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了,他是为了他女人而来。
当她和丹尼从走廊那边回到走廊这边时,她看到了一个惊恐愤怒的虞雪,一个只是愤怒的毅凡和一个捂着右手、娘们儿般高声尖叫的阿德。阿德里安在流血,尽管离得不是很近,但微婉还是看到了他面前那一摊刺目的猩红。周围女生尖叫着散开,男生则或奸笑或怒骂。
“这是怎么回事!”丹尼今晚已经不能再受什么刺激了,险些当场暴走。
阿德扯着嗓子高叫:“那个疯女人捅了我!她捅我!用冰锥!”
他用还完好的那只手,颤抖着指向虞雪,但没能指清楚,因为毅凡挡在虞雪前面,以保护的姿态,看着他冷笑。
他说:“如果你还想留着剩下的那只手的话,就给我安静!”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你看到他便觉得安心,风雨暴烈,自有他扛?
Le Rosebud于是就真的安静了。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丹尼知道,作为今晚主人的他,必须站出来收拾残局——任何残局。
“汤毅凡,好久不见。”
汤毅凡点点头,握了对方伸出的手,环顾四周,似笑非笑:“地方不错,酒也上成,但人烂透了。丹尼,考虑一下要时不时地清理身边人,交些配交的朋友,这是个忠告。”
丹尼英俊的脸空前扭曲,阿德仗势开始大叫,时不时地口出污言秽语。
看到现在,微婉也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这种场合下,男生们总是会认为,这里所有的女生都是准备好被他们轻薄的。她居然以为阿德里安是什么好鸟,其实他也不过是个用下半身来思考的杂碎罢了,他肯定是对虞雪动手动脚了,虞雪躲闪不过,才会在气急之下用身后冰桶中的冰锥,捅开了他的脏手。
活该!微婉睨着阿德,心底狠狠地道。
丹尼也在同时刻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事后她常常想,如果五分钟前她不是像刚刚那样一脚将他踢下了沙发,他不会脱口而出那样的一段话,那么就算他被汤毅凡当着众人的面“忠告”,事情也不至于,变得彻底无法收拾…
但那时,丹尼不可能有什么理智,他转头看了微婉一眼,爆出大笑,再转头回看虞雪,对她出言羞辱。
“老天,你们这些女人都是怎么回事?这是个派对,女人!你当自己是什么,嗯?你以为你是什么?那东西就这么值钱吗,嗯?你们这些…”
他没能说完这些话,因为右侧砸来一只冰桶,嘭的一声,他被击中,随即仰面倒地。
砰的一声,阿德的聒噪戛然而止,双眼因惊恐而被睁得滚圆。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了易微婉的身上——这女人刚刚朝她过生日的男朋友的右耳上,抡了一只铝制冰桶。之后她径直从虞雪手里夺来冰锥,咬牙切齿地将它架到了他的脖子边。她还记得,貌似自己当时直接坐在了丹尼身上。
“试试再说一遍。来啊,我说真的,再说一遍!”
事情至此,旁观众人倒有些恢复理智了。毕竟在场的都是同学,彼此之间都熟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血也流了,架也打了,他们便赶紧劝架,万不敢再火上浇油了。
“拜托,有没有人叫救护车!快!”
“Vivien,够了!停下!”
她虽然手里持着那根冰锥,但她是不会下手的,她没那个胆子。可那时,没人拉得住她。每次只要汤毅凡这家伙在场,不需要他做什么、说什么,只要他在,这就会给予她无上的勇气和力量。老天作证,她很理智,虞雪是她带出来的朋友,谁想欺负她、羞辱她,那便都要从她的尸体上跨过去。
“Vivien,住手!…他头在出血…快叫救护车!”
她听不进别人的劝,直到汤毅凡把她像小鸡一样拎起来,拿走她手里的冰锥,很搞笑地塞回了冰桶里面。然后,他盯着她,好像看死人一般。
“安东尼在外面,他送你们两个回去,这里让我处理。”
“滚!”微婉甩开他的手,她跟她男朋友的事还轮不到他来管,“你带你女人回去,这里让我来处理。”
“你处理?你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外面,自己跟你男朋友亲热去了!你处理得真够好的!”
