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芈戎沉声道:“实话与你讲明白了吧,现在王上已经驾崩,咸阳城危机四伏,一触即发,左右丞相要立公子稷为新王,命我等秘密护送芈王妃和公子稷入咸阳,此等大事,若是延误了,你担待得了吗?”
嬴桑煞然变色,“此话当真?”
“你看我们像是千里迢迢赶来与你开玩笑的样子吗?”魏冉寒声道:“王上立了遗诏,让公子稷继位,但公子壮不服,欲趁乱夺位,故而一路派人追杀。眼下的事态已很明朗,你要跟着嬴壮犯上作乱,还是辅助秦国平定内乱,请将军速作决断。”
嬴桑忠心事秦,自然是向着王上的,既然王上有遗诏,左右丞相又想拥立公子稷为王,他哪里还有什么话好说。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是王上驾崩,最该立的应是嬴壮,如何会立嬴稷为王?便看了魏冉和芈戎两人一眼,问道:“有何为凭?”
魏冉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羊皮纸,交与嬴桑看,说道:“此乃右丞相手书,你且看仔细了。”
原来嬴疾为人机智,他早想到了沿途关将可能会阻止芈氏母子入秦,便暗中给了魏冉一道手书,说可在危急拿将出来,秦军将领大多忠心事秦,了解真相后断然不会发难。嬴桑仔细看了一遍,见果然是嬴疾手书,惶恐地道:“末将该死,险些误了大事。嬴壮现在就在我府上,可要将他拿下?”
魏冉经过这几年的历练,行事明显老练了许多,低头一想,如今事情还未摆到明面上,要是在这里公然将嬴壮杀了,怕天下人不服,嬴氏宗室内不服,反而会另起事端,当下道:“到了咸阳,自然会收拾了他,但现在暂时不宜动手。一会儿我们入关后,你只当是什么也没查到,随便应付他便是了。但切要记住一条,新王未继位之前,切不可对人言王上驾崩之事。”
嬴桑连连点头,待芈戎暗暗地收了匕首之后,嬴桑故意高喊一声:“什么也没发现,放行吧!”魏冉朝其微微一哂,率人朝关内而去。
入了关后,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在秦国境内,嬴壮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动手,当下快马加鞭,急往蓝田。
不出一日,抵达蓝田。蓝田方面早已得到消息,大小官员纷纷恭候在大营外面,见芈氏母子下得车来,纷纷躹躬行礼。芈氏下了马车,当脚下踏着秦土,眼望着秦国臣工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想过回秦,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了秦国,而且这一次回来,她的儿子就要被立为新王了,她也终将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一跃而登上人生的巅峰,甚至是登上这个世界的巅峰,俯瞰芸芸众生,以及这个纷繁复杂的时局。回想起这些年来的起起伏伏,端的是际遇无常,命运多变。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臣工们由衷地微微一笑,“众位无须多礼,我们母子以后还要多仰仗诸位鼎力协助。”
及至入了大营,嬴疾便迫不及待地道:“既然新王已到,我们便可进宫了。据斥候来报,嬴壮已安排了死士及三千世族府上的老兵进了咸阳,这些人被安排在何处,目前尚不得而知。昨天晚上,我已令司马错和向寿各秘密领了两千甲士潜伏在了咸阳城,可在紧急时调动。我想惠文后和嬴壮虽然势在必得,但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夺位,因此入宫之时,芈王妃须小心在意,处处提防。”
芈氏经历了一番沉浮,吃了许多苦之后,性情已然沉稳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那个大大咧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人了,听了嬴疾的话后,虽然心中担心,却也未露出慌乱之色,只盈盈一笑,向着嬴疾微微一躹躬,说道:“丞相如此安排,我放心得紧,此事须耽搁不得,我们这便动身入宫吧。”
众人称是,出了大营,浩浩荡荡地朝咸阳宫而去。
咸阳城的氛围紧张到了极点,连普通的百姓都似乎感觉到了风里所带来的阵阵杀气。按着秦国平时的律令,商贾往来自由,百姓出入城门也不会有人阻拦,可这几日全城却戒严了,出入城门搜查得十分严格。其次,嬴荡在洛阳举鼎受伤之事已在咸阳不胫而走,几乎所有的老百姓都知道王上受了重伤一事,再观察这几日城里的动静,稍微会分析的人都能猜得出来,秦国要变天了。但尽管如此,茶坊酒肆里却没人敢于公然议论此事,说到底嬴荡是死是活没人知晓,要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议论朝政,除非是嫌命长了。
芈氏母子出现在咸阳城门口的时候,城内的百姓禁不住目瞪口呆,这位被先王送入燕国为质的公子怎么突然间回来了?
