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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样看我?”穆明珠轻声笑问道,歪头看着他,含了一点逗弄的意思。
齐云耳根一热,定定神,低头看向自己脚边,口中却是正经道:“殿下是怎么识破了谢钧的底细?”
当初穆明珠亲自入谢府,要谢钧同来扬州城的事情,自然瞒不过黑刀卫的耳目。
穆明珠仰起脸来,回忆了一番。
若没有前世的记忆,她还真的难以识破谢钧的真面目。
谢钧更像是世家的一块金字招牌,但跟穆明珠等人都没有深交。前世他以回雪来交好宝华大长公主,拉拢辅佐她大伯家的儿子周睿,又通过周睿拿下牛乃棠、乃至于拿下牛剑,这些几乎是悄无声息达成的。前世的她不知根底,她的母皇也是宫变之夜才明白过来,那么必然有一个关键的环节,就是黑刀卫的信息捕捉与传递出了问题。
穆明珠对黑刀卫的调查能力是很有信心的。
世上的人,凡是做过的事情必然会留下痕迹。
前世谢钧暗中诸般动作,应当瞒不过黑刀卫的眼睛。
那么是前世的齐云也被蒙蔽了吗?
穆明珠没有回答齐云的问题,转而问道:“昨日截获的那封信,可有眉目了?”
齐云神情一瞬间森冷下来,想起了自己加倍巡防的原因。
自从扬州城黑刀卫的丁校尉自裁之后,黑刀卫体系中出现了内鬼这件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只是要如何捉出这内鬼来,颇费心思。
齐云暗中清查了几番,皆是无果,但是却在扬州大捷的当日,有了意外的收获。
扬州城中经由黑刀卫发出去的信件,数量是一定的,不过就是穆明珠写给皇帝的信与齐云上奏的内容。
往常这等密信送出,是由黑刀卫经八百里快马,连夜送往建业城中。
而昨日齐云出城追杀陈立、高阳等人,事情办妥之后,却没有着急回扬州城,而是孤身在送信的黑刀卫必经之处等候。
那送密信的黑刀卫自然识得最大的上司齐都督,见了他便下马等候吩咐。
齐云从那黑刀卫手中取回了密信,却见原本送出的只有两封密信,如今却赫然成了三封。前两封都是呈给皇帝的,分别出自穆明珠与他之手。但是这第三封,却是送往“金当”的。
可是那负责转运给废太子周瞻财物兵刃的当铺,不是早已经在朱雀大街的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了吗?
齐云扣下了那第三封信,让那送信的黑刀卫如常上路,回城后与穆明珠商议。
因那送信的黑刀卫见了他并不惊慌,而且他只是负责送信,三封信都在火漆封口的大信封中。在齐云打开之前,大信封不曾打开过。也就是说,在以大信封合拢之前,这第三封信就已经放进去了。
可是当初封口分明是他亲手做的。
也就是说在齐云把密信封存之后,又有人打开了封皮,放入了第三封信,又原样把密信封了起来。
这必然是他身边,极为高层的黑刀卫才能做到的事情。
而那送往“金当”的第三封信打开来之后,里面的内容更是叫人不寒而栗。
“城内人多眼杂,难以下手;待回程路上,再伺机而动。勿忧,勿急。”
齐云见了这内容,出了一身冷汗。
他
认为幕后之人是要对穆明珠下手。
穆明珠身为公主,日常自然是扈从众多的。如果有人要暗中对她动手,唯有路途上机会大些。
可是穆明珠看了这内容,却觉得幕后之人乃是要对齐云下手。
因为她清楚上一世齐云就是在扬州城残了一条腿。
这些时日的相处之下,穆明珠很清楚齐云的能力,若是单打独斗,齐云从来不虚;而若是敌众我寡,齐云也很会审时度势。他又有黑刀卫这样详实的信息网,还有高超的武艺和知进退的脑子。纵然焦家有十万之众,齐云真要想走,也未必会给拦下来。
当黑刀卫中有内鬼一事确定后,穆明珠便已经有所猜想了。
此时这封信正是佐证了她的猜想。
齐云前世残了一条腿,很可能是被身边信任的人暗害所致。
从这封信中也可以看出,显然是扬州的情形让幕后之人坐不住了,因此指令在齐云身边的人,要尽快对齐云动手。而写这封回信的人,是要幕后的人“勿忧,勿急”,等到齐云回程的路上再动手。
