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平和她似乎比较熟悉,冲邓廷歌点点头当做打招呼,随手点点,让两人自己找位置坐下。
房中数人都坐在陈一平周围,中间的桌子上铺着许多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张。陈一平身后的白板上写着字,透过烟气,邓廷歌看到了两个很大的汉字:久远。
“这一条不能写。”戴眼镜的中年人挠了挠自己地中海式的发型,抓起一张纸说,“绝对过不了审。你忘记去年的《人山人海》的教训了?”
“《人山人海》是因为提到了红卫兵杀人,这里没有说啊。”坐在他对面的人抢过那张纸拍在桌上,“这个情节太重要了,是久远从一个积极向上的青年变化为厌世者的关键。不能改,绝对不能改。”
另一个咬着烟的男人开口了:“话不是这样说。久远变化的原因是他未婚妻的死,至于他未婚妻是怎么死的,没必要一定套上这个……”
“这叫套吗?”那人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这样表现,怎么渲染出悲剧感?”
另外的人接着喊出声:“要什么悲剧感?我们今天在这里磨这玩意儿为的是过审!不过审就真他妈悲剧了。”
全场俱静,男人们狠狠地抽烟,又低声讨论起来。
邓廷歌和鲁知夏互相看了看,大概明白这是一次剧本修改的讨论会。剧本在没成型之前一般很少会让演员加入讨论,两人也不知道陈一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静静旁听。
听了半个多小时,邓廷歌总算听懂了这个讨论会说的什么。
钟幸的情报不够准确,他所谓的秘密大剧名为《久远》,是陈一平这两年花了大力气去筹备的一部电影。《久远》的主人公是一个笔名为“久远”的青年诗人,年轻,充满活力,积极,又对生活满怀希望。然而在上世纪的十年浩劫中,久远和他的未婚妻都遭受了巨大的伤害,年轻的姑娘怀着久远的孩子在牛棚里死去,久远揣着挚友自杀前写给自己的遗书关好了门窗,点燃一盆劣质的火炭。
邓廷歌心里滚过一串的卧槽。
这部电影不要说播出了,连过审都是不可能的。
陈一平和他的编剧组成员已经提交了两次剧本,两次都被以“意识形态不正确”或“出现较为严重的政治错误”为由退了回来。他们打算第三次送审,同时这也是剧本最后一次过审的机会。
剧本讨论会最后争执得越来越激烈。陈一平大多数时候不出声,偶尔抬头看看两位渐渐也听得认真的年轻演员。
“不用吵了,把重点转移一下吧。”陈一平说,“前两次剧本都把重心放在久远之前和之后生活的对比上,这次试着换一换,关注久远感情的变化。通过他感情的变化来反映时代背景。”
陈一平把烟蒂扔进烟灰缸。
“明白了吗?那段历史只是背景,我们要把重心放在人身上。是人,不是灾难本身。《人山人海》过不了审是因为过分渲染了血腥和暴力,《礼花》过审了、能上映了,是因为它的方向把握得很准。我要的就是这个准。”
编剧们没出声,全都抬头看着陈一平。
“这个故事我一定要拍出来。”陈一平说,“剧本里关于久远和他挚友的部分也不能一笔带过。”
“那怎么写?”编剧中有人说,“那封不是遗书,根本就是情书啊。”
“就那样写。”陈一平一锤定音,“写感情,写人,不要老是说灾难啊浩劫的。上面的老领导看了不高兴。”
冗长的剧本讨论会结束之后,邓廷歌和鲁知夏走到走廊外面透气。俩人都觉得自己浑身的毛细血管里,都是二手烟的气味。
等透完气了再回去,陈一平却不知何时已经跟着其他编剧一起走了。
邓廷歌:“……把我们忘记了?”
