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飞剑,不用伤他,不惹殷曼生气,又可以让他丢脸。哪知道他操纵飞剑看似
稚嫩,却又有这样厉害手法,竟然可以从分身手里抢了回去,只是他不知道不是
君心厉害,而是圣邪两剑有些灵识。

「别杀了他。」他沈了脸,命令分身。狐王分身眼中杀气陡长,狐火绞成一道火
鞭,凌厉的攻过来。

火鞭触及剑阵,劈哩啪拉冒出深紫艳红的火星,虽然有剑阵抵挡,却无法完全抵
御妖气,这冲击伤了君心初结的元婴,竟然喷出一口鲜血,内息猛烈冲撞起来。

狐王分身微微冷笑,强攻七次,虽然剑阵竭力回护,还是让妖气重击了七次元婴。
他只觉头晕目眩,节节后退,内息冲撞得非常激烈,竟是自己攻伐起自己。元婴
受起冲击,已经委靡不振起来,御使飞剑的能力越来越弱,几把飞剑都越飞越低。

他怕飞剑有所克伤,竟不顾自己的性命,将剑收入体内,只有圣邪两剑抗不从命,
依旧盘旋飞舞,凭的却是飞剑本身的灵气。

「…真是笨到顶的主人。」邪剑受不了,「飞剑要紧呢?还是命要紧?」

「快回来!」君心焦急了,「他未必杀我,却不会可惜飞剑的!」

「…啧。」邪剑不悦的盘旋越急,抵死隔开火鞭。

「哎,你都这样,我们能惜命么?」圣剑苦笑,更催动了所有的灵气。

只见一疏神,火鞭居然打落圣剑,只见青焰熊熊,直取圣剑,眼见要被炼化了,
邪剑左支右绌,慌忙要来救,偏偏火鞭又分出一岔,袭击邪剑,分不得身。哪知
道君心居然大喊一声,使掌逼开火鞭,抢过圣剑。

这举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狐王分身止鞭不及,结结实实的打中了君心,只见他像
是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飞到战斗场的另一端,居然是一动不动。

这下子事情可大了!别说贵宾席的那群站了起来,连狐玉郎都霍然起身。整场静
悄悄的,伸出神识探他气息,竟是绝了,连元婴都沈寂不动。

邪剑僵在空中,几百年来不曾动容的灵心,居然席卷狂怒,盘旋飞驰如疾星,却
不是飞向分身,而是狐玉郎!

狐玉郎凌空抓住狂怒的邪剑,心里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殷曼不曾收过徒儿,千
年来也只收了这一个…居然让他不留神打死了!他跟殷曼怎么说呢?

心神不定之际,突然手背吃痛,他一松手,发现邪剑居然被收回去。只见不住口
咳着血的君心,满头长发横过了半个战斗场袭了玉郎的手。耳上长着巨大的翅
膀,「谁让你收了我的剑?我还没输呢!」

元婴不动,他反而觉得全身精力充沛,源源不绝。原本在元婴之下一个小小白围
棋儿似的小丸,竟然鼓动起来。他扬手,哗啦啦下起金沙也似的珠雨,将呆在原
地的狐王分身打个粉碎,现出一根银白的狐毛。

全场悄然了片刻,突然哗然大响。

那个孩子…那个修道不到十年的孩子…居然打败了狐王的分身!

君心呆立了一会儿,慌忙点数收入体内的飞剑,幸好虽有损伤,倒是一把也没少。
他松了口气,愣着脸笑,「太好了…」

乓的一声,他昏了过去。
妖异奇谈抄 初相遇 第七章
第七章

众生见他倒下,这才醒悟到事情非同小可,贵宾席那些已经顾不得怕了,赶紧冲
下来救,真的是搧风的搧风,输气的输气,怕他一口气绝了,勾起殷曼的火气…
那那那那可就…

他们不敢想下去了。

「让你们这样瞎治,不死也死了!」狐玉郎大喝,要死了,一个人类,哪禁得住
狸猫灌个两口气,菟丝灌个两口气,经脉就在乱了,还掌得住几十道妖气胡搅?

