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兴致勃勃,邓廷歌从她脸上看到了和以往不一样的光彩。
他很惋惜。无论是刘昊君还是鲁知夏,邓廷歌都很清楚他们的能力和天分。
但那没有用。他自己也在这个圈子里,知道这个圈子的残酷。有天分的人太多太多了。邓廷歌甚至会目光短浅地怀疑,世界上还会有别的领域像这个圈子一样,能聚集起那么多时刻都在疯狂创造的人么?
天才太多,而机会太少。
运气不是人人都有幸可得到。他得到了,而且得到了不少。邓廷歌知道,自己得到运气的同时,也意味着有许多人失去了对他们来说更为珍贵的唯一一次出头机会。
他当然是不愧疚的。这是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他自己也正体味着这种残酷。
只是跟罗恒秋谈论起刘昊君和鲁知夏的事情时,他还是忍不住流露了一点别的情绪。
“每个人都在做选择,大家都在往前走。”他说,“只有我……”
罗恒秋觉得一年其实挺短的,刷的一下就过去了,他感觉很快又要发年终奖。但邓廷歌觉得一年太漫长了:365天的时间,他可以拍完三个戏,可以配一堆的音,可以看很多剧本,去很多地方,参加很多节目。空出来的时间顿时被放大,康复训练的痛苦和难受也随之加倍了。
罗恒秋说我愿意代替你。但他做不到。
之后过了一个多月,邓廷歌迎来了一个意料不到的访客。
刘昊君带着导师过来了。
老头子提了好酒好茶,顺手递给罗恒秋。罗恒秋见到这位邓廷歌敬佩的长者,莫名其妙地比见邓廷歌的父母还要紧张。放好茶酒之后他借口自己还有公事处理钻进了书房不肯出来。
刘昊君:“罗总那么害羞啊?”
邓廷歌:“……因为老师的样子太凶了。”
一直在吹胡子瞪眼的导师这时才慢慢地把神情缓和下来。
“凶吗?”他问,“我在学校里不是以和蔼可亲著称吗?”
虽然大部分时间和蔼可亲,但他对邓廷歌的伴侣也表现出了微妙的不满。邓廷歌现在已经获得了父母的认可,对老师的不满视若无睹,嘿嘿地请他坐下。
导师和刘昊君陪他东拉西扯,邓廷歌一直耐心地等着他说出来意。
“小邓,你还想不想演话剧啊?”导师说了半个多小时的闲话,才终于慢慢开口,“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我现在手里有一个话剧项目,挺好的,作品和演员都很好,导演和编剧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你有兴趣吗?”
没别的意思。导师又多此一举地加了一句。
邓廷歌愣了一会,眼圈有些酸。
“有兴趣的。”他立刻说。
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的左眼皮跳了几下。他问罗恒秋左眼皮跳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罗恒秋也不知道。
现在他想,应该是好事,绝对是好事。
“是什么项目?”他压抑着内心惊涛一般的激动,勉强冷静地问。

  ☆、第75章 新的开始

导师说的项目是由中.宣部牵头的一个大型话剧展演活动,内容全是抗战题材。其中导师负责的三个话剧分别是著名编剧新写成的作品,或由著名作品改编而成的二次创作作品。
“都是讲士兵的故事,我看过剧本,确实很好。舞台空间有限,但这次在舞美上会花很多心思,尽量还原当时的场景。我手里的这三个剧本的主角都是老兵,但除了几位主角之外,参演的演员大多数很年轻。有些……”导师笑了笑,“有些甚至从没有过话剧舞台表演的经历。”
“哦。”刘昊君和邓廷歌心知肚明地点点头。
这样的项目是罕见的。它有诸多限制,但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机会。就像春晚一样,每次出来都受到诸多批评,节目形式的变化也不多,受到的审核和限制更是无比繁琐,但那样的舞台本身就具有某种无法替代的象征性意义。由中.宣部支持开展的话剧项目更是如此:邓廷歌虽然对这些事情不太熟悉,但毕竟也在这个圈里混了些日子,立刻就明白了导师的意思。
“这些孩子我都见过。”导师说,“其实都是挺好的孩子,性格也不错,肯学,能认真地学,但吃苦的精神还是不够。”
他忍不住说起以前带邓廷歌他们那个班的时候,台词、仪态、步姿,就连讲话时候如何控制气息,都苦苦地训了他们许久。
“你们班的那个谁不是哭了好几次吗?哎哟那个娇弱。”导师笑着说,“不过她现在发展得不错,还成了那个挺有名的话剧剧团的固定班底。”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往事,终于又把话题转到现在的这个项目上来。
“我愁的就是这件事。这些孩子虽然不错,但他们还是很缺少从文本中挖掘信息和把这种信息表演出来的能力。一个对内,一个对外,缺一不可。”
导师说完之后看着邓廷歌。刘昊君捅了捅邓廷歌的侧腹:“说话呀。”
邓廷歌终于明白了导师的意思:“你想让我教他们?”