城门内外观看的人虽多,一圈一圈的几乎把城门都塞满了,但却没有人说话,偌大的城头竟是鸦雀无声。然而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已感觉到了一股即将袭来的巨大风暴,再傻的人也能猜得出来,芈氏母子的陡然出现,定然与当今王上的受伤一事有关。
芈氏坐在轺车之上,望着两边的百姓,浅浅地笑着,她似乎并不在意老百姓那木然的甚至有些惊讶的脸,她是由衷在笑,她虽非秦人,但对这片土地是有感情的,尽管此时的咸阳危机四伏,可此情此景,却要比在燕国遭受的兵戈之乱来得幸福得多了。
到了宫门外时,文武大臣早已在那里候着了,在众臣工的后面则是惠文后及后宫嫔妃、众公子们等。芈氏下车时,惠文后走了上来,亲切地扶着芈氏的手,搀着她下车,及至芈氏站定,惠文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暗自叹道,五年的风霜雨雪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半丝痕迹,只见她更沉稳内敛更显成熟的气质,惠文后哂笑道:“妹妹,一别五年,别来无恙乎?”
“劳姐姐挂念了。”芈氏也笑着,“姐姐定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回来吧?”
惠文后怔了一下,随即强笑道:“妹妹一路上舟车劳顿,快别站在这里说话了,入宫吧。”
芈氏望了眼巍峨的宫殿,庄严而肃穆,这是她五年来时常午夜梦回的地方,可此时这座令她时常惦念的宫殿,俨然是一只潜伏着的露着森蚺獠牙的巨兽,作势欲扑。她暗吸了口气,牵了惠文后的手,徐徐走将进去。
到了正殿,惠文后终于忍不住了,朝着嬴疾问道:“所有人都到齐了,独缺王上,敢问丞相,到了今天,我该知晓王上的情况了吧?”
嬴疾朝甘茂看了一眼,甘茂走上几步,立于众人之前,从怀里掏出一份诏书,神色肃然地看了众臣工一眼,暗提了口气道:“我王遗诏,众臣听旨!”
惠文后虽然早已猜到了今日之结果,但当听到遗诏两字时,依然如雷轰顶,两眼发黑。
在众臣工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中,甘茂提高了声音,念道:“予入周室举铜鼎而伤,将殁,然天子面前扬威,举神器于顶,虽死而无憾也!今立遗诏,拥公子稷为王。”
众臣工虽也料到了要立嬴稷为王,但听闻嬴荡已死的消息后,均陡然变色,齐齐跪了下去,有的默然流泪,有的大声痛呼。
惠文后浑浑噩噩地听完遗诏,突然间发出一阵尖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边笑着边落下泪来。笑声落时,指着甘茂、嬴疾两人厉声道:“新王不到,秘不发丧,好个计谋啊,这便是你们这几日来所谋划的事吗?王上生前,可是待你等不薄,没想到他一走,你们便秘密拥立新王,把他的尸身藏在军营那么多日,你等扪心自问,对得起王上吗?他的尸身在哪里,我要见他?”