鲁知夏:“是吧……”
陈一平的助理窜出来忙不迭地道歉,让两人明天再过来直接和陈一平沟通。邓廷歌倒是无所谓,反正他那边也没什么事可干,能近距离地了解自己可能要拍摄的剧本成形的过程,也是一件挺愉快的事情。
鲁知夏和他走出制片厂的时候说:“你一会有空吗?我们去吃个饭聊聊天呗。”
邓廷歌说好的。
鲁知夏立刻抄出手机拨电话,叽叽喳喳说了半天,转过头来很兴奋地跟他说:“带你去个地方,我一个朋友正在那边呢,介绍你们认识。”
邓廷歌点点头。
“他也正和熟人吃饭。他那熟人你还认识的。”鲁知夏说,“你还记得罗恒秋师兄吗?就你以前老跟在他后面的,吹小号的那个帅哥。”
邓廷歌:“……你朋友是谁?孔郁吗?”
鲁知夏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邓廷歌:“他们在哪里?去去去!”

  ☆、第15章 谁都喜欢你

罗恒秋和孔郁完全是偶遇。一个在这边谈生意,一个在和导演聊新剧。各自送走了商谈的伙伴,转身看到对方时都有些尴尬。孔郁最先提出“一起吃个饭”,罗恒秋犹豫片刻,答应了。
他知道孔郁对自己有意,上次甚至还借口将罗恒秋约到酒店,想要把事情做实。罗恒秋对那一次乌龙实在大感不快,但若是没有那次酒店的偶遇,他可能现在还不知道邓廷歌在哪里。想到孔郁还是华天传媒重要的形象象征,自然也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僵。
然而看到邓廷歌和鲁知夏走进来的瞬间罗恒秋就后悔了。
当时他们点的汤刚上桌,罗恒秋在接电话,孔郁便抬手盛了一碗放在他面前。侍者引着邓廷歌和鲁知夏走进来,孔郁正好将汤勺端正地放在罗恒秋的碗中。
罗恒秋看着邓廷歌:“……”
鲁知夏蹦到孔郁背后捶了他一拳:“嘿。”
邓廷歌跟孔郁笑着打了招呼,垂眼看看那碗汤,又看看带着一脸惊愕表情打电话的罗恒秋。
“师兄。”他说,“那么巧啊。”
孔郁听鲁知夏说起他们三人的校友身份,脸上露出没什么心机的欢喜笑容:“小邓,原来你也认识恒秋。”
邓廷歌轻声说:“嗯,我和恒秋师兄关系不错的。”
他别别扭扭地说罗恒秋的名,总觉得没有孔郁讲得那么顺畅。
挂断通话,罗恒秋十分郁闷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碗,还未喝就已经觉得难以下咽。碗里几块齐整的排骨在微白的汤水里浮沉,他拿起汤勺搅了搅:“好久不见了,知夏。”
他本来话就不太多,鲁知夏和孔郁叽叽喳喳说话,孔郁也知道罗恒秋不会太搭理自己,又怕冷落了邓廷歌,于是三人聊得火热,只剩罗恒秋一个人默默吃饭。
这一段饭吃得实在索然无味。眼看鲁知夏把最后的糖水也喝完了,罗恒秋松了口气。
“我现在回市区,知夏顺路吗?我送你。”
他没问邓廷歌。
邓廷歌的脸色不太好看,但除了罗恒秋之外并没人察觉。他虽然笑容开朗言辞热烈,但全程都没有挑起任何一个新话题,只是不停附和孔郁和鲁知夏的聊天内容。这个方式罗恒秋自己也常常用:心情不好又不能陷入冷场的时候,往往很奏效。聊天只要能正常进行下去就行,没有人会注意面前的人是否往谈话中添加了新话题。
鲁知夏说不顺路哦。“孔郁说教我钓鱼。”她说,“我鱼竿什么的都没买呢,陪我去买。”
孔郁说好,看看邓廷歌又看看罗恒秋:“那,罗总送送小邓?”
罗恒秋突然来了点兴趣:“你和我师弟怎么那么熟悉?”