虽然穆明珠与齐云担心的方向不一致,但两人都认为这是极为重要的线索。
此时见穆明珠问起密信之事,齐云微微皱眉,慢慢道:“有能力偷放信的黑刀卫,扬州城中有三人。”他轻声道:“只是要择定哪一人,却有些麻烦。”
麻烦的地方不在于拷问。
拷问反倒是容易的一环。
而是要如何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展开有效的清查。
“的确如此。”穆明珠淡声道:“查出内鬼固然重要,可是抓出幕后之人也同样重要。”
如今谢钧人还在扬州城外的山庄上,那么这内鬼送往建业城中的信,必然不能是写给谢钧的。
也就是说真正想要害齐云的人,这会儿应当在建业城中。
而内鬼可能不只有一人,如果此时把有嫌疑的三人都捉起来,万一他们身边的亲卫等人,通风报信出去,这一条线索便又断了。
两人谈了片刻沉重的正事,齐云最初的不自在已经淡去了。
穆明珠从黑刀卫的内鬼,想到建业城中藏在暗处的敌人,想到建
业城,又想到皇宫中的母皇,随之便想起堆积在她书房中的、那厚厚一叠申饬她的文书诏令。
她眉眼之间的神色,透出几分郁郁来。
处处危机四伏,只是一味防守,如何能行呢?
忽然,穆明珠眸光一亮,计上心头,轻声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既然这内鬼要路上动手,那咱们不妨引蛇出洞……”
齐云一愣,没有否定这个计划,只是道:“殿下千金之躯,不如择人假扮……”
“不,这个计划里的精髓就在于一定要是我本人。”穆明珠已经想到了整个环环相扣的大计划,一时眉目舒展开来,低声道:“你听我说……”
她把计划大致道来,齐云仔细听着。
两人就在这狭小石壁之间,谋划着要如何逆风翻盘。
一时商议到了尾声,穆明珠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齐云不解,被她笑得耳根发热,黑嗔嗔的眼睛望住她,也不说话。
穆明珠笑道:“这么正经重大的事情,咱俩却蜷缩在这里密谋,一点都不像是公主和都督……”她忍着笑,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小声道:“好像两个小孩过家家啊……”
匪夷所思中又有种诡异的喜感。
齐云最初只是望着她,见她笑开来,他的黑眸中似乎也溢出笑意来,却轻轻低下头去藏起来。
穆明珠环顾四周,忽然有些感叹,道:“要不要给这里起个名字啊?”她摸一摸五彩斑斓的内壁,又摸一摸石瀑布的出口,抬头是无数像鹅管、绒花一样垂坠下来的石柱、石花,轻声道:“嗳,你知道吗?”
她抬手摸着头顶洁白绒状的石花,轻声道:“你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长出这些石花来吗?”
齐云深深望着她,低声道:“臣不知。”
穆明珠道:“一滴又一滴的水从上面落下来,据说要亿万的时间,才能长出这些石柱、石花来。”她顿了顿,“亿万年……”
与之比起来,人的寿命是何其有限。
齐云也有些诧异,低声喃喃道:“亿万年吗?”
当时间的单位超过了百年,对人来说好像就失去了计数的意义。
亿万年那样漫
长的时光,其间来去的人又发生过多少故事呢?
穆明珠的声音忽然转为柔和,她轻轻笑着,视线从头顶洁白盛放的石花上挪下来,落到齐云脸上。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靠得极近,几乎是贴身挨在一处坐着。
“想一想……”穆明珠贴在齐云耳边,柔声低语,道:“第一个吻,在这亿万年才绽放的石花下,不是很有意义吗?”她一面说着,一面垂下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齐云的手。
齐云听到女孩在耳畔的低语,感到一阵冲击的晕眩。
当她说起那些亿万年的石花,仿佛在同他暗示,两个人会亿年万年都在一处,永垂不朽。
“方才晚宴上,我等着你来敬酒呢。”穆明珠恶人先告状,埋怨道:“都督怎得不来?”