焦急的将他扶起来,把着脉却发愣。这…这倒怪得很。这小鬼明明是人类,纳了
七把飞剑就不提了,那些胡搅蛮缠的「救治」杂气也不要说了,怎么有股妖劲融
合着经脉,元婴底下还结内丹?

这些就算别管,他体内可又有稀薄的日光精华和人类法力…

一个小孩子,身体里头像是鸡尾酒似的啥都有,这是什么体质?

「这小鬼是人类吧?」他不太有把握的问。

菟丝姑娘要哭了,「哎唷,我的三太王爷…这孩子不是人类难道还是妖怪?若是
妖怪倒是阿弥陀佛…你也不留心点,小人儿碰碰就是死,你弄死了他,我们还想
活吗?」说完就放声大哭。

狐玉郎只觉得一阵阵头昏,探了内息,发现飞剑各自潜修整理,经脉渐渐顺了,
他沈吟了一会儿,催动妖力缓缓推动君心的内丹,没想到内丹运转过来,径自修
复起受损的元婴…

他打从出生以来三千年岁月,还没看过这种人类咧!

「…殷曼是收了什么徒弟…」他还在发愣,觉得天渐渐阴了下来。

咦?青丘之国四季如春,纵有阵雨也不会伤了天蓝,怎么会突然阴天…?突然狂
风大作,空间像是凭空被撕开一个破洞,猛烈的珠雨下得人人发疼。

只见殷曼从暴力撕裂的空间出来,连假身都懒得脱,耳上洁白的翅膀像是缠绵着
电光,劈哩啪啦。

这下可不好了!狐玉郎和她相识久了,从来没看过她动怒。他暗暗蓄劲,抢着开
口,「殷曼,妳听我说…」

殷曼铁青着脸,举起假身的手,狐玉郎松了口气,若是假身,那表示她还有理智…

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磅」,殷曼的假身使了一招凌厉的直拳。只是毫无花招,
明明白白的一拳…居然击中了早有防备的狐王玉郎的俏脸上,生生的把他打飞空
中,落到地平线的那一端,轰然一声,撞塌了一座石峰,累得峰下多少狐妖抢着
逃土石流。

她一把揪起刚刚晕醒的君心,「你这个…这个…你…你…」满腔无明无处发泄,
她又一拳打塌了君心颊旁的地板,整个战斗场轰隆隆的引起地鸣,居然往下陷了
三尺,险些把君心埋到下面去了。

一个个凌厉的看过去,咖啡厅的熟客想找掩护,已经来不及了。

幸好这两拳让她消了大半的气,只是拽着君心,一路拖回去。

赶去通风报信的狐影按着心口,只是这样而已…不算大灾难了。他抹抹额,飞到
地平线那端,从土石流里挖出自己的兄弟。

果然是战斗狐王,耐打得很。不过颊骨大约碎了,脸歪了一边。

「…跟你说别惹她了。」狐影夹在老朋友和兄弟之间实在为难的很。

狐玉郎却恍若未闻,脸歪了一边还痴笑。「…哇,我就喜欢她这样,够带劲儿!」

狐影端了几颗大石头,索性把狐玉郎埋了起来。「我早早的埋了你!省得你被殷
曼杀了,南无南无…」

从青丘之国回来,君心只是沈睡。他没有丝毫战斗经验,又没有系统性的修炼过
法术,一切都是蛮拼胡打,弄到元婴差点散了。幸好除了元婴,他尚有内丹,只
是自体修复需要许多时间。

守在他床头,殷曼忘记脱假身,只是愣愣的守着他。

她向来极少动怒,修炼之前只发过一次,修炼之后更无动于心,这是第二次。火
烫的情绪还在胸怀激荡,她垂首,发现自己心烦意乱,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情绪,
整理不清。

她不懂,她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约是化人的副作用吧?她以为自己
已经克服了那种少女心性,结果宛如脱缰野马,收不回来了。