孔郁:“小邓是我的老师,我跟他请教过重要的问题。”
邓廷歌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敢当……”
罗恒秋:“他还没毕业,有什么本事做你这位前辈的老师?谦虚了啊孔郁,你多提点他才是。”
邓廷歌:“……”
他只能在鲁知夏和孔郁的笑声里尴尬地呵呵。
孔郁临走时还跟邓廷歌交换了手机号码,说改天会去学校找他玩,顺便尝试蹭蹭表演专业的课程。邓廷歌对孔郁的印象完全坏不起来。他很喜欢孔郁这种没架子又认真的人,两人走出去的时候一直在聊天。
然而邓廷歌心内又有些好笑:这人对着自己喊罗恒秋为“恒秋”,转头面对罗恒秋时称呼又变成了“罗总”。这来自第三者的微妙敌意反倒令邓廷歌有点说不清楚的愉悦。
目送孔郁的车离开之后,邓廷歌走到罗恒秋的车边,拉车门。
车门没开。
他再拉,还是不动弹。
罗恒秋站在驾驶座的门边盯着他:“我答应载你了?”
邓廷歌:“……”
他忍不住小声说了句卧槽。
罗恒秋仿佛笑了一下,但笑意太模糊,一闪而过,看不清楚。
“你和孔郁很熟悉,嗯?”罗恒秋懒洋洋地问,“前几天还说不记得鲁知夏,今天就一起出来吃饭了?”
邓廷歌心说卧槽你到底想说什么来点儿痛快的。
“你怎么和我周围的人都那么好?”罗恒秋说,“个个人都说小邓人不错小邓人挺好……”
“我是挺好的。”邓廷歌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点儿气,“我不好你能喜欢我?”
罗恒秋顿时哑口。他皱紧了眉头,低头开锁上了车。邓廷歌立刻溜上副驾驶座,迅速系好安全带。
“是,谁都喜欢你。”罗恒秋轻声说,慢吞吞地咔哒一下嵌上了安全带,“你跟谁都好。”
邓廷歌贫乏无比的恋爱神经在这一刻异常发达。他从罗恒秋这一连串的话里敏感地嗅出了一丝不悦的苗头。
“我和你也很好。”邓廷歌满心的郁结顿时烟消云散,转头欢快地说,“师兄,我们可以更好一点的。”
罗恒秋哼了声,发动汽车。午后阳光异常刺眼,他干脆戴上墨镜。邓廷歌盯着他看个不停,总算在那人白净的脸皮上瞅出一点点不自然的羞赧。
天哪太有趣了。邓廷歌觉得自己脑内简直要爆炸了:各种各样能令罗恒秋继续脸红继续答不上话来的语句疯狂地涌现脑海,他随手拈一句都可以化身情圣。这些话哪里需要学习和准备,如此自然、如此顺畅地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活了二十多年,从不知道自己能想出那么多无耻又不要脸的话。
但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不舍得说。
于是只好盯着罗恒秋嘿嘿地怪笑。
罗恒秋怒踩油门,一路上无论邓廷歌讲什么都冷脸相对。
邓廷歌的心情实在太好,回校之后立刻拉着刘昊君去喝酒大搓了一顿。刘昊君很兴奋地告诉他,自己从钟幸的工作室里接到了第一个编剧的工作,发挥的余地很大。
两人各自心里都很欢喜,当天晚上喝得有点高。
邓廷歌躺在床上睡不着,翻身抄手机,一个个摁着按键给罗恒秋发信息。
【师兄,睡没】
数分钟之后罗恒秋回复:【什么事?】
【没事,聊天嘛。你觉得我演戏行不行?钟导说让我尽管去试,你对陈一平熟悉吗?我听说他人挺严格的。不过严格也有好处……】
短信六十个字一条,邓廷歌原本还斟酌着字数好省信息费,后来觉得没必要就完全撒开了去写,洋洋洒洒地写了近两百字。
罗恒秋回了俩字:睡了。
邓廷歌:“……”
他只好也睡了。
第二天他照旧整齐干净地出发去制片厂。中途下起大雨,他撑着伞从公车站跑向门口。在入口处收了伞抖雨水时,有个人擦着他肩膀走进了雨里。
那人外套的兜帽都没戴到脑袋上,直直走了出去,立刻就被雨水淋透。
邓廷歌忙又撑开伞跑出去:“喂?你等下再走,雨太大……”
那人转头看他,邓廷歌咦了一声。虽然形容狼狈,但他还是立刻认出是方仲意。
他额上的伤结痂了,粗糙的一小处,很显眼。
方仲意皱眉看了看邓廷歌,也不知认出了没有,甩开他继续往前走。邓廷歌自己的时间也快到了,只好将那把伞往方仲意的手里一塞:“拿着,别淋坏了。”
方仲意说谢谢,我不需要,没法还给你。
邓廷歌又拉着他手将伞举起,在雨声里大声说:“不认得我吗?我是钟幸今年招的新人!不用还了!这伞给你,你注意安全!”