易微婉瞪着汤毅凡,好像是他刚刚朝她脸上甩了一只冰桶似的,她感觉自己又冷又疼。不,他的话不像冰桶,而像是冰机关枪,突突地朝她扫射。所以,她对丹尼都不生气了,真的,还有什么气好生呢?为个女人,他居然教训她,他们的友情都被狗吃了吗?
“汤毅凡,你女人她是成年人了,我不是她保姆。要是我当她保姆,以她那性子,不得先毙了我?”
毅凡眸中似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折断了,就好像他和她走岔了路一般。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情绪已经冷静下来了。他直接再次抓住她,用手把她往门外送,一句话也不多说。
“你别动手行不行?”她劲儿没他大,挣扎不开,只好指着不远处正痛苦但不呻吟的丹尼,说,“那是我男朋友,我和我带来的人把他的生日给毁了。你们都能走,但我不能走,我得去和他在一起。”
“一起”这两个字她还没有说全,手腕就忽然空了。
她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汤毅凡这欠收拾的,放手之前给个提醒会死吗?他怎么每次都这样,她又不是海绵宝宝,她是会受伤的。
易微婉坐在地上,虞雪从她身边走过。虞雪毫发无伤,只是脸色发白。她低头看微婉,以居高临下、高高在上的姿态,神色复杂不明。半晌,她微微启唇:“谢谢你。”
“谢个头。”微婉勉强抬头看她,此时她的坐姿狼狈无比,但她顾不得许多了,“中国人不能被欺负,对吧?”
虞雪的眼角流出了泪,但她笑了。
这时,汤毅凡在门外吼:“走!她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于是虞雪跟着他走了。
幸而,丹尼的耳骨没被她砸断,到医院稍作包扎便无大碍了。然而易微婉却很丢脸地在丹尼的病床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还是丹尼自己看不下去了,只好忍痛出言相劝。
“亲爱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砸了我,而不是我砸你吧?别哭了行吗?大家都在看着我们呢。”
微婉用护士给他预备的消毒棉擤了擤鼻子,声音大得特别夸张:“你干吗不直接回家啊?你家医生一个月好几万块地养着,好不容易受了回伤,你还不给他治。”
“让我叔叔看见,他肯定要问凶手是谁。你肯定觉得我是疯了,不过我暂时还不想把你供出去。”丹尼说话牵动了耳朵,疼得他咧了咧嘴,“顺便说一下,那消毒棉不是用来擦鼻涕的。”
微婉没管他,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擦吧,我可以再向护士要。但帮我个忙,别再哭了,亲爱的。”
“我们回阿泰内广场吧。安东尼可以叫我的医生来帮你看,公共医院总是要排队,那护士还一直唠叨我们没预约就硬闯了进来,烦死了。毅凡的医生也行,他一定肯借的。”
最后这一句,她说得完全无心,然而丹尼的脸色却变了。他轻捏高挺的鼻梁,低声地说了几个词。她隐约地听出,他说的是,疼死了。身处医院,呻吟声和消毒水味,让她仿佛感同身受丹尼的痛苦,所以,她预备好了听他下面要说的话。
丹尼缓缓开口:“Vivien,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你真的是。过了今天,别人会有很多话说你。但我知道,我不后悔和你在一起的这六个月。只是,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微婉咬住下唇,消毒棉球在她掌心里握着,她从左手换握到右手,然后再换回左手。丹尼实在是个好人,他甚至留了沉默的空白,等着她先说这句话,可是…
她含泪微笑:“丹尼,我不会在你生日这一天和你分手的,我毁的还不够多吗?”