甘茂道:“便是在宫外。”
惠文后闻言,疯了一样地跑出去,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喊着嬴荡的名字,众人闻之,均是唏嘘不已。没过多久,便传来惠文后伤心欲绝的号啕哭声,一阵一阵在宫殿上空回荡,声嘶力竭,痛不欲生。殿内的百官着实听不下去了,纷纷出去相劝。没一会儿,嬴壮搀扶着乏累无力的惠文后走了进来,随之跟在其后的还有嬴荡的棺椁,由七八个人抬着,晃晃荡荡地进了正殿。
这样的情景在秦国历史上是十分罕见的,按照正常的思维,棺椁抬入屋是非常不吉利的,更何况是抬到了商讨朝政大事的正殿之内!但是此时此刻却是谁也提出异议,臣工们甚至暗暗以为,王上死了那么多天后才公之于众,尸体都腐烂发臭了才让母亲知晓,所以惠文后的行为是正常的。
芈氏敏锐地感觉到了众人心中的天平在逐渐倒向惠文后一方,尽管她有遗诏在手,但情大于法,法不责众,如此下去对她十分的不利。她走将过去,站到惠文后身边,正要说话,却不想惠文后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伸出手指着她的鼻子喊道:“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那里面躺的是你的孩子,他的尸体腐烂了才让你最后得知消息,你会如何?”
惠文后又激动地把手指向甘茂、嬴疾等人,“你们这一群乱臣贼子,如此做法,天理难容啊!今日我如此说,非是一定要给壮儿争什么王位,但我定要争这一口气,为什么王上死后会遭受如此待遇,为什么要立嬴稷为新王?若是给不了我一个合理的说法,谁也休想安稳地继位!”
芈氏脸色一变,于情于理,惠文后的话都没有错,她无可反驳,也无从反驳。嬴疾轻咳了一声,“娘娘,臣知道您说的是气话,当务之急,该是让王上入土为安,至于新王继位之事,有王上遗诏在此,怕是谁也改变不得。”
“嬴疾,此事怕是你一手操办的吧?你深受秦国两朝君王大恩,位极人臣,秦国待你可是不薄,你怎可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让秦国大权旁落到那一帮外戚手中,你想毁了秦国吗?”惠文后睚眦俱裂,朝着嬴疾咆哮道:“别以为我是个妇道人家,什么事都不懂,这所谓的遗诏真是荡儿所立吗?只不过如今死无对证,任由你信口胡诌罢了!”
“娘娘此话怕是说错了吧?”魏冉勃然大怒,“稷儿也是嬴氏子孙,何来大权旁落外戚之说?”
“你是什么东西,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惠文后娇叱道:“别以为嬴稷掌了权,你便可作威作福,别忘了你们原不过是混迹楚国街头谋生的刁民罢了!”
嬴疾怕这争端一起,一发不可收拾,把脸一沉,隐忍着怒火道:“如此说来,娘娘是要抗诏了?”
“抗不抗诏,那要看是什么样的诏书。”惠文后的脸色发白,许是从未发过如此大的脾气,胸口因激动而剧烈地起伏着,“今日我当着众臣工的面与你言明了,新王继位之事,等王上大殓之后,再作计较!”话落时,狠狠地瞪了芈氏一眼,然后朝嬴壮道:“壮儿,我们走,给你的哥哥布置灵堂去。”
惠文后走了之后,嬴荡的棺椁也被抬了出去,大殿里的氛围一下子有所缓和下来。芈氏走到众臣工面前,肃然道:“新王乃王上指定,任是谁也更改不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秦国若是迟迟不立新君,无异于是将秦国之安危置于不顾。但是眼下事情特殊,娘娘正在气头上,为了不使宫廷混乱,祸起萧墙,我会好生相劝娘娘,想她也是明事理之人,待气消了后,必是会顾全大局的。关于新王继位大典之期,旬日之内必会定下来,届时再通知大家,现在先行散了吧。”
这一番话听她不疾不徐地说来,不卑不亢,但隐隐之中却是含了丝威严,容不得抗拒。众臣闻言,陆续散去。
待众人散尽之后,魏冉终于忍不住一拳打在柱子之上,“那妇人咄咄逼人,欺人太甚!”