正烦躁时,听到门上轻响。凭气息她知道,是狐影。

「我不想见任何人。」她呻吟一声,用翅膀蒙住了眼睛。

「这句话似乎我也对妳说过。」狐影透过门进来,「但是没把妳赶走。我是来履
行当初的承诺的。」

殷曼疲倦的放下翅膀,沉默许久。「…玉郎还好吗?」

「只是颊骨碎了,死不了。」狐影耸耸肩,「他很耐打的,多挨个几拳也不会有
事。」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暴躁…」想到君心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
时候,她心里的烦躁又饥渴的涌上来,「我不该下手那么重…」

「那是因为,妳不舍了。」狐影微笑。

殷曼瞠目看了他一会儿,「没有那种事情!狐影,你开什么玩笑…我修炼了这么
久…难道我还不明白,菩提本无树…」

「那种和尚的胡扯就扔一边吧。」狐影挨着她坐下,「或许人类可以这样悟道,
但不是我们妖类。我问妳,没有不舍之物,何来的『舍』?」

「…别问我这个。」殷曼的语气软弱下来,她原本年轻许多的脸孔变得脆弱,「我
现在很乱…」

「不行,就是要现在提。」狐影温和却不容情,「我不给妳当头这一棒,谁给妳
呢?」

殷曼只是垂头不语。

「殷曼哪…我们生存在人世,却也不在人世。为什么我们老脱离不开这里呢?因
为和神或魔比较起来,我们比较像人哪。妳知道为什么自小出家的尼僧,很少真
正悟道的?因为他们怀着疑问,像是未开的花朵就凋谢,那是不会有结果的。不
能了解何谓不舍,又怎么知道什么是舍,该舍?」

狐影的目光很遥远,「妳修炼向来顺利,却不是懂得『舍』,而是不去拥有。妳不
算真的悟道啊…」

「…没有这种事情!那你对那些采捕妖怎么说?你对那些服金丹的怎么说?为
什么我不算悟道?为什么呢?」

「就算是采捕妖,也有所执。采补只是个过程,筑基的过程。在采补的过程中,
他们渐渐领悟了不舍与舍,没有我执,要怎么去消除我执?」

殷曼缓缓的落泪,「我不要懂,我不想懂…」

她望向君心,知道自己其实是懂的。君心…就是她的不舍,她的我执。她一直抗
拒,想要做到无动于心,终究还是没有办法。

她怒,也只会因为这个孩子怒,她若欢喜,也是因为这个孩子还在身边。一滴泪
落入心中,像是在纯洁无瑕的内丹上面,落下一抹嫣红。

她的容颜又渐渐娇嫩,甜美,再睁开眼的时候,内丹孕育的元婴和她现在的面容
一致了。

殷曼跨过了那一关。了解「我执」的存在,懂得不舍,她进入了「化育」。

她眨了眨眼,假身意随心转,又小了几分,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

「…谢谢。」她微笑,虽然含泪。

「我说过,只是完成当年的承诺。」狐影模糊的笑了笑,「我也谢谢妳,老朋友。」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只知道「不舍」,却无法舍。

那个女孩,叫火儿吧。或许是…爱上的居然是个人类,所以他对人类都有种好感。
毕竟火儿伴他伴了将近两百年。

两百年呢,一个无法修炼的人类女子,勉强自己活下来,活了两百年呢。为了他
的「不舍」。忍耐年老,忍耐病痛,忍耐死亡,忍耐到皮肤完全起了层层的皱折,
看不见也听不见,牙齿和头发都脱落了,还在忍耐。

因为他不舍。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就是没办法舍。

像是个脱离不了母亲的孩子,每次她几乎死去,他宁可触怒阎罗、顶撞泰山星君,
就是不让她断气。

他无法舍。

「你已经尝尽了一切忧欢,放手吧。」殷曼没有表情的樱唇,吐出这样的无情。

「我不要!」那时的狐影,是多么年轻啊,「我不要她死!我不能没有她…」

殷曼困扰的看了看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伴着。伴着垂垂殆死的人类女子,
和伤心欲绝的狐影。

她没说什么,就只是伴着。

九天后,殷曼淡淡的说,「没有不舍,就没有舍。因为不舍,才要舍。」

狐影哭了起来。已经濒死的火儿,抬起长满寿斑的手,怜惜的摸了摸他的眼泪。
然后看着飞鸟横渡的青空。

又默然了九天,狐影也哭了九天。「…可以了。火儿,对不起…谢谢…」

火儿笑了。她阖上眼睛,呼出最后一口气。皮肤塌陷了下来,渐渐化为粉尘。她
的忍耐,已经是极限了。

狐影绝望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待他哭尽所有眼泪,抬头发现,仍是一碧如洗的长空。人类拥有不灭的魂魄…火
儿去了哪?会跟谁相遇,然后尝尽一切悲欢吧?