齐云嗅到她身上清冽的酒香,感受到她温热柔软的手,听到她似是埋怨又似是撒娇的话语,喉头上下滚动,额上已经沁出汗水来,口中低哑道:“给殿下敬酒的人太多,臣不便凑这个热闹。”他有意冷淡一些,可话出了口,才发现全然不是他想的那么一回事儿。
穆明珠埋首在他肩头,忍下笑意,知道他心中那股别扭劲儿还没过去,有意哄他,又道:“我不记得哪些人来敬过酒,只记得你没有来。”
齐云再说不出话来。
穆明珠又道:“都督怎得不理我?”
齐云喉头微动,再也“冷淡”不下去了,闭了闭眼睛,认输般道:“臣不敢……臣下次一定给殿下敬酒。”
穆明珠笑出声来,微微抬头,啄吻在少年滚烫的耳朵,含糊道:“齐云……”
齐云浑身绷紧,又在绷紧中颤栗起来,只从喉咙间挤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嗯?”来。
穆明珠的声音甜的像是能滴下蜜来,“齐云,你怎么这么可爱呀。”她与他五指紧扣,在不断的啄吻中,又主动道:“萧渊实在胡闹,竟然在庆功宴上安排了侍君来……”
齐云听她提起侍君,从意乱情迷中稍微回过神来,道:“殿下不记得那侍君?”
他不信。
“我记得呀。”
齐云眸色一黯,顿了顿,勉强笑道:“萧郎君素
知殿下心意。”
“他知道个屁。”穆明珠笑道:“他只会胡闹,竟然请了侍君来……”她解释道:“我记得那侍君,是因为咱们是上次入焦府救赵洋的时候,他不是一直缠着我吗?当时你问我记不记得这侍君,我说不记得。我不记得他是谁,只是记得你曾问过我。”
齐云听到她的解释,心中不禁发软发烫,竟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奢望。
“萧渊还要他扮做萧负雪的模样……”
齐云听到“萧负雪”这个名字,原本发软发烫的心忽然一惊。
“不过他扮的不像。”穆明珠在他耳边低语,道:“就是像也没有用。”
她吐气在他耳边,似是带着无尽的情意,道:“我告诉他了,我不喜欢那样的……”
齐云一颗心提了起来。
穆明珠柔声道:“你猜我怎么跟他说的?”
齐云喉中干涩,道:“臣不知。”
穆明珠笑起来,低声道:“我告诉他呀,若是照着齐都督你的模样学,本殿才喜欢。”
齐云只觉“哄”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来,几乎听不清女孩的话语。
穆明珠抱住了少年劲瘦的腰,吃吃笑着道:“我喜欢你这样的啊……”
喜欢。
齐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他想的那种喜欢吗?
湿冷的石壁一瞬间好似百花盛放的春日。
穆明珠感受到双臂之下,来自少年身体的颤栗,忍不住又笑起来,在他耳边道:“怎么这样冷淡?都督不喜欢我吗?”
齐云喉咙滚动,一语“喜欢”就在口中,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穆明珠轻轻笑着,吻在了他的唇间。
仿佛是从前那一日又重演,可是却多了几分真情。
“我想好了……”穆明珠回撤一寸,眼睛闪闪发亮,望着面色绯红、漂亮到不像话的少年,柔声道:“这里不然就叫‘天长地久’怎么样?”
亿万年的石花之下,亲吻的有情人,和天长地久的允诺。
齐云全然醉在了她的亲吻与情话之中,喃喃道:“天长地久么?”
“天长地久呀。”穆明珠认为与他的亲密,是双方都快乐的事情,这种时候
,她从不吝惜甜言与蜜语。
齐云情知她素来会拿好话哄人,但这一刻他不愿以理智去想,只柔声应道:“好。”
穆明珠吻他,忽然又回撤,发愣道:“我明白了。”
齐云懵懵睁开眼睛来,问道:“什么?”