“是的。”导师从容点头,“我知道你现在是越来越像个演员了。但还远远不够,教学相长,趁你现在正在康复,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没有避讳邓廷歌现在不便于行动的状况,坦然地跟他分析这个机会的来之不易和珍贵性。邓廷歌认真听着。
他非常心动。
罗恒秋回来之后邓廷歌立刻跟他说了这件事。
吃了一口邓廷歌尝试做的汤,罗恒秋顺手扔了几个桂圆干进去,表示赞同。
“我觉得很好。”他洗了手,蹲在邓廷歌面前拉着他手说,“我知道你天天呆在家里其实也挺无聊的。”
“嗯。”邓廷歌倒没有否认,“但我心里有点……有点……担心。”
罗恒秋亲了亲他的手,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要参与这个项目,他就必须离开家里到外面去。这将是邓廷歌失去行动能力之后第一次坐着轮椅离家。
“我担心会麻烦别人。”邓廷歌轻声说,“导师说训练的场地在礼堂里。那里可没有让轮椅上下的通道,五十多级阶梯,我上不去。还有舞台,我不可能一直在台下指导,总要到舞台上去的。还有,还有怎么去呢。学校和家里离得不近,上下楼有电梯,但……”
罗恒秋又抓紧了他的手,说我陪你。
“不可能的,你有自己的工作。”邓廷歌犹豫良久,终于说出心底真实的想法,“师兄,在平时的生活里你不可能随时随地陪着我。我要学会用这个玩意儿走出去,还要学着尽量恢复以前的生活节奏和内容。我……我只是,不太习惯。”
在“出门”这个命题还没有真正成为现实之前,邓廷歌认为这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当他真的开始思考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心里是恐惧的。
他在突然之间明白了残障者的恐慌和不安。
道路、车辆、人流,甚至是路上奔跑的孩子都能对他造成无法预计的伤害。而他总是忍不住地想,如果自己被撞翻了,怎么办;如果自己面对着三四十级的台阶而找不到无障碍通道,怎么办。
邓廷歌倒不怕嘲笑。他害怕的是这样一个现实:腿不能动了,自己连正常照顾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了。
罗恒秋把他推到客厅里,坐在他面前,认真忖度着自己的话。
他想告诉邓廷歌不需要担心,这个城市里的无障碍措施已经很完善,他在路上也可以看到许多坐着轮椅或者持着盲杖出行的人。他更想告诉他不要恐惧,自己无论如何都会陪着他。
但他转念一想,这些安慰在邓廷歌切切实实的恐惧面前是如此地空幻,完全落不到实处。
罗恒秋换了一个说法。
“这样好么?你去学校和回来的时候我会去接你。上舞台的方法很多,只要安装一个可拆卸的无障碍通道就行。礼堂也不用担心,我记得你们礼堂那里有侧门,侧门才四五级台阶,那边也装个通道就行。”罗恒秋很认真地回忆着,从进去到出来,还有哪些是邓廷歌不方便上去的地方。
邓廷歌:“……这么麻烦?”
