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我需要医生!”
安东尼的反应能力早在三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修炼得炉火纯青了。他有条不紊地说出下面的话:“马修现在会去接你。路上不要挂机,描述给我你的症状,越详细越好。”
她听着他拨通医生的电话,祈求老天保佑。
“医生和马修都在路上了。”安东尼平静地报告,随后语调满是担忧,“宝贝,你怎么了?是感冒吗?这个季节,我早告诉你上学路上不要脱掉围巾…”
“不是我,是陆盛。”她长舒一口气,为自己掌控了局势而感到欣慰。
瞧,她是很能干的,陆盛一定会没事。
“他胃痛得很厉害,我可以保证他从不吃任何没杀菌过的食物,所以一定是陈年痼疾。我就知道这么多,不能多谈了,我去待在他那里。马修到了请叫他上楼来,我自己不可能搬动一个男…”
“宝贝。”
有时,你会对这些为上流社会进行管家式服务的资深客户经理们,感到费解——他们能在五分钟内变换三种以上不同的语调,镇定缜密的,担忧害怕的,现在则是冷淡不满的。
“怎么了?”
“你没有告诉我,是别人生病了。”
微婉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我隔壁有人在床上疼得直不起腰来,你关心的却是这个?我生病,他生病,这有什么分别?”
“宝贝,听我说。我们医生的服务,只提供给与你家族直接相关的人,这在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的。”
干得好啊老安东尼,现在是假温柔地哄孩子吧。他一本正经地跟她谈“合同”,真是太奇怪了,以前从没发生过。
“好吧,那就说是我病了!”
“我不喜欢对你哥哥撒谎,你也不应该。”安东尼严肃地重复了这句话,她开始觉得这是个讨厌的口头禅。
“可陆盛他…”
“很抱歉宝贝,我不能授权这件事。”
微婉在电话这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而安东尼已经打电话给医生,申明这是一场误会,他和他的客户现在并不需要服务。他还打了电话给马修,允许他回去,继续调戏阿泰内广场的客房女佣。她忽然发觉自己很虚弱无力,她一直有这种错觉——安东尼可以将全世界打包给她,现在她不得不看着整个王国在自己面前倾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安东尼?”她意识到自己像个小女孩一样哭鼻子了。
“这回事叫作合同,宝贝。你哥哥签署它们的时候,很明确地规定了服务所及的是哪些人。”
“可毅凡呢?每次毅凡不舒服你都会请我的医生来…”
她自己住了口。
此刻她背上长出一只吸盘,将她像那些挂毯一样吸向墙壁,于是嘭的一声,她挂在上面了。
安东尼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你觉得那个跟下三烂们打街球的小痞子是毅凡——我敢肯定你已经这么以为了。再想想,宝贝,再想想!”
“你怎么知道他和谁打球?”她听到自己在咆哮,“除了监视我之外,我哥哥也叫你监视我的朋友了吗!很好安东尼!我真希望他给够你养老金了!”
话出口,她便后悔得想把舌头咬断。
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说出比这更伤人的话了,还是对一个将她视若孙女的老人。

易微婉落下几滴夹杂了委屈和愧疚的眼泪,快步走回陆盛的房间。
他依然痛苦地拧着眉,灶台上杂七杂八丢着三四只锅碗瓢盆,她叫不出名字,说不出用途;几株被斩首的中药,她觉得有腐烂的味道,但真的不敢问他是否又为省钱而买了美丽城那些华人渣子的残次货。而她除了一支现在哑死的电话外,别无他物。
她轻轻走到他床前,跪低身体,手肘撑着床沿。她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和他一样苍白了。
“你女朋友的电话是多少?”