“阿德?是他活该。听着,替我也向你的朋友道歉。无论怎样,我刚才都不该说那种混账话。”他用右手触触额头,好像做了个笨拙的告别敬礼,“至于汤毅凡,我不道歉。我猜,我们两个是扯平了。”
“Vivien,我的女孩,从这里开始,我只祝你以后幸福快乐,永远。”
其实丹尼可以给她更好的分手祝福的,例如,祝你以后找到一个让你真正爱上的男人。
可是当她坐在安东尼的车里前往阿泰内广场,回想整件事情时,她甚至琢磨不出他们分手的确切原因。因为她不肯跟他睡?因为她说了,她不爱他?拜托,这里是巴黎,这里是可以你爱你的女朋友,你去和其他的性伴侣上床,然后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的地方。
“安东尼!”
“我在这里,宝贝。”
“我…被甩了,想不明白为什么。”
“你考倒我了,宝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老人的声音温如慈父。他微笑着看她:“不过,开心些。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升起,你又将面临全新的奇妙的历险了。”
安东尼·爱考特的名片上写着,Quintessentially公司大客户部资深经理。他任职于世界上最大的第三方服务公司,负责在全球范围内为位高权重的人们打理所谓的品质生活。但这对于公司客户易微婉来说,“保姆”这两个字似乎更加适合他。
自从那年圣诞,她在阿泰内广场得到了老人从圣诞树上掰下来的姜饼小人儿后,他就成了她在巴黎最亲的亲人了。将她流放到巴黎后,养父母每年付给他几十万欧元,但他为她做过的事,却远远地超过了这个数字所能代表的价值。老人没有子女,他也照顾过其他孩子,他也娇惯过臭脾气的汤少爷和喜欢吹毛求疵的德-费内少爷,但他最宠爱的,就只有他从小看到大的Vivien小姐。
微婉抱着丝绒做成的蛋糕,手抚着那颗粉红的丝质樱桃,甜甜地张了嘴,无比安心。
“安东尼,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嫁给你可以吗?”
老人却不再笑了,他看着她的样子,严肃而凝重。
“宝贝,你长大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不过我一定会亲手将你交给那个对的人,然后再离开。”
阿泰内广场的酒店大门外,黑白交加的扭曲形状的盖子出现在眼前时,微婉的情绪已经好了很多。然而,当她看见了两条长腿,以及它们连接着的身体后,情绪便又晴转多云了。
汤毅凡正在酒店门口坐着,手里拿着的,还是那个千年不变的打火机,噌噌地擦着火。
是啊,时不时地,你总看见那个住豪华酒店,但从来不喜欢坐沙发只坐台阶的家伙,在原地等着你。
汤毅凡看见了一个抱着超大号蛋糕枕头,正在走下车子的易微婉。
她昂首挺胸地走过他的身边,目不斜视。
“下次,别为个女人跟我吼。你丫就不是这么重色轻友的人,装什么情圣。”
“哎,小婉儿同学,每次我听你说脏话都有种被凌辱的快感。”
6
其实易微婉心里很清楚,汤毅凡还真就是个重色轻友的人。要不他怎么会先把虞雪安全送回家,说不定还温言软语地安慰了老半天,然后才来阿泰内广场等她呢?前半夜给女人,后半夜给朋友,这就是她二十年的老朋友汤毅凡先生啊。
刚才在车上的时候,她已经向安东尼打听过:“他上次为什么突然回北京?”
老人面色凝重:“汤先生突发急病。”
“什么?”她从座椅上弹起来,脑袋撞到了车顶。
“是老汤先生。北京发来的急电,毅凡只得马上回去。”
原来是汤叔叔,上次她见他时,他还完全看不出老态,身体很是硬朗,怎么突然就…
在她自己的家里,是哥哥和姐姐一向不睦,时不时地搞出些战争来。而在毅凡家里,战争双方则被换成是一个年轻的继母和一个不成器的弟弟。倒不是她不担心汤叔叔的身体,但是在这种状况下,汤家只余毅凡这一个靠谱的人,所以远东董事会掀起的风浪实在是更值得她担心。
作为中国最后一个神级的资本运营商,远东打一个喷嚏,整个金融界都会立马跟着抖三抖。
一想到毅凡身上背的担子,她觉得自己的感情问题便不值一提了。
当晚她赖在他的套房里不走,硬是说了一夜的话。
“你爸怎么样了?”