罗恒秋:“不麻烦。”
他认真地看着邓廷歌。
“这本来就是在修筑礼堂时必须考虑到的,只是很多时候为了美观,或者觉得没有必要,那些斜坡都被取消了。”
邓廷歌好奇地问:“你怎么观察得那么仔细?连侧门都记得?”
他实在不好意思。自己在学校里生活了四年,却很少注意到这种事情。在自己成为这个状况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察觉到学校的礼堂没有无障碍通道。
罗恒秋笑了:“我记性好。”
他决定不告诉邓廷歌,不仅是学校,还有华天传媒那栋楼和钟幸那边他也详细地看过了。他觉得邓廷歌在家里呆得无聊了,也许会回学校找朋友和老师,也许会去华天传媒那边找自己,或者去钟幸的工作室骚扰钟幸。他走过自己觉得邓廷歌可能会想去的地方,设身处地地去想,如果让一个坐着轮椅的人出来,他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这样的体验对于罗恒秋来说也是第一次。
前几天他就坐在礼堂前面,坐在树荫之中,认真而沉重地思考着邓廷歌的事情。
他希望他快活,健康,平安。如果这些得不到,他至少希望邓廷歌能活得自在和有尊严,不必时时刻刻仰赖别人的援手。
但这些话罗恒秋是不会说的。
“要是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或者自己做不来的地方,就跟身边的人求助。”罗恒秋说,“出门在外,很多时候都要靠陌生人的善意。”
邓廷歌心想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恨不得我谁都不找谁都不求,什么事情都全依靠你。
但他也没说破。
罗恒秋很快和导师取得了联系了。
让他惊讶的是,他想的事情导师也已经想到了。
“装了,都装上了。”导师在电话那头说,“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嘛?嗨,还要你亲自打电话过来叮嘱我。我既然邀请了小邓来参与这个项目,当然会把所有事情都想好。”
这下反倒是罗恒秋觉得不好意思了。
导师和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堆。挂了电话之后,罗恒秋神情有些奇怪。
“我那天觉得你的导师不太喜欢我。”他说,“可是他刚刚挂电话的时候叫我小罗。”
邓廷歌从资料里抬起头,鼻梁上架着罗恒秋的眼镜:“是吗?因为觉得你特意打电话过去说这件事,所以对你改观了呗。”
罗恒秋:“有道理。放下眼镜,这个度数不合适你。”
邓廷歌:“我戴着好看吗?我觉得你平时戴着可帅了。”
罗恒秋稍稍有点脸红。
他觉得邓廷歌导师给他安排的这个事情特别好,好得不得了。他已经很久没在邓廷歌脸上看到那么欢快的表情了。
熟悉了项目情况,也看过剧本之后,邓廷歌按照导师的安排,跟着他去寻访几位还健在的老兵。
其中不乏同样也坐着轮椅的人。老人见到邓廷歌,大多很惊奇,但又觉得他年纪轻轻就和自己一样窝在二轮车里,十分可怜,言语之间相当和蔼可亲。
三个剧本中有一个是原创作品,探访这个作品中提及的抗日连队的老兵时,编剧也跟着去了。邓廷歌对这个剧本印象非常非常深,因为他不理解其中的一个段落。
那个情节发生在战场后方。幸存的士兵躲在战壕之中,四周烟雾弥漫,枪弹声声,但已经稀落了许多。一簇簇的火焰在干枯焦黑的平原上燃着,那个孤零零的士兵捏着自己没了子弹的枪,一边无声地哭,一边狠狠击打自己的腹部。
他问过编剧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编剧说你直接问那个老人就知道了。
回忆起当时的情况,老人已经尽量保持平静,但双手还是微微颤抖。
“都烧起来了。枪子和炮都不得了,轰地一声,什么人都没了。”老人口齿不太清楚,邓廷歌听得吃力,“到处都是烧焦的气味,又苦又……臭。我三天没吃饭了,光啃草。”
老人说了很久,邓廷歌终于逮到机会把问题问了出来。