“现在还不是发火的时候!”嬴疾冷哼一声,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后,又朝芈氏道:“新王登基一事,不宜拖延,请王妃定夺。”
对于登基一事,芈氏在来的路上便已想清楚了,也不假思索,开口就道:“便定在玄冬季月,你等速遣使臣知会各国。”
嬴疾见她心中早有了计较,暗松了口气,“王妃心中已有主意,臣便放心了。只是宫中危机四伏,王妃须十分小心在意才是。”
“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魏冉大手一挥,正要往下说,芈氏看了旁边的嬴稷一眼,陡然喝道:“住口!”魏冉一怔,看了芈氏的眼神时方才明白过来,毕竟嬴稷尚未成年,而且这孩子甚是重感情,他如今正处于嬴荡之死的伤感之中,若是再提杀惠文后和嬴壮,怕是他会难以接受,当下讪笑道:“臣失言,一切当由王妃定夺。”
芈氏不再理会魏冉,转身朝嬴稷柔声道:“稷儿,今晚陪娘去那边祭奠王上吧。”
嬴稷与嬴荡从小一起玩到大,兄弟间的感情颇好,他自然是极想去祭奠嬴荡的,但又怕惠文后为难,因此战战兢兢地道:“这自然是好的,只是母亲不怕大娘发难吗?”
芈氏自然也怕惠文后发难,但她更知道有些事必须去面对,连质燕之事都能坦然接受,如今还有什么事情她不能去面对的?当下嫣然一笑,“你大娘心里难受,且正在气头上,发难是自然的。但终究是一家人,有事得当着面解决,总不能一辈子躲着她吧?”
嬴稷似是听明白了,微微一笑,“母亲说的是。”
是晚,惠文后布置好了嬴荡的灵堂后,便坐在棺椁旁边默默流泪。这时嬴壮悄声走将进来,拍了拍惠文后的后背,说道:“母亲,事已至此,请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惠文后微微点了点头,“壮儿,为娘方寸已乱,不知当如何应付如今的局面,眼下他们继位势在必行,我们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可有主意。”
嬴壮眼里精光一闪,走到惠文后的前面,蹲在她的脚旁,说道:“母亲只管放心,孩儿都已经安排好了。”
惠文后脸色一变,“如何安排的?”
“母亲可还记得孩儿之前说过的三次截杀?”嬴壮沉声道:“前两次因赵国使者捣乱,让他们侥幸过关了,这最后一次截杀便是在宫里,成败在此一举,孩儿丝毫不敢马虎,宫中的截杀共有三处地方可下手,谅他们也逃不过去。”
惠文后毕竟是妇道人家,想到要在她面前动手杀人,不免有些紧张,问道:“第一次动手却在何处?”
“便是在灵堂旁边的厢房里。”嬴壮冷笑道:“芈八子今晚必会过来,而且必会苦苦相劝于你,到时你只当是被她说服了,要予她接风洗尘,我已吩咐侍人备了酒菜,母亲切记,当侍人把酒樽放在你俩面前时,在你面前的是金色的,芈八子面前的是银色的,那银色的酒樽有毒,但要她喝下一口酒,就休想再走出这灵堂了。”
惠文后一听,本来苍白的脸越发得白了。正自吃惊间,芈氏领着嬴稷,一身素衣地出现在了灵堂门口,惠文后像是见了鬼一般,娇躯微微一阵颤抖。
芈氏在燕国历经九死一生,再者深知宫里步步危机,因此对身处的环境极为敏感,惠文后微妙的神情变化,早已落在她的眼里。但她此番为祭拜而来,只当是不曾看见,款款走到惠文后面前,向她微微一施礼,便带着嬴稷去拜祭嬴荡。
及至祭拜完毕,嬴稷一头跪倒在惠文后面前,含着泪道:“大娘,稷儿知道你现在心里极是难受,但请你千万保重身体,节哀顺变。荡哥哥不在了,稷儿当待你如亲娘一般,代荡哥哥为你尽孝!”
这一番话在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嘴里说将出来,极为诚挚,而且嬴稷边含着眼泪边跪在膝下说这番话,忍不住叫惠文后心里生起了一股母爱,嬴稷虽非她所出,毕竟是嬴驷之子,要说没有丝毫亲情那是假的。她也知道嬴稷心地纯朴,这话出自他口中,只怕是肺腑之言,当下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一旁的嬴壮知道母亲心慈手软,只怕是动了真情,冷冷地道:“这些话怕是有人教你说的吧?”
嬴稷红着眼看了下嬴壮,激动得涨红了脸,“此乃稷儿肺腑之言,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叫我不得好死!”