“暂时稳定,只要不再受刺激,而且要好好休息。我嘴皮子都磨破了,老爷子才终于肯退休。”
“那你该多在家里待着,跑来巴黎做什么?”
“在欧洲还有些没清的产业要料理,全是收尾工作。”虽然是午夜两点,但毅凡还是叫了酒到房间,是他们两个都喜欢的Cosmopolitan。她呷着甜丝丝的液体,不知怎样能安慰到他。
“一定要你亲自来?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处理吗?”
“可以相信的人只有我自己。”他看看她,见她皱眉头做思考状,失笑,“咱能别装聪明了吗?这些事你不懂,就别硬找参与感跟着瞎掺和了。”
她笑了笑:“我又没说我聪明,我从来也不是聪明人,我就是关心你而已。”
“你们家人的聪明已经被你哥占得全全的了,没剩一点儿给你跟你姐…不过,幸好是这样。”毅凡向后靠向沙发,将杯中酒饮尽,“说到这个,你都四年没回家了,你还想在巴黎赖到何年何月啊?”
“是他们不让我回去。”微婉抿唇,做个笑颜,“再说我也不想回去。”
毅凡静静地看着她:“何必呢,有些事,别记那么久了。再说,回去也不一定就是回汪家…可以住的地方还有一大把,任你选择。”
微婉没再答话,他说有些事别记那么久,但记忆这东西哪里由得人来选择。她只是想快乐,巴黎的易微婉就是快乐的。虽然她在这里很孤单,但是她活得自由而舒服。
她抬头,才发现他面色很白,嗓音也哑了。她担心地问:“病了吗?”
“嗓子疼,最近北京的天能把人给呛死,幸好你不在。”
汤毅凡就是这种男人,他只说嗓子疼,而不说自己是感冒了;他只说鼻子难受,而不说自己对什么起了过敏反应;他只说头疼,而不说自己是在发烧。他永远只说哪里哪里不舒服,打死他也不承认,那是因为自己病了才不舒服的。在他心里,自己永远不得病。
微婉伸手摸他额头,他随即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任她轻轻地抚。
于是她知道,原来今天是汤毅凡的“猫一日”。
她继续揉他,让这厮舒服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了,她说:“我走了,你睡吧。”
结果他睁眼就急了:“易微婉,你有没有人性?”
“哈?”今天从早算到晚,发生的所有事儿都是他比较没人性吧?
“我这都病了,你还留我一个人睡觉。”
微婉有感觉,毅凡这次回巴黎,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未清的产业,而是为了一个人。她向来就没有什么生意头脑,从小懂到大的事只有两件,就是讨好人和谈恋爱。正因为这样,她看旁人时也总只瞧见那些感情——张扬跋扈的,若隐若现的,讳莫如深的。
她不知道毅凡送虞雪回公寓的那一路上,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她现在看着熟睡中的他,出神。他将头搁在肘窝里,鼻梁与唇都重重地沉进阴影里,只余对一个男人来说长得过分的睫毛,那睫毛微翘地探进灰白的夜光中。她觉得,他今晚是被什么事伤到了。
她甚至不能开口问他,究竟哪一天回京。她翻了个身,闭眼,试图入眠。
睡意模糊中,某人从她背后凑过来,凑得很近。他居然没睡着,听他说话还特别精神,带着那股消遣她的无赖劲儿,他对闭着眼睛的她说:“死孩子,你躲到酒吧后台干什么去了?”
她翻回身,揉揉眼,发现他正撑着头看她。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在黑暗中依然那么明亮。今天她挺伤心的,真没心情陪他玩,所以她说:“我什么也没干成…”
“这么说,你还企图干什么来着。”他霍霍地磨牙,好像要咬人。
“你别挤我,我要掉下去了。”她手摸着床边,一点点地让他,他却还得寸进尺了。这人今晚不太正常,这床这么宽,他睡得好好的非挤她干什么。眼看没多大空间了,他怎么还不依不饶啊?