他懂得舍了。

「…喂,殷曼。」他将嗓子哭坏了,喑哑得几乎无法辨听,「我不说谢谢…但我
会报答妳。」

殷曼只是露出微微困惑的表情,淡淡的一笑。

那是很遥远的夏天吧?他还记得如雷般的蝉鸣。

君心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世界都走样了。

他那淡漠、少言爱静,从容不迫的大妖师父,变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气急败
坏的拉着他的领子,咕咕咕的骂了快一个钟头。

天啊…别告诉他这是真的…

「小、小曼…」他快发疯了,上回进入化人阶段,殷曼不正常了一阵子,很快就
恢复了常态。现在是怎么了,怎么变得更离谱了…?

「叫什么叫?」她的声音更娇嫩,就算生气也像在撒娇,「我还没骂完呢!你也
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就跑去打架?李大师,请问你几时变得这么了不起啦?我给
你飞剑是让你打架来着吗…?」

「…是狐玉郎…」

「铜板儿没两个会响吗?!」

「他说妳是他的未婚王妃欸…」君心讷讷的找到自己的声音。

「有这么笨的徒弟,我是有那美国时间可以结婚吗?你说啊!你给我说啊!」殷
曼咬牙切齿的骑在他身上勒着脖子,君心僵硬得快石化…

虽然知道那只是没脱掉的假身…但是小曼干嘛把假身变得那么真实…

他好想哭,他只是个发育健全的青少年欸。

「…小曼姐,妳不要用胸部压着我…」这附带自动出血效果吧?他的鼻子很脆弱
的…

「胸部是怎么啦?你别借故想脱逃!」殷曼继续骂,「我骂得还不过瘾呢!」

那妳可不可以爬起来骂啊?妳好歹也学点女生的矜持嘛…等小曼骂完,他摀着鼻
子冲去洗手间。

跟了这样不懂人情世故的师父,真的很辛苦…他打电话跟狐影诉苦。

「不错了,」狐影忙着煮咖啡,「她还没哭着要玩具呢,算是很克制了。」

「她是没哭着要…」君心垂肩,「但是她半夜三点想吃盐稣鸡。」

什么?殷曼应该是吃素的吧?

「…对。」君心无力的趴在桌上,「但是她说想要吃,其实也没关系…但是半夜
三点钟欸!我去哪儿生给她啊!她居然、居然…」他实在说不出口。

「居然?」狐影的兴趣都来了。

「她居然满地乱滚吵着要吃啦!」啊啊啊,他要疯了,他要疯了啦!

狐影居然很没同情心的哈哈大笑,让君心觉得很挫败。

「别担心,好不好?」狐影敷衍他,「很快的她就会恢复了,好不好?不用担心
啦。」

但是狐影果然是敷衍他的。

之后情形变得很诡异。殷曼的确恢复了正常──有些时候。当她理智在家时,她
就跟以前的殷曼没两样,爱静,沉默,懒洋洋的,认真工作和修炼。但是有些时
候,理智离家出走,她又变得跟个孩子一样,很固执、易怒,动不动就哭,不是
撒泼就是撒娇。