微婉蜷在墙壁的这边,竖耳听着那边的动静。她很惊讶,陆盛的女朋友没有留下来过夜。十二点刚过的时候,她听到了她离去的声音。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被突如其来的敲墙声吓了一跳。随后她意识到是陆盛敲的墙,她被自己的惊慌逗笑了。这一幕如此像巴士底狱的狱友们在传递信息,她走下床,过去隔壁“监狱”。
他躺在床上,黑漆漆的眼睛很亮:“我得看你一眼,你没事就好。”
“病的是你,我有什么事?我听到她熬药,烧开水,做饭给你了。”她总要问一下吧,“还需要别的什么吗?你知道的,反正我在这儿。”
“从你靠着的那个柜子里,拿两个杯子出来,我想喝杯热水,给你自己也倒一杯。”
好吧,这个她会做。
将一杯递给他,她坐在床边喝另一杯。安静半晌,相视而笑,他们碰了下杯。
“值得庆祝。今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她语气里满是雀跃。
“什么?”
“为什么他们总是不选我。”

陆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白开水一饮而尽:“别对自己太苛刻,至少你是真的关心我,我认识的一些人甚至做不到这个。”
“不。”微婉摇头,也将水喝完,接过他的杯子送到水槽里去,“我责成于安东尼让他去关心,而我甚至连安东尼都不关心。”她双手撑着水池,“我真该死,他对我那么好。”
陆盛康复后的某一天。
微婉说:“你女朋友…”
“嗯。”
“你有没有陪她逛过街?”
中间不算短暂的停顿。
“有。”
“…其实,这事,陪朋友也可以做的吧。”
“我不能和你一起出现在属于你的那些地方。”他说,“这事,和朋友不朋友的无关。”
“可是…”
“没可能,没商量。”

八月初是易微婉的生日。她从不是一个典型的狮子座,因为姐姐也是狮子座,一家不容二狮,那么哪个被淘汰,显而易见。每年哥哥都会送她珠宝,今年也是,而且每年都是他的助理去相同的设计师那里定制,不同的只有赠语。他的助理包装好,他在上面亲笔写赠语,并签名,是Alexandre Zouari的蝴蝶发夹,Alexandre Zouari的镶钻轻发冠,她本觉得两件同一设计师且都是发饰,未免欠考虑,但转念一想,哥哥这次留了选择的余地给她,养父母的也是珠宝,Van Cleef&Arpels的天堂鸟耳环,Chanel的羽形项链。
她察觉到这些皆为婚礼珠宝,但也仅在多年之后才明白个中寓意。那年他们在同样的时候,寄给汤毅凡定制钻戒的号码,以及礼服设计师的号码。她料想,不知他们为什么竟觉她配得上他,想迫不及待地将她脱手了。
与哥哥和养父母相比,不得不说姐姐的礼物还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汪凌茜爱的设计师是Maurizio Galante,她央得后者为微婉设计了一套精致的刺绣沙发,每片花瓣与每条锦鲤都是他亲手缝制的,缝得栩栩如生,只是她不禁会想为何鱼会游动在花丛当中。不管怎么说,她根本没有地方摆放这套美丽的家具。安东尼苦思未果,只得突兀地将其插在芭比房里,与她睡床并列的地方,就好像有谁会坐在那上面,观看她睡觉似的。
安东尼送她的只是一双靴子以及例行公事的,该品牌次年春夏新品发布会的前排位子。她有点失望,这本来就是他该给她的东西,怎么能当生日礼物呢?从前生日时,安东尼曾送过她中药,然后这个法国老头居然对她唠叨了半天的中国文化,教她药补的“养生之道”。相比于他一贯的唠叨,“沉默”还真不失为一件绝佳的生日礼物,微婉于是释怀。
而且,光拆汤毅凡寄来的一卡车东西,就已经够她忙了,无暇再顾其他。千真万确,这厮弄了巴黎当地的一辆卡车,把东西运到了阿泰内广场的酒店门前。在所有人的围观下,卡车司机用杀猪般的声音当众嚎叫出了易微婉的名字。汤毅凡,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怎么整蛊她才最有趣。
汤毅凡寄来的是Jean-Paul Hévin的冰丝巧克力,覆盆子、抹茶和松露口味。打开包装的一刻,她仿佛看见这厮捉弄得手的邪恶笑容,登时怒不可遏。那三条巧克力都呈硕大的某物形状,他一向会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开猥琐的玩笑。
还有第二个来自他的鲜送包裹,是中规中矩的麻薯和包馅汤圆,“珠宝盒”烘焙小店的马德莲,百香果奶油,Brioche面包。
到这里她开始疑惑,他用所有这些想说明的事。
安东尼说:“等下,还有更多。”之后她便肯定且了然。
Number 36的波点芭蕾便鞋,Secret Service的金属蝴蝶结项链,CUBE connector的复古玩具电话机,Jamie Chen的粉白丝巾,所有这些礼物看似五花八门,其实都在咆哮着同样的两个字——台北。
于是她想起,其实毅凡并不太送她生日礼物的。
每年她的生日,都是和他一起出去旅游的。