直到她半个身子都悬空了,这位爷才终于撤回去。他愤愤地道:“以后企图也不许有,明白?”
“你管得着吗?你别老自以为是我哥。”她顶嘴归顶嘴,说实话,长这么大,她心里总会把他当成亲人看待。那感觉是在偷偷地幸福着,又好又安稳。
他沉默良久:“是。如果我是你哥,就不只是管你了。我能对你干的事,估计会有很多。”
这话将她的心生生地切了一块下去,那个把她赶走,从来不看她的那个男人沉默而决绝的背影,就像一把刀,狠狠地剜在她的心上。但就算全世界都对汪敬哲与她之间曾发生的事有了最难堪的猜测,她也曾希望,有一个人不会。她咬紧唇,翻身下床,回自己的房间。
汤毅凡拉住她的手臂,不顾她喊疼地硬是把她给拽回来。
她刚想发火,抬头却迎上一张求和的脸:“我不问了行不行…你别生气。”
次日晨起时,他坐在两个枕头之外,手指在面前的平板上划来划去,大概是在收邮件。本来在她怀里的抱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抢走了,跑到了他的背后去。一个卖相正经不赖的大男人,靠在一块草莓蛋糕抱枕上,还真是有种怪异的美感。她打了个哈欠,拨开面前凌乱的发丝。
“醒得早啊你。”
这才早晨六点,他们开始睡觉的时候都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她半梦半醒,想再多睡会儿,于是放下脑袋,翻身闭上了眼睛:“昨晚忘了问,你哪天的飞机回京?”
尽管屏幕上面有时钟,毅凡仍然习惯性地转过手腕看手表:“…十五分钟之后。”
微婉“嗯”了一声,之后,她这才意识到这话的意思。
她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瞪大眼睛看他:“什么?”
“飞机是今天早晨六点十五的。”毅凡无动于衷,眼睛好像定在了液晶屏上。
“那你还坐得这么稳当?”她蹬鞋下地,芭比房的粉丝绒拖鞋居然就在她脚底下。安东尼还真细心,估计他老早就觉着她不会让汤毅凡这欠收拾的孤孤零零地一个人睡。她知道一个人睡在空房子里的感觉有多坏,在她难过的时候,也希望身边能有人陪着。
她飞快地拾起外套,甩在自己身上,而那个眼看就要误飞机的人却兀自岿然不动。
他抬头看她:“反正怎么也赶不上了,着急也没用啊,我改签下午那班就是了。”他朝卧室外面一点头,“先去把饭给吃了,培根鸡蛋。这回别扔蛋黄,小婉儿同学,营养都在那里头呢,我特意让他们双面煎的。”
“你怎么回事啊?知道飞机几点还坐着不动?”
老天作证,她是一片好心,结果他倒先怒了,iPad往旁边一甩,好像那是个枕头摔不坏似的。然后,这人莫名其妙地站起来就朝她吼。
“你到底吃不吃饭!”
不过他吼归吼,到最后她也没吃蛋黄,打死也不吃。
几个小时之后,易微婉就知道了汤毅凡故意误掉飞机的真正原因。
她看到了虞雪出现在阿泰内广场的底楼大厅里,与汤毅凡一样的苍白的脸和沙哑的声线。虽然这是很恶俗的戏码,但她一直觉得,这是很浪漫的事。如果一个男人这样为她而留下,哪怕只是几个小时,只为让她赶得及再看一眼,说声再见,那她这辈子就会跟定他。
可惜,没有人为她而留下。她的那些人,都走得比她早。
她知趣地躲回了楼上的房间,让这对情侣独处。在楼梯拐角,她瞥见了虞雪身后牵着的一个行李箱。
你瞧,女人就会这样的,跟定你。
微婉又偷偷地问安东尼:“他改了几点的飞机?”