穆明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在这样快乐的时刻,忽然解开了心中的疑问。
当初她离开建业城之前,曾去过济慈寺。
虚云转述了怀空大师的话,“如来于燃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
当时的她不明白,却在这一刹那顿悟了。
佛在过去佛前没有学到什么,因为他所需要的,都已经具备了,只是他从前不知道而已。
她也是一样的。
她不需要向外去学什么,不需要什么人来引导她。
她要做一个皇帝,所需要的一切素质都已经具备了。
只是需要她去施展而已。
在她顿悟的这一刻,整个扬州困局中,她所感受到的困顿压抑,忽然都不翼而飞。
她前行的征途,将一片光明!
第96章
穆明珠与齐云走出秘库溶洞,走过正厅之时,只见里面的庆功宴已经散了,灯烛黯淡,只有侍从婢女列队而出、撤下杯盏。
樱红候在厅外,遥遥见了穆明珠,松了口气,方才公主殿下不许从人跟随,一入秘库便许久未归,没想到竟然会与齐都督一同归来。
她忽然想到那一日大军攻破焦家老宅,在望火楼上,公主殿下忽然倾身去吻齐都督……
公主殿下原是极讨厌齐都督的,可是这一趟来扬州,不知怎么回事儿,竟然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樱红白天黑夜都跟随在穆明珠身边,可是也瞧不透这位公主殿下的心思,只是好在齐都督乃是皇帝御赐的驸马,公主殿下喜欢齐都督,总比讨厌齐都督要好些……
穆明珠走到近前来,笑问道:“怎么还在这里等着?不是说要你们先回去吗?”又问道:“萧渊呢?”
樱红垂眸道:“殿下走后,庆功宴过半,诸人也都散去,萧郎君兴致未尽,邀了几位投缘的郎君,往宿处小院续杯谈天去了。”
“哦?”穆明珠笑问道:“他邀了哪几家的郎君?”
樱红想了一想,道:“这奴婢却不知,不过那些郎君之间彼此都相熟,像是扬州城中的大族子弟。”
穆明珠便知道,这是那些在守城之时捐出物资米粮的有功之臣子弟,因此能被邀请来这庆功宴。当她在扬州城中,与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对峙之时,胜负未分,又需调集守城所需的物资,虽然在双倍返还的鼓动之下,百姓们的支援是很踊跃的,但还是需要城中大族的支持。经由扬州刺史李庆的游说,扬州城中有七八家能够审时度势的大族,便在大战之前投向了穆明珠这一方。萧渊与这些扬州大族的子弟交好,不但是他自己投缘玩乐,对她在扬州城中的根基也有所稳固。
樱红看了一眼穆明珠,似乎欲言又止。
穆明珠瞧出来了,笑道:“怎么跟本殿还吞吞吐吐的?”
樱红瞄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齐都督,凑到穆明珠耳边
,低声道:“萧郎君走之前,命人把那侍君送到内院去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离开庆功宴的时候,身边那学萧负雪做派的侍君还没离开。
樱红的声音虽然很低,但齐云跟在后面仍是听到了。
他眉棱骨一动,于夜色中沉沉望向眼前的公主殿下。
穆明珠清楚以齐云的耳力,这个距离足够他听清樱红的话,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人哪里来的,再送回哪里去。”
“是。”樱红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赏赐还给吗?”
穆明珠虽然没有给过这样的“赏赐”,但她倒是也明白樱红在问什么,大约花楼里的侍君出来一趟,总要得点什么东西回去,因笑骂道:“要本殿给?把人送到萧渊那里去,叫他出!”
樱红抿唇一笑,应了下来。她是极有眼色的,见公主殿下与齐都督一前一后走过去,而公主殿下并没有要她跟着,便等了一等,落在后面,才带着众从人远远跟上去。
穆明珠转向往内院走的路,缓步走着,微微仰头望向浩瀚无垠的星空。
却听齐云在后面,忽然轻声道:“殿下这样做,岂不是辜负了萧郎君一番好意?”