6
易微婉幸运地生于八月,因此庆生时都是在暑假,她可以尽情地外出玩乐。
这十几年,她还真是走了不少的地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的十七岁生日,和他一起去的拉斯维加斯,下榻的地方是Bellagio的顶楼套房。她像每个爱玩的姑娘一样喜欢维加斯,他也好似很贴心的,知道她那时的这个想法。他恰好从国内的大学毕业,在美国某所Ivy league办好了入学手续,继续深造,正好顺路。但最后仍然证明,那是一次整蛊——她那年还不满二十一岁,而且差得还很远,当地法律规定,她不能去赌场玩。
她只能憋在酒店房间里,窝在床上,盯着电视中放送的西班牙肥皂剧发呆。真是的,她都来Bellagio住了,居然连太阳马戏团的演出都不准她看,这一趟维加斯不都白来了吗?
“你明明早就知道!”她郁闷地拿枕头砸汤毅凡。那时他坐在床的另一边,正低头削苹果,把它削成很可爱的小球,放在她的冰激凌上面。
见枕头砸来,他也没躲,只是稍微转身,以确保冰激凌的安全。他从容地用肩膀挨了一枕头,然后笑嘻嘻地将冰激凌递给她。
“这您真冤枉我了,我是真给忘了,拉斯维加斯好多年没来了,谁还记得这些啊?”他转身去拿煎蛋。
她俯身将枕头捡回来,皱着眉头看着煎蛋。冰激凌加煎蛋?这是哪门子搭配?但她还是接过来吃了。这么郁闷,除了吃东西她还有什么办法。
他伸脑袋过来,看了一眼,随即皱了眉头:“蛋黄又不吃啊?”
她没答话,但注意到这人脖子上挂了一条松垮着的领带,她登时来了精神,从床上跳将起来,赤着脚,半跪在床边,将他“牵”到了面前。她喜欢给人打领带。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为男人打领带这个行为,应该是女主人的行为。她倒不奢求当女主人,只希望或多或少,成为他的一家人的一员。据她观察,妈妈和姐姐什么都会,但只有对打领带这件事,她们都不太热衷,每次爸爸和哥哥都要自己对着镜子弄很久。
所以她决定,她要用心去学这件事情,而且一定要学好,一定要做得完美。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苦练打领带,单结、双结、温莎结、半温莎结、驷马车结、阿尔贝特王子结…除了领带,还有蝴蝶形的领结,她也什么都会。
汤毅凡自然知道她擅长做这个,但并不想给她机会,让她在他脖子上练手。
“我又不会勒死你。”她噘着嘴说。
谁都知道她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
“反正不行。你啊,别在心里头默默地把我跟你爸、你哥看成一种人,行不行?”他迅速地撤开几步,自己动起手来,“我瘆得慌。”
“哎哟喂,这话我真不爱听。我爸、我哥是哪种人啊,就让您这么嫌弃?”她可是真生气,这厮不能随随便便地说人坏话。
他挠挠头:“小婉儿同学,您这还真是伺候人伺候出职业病了,想给您放个假,您都不领情。得,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毅凡转身穿上外套。微婉不淡定地瞅他,这下一看,他通身西装革履,远远望去,还真是牛逼闪闪放光芒,谁让人家是男模的身材呢。她这才反过味儿来,这个下午他是够殷勤的,给她端茶送水,点头哈腰,合着这是要撇下她,晚上自己出去逍遥啊。
易微婉真的郁闷了,黑着一张脸,不再理他。
然后汤毅凡就在门厅浴室里晃了半个钟头,没出门。她假装看电视,但清楚得很,那厮每次经过她身边,都心里有鬼似的瞄她一眼。半晌,估计他是终于忍不住了,巴巴地凑了过来。
“那,我今儿有个应酬…非去不可,您看,要不…”
“有正事就去你的,问我干吗。”她捏着遥控器,白他一眼,“我这儿看电视呢,您看多有劲嘿!这男主真帅。”
汤毅凡愤愤地跟着看了三十秒:“如今您连西班牙语都听得懂了?”
“是呢,您看我天才不天才!”她彻底怒了,您要走就快走,磨叽什么?
既然他都已经打算好晚上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了,还装什么同情。她翻身下床,走进浴室,门砰的摔上。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让她开口求他留下?他还说什么不想被她看成是跟她爸爸、哥哥为一种人。
不想的话,就别和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做同样的事啊!