一听嬴稷发了如此毒誓,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芈氏当着别人的面打也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好强挤出抹笑容道:“这孩子就是实诚,让人一激,什么誓言都发得出来!不过稷儿所说的,也正是妹妹所想的,事到如今,最紧要的便是秦国之安危,你我的那些恩恩怨怨与国之大义比较起来,算得了什么呢?如果姐姐肯放下的话,你我从前的不快,从今日起便一笔勾销了如何?”
惠文后抬头看着她,眼里带着疑惑,“你在燕国待了五年,果然不恨我?”
“正是因为我在燕国待了五年,尝尽了世情冷暖,经历了艰难险阻,我才看开了。”芈氏微哂道:“不瞒姐姐,那五年我和稷儿过得很快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虽说日子过得清苦了些,但至少没有烦恼,没有尔虞我诈的争斗。我厌了,想必姐姐也不想再争下去了吧?”
这一番话说到惠文后的心坎里了,其实在设计赶走了芈氏之时,她一直处在内疚之中,虽掌管后宫,位高权重,可是快乐吗?也许芈氏的妥协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嬴稷,可今晚要是当真杀了芈氏,虽说可继续掌管后宫,继续锦衣玉食,但这一辈子也许就要永远活在痛苦之中了。
惠文后看了眼芈氏,又看了眼嬴壮以及嬴荡的棺椁,内心开始激烈地交战起来,良心、亲情、权力等各种势力在她的心里肆意挣扎,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嬴壮见惠文后的神情不对劲,忙道:“母亲,不管如何,二娘和稷弟刚从燕国回来,理应为他们接风才是,我这就去吩咐下人备些酒菜来。”
惠文后暗吃了一惊,脸白得像纸一样。可嬴壮没等她回应,已然出去了。
芈氏看着嬴壮出去,眉头微微一动。
没过多少时候,嬴壮又进来道:“母亲,酒菜已备好,请二娘和稷弟去隔壁厢房用餐吧。”
芈氏说道:“壮儿倒是懂事了许多,五年未见,居然学会疼人了。我也正好想与姐姐聊聊。”见惠文后兀自愣愣地坐在那里,又道:“莫非姐姐吝啬一顿酒菜,不欢迎我吗?”
嬴壮怕事情败露,慌忙打圆场,“母亲伤心过度,今日一直都是如这样般神情恍惚,二娘莫怪才是。”
惠文后慢慢地站将起来,朝芈氏艰难地一笑,“妹妹请。”
进了厢房,惠文后便看见桌子上果然放了一金一银两只酒樽,金色的放在主位,银色的放在客位。芈氏往酒桌上瞥了一眼,在客位上坐了下来。惠文后神色凝重地坐在芈氏对面,嬴壮、嬴稷则站在旁边相陪。
侍女为两人都斟满了酒,芈氏微微一笑,拿起银樽在手里把玩了会儿,然后看了惠文后一眼,说道:“姐姐这酒樽果然精细得紧,雕龙镂凤,且是栩栩如生,怕是并非凡品。不过妹妹说句实心的话,却是看得我有些儿别扭。”
惠文后看着她手端着酒樽,直是心惊肉跳,强自镇定心神,问道:“妹妹说来听听。”
芈氏瞄了眼惠文后面前的那只酒樽,说道:“把酒言欢,人生快事,且两方人坐到了一起,本不该有尊卑之分,上下之别,不然这酒喝的便是人生痛事了。你看这器具,一放于桌上,便显示出了所用之人的尊卑,如何会让人觉得爽快?”
惠文后怔了一怔,吩咐旁边的侍女道:“快予我把酒樽换了,换成与芈王妃一样的。”
“且慢!”那侍女正要动手,芈氏却制止道:“姐姐既然也要用银樽,不妨就用我这只罢了,顺便也好让妹妹体验一下用金樽的感受。”话落间,笑着把银樽放到了惠文后的面前,却把那只金樽拿在了手里。
惠文后脸色微微一变,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表情阴晴不定。芈氏看在眼里,咯咯笑道:“姐姐像是不肯?”