穆明珠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他。
一见她回头,齐云便轻轻偏过脸去,避开了她的视线,掩下眸中的不安之色。
他已经清楚了她要走的路。
哪怕她不走这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路,以她公主之尊的身份,只要她想,招招手,便会有无数个肖似萧负雪的青年才俊涌上来。
今夜是他在庆功宴上,而刚巧在扬州城中这一个多月,他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又刚巧他作为黑刀卫的都督,对她来说还有用处。
所以她愿意下溶洞来哄他。
可如果他今夜没有来这庆功宴呢?
齐云一想到这种可能,原本满腔的甜蜜便化为了酸楚与恐惧。
穆明珠歪头审视着他的侧脸,看不清他眉眼的神色,便伸手去牵他,笑道:“原本想着你这一个月来辛苦了,今夜要你睡个好觉。如今看来都督倒是颇有闲心,今夜便别回去了……”
齐云心中一跳,猛地转过脸来看她,又慌忙垂下眼睛去,因见她笑得促狭,大约又是玩笑话。
穆明珠才不管自己的话多么让人误会,一路与他牵着手,回到了内院书房中。
齐云这一路上,好似飘在云彩上一样,心里有两个小人在交战,一个说怎么可能,一个说公主殿下行事从来出人意料——可是他真的没有准备好。
直到穆明珠转向书房,齐云激烈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为自己会错意而羞红了脸,好在夜色中难以察觉。
书房内,沿着墙根摆着两口极深的红皮包金箱子。
那两口箱子打开来,里面竟都是一摞摞的账簿与往来信件。
“先拿左边这口箱子的出来,摆到书桌上去。”穆明珠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告诉你,这是比焦府秘库中的宝物还要贵重的东西。”
原来焦家在扬州为豪族,一路野蛮生长的过程中,不免有需要上下打点的地方。而焦道成既然会作出留下赵洋当把柄的事情,对于他送出的这一笔笔财物,又怎么会不留后手呢?这两口箱子里面的账簿与往来信件,便是这近二十年来,与焦家有过往来的官员罪证。
焦道成之所以能够在扬州城中肆无忌惮,不只是因为他的豪富,更因为他手中的这些“铁证”。
这两口箱子,原本收在焦道成卧房的暗室之中,焦家老宅被攻破之后,林然带兵搜寻,便给寻了出来。
齐云见是正事,稍微松了口气,面色也缓和过来,照着穆明珠的吩咐,依次把两口箱子中的账簿与信件都倒出来。
这些账簿与信件,三七分开,七分是与扬州城本地的官员往来,剩下的三分则是与建业城中的高官往来。
穆明珠与齐云平分了来看,先看建业城相关的,再看扬州城本地的,直看到旭日东升、两人的眼睛都熬红了。
穆明珠合拢了与建业城高官来往的最后一本账簿,揉着发痛的眼窝,叹气道:“穆国公可真是贪……”她口中的穆国公,便是她的大舅舅,她母皇的长兄。
要知道皇帝穆桢乃是庶民出身,只是生得实
在美丽,一心要离开故土往高处走,在她十四岁那年离家前往建业城谋机会的时候,大约阖家的人都不看好,只有她的长兄凑钱雇了驴车,一路把她送到了建业城中,又想方设法把她送到了宫中为侍女。谁都没有想到穆桢的造化会这样大,十五岁偶遇世宗皇帝,从侍女成了妃嫔,为妃嫔几度起伏,在世宗皇帝龙归大海后,竟自己做了皇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为从前长兄的帮扶,皇帝穆桢也有报恩的心,因此待长兄尤为亲厚,连番封赏,最后封为穆国公。
穆国公年轻时候对妹子的帮衬,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好的官员。他早年生活清贫,中年丧妻后,恰逢穆桢开始得势,于是渐渐在男女之事上把持不住、人也越来越贪婪。待到穆桢做了皇帝之后,他贵为穆国公,底下人送上来的财物美人,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事情皇帝穆桢也并非不知,只是就这么一个亲哥哥,又在当年她最难的时候鼎力相助过,况且穆国公年纪也大了,所以不闹得太过分,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从前在建业城中,穆明珠对于她这个大舅舅的作风也略有耳闻。
穆武虽然猥琐阴险,但是在这些脏乱的事情,比之穆国公还要弱上几分。
只是从前关于穆国公的事情都是耳闻,不像此刻一本本账簿清晰摆在眼前冲击力那么强。
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若是抄了穆国公的家,朝廷怕是三年都不用动赋税了。”
齐云从账簿中抬起头来,看向穆明珠,道:“殿下要动穆家?”