在大理石地板上坐了很久,她倒听见门外传来另一个摔门的声音。
心真是登时就拔凉拔凉的,她气得想死。
她早该想起,今天是汤毅凡的“狗一日”。

既然这样,那她也就没理由再坐在地上,冰着自己。她走出浴室,赤着脚穿过起居室。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一边是山景,一边是海景。她想着门前那个很大的人工湖,也想再下楼去看看底楼大厅中的巧克力流。她还没吃正餐,那么是去Picasso吃西班牙餐,还是去Yellowtail吃日料?可一个女孩子,独自去吃饭,看起来会有多奇怪?别人见了,会觉得这姑娘是没有人要所以才会这样的吧?
她越想越心烦,手边正好有酒店客房中配的iPod基座,刚好顺手。她兀地拔下来,猛地甩出。那东西撞在墙上,发出不响的一声。有了一点声音的陪伴,她终于舒坦了些。
幸而她没有砸到电视,她茫然地盯着电视,想起和姐姐一起,玩得最疯的一次,她们曾把酒店房间的电视丢出窗外。人人都知道,有Lindsey Wong和Vivien Yip两位小姐在的地方,都如同被一支摇滚乐队席卷过。不错,她们是在模仿The who乐队。
其实,是姐姐做的,她没那个胆子,她怕挨骂。但她看着姐姐去拆电视,她将电视夹在腋下走过起居室的样子,着实很有趣。姐姐先确保窗外没人,之后哈的一声,将电视推出了窗外。姐姐在笑,她却不敢笑。她胆战心惊地看着电视坠地,粉身碎骨。
“婉儿,你可不能背叛我哦。”姐姐做完这件事后,拍拍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只得点头,她知道这话的意思——
如果有人问起来,她必须说,是她做的。

这么多年了,易微婉还是没有变得坚强起来。她没有胆子把什么东西扔出窗外,于是她折返回浴室。酒店配备的水晶器皿是Hermès,因此她认为这些毁起来会比较有档次。她越是难过,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双手,浴室很快就变得一片狼藉,大理石与玻璃撞击的声音,让她得以在这之间安静下来,因为这让她感到了安全。她的灵魂,安稳地坐在旁边。而她的身体,并不是她糟蹋的。她得以开心地旁观自己,她再也不怕了。
她终于知道了毁灭的力量,为什么人们深深地沉迷于此。
后来,她身轻如燕。她决定洗个澡,化好妆,穿上礼服,下楼去找汤毅凡。既然她连酒店房间都砸了,还管它什么二十一不二十一岁的规矩呢。她总要去找他的,她总要去找什么人的。
她总不能指望着有人会来找她。
她伸出手去,想摸到淋浴喷头。可她的手刚伸出去一半,就被人掣住了。