嬴壮见这等情形,钢牙暗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想上去要把那银樽拿过来,却不想嬴稷走了上去,把银樽拿在了手里,笑道:“大娘和母亲都是万金之躯,都用金樽吧,这银樽就交给稷儿了。”
惠文后脸色大变,在她眼里看来,毕竟他还只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而且他方才的那番话,情真意切,她如何能去伤害一个如此善良的孩子!当下忍不住道:“放下!”
芈氏推樽而起,叹息道:“人啊,端是的越尊贵越麻烦,可惜了这一大桌好酒菜!稷儿,我们走吧!”也不待惠文后说话,拉了嬴稷就走。
待芈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惠文后霍地站了起来,神情慌张地道:“她怕是看出来了。”
“这女人果然聪明得紧!”嬴壮咬牙切齿地道:“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不是她死便是我亡的时候来了!”
是年岁末,即公元前307年冬,嬴稷的继位大典即将开始,而与此同时,惠文后与嬴壮为了阻止嬴稷登基,斩杀行动也在秘密筹备着,芈氏与惠文后真正的对决开始了。
四、嬴稷继位,芈氏尊太后
随着秦国新君继位日子的临近,各国使臣陆陆续续地到了咸阳,这使得原本紧张的咸阳城陡然热闹了起来。老百姓暂时忘却了担忧和猜测,或是出来做买卖,或是出来看热闹,一时间街头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与街上热闹形成对比的是宫里紧张的氛围,几乎整个咸阳宫里上上下下看不到一张笑脸,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场暴风雨已然聚合在咸阳的上空,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魏冉疾步走入宫里,许是走得急了的缘故,脸上微现红潮,在一把虬髯的映衬之下,便更显得威风凛凛。他见了芈氏也不行礼,说道:“向寿已经查到那些世族老兵落脚所在,已然赶了过去,只是嬴壮安排的那批死士尚未查到踪影,我估计怕是混入宫里来了。”
芈氏不动声色地道:“芈戎何在?”
魏冉道:“正带了人在宫中巡逻。”
“一切都要在暗中进行。”芈氏看着魏冉道:“稷儿心地善良,既然他不想看到血腥,就由我们来替他扫清障碍,而且务必斩草除根,不能给稷儿留下一丝一毫的麻烦和后顾之忧。”
魏冉冷哼一声,“姐姐只管放心便是。”
是日晚上,芈氏正欲更衣歇息,突然有一位侍女神色紧张地走进来,说是宫外有一位士卒来报,向寿府上起火,因事发突然,府上竟是没一人逃了出来,向寿如今也是生死不明。
芈氏闻言,周身大震。她随即就想到这可能是嬴壮所为,因为按正常的逻辑推理,即便是着火时府内的人都睡熟了,也不至于到没一人逃出来的地步,很明显这是有人事先做了手脚,才致向寿一家灭门。
芈氏脸色惨白霍地站起身,吩咐人备马车,要去向寿府上查看。向寿是她从楚国带入秦的,更是她娘家唯一的亲人,如果真是被人谋杀,她必双倍奉还。
从后宫到宫外去,须经过一个巷子,出了巷口便是咸阳宫的一个偏殿所在,这个偏殿因非重要之所,因此平时鲜有人来,夜晚也没有什么人把守。芈氏在两名侍女的引路下,出了巷子,往前头望了望,只见前面一片漆黑,因了殿前有一棵大槐树,根深叶茂,连月光都照不下来,阴恻恻地有股森然之气。若是换在平时,芈氏可能会有所防备,但如今向寿一家被灭门,芈氏心乱如麻,只想快些赶到向寿处,却是忘了宫中危机四伏,只顾疾步往前走。
及至偏殿之前,槐树之上突地一阵沙沙声响,三道黑影鬼魅般地跃将下来,夜色中寒光迭闪,三柄剑朝着芈氏等三人的头顶扫落。芈氏大吃一惊,亏的她是在山野长大,身手较一般的女子矫健,惊呼声中连退几步,避了过去。那两名侍女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还没待她们回神过来,剑身已到,寒光闪没间,侍女应声而倒,手里的灯笼落在地上,着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