他飞快地冲过雨帘,站在屋檐下冲方仲意挥挥手,转身走进了制片厂。

  ☆、第16章 《久远》

这次陈一平正正经经地接待了鲁知夏和邓廷歌。他给他们俩大致介绍了一下《久远》的剧情,倒和和当时邓廷歌旁听时揣测的没什么差别。
电影主要围绕着这位笔名为“久远”的年轻诗人展开。他成名的过程、和未婚妻相遇相爱的经历、与挚友于夜灯下指点江山的往事,都在剧本里娓娓道来。饱受折磨的他最后是烧炭自杀的。穿的虽是破旧衣服,但整齐干净,被剃去一半的头发还被他用缺齿的木梳认认真真梳好了。他躺在床上睡了过去,怀里揣着未婚妻的照片和挚友的信件,尽量体面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事实上久远这个人是有原型的。”陈一平说着,翻开了人物介绍表,指着一个名字说,“朱白华,这是六年前我在乡镇取材的时候在他们的县志里看到的一个人物。历史上的这个翻译家叫朱路,死的时候三十四岁,是在批.斗大会上被活活踩断肋骨而死的。”
陈一平的语调平缓安静,无悲无怒。
“县志说得很不详细,我只能一个个去拜访还活着的老人,从他们口里挖出可用的信息。“陈一平看了看面前两个演员的反应,似乎很满意,“引起我兴趣的是什么原因?在朱路的简单介绍里提到他曾翻译过一部《囚笼与自由》。这部哲学作品现在流传在世面上的所有中文版本都署着另一个著名翻译家的名字。但朱路死的时候,那个翻译家甚至才刚刚出生。”
他语气终于有一些激动。
“这说明什么?他可能是一个天才,是一个出生在错误时代的天才。在上个世纪的那个年代,朱路他居然翻译除了一部德语的哲学作品而且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的痕迹,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顿了顿,“不过若是放在那个时候,倒也不难理解。”
陈一平察觉到朱路背后可能隐藏的故事,按图索骥,不断寻找和朱路有关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久远》剧组的编剧和导演慢慢聚集起来了。
最后他们在朱路的外甥家中找到一本被藏得严严实实的德语字典。朱路在这部字典的每一页上都写满了字,这本字典实际上就是他的日记。老人并不知道这本字典的重要性,只是告诉他们:朱路被卷入时事斗争时他还很小,玩耍的时候在朱路的床下发现了这本字典,想到舅舅的所有书都被人抄走烧掉了,便连忙悄悄挖洞藏了起来,想等舅舅回家后还给他。然而这一藏就是数十年。
也是在这本日记中,陈一平发现了久远的名字。
朱路反复多次提起自己认识了一个年轻的诗人和他的未婚妻。他在日记里亲热地称呼他为“久远”,认识他之后的大部分记录都提及他和他美丽可爱的未婚妻杨春霞。他们一同谈天,一同出去游玩,一同拜访友人。而有时候日记里会出现某些陈一平看不懂的德语词句,他们无力翻译,遂找到专业的翻译人员去逐条以中文译出。
朱路用别人看不懂的语言写下的,全是他对另一个“他”的思念。
“今日暴雨,不知他家中是否安好,不知霞是否记得他畏寒畏冷。”
“终于又见到他。心中十分欢喜安乐,然我应当知道这是不当的。”
“世道越来越混乱。然而想起他我便觉得生命中还有些安宁的依恃,不至于过分痛苦,也不至于被恐惧摧毁。”
……