现在回忆起来,易微婉还能对灯发誓,汤毅凡这欠收拾的是把她夹在胳肢窝里夹出了浴室,然后直接把她撂在了床上。他也不说找人来清理她那摊杰作,就坐在床边,背对着她,开始抽烟。
“有话就说,您沉默个什么劲啊!”她还故意激他,“好啦,您也别心疼钱,我自己赔偿就是啦。”
汤毅凡果然就被激火了,噌地站起来,拾起手边一杯子,提起来就朝着她头顶墙上的那画框砸过去了。她吓得用被子蒙头,她百分百地确定,他是瞄准她的脑袋来砸的,只不过手偏了。幸好,碎玻璃没喷溅。她还特搞笑地从被里钻出来,回头看了看,觉得那画框比她砸的东西全加起来都值钱。
她咽了口口水。
“…这个我也赔。”
汤毅凡冷笑:“对,我是心疼钱!我靠!我真太心疼钱了!”他再一抬手,把小圆桌给掀了,瓷杯登时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易微婉,打今儿起,我要再心疼你一次,我不得好死!”

直到睡觉,他俩谁也没再说一句话,但总归是她先认输。她蹑手蹑脚地爬到他旁边,软绵绵地叫了声毅凡。这位爷冷脸一张,叫她回她那边儿睡去。她也没办法了。
第二天,她睡到很晚才睁眼。她知道床那边那家伙起得比较早,因为要叫客房部来打扫残骸。她一心装死,磨蹭到夕阳落山才起床。她依旧不能出去,于是就在房间里吃饭。汤毅凡好像消了不少气,至少面色比较温柔。她吃煎蛋,照例蛋黄丢给他。吃完饭,她看电视,他在一边翻报纸。她捅捅他:“你今晚不出去吗?”
他眼睛不离报纸:“我好像没说过咱俩可以说话吧?”
“拜托您,快着点,滚出我的视线吧。”
汤毅凡终于装不下去了,鸡皮酸脸地揉了报纸:“易微婉,我居然忍得了你。你说我是得有多爱你。”

[“爱你”这种话,拜托要在一个可以当真的环境里面说啊。]

如果你来过拉斯维加斯,那么一定要住Bellagio,一定要住顶层。这家酒店最负盛名的巨型音乐喷泉就会在你的眼前,凿穿星穹,与月同辉。你能想象吗?一座喷泉,水柱竟可飙至那么高的天空,高过酒店大楼。无数游客围在水池周围,而他和她,在顶层套房俯瞰下去,水刃就像一排滑翔机,振翅起飞;又很像一个巨型的生日蛋糕,立着根根蜡烛,火苗舞蹈。
微婉沉醉在这水景中,毅凡却在看表。在似乎等到某一个计划好的钟点时,他拉起她的手,飞奔到电梯中。
她什么也不想,就跟着他跑。
身边擦过酒店安保阻拦的声音:“先生,你们不能走到那里去,这是被禁止的…”
后来微婉知道,喷泉是每半个小时一轮。毅凡拖她进去的时候,已经临近结束,因此水柱不强,不然他们会被强力水枪削成好几片。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尖叫了,但伴着大笑,因为她看到他也霎时成了个水人儿。水流喷射中,她听到他的声音。
“许个愿!快!”
她就那么吼回去:“你以后少气我点!”
不过,她在心里说的是,毅凡啊,我再也不气你了。
再也不了。

水波散去,四下宁静。上一秒还有那么多游客,现在,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就像蛋糕上的蜡烛被吹熄,她的愿望已经许下。在幸运符的力量下,她相信会实现。
她大笑着拥抱了他,两人全身都是湿的。她真开心,不管在疯狂之前、疯狂之间,还是在疯狂之后,都有他陪着,从抱着她的那双手的力度来看,他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是彼此的人,不论你用什么词来形容这关系,他们就是真真切切地,属于彼此的两个人。
当你遇到这样一个人,你会知道。
她就知道。

“汤先生,我必须请您马上出来。”
不远处,在一众保安陪伴下的黑发女士,是Bellagio国际大客户部的总经理Darlene Fitzgerald。相信她已经快要抓狂了,因为下一轮喷泉开始的时候会出人命的。毅凡笑,摇头,微婉也笑,当汤毅凡这个人孩子气的时候,你是没办法不被感染的。
黑发女士无可奈何,索性也走下水池。到了这两人面前,她压低声音,央求毅凡:“Stephan,我说真的,你想让我被炒吗?”
“真抱歉Darlene,”毅凡潇洒地擦了把脸上的水,“不过我家宝贝今天过生日。”

Darlene仰天长叹后,转向微婉:“Vivien,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忙!”