安东尼答,一个小时之后。
微婉想了想,那么在他出发去机场之前,他大概不会有时间留给她了。她突然不想在那里待下去,于是她低低地道:“那我回公寓去。”
到了13区的公寓楼,她一入楼道就看见隔壁的房间已经清空了。服务人员正在打扫,房东说近几天就有新房客搬进来了。她恍惚了一会儿,随即笑自己后知后觉,虞雪肯定是和汤毅凡一起回国了。事情是这样的,他这次停留巴黎,就是为了争取她同他一起走,而她昨晚没有答应。天晓得,虞雪是个脊梁骨多硬的姑娘,断不肯受汤少的安排的。但到了最后,还是爱战胜了一切。她终于放下了心结,成全了彼此。
微婉目光空洞地想将钥匙捅进锁眼,眼前却出现幻影似的什么都看不真切,与男朋友分手的阴影,竟拖延到这时才开始向她袭来。她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喉咙也火辣辣地痛,她扶着墙咒骂起来。
在这春夏交替的时节,欠收拾的汤毅凡带着他女人双宿双飞之前,居然还不忘把他的感冒留给了她。
门终于打开了,她拖着双脚进屋,倒在床上,闭了双眼。分手后她总要例行地堕落一下,睡它个昏天暗地,可这次,她却失眠了。她想仔细地回忆丹尼的好,脑中却像有块橡皮擦,把好的坏的全部都擦了个干净。
她竟然记不起丹尼的样子了。
该死的欧洲人,那个骨骼结构除了让她记得那个大鼻子外,还能记起什么?
她居然是在为一个连样子都想不起的前男友而痛苦失眠?
这段时间以来,汤毅凡可不知道她有多么卑躬屈膝地给他女人面子。她已经很少带人来自己公寓了,都是尽量去外面玩。而就算她在外面玩,只要半夜回公寓,她连走在楼道里都轻手轻脚地不敢出声。她知道这是虞雪温书或做作业的高峰时段,一点声音都会让她分心。如果更晚,那她无疑更不敢打扰人家的睡眠了。她有时连鞋都脱了,光着脚踩在冰冷的石灰地上,就差没四肢接地地爬回房间了。
这事很奇怪,她对汤毅凡本人可是一向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但对他的每个女朋友,她却都能相当容忍,尤其是这位虞雪小姐。因为是他亲口说了“她不同”的,于是她尤为容忍,简直到了讨好的地步。她在学校加入虞雪的智囊小组,出了学校还带着虞雪去和她的朋友们玩。最后,她几乎是因为虞雪而搅了丹尼的生日,直至她与丹尼分手。
天晓得,她这么好,虞雪应该和她约会,而不是去跟汤毅凡。
不管怎么说,现在那两个人消失了,她也要找回自己丢失的骄傲,做回那个巴黎的芭比公主。Vivien是整间学校公认的美人,天生她的工作就是把美丽撒播给尽可能多的男人,而不是为某一个前度男人而黯然神伤。
在汤毅凡与虞雪离开之后,又逢假期,易微婉连课业的烦恼都随之没有了。易微婉颇为尽兴地过了几个星期,回公寓前所未有的晚,醒着的时间前所未有的少。
她舒舒服服地告诉自己,这,就叫作春风化雨,劫后重生。
易微婉不是那种会用很多时间来“探究内心”的女孩,她没有深度,也不觉得自己因此有什么损失。
但即便是她浅薄的头脑,也都察觉得出,有些东西,在那些糜烂的日子里,崩塌到溃不成军。
这一年的三月三十一日凌晨三点,当圣路易斯安那的季风吹过大西洋,到达她散发着酒精汗味的发丝中时,她被这突然意识到的改变而迎头痛击。
因为就在她试图将舌头伸进对面那个帅哥嘴里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做不到。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做不到那件事,但在这几个星期中,她连亲吻的能力也丧失了。
她狼狈地逃走,跨越这个潮湿恶臭、遍地狗屎的城市,回到自己的那处蜗居。走廊中的灯已经坏了好几天,没有人来修,她一不留神就被绊倒在地。黑暗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挪到了家门前。楼道比从前干净了不少,她可以放心地坐着,不怕弄脏裙子。而如果此时有鬼魂在默扫门前雪,那她就更愿意留在这里了,因为她会让他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