然而两个月之后朱路就死了。他离世后数日,久远的未婚妻杨春霞在劳动的时候不慎摔倒,之后被砸得头破血流,在久远赶到之前就已经死去。朱路死后的第十天,久远收拾好自己,安静地睡在稻草铺就的地上停止了呼吸。
邓廷歌听得心头发闷,喘不过气。鲁知夏默默坐在他身边,吸了吸鼻子。
陈一平探寻到的是朱路的故事,但朱路的这个故事太过敏感,根本不可能拍出和播出。陈一平和编剧组的人商量之后决定转而以久远为主体,把朱路对久远的感情尽量隐藏起来,更改了朱路的死因,以电影前面漫长的铺垫为最后一刻揭示的残酷埋下伏笔。
昨天两人离开之后,陈一平和编剧组已经转战其他更便于直接进行剧本修改的地方,花了一个通宵的时间把剧本里过分敏感的内容全都删改了。交到邓廷歌和鲁知夏手里的剧本已经是最后一个版本。故事说的尽是久远和杨春霞的爱情故事,那位名为朱白华的翻译家只成了这个电影里一个重要的配角。
“朱路……不对,朱白华。我还是以剧本里的人物来称呼他吧。他对久远是什么感情我们心里知道就行,不能表露得那么直接。“陈一平点了点自己面前那份剧本,“现在我这边算是把所有的情况都跟你们说清楚了。这电影的导演是我,制片也是我,我是一定要把它拍出来并拍好的。小邓、知夏,你们的角色分别是久远和杨春霞。目前对这个故事还有问题吗?如果觉得接受不了或者有表演难度,立刻告诉我。”
两人都摇摇头。
“这个故事需要你们补很多很多课。”陈一平从抽屉里抽出几张纸,“先熟悉剧本,然后跟我说说你们对剧本的理解吧。这上面列出来的书你们尽量都看看,有用处的。”
邓廷歌接过那纸,发现是手写的一份书单,另外还有一些文献的名称,都详细地在纸面上列明了。
“没有问题那我这边就走流程。知夏的经纪人已经知会过了,我一会儿会跟钟幸说你的事情。”
陈一平做了个散会的手势,但邓廷歌逮着他问了个问题。
“朱白华谁来演?”
“严斐。”陈一平说,“原本欢世那边塞了丘阳过来……你们认识丘阳吧?”
鲁知夏:“当然知道啊!”
邓廷歌:“……不知道。”
陈一平又点了支烟:“他还不错。可惜太年轻了,和朱白华的年纪不符合。严斐你们都知道的,拍《瘦马西风》男主角的那个,还拿了个最佳男主角的奖。”
邓廷歌回去的路上又买了几份八卦杂志和报纸,草草翻了一遍,大概对陈一平提及的那两个人有了点印象。他知道自己必须补课了:这种一问三不知的囧事发生一次就够了,绝不能有第二次。邓廷歌心里仍旧存着有朝一日能再次站在话剧舞台上的希望,但他熟悉的圈子确实已经渐渐变远。
回到钟幸工作室又碰到钟幸的助理在茶水间泡茶。水壶咕嘟咕嘟,姑娘跟他说别进去啊。“老板和方仲意在里面呢。“她说,“估计又要和好了吧。“
邓廷歌身边见过的同性情侣就那么一对,纵使反复折腾得让人无语,他也按捺不住好奇。
“他们常常这样吗?”邓廷歌问。
助理一副满怀八卦但说不出来的悲愤模样:“算是常常了。老板心很软,方仲意来道歉几次就会原谅他啦。哎别问我,我不能再说了。你去翻《娱乐八点档》去年第17期和今年年初的第9期就知道了。”
邓廷歌:“……厉害。”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邓廷歌这次终于喝到了泡好的茶。没等助理端茶进去,方仲意先走了出来。他抬头看到走廊上的两个人,显得有些惊讶。邓廷歌同时也想起那次他和钟幸争执的过程。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方仲意说:“你的伞我放在前台了。谢谢你。”
“不用谢。”邓廷歌见他全身还是带着水汽,但精神已经好很多了,“你没事吧?”