面前的老人突然停止了说话。他眯着浑浊眼睛盯紧邓廷歌,发皱的嘴巴一抖一抖,欲言又止。
邓廷歌不敢打岔,被他的模样弄得也紧张起来,局促地等着他的回答。
“恨咯。恨自己,恨自己的胃。那些都是我战友的肉的味道啊……”老人古怪地笑了起来,眼角挤出一些湿润水意,“饿极了。”

  ☆、第76章 炫了个技

和几位老兵的见面给邓廷歌带来极大的震撼。
在此之前,他一直相信一个演员出色的理解能力能让他充分体味角色的心态,哪怕演员本身不曾经历过那些事情,也能比较恰当地表现出来。
但他这次终于明白,有些惨烈的故事,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任何人都是无法理解的。
剧本里那个痛苦的士兵击打自己的腹部,想让抽搐的胃部停止对食物、对肉类的渴望。邓廷歌起初不懂,但在回去的车里他不断地想起那一段。在那寥寥几十个字的描述和行为刻写中,他头一回感受到巨浪一样几乎能将他压垮的绝望和悲恸。
之后和演员们见面的时候,他主动拈出了那一段,问年轻的孩子们这个行为背后的角色心理。
参与项目的演员大多数都很年轻,不过即便没有太多的演出经历,大多数也对演戏这个行当有着自己的理解和体会。但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士兵为什么要这样做,有的人犹豫道:饿太久了,胃疼?
邓廷歌知道这很正常。他们没有上过战场,连饥饿可能都体会不到,又怎么能理解剧本里描写不出来的气氛和味道?
在短暂的沉默中,有一个坐在角落的男人开口道:“因为饿了吧。他问到了火烧尸体的味道。”
邓廷歌又惊又喜,连忙让那个人站起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剧团过来的?”
他认不出这个年轻人。年轻人长得端正阳光,目光温和。
“我叫向锐。”他说,“我是欢世推荐的人。”
邓廷歌恍然大悟。又是欢世的人。欢世最近出的几个人都是演技派,可怕的是又有偶像派的脸和身材。他打量着向锐,等他坐下来之后将老兵的那个故事告诉了面前的演员。
几乎人人都很吃惊,邓廷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些孩子的神情。他们中的一部分也许能成为不错的演员,他强装自己是一个伯乐,很得意地想。
除了这一批年轻演员之外,导师给他的资料里还有几个在话剧中担任主演的名字。邓廷歌挺惊讶:他看到了严斐的名字。
因为目前主要还是针对这些年轻演员的培训,所以严斐并没有出现。邓廷歌第一时间联系了严斐,严斐知道他也参与这个项目之后很高兴。邓廷歌住院期间,《久远》剧组里的人都给他发来了问候,陈一平还专门离开自己拍摄的地方绕道云南去看他。严斐在电话里详细问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像是放心了似的来了句“那还不错,好好康复”。
他受了重伤,现在只能坐轮椅出行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娱乐刊物和网上只要一搜“邓廷歌”三个字,出来的联想搜索词必定带着诸如“轮椅”“残废”“意外”“瘫痪”之类的关键词。
年轻的演员们有不少人还追看过他的《第二王储》和《大唐君华》,对他成名的《久远》也有所了解。邓廷歌第一天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笨拙地从临时架设的坡道溜上舞台,几个人连忙跑过去帮他扶着那个坡道,或是为他推轮椅。
邓廷歌不太适应,也不太好意思,但想到都是好意,就不拒绝了。
他很快就发现,他们知道他,其中有些人很喜欢他,但他们明显都不太信任邓廷歌的教学水平。
邓廷歌:“不仅是步态,你们在说台词的时候注意不要用朗诵表演的方式,自然一些,这是你的心里话,不是台词,理解吗?还有,不是越大声越好,中气十足的声音才有震慑力。”
众人:“啊?中气十足不就是大声吗?老师你自己都没有搞清楚吧?”