穆明珠没有回答,问道:“都督以为如何?”
齐云抿唇沉吟,低声道:“很危险。”他的手压在账簿之上,不知是说动穆家很危险,还是说这些账簿代表的意义很危险。
穆明珠点头,道:“你知道吗?现下建业城中最不希望我回去的,就是账簿中有记录的人。”因为她占据了扬州城,那就意味着很可能她拿到了焦家的账簿,哪怕在这个刑不上大夫的时代,贪腐也只是夺官吃粥而已,但已经尝过了权力滋味的官
员们,谁又甘心因为几本账簿沦为普通人呢?只要让穆明珠回不了建业城,他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她弹指叩击在扬州城内相关的账簿与书信上,道:“还有扬州城中也是一样的道理。昨日庆功宴上,那几家有功大族的子弟其实也是来探风向的。他们在本殿与鄂州、南徐州兵马对战的时候,选择了押注在本殿身上,固然是判断本殿能赢的缘故,但也是因为本殿要李庆重新做了刺史。”
李庆是因为贪污,被焦家拿住把柄,在关键时刻搞倒了。
她宽恕李庆,倒是给这些大族看到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那些大族子弟是想来探一探,过去的事情本殿是不是还会追究。”穆明珠说到这里,望着窗外已经彻底升起来的太阳,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说起正事来,条理清晰、冷静严酷,可是困眼惺忪打呵欠的样子,却像是一只白日被吵醒的小猫。
齐云看在眼里,黑眸中漾起水光来,又在她看来时、不着痕迹挪开视线去。
“我下午邀了城中有头有脸的人来会面,该去睡一会儿了。”穆明珠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松散筋骨。
见她起身,齐云忙也要起身。
穆明珠却在他起身之前,绕到他身后,俯身撑在他面前的书桌上,几乎是将他半拢在怀中,低头细看着他,道:“这回不生气了吧?”
隔着夏日轻薄的衣衫,齐云几乎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度,一瞬间红透了脸,不知她这一问从何而起,大约因为一夜未睡,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知傻傻坐着。
穆明珠轻轻一笑,又亲了亲他滚烫的耳尖,柔声道:“看来是不气了。”又抚了抚他的肩头,这才直起身来,道:“我去睡一会儿。你把账簿与信件都封回箱子中去,命人在书房外守着,谁都不许进来。”
齐云喉头微动,见说起正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起身低声道:“臣来守着。”
“那不行。”穆明珠笑着,抬手抚了抚他微红的眼尾,道:“这么漂亮的眼睛,若是熬坏了,本殿拿你问罪。”
齐云半垂了眼睛,任由公主殿下微凉的手指抚过眼尾,口唇半启,喑哑道:“臣……”可是只蹦出这一个字来,便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穆明珠也没有在意,困意上涌,便将后事交给他,自行回寝室歇息。
樱红正在寝室侧间等着,见她终于从书房回来,忙迎上去,嗔怪道:“殿下怎么熬了一夜?”便服侍她换衣梳洗睡下。
穆明珠夏日喜欢裸睡,躺倒感受着微凉绸缎的丝滑,半阖了眼睛,在入睡之前同樱红撒娇,喃喃道:“嗐,别提了……”
樱红轻声道:“怎么了?”