被她闹得哭笑不得,有时候像姊姊、妈妈(还是很有修养的那种),有时候又像
妹妹、女儿,还得在她梨花带泪,抽抽噎噎的时候,帮她擦眼泪,出尽百宝的哄
她。

「…我好像变得更奇怪了。」等理性倦游知返,殷曼有点沮丧的说。

「没关系啦。」君心苦笑。「这是化人的副作用嘛,别想太多。」

其实习惯了以后,也会觉得满地撒泼的小曼,是非常可爱的。到底这是…他唯一
的小曼嘛。

殷曼瞅了他一会儿,突然倒在他怀里不肯动。

老天…小曼的理性有了逃家癖嘛?居然上句话才好好的讲着,下句话就逃走了!
「乖乖乖,小曼怎么了?是哥哥说错什么了吗?」

殷曼只是伏在他怀里,却看不到她的表情。

***

扰扰攘嚷中,暑假来临了。

像是双重人格的殷曼终于统合多了,只是向来厌恶出门的她,突然会主动提议出
门走走。君心虽然讶异,还是满高兴的带她出门。

是有点别扭…原本是跟「姊姊」出门,现在根本是跟「妹妹」出门了!殷曼又在
假身身上穿着细肩带宽幅裙白洋装,看起来更天真无邪。

…再戴顶缀着小花儿的草帽,他看起来就像是诱拐邻居国小妹妹的色狼了。

更糟糕的是,他和殷曼出门,居然让同学逮个正着,看到每个男生张着嘴发呆,
他突然不痛快起来。

「君心,」宛如玉雕粉琢的殷曼没有太多的表情,淡然的温润反而有种圣洁感。
「我先去买书好了。」她对君心的同学客气的点点头,却没有笑,慢慢的往书店
去了。

等她走了好一会儿,君心的同学还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哇。」

哇什么哇?君心不太开心。

「是你妹妹吗?」「该不会是女朋友吧?」「难怪女生写情书给你,你都不回哩!」
「她国小毕业没?君心你太邪恶了!居然诱拐小萝莉!」

男人吵起来真是可怕…比女人有过之无不及。「她不是我妹妹,」君心没好气,「她
是…她…」

一群等着听八卦的少年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兴奋的不得了。

君心咳了一声,决定说实话。「她是我师父。」

「靠,又不是要把你马子,说一下有什么关系?她国小毕业没?有没有姊姊?」

「我说得是真的!」君心很认真,「而且她不是人类,是飞头蛮。」

「飞什么蛮?」他的同学掏了掏耳朵。

「飞头蛮。一种稀有的妖怪,连山海经都…」

这群少年不约而同的竖了中指。「啊有异性没人性啦!太没义气了,一句实话也
没有…」

…我说得是实话啊…只是啊,这年头,实话都没人信了。

他顺手去买了两个冰淇淋,准备唤殷曼一起吃。殷曼听到他的传音,淡然的笑了
笑,环顾书店。

这里还是没有理想的对象。她蹙起眉,怀着心事走了出来。不知道她还来不来得
及…

她的境界早就超过化人的阶段…她不知道哪天就要真正的蜕变为人。或许很快。

还来得及借胎吗?她看了一眼君心。对着自己笑了笑。

还是顺其自然吧…
妖异奇谈抄 初相遇 第八章
第八章

当殷曼走进咖啡厅的时候,狐影心里微微一惊。

好像进来的不是殷曼,而是个迷路的孩子。她的眼睛这样迷茫,脸孔这样脆弱,
相识这么久,从来没看过她这样子。

「殷曼,」狐影招了招手,「来我办公室,我们喝私家茶。」

她温润的淡淡一笑,「那你的生意怎么办?」

「还有上邪不是吗?」他耸耸肩,「付那么多薪水,他也得作点事情。」

「喂!死狐狸,我是点心师傅!」上邪从厨房探出头,气急败坏的,「我可不是
端茶倒水的小厮哪!」

「现在哪有人叫小厮的?」狐影朝身后摆摆手,「现在都叫服务生了啦。」

他完全不理上邪的大喊大叫,将殷曼迎进自己那小巧的办公室。「怎么跑来了?
我等狐火下课,有人帮我当班的时候就会过去…天气这么热,妳又不爱出门…妳
现在都穿着假身?」