“没事。”钟幸走出来,靠在门边慢悠悠地说,“走吧,我有空再找你。”
他的精神也很不错。
方仲意回头看看他,眼里带着点说不清的依恋。
“先回去。”钟幸放轻了声音说,“洗个澡,吃个饭,好好睡一觉。”

  ☆、第17章 吻

钟幸告诉邓廷歌,方仲意的作品被盗用了。
令他的经纪公司做出暂缓他一切音乐活动的原因是,他们花了一年时间筹备的专辑主打歌,在前几天成了另一个音乐工作室新人的新ep。
换一首歌对方仲意来说不难,但经纪公司十分愤怒,立刻着手彻查;才查几天就查到了方仲意身上:他在健身房里认识的新男友将他的谱子和歌词偷偷拍下,高价卖给了那个音乐工作室。方仲意甚至连demo都还没录,作品直接就被盗用了。
然而更讽刺的是,他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首歌是他的作品。
男友昨日刚刚分手,手机关机,住处也退租了,连工作没辞就跑路不见。方仲意的经纪公司找不到人,只能把气撒在他这个不够谨慎的当事人身上。方仲意在音乐创作上向来方式自由,灵感一来随手拿着什么都能写:餐巾纸、打印纸的另一面、广告单、病历本……写好的乐谱或歌词就随便往包里塞,回家之后再仔细誊写出来。然而就算誊写出来也只是直接放在抽屉中,并不着意保管。
这种种漏洞,最终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经纪公司折腾了许久最终却出了这样的纰漏,十分恼怒,立刻让方仲意停止一切无谓的活动,全心全意地做专辑,否则无法赶上原定的发行日期。
邓廷歌也不知道钟幸为什么要跟他说那么多,但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
“他这人性子直接又单纯,当然很多人都认为他蠢。不通人情,不懂委婉,唯有做音乐这条路走得顺遂。”钟幸坐在沙发上,姿态很惬意,眼神却带着点忧虑,“他是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恋人会对他做这种事情的。”
钟幸显然在为方仲意辩解。
在制片厂里跟导演谈主题曲创作谈到一半,经纪人接了电话之后把他拉出去,将公司的调查结果告诉了他。经纪人见他神情恍惚,自己就先进去跟导演那边说明情况,出来之后却发现方仲意已经走了。
“谢谢你那把伞。”钟幸突然十分认真地说,“若是没有遇到你,他现在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或者根本想不到要来找我。”
邓廷歌看他一会儿,忍不住问:“钟导,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你还为他说那么多?”
钟幸想了想,说,不这么说说什么?说他自作自受,说他活该?
他坐直了身子:“你不懂。方仲意决心和人谈恋爱的时候,他从来是全心全意扑进去的。他必定真的很喜欢那个人,所以打击才会那么大。”
顿了片刻,他自嘲地笑了:“是啊,我也明白,他每次和我在一起,从来没说过我们是在谈恋爱。他说钟幸,我今天能来找你么。然后他就来了。”
钟幸笑容渐渐消了,那种自我嘲讽的表情终于也不见了。
“我都明白。但如果不装作不知道,他不会靠近我。”他说。
邓廷歌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不吭声。
好在钟幸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情,听他说了今天见陈一平的事情之后,告诉他一定要按照陈一平所说的去做功课。
“陈一平为人严谨认真。他应该是总导演,下面还有一个导演组的成员,这是他以往做事的常规方式。他给你的书单肯定都是他一个个去问了专业人士才列出来的。”钟幸拍拍他肩膀,“虽然我个人认为你从电视剧领域开始会比较好,但现在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可绝对不能放过。你的起点够高,以后只要走得稳走得对,只会越来越高。”
邓廷歌虽然一直对“越来越高”没什么希冀,但也被他的话鼓动了。
“小邓,尽量做个自己也喜欢的好演员。”钟幸摸摸他脑袋说。
邓廷歌学校的图书馆里并没有那么多相关的资料,他在知网和维普上下载文献,又天天蹬着刘昊君那辆二手自行车到区图书馆里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