穆明珠叹了口气,齐都督漂亮是漂亮,就是太爱吃醋了,哄了一晚上才哄好。
她已是困得厉害,也无从对樱红解释,只是嘴角挂着一抹无奈的笑意睡熟了。
而果然如穆明珠所料,建业城中不只有为她谋求机会的萧负雪、李思清等人,也有对她的归来深怀不安、蓄意破坏的人。
譬如曾从焦家拿到大量财物的穆国公。
他清楚自己敛财一事,虽然皇帝有所耳闻,但皇帝并不清楚他敛财到了什么程度,因为皇帝不曾调查过他。大约在皇帝穆桢心中,她的长兄还是当初那个得了两只金元宝便喜得到处叫嚷“我家妹子诞下皇子了”的人,却不知道现在的他,已是富可敌国。
如果焦家的账簿落入穆明珠手中,如果穆明珠平安归来,如果穆明珠告知皇帝……
穆国公如此快意的日子便到头了。
他自信不会丢掉性命,但是对于尝过权力滋味的他来说,丢掉了权力,比丢掉了性命还要痛苦。
“陛下,俗话说‘惯子如杀子’。”皇宫幽静的花园中,穆国公陪在皇帝穆桢身边并肩走着,仿佛他们还是昔日在镇子里一同出去卖布的兄妹俩,他听起来苦口婆心,“这话底下的大臣是不敢跟陛下说的,只有哥哥我能跟陛下说这些体己话。从前废太子的事情,不就是明摆着的例子么?陛下,切不能心慈手软呐!她如今敢在扬州城动兵,若是这一次没有惩戒,那下一次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到时候,她在建业城中动兵,
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帝穆桢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常服,眉心深蹙,道:“哥哥的心意,朕都明白。这话也的确是只有你敢同朕说……可是如今皇甫老将军病故,北境不平,大梁骑兵跃跃欲试,大周要稳才成。若照着哥哥的意思,怎么管教呢?朕一出手,大周又要再兴风雨。”
穆国公听明白了,皇帝并不是不想惩戒穆明珠,只是因为形势所逼,现在顾不上她。可是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眼睁睁看着穆明珠拿着他的罪证回到建业城来。
“怎么管教……”穆国公眯起眼睛来,叹气道:“若是咱们还都是从前的庶民,管教儿女,自然是哪个不听话便揍哪一个,打到他服气了为止。如今自然不能用这样的法子了,可是直接要公主回建业来,也不妥当——叫外人看着,岂不是没了国法、没了家规?”他徐徐道:“不如择一苦寒之地,命公主前去,冷落上她几年,几时公主真知道错了,陛下便原谅她。若是公主不知悔改,那……”
皇帝穆桢眉头越皱越深,她听着穆国公的话,其实也在思量着穆明珠这个女儿。
坦白来说,从穆明珠出生开始,这十四年来加在一块,皇帝穆桢想到这个女儿的时候,还没有这一个月多。
她这一生,孕育了四个孩子,长子英年早逝,次子谋逆被废而死,只剩下三子与幼女。
长子是她第一个孩子,他成长的每一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记得那些因为触怒了世宗、而不能见到亲骨头的痛苦长夜。
次子是她亲自抚养的第一个孩子,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清楚些,等到次子长大之后,她也做了皇帝,没那么多心力顾及他,谁知道便长歪了。
至于三子与幼女,她有时候甚至想不清楚,这两个孩子是怎么长大的。
尤其是穆明珠。
因为怀着这个女儿的时候,正是世宗驾崩、大周风雨飘摇的时候,她稳固住皇权、保命还来不及,更不必说抚养女儿。这个女儿从生下来第一天起,连她的一口奶都没有吃过。这孩子幼时又病病
歪歪的,穆桢当初孕中经历了许多波折,自己也觉得这个孩子养不成,大约是怕日后伤心,也是政务繁忙,便全都交给宫人去照料。
谁知道后来竟出落成一位妙龄少女,康健聪颖、野心勃勃、极会揣摩人的心思。
颇像是从前的她。
皇帝穆桢想到这里,眼底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望向翠色浓郁的花园,仿佛看到过往几十年的岁月。这个太过聪明的小女儿,当初要求离开建业、前往扬州的时候,究竟是真的为了与齐云解除婚约,还是早有预谋要在扬州动兵呢?
“陛下以为如何?”穆国公久不闻皇帝回应,眼底露出焦灼之色来。
皇帝穆桢回过神来,摇头理智道:“朕知道哥哥的心意,只是不能如此行事。”她因是对着长兄,便多解释了两句,道:“她在外面动了兵,正是自惊自疑之时。若是要管教她,朕便命大军再往了——只是如今大梁骑兵压境,不能再生波折。既然大周不能再生内乱,又何苦要她更加自疑?命她往苦寒处去,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她真闹出事儿来,到时候大周内忧外患,如何收场?”