殷曼笑了笑,很淡很淡,「嗯。总是要习惯当人了…」

狐影点了点头,端出茶壶来,正正经经的泡着仙茶,一面思量怎么开口,殷曼也
不催他,只是安静的喝着茶。

「…殷曼,君心小朋友的脉象有些奇怪。」思忖了一会儿,他开口。

她张大眼睛,「我没发现什么不对。怎么了?」

「…他除了元婴,还结了内丹。不但如此,经脉还融合了一部份强大的妖劲…」
玉郎告诉他的时候,他还不相信,帮君心看过脉象,也只能发愣。

「哦。」殷曼放下心来,「因为有时候他有关卡过不去,是我帮他打通的。可能
有些妖力就这样融合进去…」

「妳没感到有什么奇怪?」狐影看着殷曼,突然有点啼笑皆非,「他可是人类哪。」

「…人类不能这样修炼吗?」殷曼这才有点慌了。「我不知道…这样很怪吗?」

望着殷曼好一会儿,狐影笑出来,「我懂了…玉郎和我都经过化人,当过一阵子
人类。但是妳没有…」所以她不知道怪在哪里。

要说怪,其实也还好。君心不修炼得很顺利,活得好好的吗?「只是不寻常。他
的禁制弱了不少,我不敢去碰,所以没看气海如何…虽然不曾有众生这样修炼,
我看他挺好的。不过他大约会是道妖双修的第一人吧…」

殷曼低头了一会儿,有些不安的,「这样使不得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对人类
的一切都不太了解。」说到君心的状况,她心里隐隐一痛,「…我是穿过禁制看
过的…」

踌躇了一会儿,她将君心的状态说了说,「他是非修炼不可的,所以我才为他再
三护法。这几年我略略可放手,终究还是不太放心。」说到要求人,是从来没有
的事情,她忍不住红了脸,「…若是…狐影,拜托你照看他。」

「干嘛这样吃朝天椒似的。」狐影笑她的脸红,「就算妳不说,我会不照看吗?
这孩子挺得我缘,众生叔伯都喜欢他,妳担心太多了。我比较担心妳呢,妳借胎
的对象找到没有?」

「…还没找到。」殷曼低了头。

「我也给了妳不少名单。殷曼,妳若真的化了人…不找个人类家庭庇护是不行
的。妳又跟别的不同,早超过化人的阶段太多。若是临到最后阶段,又还没找好
借胎的对象…一个稚弱没修炼的人类孩子,怎么抵抗别个的侵袭?一片叶子还是
得藏在森林…」

「我懂。」殷曼打断他的话,端起茶来喝。

「妳放不下君心吧?」

殷曼没有回答,只是茫然的看着虚空。

狐影暗叹一声,「…罢了。这些啰唆不过是闲话。妳也知道,我收养狐火以后,
变出种爸爸的啰唆习性。倒是管理者那儿给了我个讯息,要我转告妳的…悲伤夫
人找妳去…」

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突然磅的一声大响,狐影扶了扶额,打开门,君心抱着
脑袋蹲在地上,已经肿起一大块了。

「…别撞坏了我的门。」狐影没好气。

「哪有什么门哪?」君心咬牙切齿的揉着肿包,「空空荡荡的一片!我瞧见小曼
姐在里面,只是想进来…悲伤夫人是谁啊?」

「你不能跟。」殷曼站起来,「狐影,为什么夫人突然找我?」

「为什么我不能跟?」君心跳了起来。最近殷曼越来越奇怪,一副交代后事的样
子。原本不肯教他的法术,现在可是非常仔细、非常系统性的教了他,天天交代
什么东西在哪里,他可是害怕得很久了。

「因为你跟了去,那个变态的夫人会想把你留下来。」狐影嘻皮笑脸的。

「狐影!你这样说夫人是不对的!」殷曼轻斥,「她可是仅存的几个古圣神之一,
你别胡说…」

「身为这么崇高的古圣神,却喜欢人类喜欢到只吃人类的悲哀,这不是变态?就
好像有人只爱猫啊狗啊,爱到命都不顾那样…」

「狐影,别这样。」殷曼皱眉,「听话,我不能带你去…夫人要见我,我是不能
不去的。我很快就会回来…」

「妳才不会回来!」君心使起性子,「妳要远行对吧?妳要去到我不能去的地方?
我不要!我从现在要时时刻刻跟着妳,就是不要让妳偷偷跑掉了!我会听话…小
曼姐,我不要离开妳!」

…生于人世,终有一别。你为什么不能懂?

我…我既然懂,为什么痛到没办法克制,连不存在的心都疼痛不已呢?