邓廷歌:“……”
他倒是理解这些“学生”的顾虑。原本都是看上去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的前辈,突然换成自己这个二十来岁的人,对于迷信年纪越大越有资格教人的大多数来说,邓廷歌确实挺值得怀疑。
邓廷歌想了想,招了招手,让向锐把剧本递给他。
他们正在上的是台词课,也是学生时代的邓廷歌最重视的一门课。邓廷歌心想不亮出点真本事,你们还真以为我是弱鸡?
平时大家都隔着屏幕看他,有音乐,有场景,有化妆,在这种情况下演员本身的台词功底就显得不太明显,尤其是对那些对台词本身不太重视的人来说。
他抬头看看向锐。向锐是一个很优秀的演员,邓廷歌发现他显然也练习过发声。本想请向锐和他对戏的,但邓廷歌转念一想,决定还是在年轻人面前炫个技吧。
老子才不是花瓶呐。他想。
“我们今天讨论的剧本叫《三十封家信》,主角是一位在战场上失踪的普通士兵,曹轩,剧本里他的战友都喊他轩子。三十封家信里真正是轩子写的只有六封,其余二十四封都是他幸存的战友在战后写成寄回他家的。”邓廷歌说,“现在,全体向后转。你们都熟悉这些信的内容,但我们还没开始作角色分析,那先来玩个游戏吧。我念信,你们来说一说写信人在写信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乖乖转身,齐刷刷用屁股对着邓廷歌。
邓廷歌随手翻开了一页。
“妈妈,我们又打了一场胜战。我头一回打死了敌人,有些害怕。但连长说我不用怕,那都是法西斯,是侵略者,应该是他们怕我。我不会写这几个字,是干事教我写的。我后来就高兴了,胜利之后还能喝到汤,大家都高兴。”邓廷歌慢吞吞地念着,“但班长受伤了,他不告诉我们,是我发现的……”
背对着他的众人越听越诧异,纷纷左右对望,满脸惊诧。
这是一封快乐的家信,曹轩在信里跟自己的母亲讲述一场令他愉快的胜利。这些无法投寄的信件会被保留下来,送到后方,在合适的时候再送回战士的亲人手中。所谓的“合适的时候”是什么时候,谁都说不准,但曹轩仍旧在信笺上写满了自己的欢喜:班长的伤势很轻,他还用陕西话给他们唱了歌。
但邓廷歌念得太沉郁了。
他压低了自己的声线,声音从震动的胸膛中传出来,带着一丝沙哑和颓丧。那绝不是愉快的声音,相反,里面尽是痛苦、哀伤和无法明诉的悲恸。在念到“大家都高兴”的时候,邓廷歌发出了带着轻微鼻音的哭腔,仿佛是写信者正在压抑着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
他念完那封信之后用正常的声音问:“什么心情?”
众人都沉默着,没人敢回答。
若是看信件内容,那是很愉快的;但邓廷歌念得和信中传达的情绪完全不一样。有人很周全地回答道:“如果写信人是曹轩,他是很兴奋的,如果是你,那是很悲伤的。”
“如果这封信不是曹轩写的呢?”邓廷歌平静地说,“你们先暂时不要管剧本的内容。剧本上它是曹轩写的,但如果不是呢?如果那个时候曹轩已经牺牲了,是他的班长用他的语气来写这一封信的呢?”