穆国公一噎。
皇帝穆桢便道:“朕知哥哥好意,只是国家大事,与寻常管教儿女不同。这些事情由朝中重臣参详,朕会看着办的。哥哥今日怎么有空入宫走动?近来右腿可还风寒疼痛?”
“是……”穆国公其实也畏惧这个做了皇帝多年的妹妹,怕再坚持下去给她看出端倪来,也明白她的意思——他虽然仗着皇帝哥哥的身份做了穆国公,但是在国家大事上是不配说话的。他垂下眼睛,掩住不甘怨怒之色,好似垂垂老矣一般,咳嗽一声,道:“前番用了陛下赐的药,腿疼好了许多。只是见了风就容易咳嗽……”
皇帝穆桢又陪他说了几句病情,前朝还有事便离开了。
穆国公独立站在僻静的花园中,半响“嘿”然一声,他妹子一个丫头做了皇帝,如今他外甥女一个丫头又要掀了他的老底。
扬州城中,穆明珠虽然不知道穆国公究竟给她上了什么眼药,但她知道账簿信
件上的人,一定会阻拦她回到建业城中。
她与齐云看了一夜账簿信件,上午稍微睡了一会儿,便自行醒来,问道:“几时了?人都来了吗?”
穆明珠坐起身来,虽然问着,但其实还没完全睁开眼睛。
她初睡醒的时候,总是会先迷糊一会儿。
樱红道:“城中各家老爷都应邀来了,在前面正厅等着。”又道:“萧郎君在前面同他们说话,齐都督刚来在外面等着殿下。”
穆明珠“唔”了一声,醒了醒神,想到等会儿要做的事情,便道:“先叫他进来,我跟他吩咐几件事。”
樱红笑道:“好。不过……”她捧了衣物来,垂眸笑道:“殿下还是先穿好衣衫。”
穆明珠顿了顿,反应过来——她是裸睡的。
第97章
穆明珠穿戴齐整,见齐云入内,先笑问道:“可歇过了?”
两人昨夜在书房中看了一晚上的账簿信件,至今日晨起才分开。
齐云垂下发涩的眼睛,道:“是。”其实他只是稍微阖了阖眼,便又去审问陈立了。
穆明珠不知内情,以为他也像自己睡了一场,便没有在意,吩咐道:“命人把书房那两口箱子抬到正厅前头去。”
齐云微微一愣,他知道正厅里此时坐满了人——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寻常州郡之内,大族总有数家,便如同大周境内,以谢、萧、卢、杨四家为第一等的世家一样,虽然谢家为首,但四家体量是差不多的。但扬州境内,因为焦家太过强横,挤占了底下世家豪族的扩张空间,所以是焦家一家独大、底下拖着七八个小豪族世家的局面。如今焦家一倒,扬州境内的豪族世家,一面惶惶不安于自己接下去的命运,一面却窃喜庆幸于焦家的崩塌。毕竟焦家倒下去了,它曾经占据的田地、商路与奴仆总要有人接手,几家分一分,恐怕都还吃不下。
只是在分尸体之前,他们还要解决一件事,那就是扬州城中这位公主殿下。
而他们并不清楚,这位公主殿下是何等态度——是把他们与焦家一体处置,还是松松手让他们过去……如果是前者,有了焦家的前车之鉴,他们说什么也要拼死一搏的,只能赢、不能输,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这一日,他们应邀前来,也有要探一探穆明珠态度的意思。
“是。”齐云虽不知穆明珠的用意,仍是低声应下来。
穆明珠又问道:“孟非白这两日在做什么?”
孟非白本是为了那鲜卑奴才来到扬州,又因为穆明珠动兵,而一直耽搁在城中。上次盘云山一战过后,孟非白带了那鲜卑奴即刻便走,却给鄂州与南徐州赶到的兵马拦了回来。这次他大约是学乖了,没有在战役胜利后的第一时间就离开,而是先看看四周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