「不是现在。」殷曼强打起精神,「…你要跟来,就跟来吧。」

先于一切神魔、众生,浑沌初分时,古圣神就存在了。即使是神佛,也不了解古
圣神的一切。有人说,他们是最初有识的精神体,乃是无知无识的太初所萌化,
但也只是推测,不知道事实如何。

古圣神不入神魔领域,别有所栖,通常都安静的与天地同眠。只有一个古圣神与
众不同,她不但栖息在人界,还酷爱人类。但是因为她的能力太过强大,会破坏
天地平衡,所以她也只是观看着,并且将人类的悲哀拿走。

这也是为什么人类的悲哀再巨大,通常都可以经由时间的洗涤渐渐淡忘。神魔都
敬重她,也不敢太伤害她的子民,虽然神魔都谄媚似的上了许多封号给她,她却
只自称悲伤夫人。

她是绝对中立的存在。只有人类毁灭的时候才会起身。也因为她的偏袒,人类若
灭绝了,神魔也别想存在…因为她誓言过,人类灭绝,众生都得陪葬。


「她是有点偏执。」殷曼笑笑,「却一直是个公正的偏执者。」

回头看了看君心,她有点担心,「…你待她可要心怀虔诚。若不是她存在,人类
早让神魔莫名的战争给消灭多回了。」

她念咒,开启了大门。这个在虚空中的大门,时时都是存在的。所有人类的哀伤,
都从这儿流入。但是其它众生的哀伤,只能自己承受了。

「夫人,妳唤我来。」殷曼轻轻的说。

原本浑沌一片的门内,出现了银白的道路。

这是很奇怪的地方。像是没有生命,只有银白树干的树木,安静的伸向天空。天
空纠缠着银紫,像是薄暮时刻,一阵阵温柔的风吹过,像是啜泣。

树木的叶片是银白的,遍地柔软的丝状物也是银白的。像是被银色统治的大地,
只有一条闪亮的银白道路。

水流哗然,无数小溪穿透这片大地。空气中有种奇特的芬芳,像是清澈海洋的气
味。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在一个湖泊站定。君心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位不可思议的
夫人…

她长得跟人一样,身量或许高一些,坐在一个银白树木自然生成的宝座上。双眼
蒙着白布,却绝丽的拥有一种威严的魄力。非常非常的圣洁…像是夏天银白的雷
电一闪,或是一束破开沉重乌云的金光。

她在流泪。

蜿蜒的濡湿了蒙着眼睛的白布,一滴滴的落下来,成了这片大地的湖泊、小溪,
一切的源头。蔓延整个大地的银白丝状物,原来是她的头发。

「飞头蛮殷曼。」她没有开口,声音却震耳欲聋,在脑际不断回响,「我做了一
个梦。」

殷曼低了低头,「夫人,和我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

殷曼讶异的抬起头。近乎全知全能的古圣神居然说,她不知道?

「有一份古老的悲哀到我这儿,滋味复杂的让我神醉。」她落下一串宛如水晶的
眼泪,「但是那古老的悲哀,却是一棵即将枯死的树发出来的。那悲哀,居然让
我做梦了。」

殷曼眨了眨眼,「…我不懂。」

「我也不懂。」悲哀夫人回答,「所以,妳去这里吧…」一阵强烈金光笼罩了殷
曼,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副清楚得宛如真实的景象。

是个庙宇。一个女尼爬上参天的古木,在被雷劈开的缝隙里,拿出一个木盒。

「我怕再也尝受不到这样馥郁的悲哀了。但是…我不愿意再做梦。妳去听听…那
树孩子的悲哀吧。」

虽然不明白…但殷曼还是行了礼,准备离开。

「殷曼…」夫人迟疑的开口,「那人类的孩子…可以让他留下吗?我已经好久好
久…没看到真正的人类孩子了。」

殷曼看了看君心,她轻轻摇头,「夫人,他是我的。我不能给妳…」她拿出一个
精心缝制,却像是用了很久的布娃娃,「但是我可以给妳这个。」

悲哀夫人微微的笑了,那布娃娃瞬间就到了她手上。「…她被人类的小女孩疼爱
好久好久…真美丽…」

疼爱着绝对无法触摸的生物,疼爱到只愿啖食他们的悲伤。为他们流泪,直到盲
目,即使盲目也还注视着每个人类…

这也是一种爱情吧?

