情,虽然只是隔着笼子与他见了一面,但那日的遭遇对于拓跋长日来说,怕是生平仅有的。她想了一想,道:“他若是愿意一见,本殿总是有时间的。”
“是。”孟非白应下来。
穆明珠又道:“听闻非白身边有押送贵重货物的高手十数人,可否一借?”
孟非白道:“殿下要运送贵重之物?”
“非常贵重。”
“好。”孟非白又答应下来。
穆明珠托腮看着他,笑道:“其实认识这么久,你也该知道,本殿并不是个脸皮薄的人。”
孟非白忍笑,端茶饮了一口,低声道:“的确不是。”
“但现下本殿却的确有些不好意思了……”穆明珠望着他,摸了摸鼻子,又道:“你这么好说话,显得本殿很贪得无厌的样子……”
孟非白拨转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压着一丝匪夷所思的情绪,低声道:“在下好说话么?”天下同他做生意的人,从未有一个觉得他好说话。
难道不是因为她太能洞察人心,总是开出叫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他看了穆明珠一眼,道:“就算是在下好说话吧。”
穆明珠想了一想,从他手中抽出那青玉箫,道:“本殿也是知恩图报的人。”
在孟非白的注视下,她素手轻移,将那玉箫吹孔凑到了自己唇边。
一道悠扬欢快的箫音,从氤氲着茶香与花香的东院传出来,飘过了爬满藤蔓的矮墙,沿着太泉湖传开来。
东院太泉湖畔,正行到此处的齐云被翠鸽拦下来,听得这一道箫音,忽然如遭雷击、定在原地。
这次穆明珠入东院与孟非白见面,所谈之事重大,因此特意叮嘱了翠鸽,不管谁来都不许放入。
翠鸽因为有上一次在大明寺牡丹园外,没能拦住齐云的教训,这次格外坚定,一见齐云过来,便拦到路中间,低声道:“齐都督,殿下吩咐了,她出来之前谁都不许进去。”
齐云并没有硬
闯,只是立在湖边,没有更进一步,却似乎决意要等穆明珠出来。
而穆明珠的箫音,正是在这时响起的。
齐云曾经听过这一首曲子,不过不是箫音,而是琴音。
去岁韶华宫中,穆明珠月下抚琴之时,曾有过这一样一支曲子。曲风与大周时下的曲风截然不同,轻快活泼,生机勃勃。曲子很短,但却叫人过耳难忘。
在齐云看来,这大约是公主殿下兴之所至、信手弹来的一支小曲,乃是她自创的。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单独吹奏给一位郎君听。
“齐都督?”翠鸽被齐云的脸色吓住,虽然战战兢兢的,仍是坚持道:“您等在这里也不太合适,不如您先去忙,待殿下出来,奴上报于殿下……”
“不必。”齐云嘶声道。
就在两人说话这会儿,东院里的箫音停顿之后又响起,仍是那一支小曲,只是吹奏的人却更为流利,显然不是公主殿下所为了。
四下无人的小院中,相依相偎、同吹一支玉箫的公主殿下与孟郎君……
齐云闭了闭眼睛,压下满心苦楚,却挥不去脑海中自动出现的画面。
“不必告知殿下。”齐云低声道,在那箫音中丧失了最后一丝勇气,他几乎是从那箫音中逃离开来,却止不住脑海中疯狂的想象。
在那没有第三个人的小院中,公主殿下会不会……对孟郎君做那些曾对他做过的事情……
那些亲密的牵手,那些炙热的亲吻,那些醉人的话语……
只要公主殿下愿意,随时可以赐予另一个人吧。
而他除了在痛苦与妒意中沉沦,无能为力。
穆明珠从东院中出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
翠鸽第一个迎上来,虽然齐云交待她不必上报,她仍是尽职尽责道:“殿下,方才齐都督来过一趟。”
穆明珠实现了自己想要的交易,心情正好,闻言笑问道:“哦?他说什么事儿了吗?”
翠鸽道:“齐都督不曾说。”
穆明珠也没有在意,心思已经转到下一件重要的正事上,转而问道:“萧渊和薛昭回来了吗?让他们来见我。”
“是。”翠鸽应下来,她的职责已
经尽到,也不会多提关于齐云的事情,反而是问了一句,“殿下,静念真的要做大明寺住持吗?”
“真的。”穆明珠低头看她一眼,笑道:“怎么?你舍不得他?要留下来做个小尼姑不成?”
翠鸽被调侃得红了脸,笑着摆手道:“没有没有……奴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顿了顿,又道:“奴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做这么多事情。”
当她还是建业皇宫中一个小小的侍女时,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还有操持整座扬州城舍粥之事的一天,也想不到自己还有记录万千士卒应得田地的一天……
翠鸽回想起来,感叹道:“幸好当初殿下命碧鸢姐姐教奴等习字之时,奴有认真学……”
穆明珠笑道:“小小年纪,怎么老气横秋起来?”又道:“你这道理说得对。正所谓技多不压身,凡事用心去学,学到了便是自己的。平时学到了本领,机会来的时候才能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