总经理D女士是汤毅凡的校友,也是他的好朋友。微婉一直觉得,她对他有点意思。那天晚上,他们赖了很久后终于走出了那个该死的喷泉池。游客们会记住拉斯维加斯Bellagio酒店历史上唯一一次的喷泉停喷。
微婉对毅凡说:“我觉得Darlene挺喜欢你。”
“那不好意思,我这辈子就只喜欢一个人。”
“谁?”
“你啊。”
“行了行了,”她笑着拍了他一下,“我关心您嘛,您老拿我开玩笑。Darlene真的很漂亮哦,不比您那些莺莺燕燕差。”
“…瞧瞧,我说真话,您老不信。”

那是他们的拉斯维加斯之行,她和他一起过的最刺激的生日。
在她来到巴黎之前,她和毅凡计划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台北。这次不会像去拉斯维加斯,不会是他本来有公干,又死活不想在她生日时撇下她,才仓促选定了地点。他们不会住晶华或君悦,而是Le Meridien,但还是会去六福皇宫吃丹耶澧的。他们要去泡温泉和去海边,还要吃路边摊。她会陪他去欣赏远雄U-Park,他对这个楼盘的建筑概念和运作概念赞不绝口。作为回报,他会陪她去FiFi茶酒沙龙,她和酒肉姐妹们聊鞋子和包包的时候,他至少可以对着仁爱路的林荫大道打个盹。
他们计划了很久的台北之旅,被她突然的留学打断。其实她仍有暑假,可她也不会假装没有其他事情,让他们之间尴尬疏远,总之后来他们再没提起这回事。
如今,在她二十三岁生日的当天,她学成回国前的最后一个生日,他将台北打包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知道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这场旅行再也不可能发生了。

7
幸而她还有真正的朋友,怡风赠了她一幅亲手作的画——《漂浮的假象》。怡风是很出色的画家,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选择读文学是因为她生来就知道怎么画画。这是事实,怡风在念中学时,就已经得过国际级的美术奖项,而如今她却走上了写作的道路,但对于有艺术天赋的人来说,门门科目都是互通的。
微婉想起小时她曾被迫参加过一个画展,画展上全是这种假象的作品。艺术家高超地展现一些视觉误差。完全等长的线条可以在轨迹下看起来一长一短;盯住黑白圆圈足够长的时间,你会觉得它们在转动;盯住毫无意义的色彩组图三十秒,猛地转头看白墙,你会发现上面有完美的鬼脸形状;还有一幅作品,近看是爱因斯坦,远看是玛丽莲·梦露,真是性感的科学;或者,画中的人在爬一节阶梯,脸上露出虔诚而有希望的神情,看画的人却很清楚地发现,这些阶梯只是魔比斯环一样首尾相接的怪物。
怡风所画的漂浮假象,便是这没有出口的阶梯。她对色彩的应用让这样一幅画透着诡谲的梦幻,黄的渐变中心却透出蓝的光源,盯久了,画面便动起来。微婉不免怀疑这是种讽刺的反转,一般人会用深蓝色代表毫无希望的夜海,金黄色则是希望的灯塔光源。
怡风随后打来电话,兴致勃勃地想要听取朋友对她新作的看法:“这颜色怎样?有没有觉得,光色在远离,蓝色在漫延?”
微婉没有回答,她仍然盯住面露希望的炭笔小人儿,她只想知道他们在前方看见了什么。

[我们是否决定,喜高兴日?]

把所有东西留在了阿泰内广场,微婉低头回公寓去,正好在楼下撞见提着很多装满无数塑料袋的针织购物袋的陆盛。他说:“两个小时后过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