君心突然很想替她做些什么…或者是留下来安慰她…如果死亡可以让她快乐一
点的话…他愿意。

「君心。」殷曼遮住他看着夫人的视线,「该回去了。」

他有片刻的茫然。不明白自己刚刚涌起的念头是什么。

殷曼却不说什么,只是握着他的手。许多众生、人类,只要能力足够,都能够来
见夫人。但是见了夫人,还能随意离开这片大地的…实在不多。

或许夫人无意为恶,或者是她不晓得什么是恶。但是…众生总是很难抵抗她的魅
力。在银白的长发下,掩盖许多尸骨。却不是夫人杀了他们,而是他们不愿意进
食、迷醉于此,衰弱而死。

真正最可怕的法力,恐怕是深沈的温柔吧?

但她还是很喜欢夫人。喜欢她的执拗,还有温柔。只是她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在
银白柔软的头发下长眠。

其实,这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还有你的人生,」她对君心说,「等你了无遗憾的时候,再来吧。」

她带着君心,跨出了大门。

她并不真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网络搜寻是个好东西,她看遍了所有找得到
的照片,终于在四川重庆找到这个小小的庙宇。

是有些困惑。但是暑假还没结束,她也很高兴可以暂时将寻找借胎对象这件事情
暂时撇在一旁。

或许是最后的旅行了…她不再拒绝君心的陪伴,正正经经的办了护照,规规矩矩
的坐在大铁鸟的肚子里,像是个人类一般,出发到四川去。

没想到这几年重庆这样发展…她转着头,有些胡涂。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像是来
到另一个都城,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

车马杂沓,行人往来扰攘。跟遥远海岛上的那个都城几乎没什么两样。

但是有种感觉…有种深沈的感觉,让她觉得,这里跟都城是一样的。同样拥有魔
性,同样有自己的意志。说不定…也拥有自己选择的管理者。

等她看到迎出来的人魂,更证实了她的感觉。

「听闻大妖降临,我们来得迟了。」过来的人魂很有礼貌。

殷曼揖了揖,「太客气了。我儿时住过蜀,说来也是故乡。只是当时年纪小,记
不清了。」

人魂有着少女的模样,有些像是得慕。君心好奇的看着,已经忘记行礼这回事了。
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惹得人魂少女笑起来。

「我叫蕊意。管理者派我来接各位的。」她示意,殷曼和君心随她横渡六次十字
路口,晃眼竟然是座图书馆。

「…这是人界的图书馆。」殷曼有些讶异。

「是。」蕊意笑笑,「我们的状态和都城那儿不同,不是用计算机的。」

只见一个穿得整齐朴素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欢迎,我是这里的馆长。」

蕊意笑了笑,隐身入书架上的一本书。

的确很稀奇。殷曼不觉也跟着笑了。

「都城那儿比较先进,我一辈子都守着这些,结果收纳的居民也都住在书里。」
馆长客气的请他们进去。

「…我以为我还在都城里。」殷曼看着馆长。

「都城管理者也跟我相似么?」馆长呵呵的笑,她从眼镜后面放出慧黠的顽皮,
「这些城市也不知道怎么了,老爱找年长的女人。」

「馆长比都城管理者整齐多了。」殷曼微笑。

「咦?小曼姐,妳见过都城的管理者?不公平~我怎么都没见过?」呆到现在的
君心终于惊醒了,他大声抗议。

「都城管理者出名的懒于交际,我当这么久的管理者,还没见过呢,只是通信已
久。」馆长笑咪咪的,「…殷曼小姐,妳来重庆有什么事情呢?」

环顾这个藏书不知道有多少的大图书馆,像是许多人藏身于此,屏息静气的听他
们说话。

「…是悲伤夫人要我来的。来找一个…很古老的悲伤。」殷曼喃喃的说。

她和馆长闲聊了一会儿,君心因为长期旅途的疲惫频频点头,馆长住了口,慈爱
的看着他,「这孩子累了。到我房里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