那一切都能解释了:信中透出来的愉快,和写信人的悲伤都顺理成章。
众人仿佛有些明白,纷纷皱起眉头思考着。
“这是情绪的力量,是表演者本身的能力。”邓廷歌的轮椅在舞台上发出轻轻的倾轧声,“这也是我之所以强调台词的原因。这些信件在念出来的时候,观众并不知道它们都出自谁的手,但我们是清楚的。所以我们要用声音的表现力把不同写信人的心态表达出来。我念得很大声吗?没有,但这就是我所说的中气十足。你们认为它有震慑力吗?很好,是的。声音是演员自我表达的途径,它当然也是展示角色特点的重要方式。为什么重视声音?因为这是话剧,每个人的角色都在交流,你们要怎样表演,才能在当时当刻让观众理解和明白自己角色的身份。”
他轻声继续说。
“话剧舞台的表演是有时效性的。你们之中的许多人在舞台上露面的时间都不长。就这么一点点时间,把握好了,角色就能让观众记住。”
他又翻了几页:“我再念一段,你们来分析。”
这一次台词课很成功。邓廷歌念了四封家书,两封是曹轩写的,两封是他的战友写的。他用沉重的语调朗读快乐的语句,用活泼的声音诠释“班长没了,连长也没了”。
炫技完毕之后,邓廷歌点了几个人来尝试。
接下来的训练中,每个人都认真了许多。他们仔细揣摩着邓廷歌所说的关键,练习控制自己的声音,控制发声部位的颤抖。
邓廷歌忙出一身汗,让他们自由练习,自己悠悠然先下台来吃罗恒秋的爱心零食。拐出后台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观众席上有清脆掌声,抬头看到是冲自己露出牙齿的胡慕。
“精彩啊。”胡慕和他分食罗恒秋亲手制作的零食,一边絮絮叨叨地夸他,“真是听君一堂课,胜拍十年戏。”
邓廷歌:“少来,你拍戏有十年了?等等等等那个不能吃,师兄专门给我做的。你吃这种。”
胡慕只好将快放进口里的饼干又放了回去。
两人在台下看了一会儿,又交流了一些意见。胡慕最近的事业稍有起色,钟幸的电影也开始拍摄了,他稍微忙碌起来,于是没什么时间探望邓廷歌。
在邓廷歌面前胡慕不提自己的工作,光聊八卦。
邓廷歌听了一会,突然想起昨晚上罗恒秋刚跟自己说的一个大八卦,立刻本着求真的精神向胡慕求证。
“师兄说孔郁到你家留宿,第二天被拍到照片了?”他兴致勃勃,“怎样?公关那边压下来没有?”
胡慕顿时噎住了。

  ☆、第77章 不要脸红嘛

说起这次借宿,胡慕简直有十万字想跟邓廷歌倾诉。
“借宿,哈哈。”邓廷歌大笑,“目的性不要太强噢。”
“……什么都没发生。”胡慕说。
邓廷歌:“……什么?”
借宿是真,被拍到照片是真,但什么都没发生也是真。
孔郁到胡慕家里的时候尽管表现得十分镇定,但他无论在哪里都要盯着胡慕走来走去的身影,十分拘束紧张。胡慕后来干脆坐在他身边,孔郁这才慢慢松口气,表现得正常了点。
他结束拍摄的时间比原定的要迟了四个多小时,当时已经是深夜,他赶回家再回到拍摄地点,也许只能休息一个多小时,于是想起胡慕的家就在附近,立刻向他求助。
求助的时候说自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孔郁和胡慕谈恋爱以来有亲亲有抱抱,但没有更进一步的举止。
其实胡慕心里也希望他主动一点的。在两个人的关系里一直都是孔郁主动,突然让他先跨出这一步,胡慕有点不太适应。
他以往的那些交易关系里,主动的也从来不是他,最多只是在做那件事的时候稍微放得开一些,要让他贴上去撩拨,他做不到,也没做过。
孔郁很规矩地喝了点温水,吃了些零食,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坐着。胡慕说看电影不?孔郁说不看了我可刚从电影片场里走开。胡慕又说那还吃点别的水果不?孔郁又说不吃了这么晚了一会儿太饱睡不着。
两人又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睡……那你睡吧。”胡慕说,“睡、睡、睡哪里?”
他家不算大,虽然有一个客房但一直没收拾,里面被他用来放杂物了,让孔郁睡那里绝对是不可能的。
让男朋友打地铺?睡沙发?那也不对劲。
唯一正确的选项在两人面前闪闪发光。
“我,我我,我去拿被子枕头。”胡慕结结巴巴地说,在孔郁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钻进了自己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