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邈这天穿得格外风骚,上身玫红,下身粉蓝。要不是仗着个儿高,又生得好看,压根儿就Hold不住这身衣服。他自己且得意着呢,没想到招摇过头了,连胖大叔都看得有点扎眼了。
“一个男人,穷,那叫什么事儿?”对方苦口婆心,“可咱也不能因为穷就连形象不顾呀。”
这回笑抽了直按肚子的人换成了宋爱儿。王邈大约是从一出生都没给人这么埋汰过,可看着对方一张“冯巩脸”,还不能急红了眼。他也就绿着脸为自己辩解:“不是,大、大叔……”
“叔什么呀,快给你媳妇儿道个歉吧。”
“我……我给她道歉?”王邈结巴着。
“行了,亲爱的,你就和我道个歉吧。”宋爱儿碰着他的胳膊,“你要是真道歉了,我一定原谅你。”她顿了顿,语气无比严肃,“立马。”
胖大叔在一旁点头看着。
王邈这辈子都没给人低声下气地倒过歉,自然是宁死不屈。宋爱儿笑眯眯地说:“大叔,您别怪他。他就是这辈子吧……“都没给别人服过软。””
“小伙子,她能是别人吗?”大叔拿手指着宋爱儿,“她可是你媳妇儿啊!”
自己先唱起的戏,到这时骑虎难下,王邈说,深吸一口气,注视着阳光下像小人鱼似的宋爱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口:“对不起了,媳妇儿。”
她没想到王邈真能把“对不起”这三个字轻轻松松地脱口而出。
事发突然,她愣愣地张了张嘴:“没……没关系。”
一边说着,连拉带拽地,她和王邈不由自主地就随着大叔往皇宫走去。蜜月的新人依偎着,都忙着拍照留念。只有大叔一个人形单影只。宋爱儿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这是新婚蜜月团,来的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人,他一个脖子上挂相机的胖大叔,要报也该报老年夕阳团啊。
没来得及问出声,胖大叔已经兴致勃勃地四处溜达了起来。
王邈看对方把笨重的旅行包反背在了身前,一边四处走走看看,一边紧紧攥住包,生怕别人会来偷东西似的,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大叔包里藏金条了?”
话未落音,对方忽然一转身,瞅着他俩:“会用单反吗?”
宋爱儿看他脖子上挂着一台崭新的单反,显然是才入手不久,她点点头。
“那替我和我爱人在乌布皇宫前合一张照吧,麻烦了!”
她被他的请求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声音有点结巴了:“大、大叔,阿姨在哪儿呢?”
胖大叔摸了摸头,憨憨地笑了一声,拉开刚刚视若珍宝的旅行包。他把东西一拿出来,她和王邈就愣住了。那是一张老式的嵌框相片,约有小半张茶几大小。黑白照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看样子曾经被取出来重新修裱过不止一次。
“这……这是?”
“哦,这是我爱人。”胖大叔珍惜地抚摸着框沿,“她走了都快有二十年啦。”
“这是阿姨的遗像?”王邈忽然开口问。
胖大叔点点头:“过安检时还非让拿出来瞧了又瞧,我和导游当场翻脸,说什么也不让人碰她。这导游年纪轻轻的,嘿,那嘴儿可真损,还问我‘那您怎么不把那骨灰盒一起捎上’?”
宋爱儿心里忽然被震动了,神思游离间,王邈的声音已响在耳边:“对,靠左,靠左。”
“是这样吗?”胖大叔把大镜框相片抱在了胸前。
“不不,再靠右一些。”
“这样?”
“行,别动!”
“那我就挪不出手来‘茄子’了。”
“不用‘茄子’。叔,你只管笑。对,看着我的镜头,笑!”
“咔嚓”一声,照片拍好了。王邈连按了几次快门,大叔胖胖的笑容在巴厘岛的阳光下,灿烂地几近炫目。不再年轻的中年男人,照片里和善平凡的女人。宋爱儿偏过头,凑着他手里的相机看了一眼,心里有些百味杂陈。
王邈一转过脸,薄唇正碰上她的额头。
宋爱儿连忙捂住额头,往后退了一步,王邈却是坏笑着看了她一眼。
胖大叔凑上前将相机拿在手里,仔细地放大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间,那温柔的目光不动了,凝视着被抱住的相框里的女人,喃喃着:“我爱人不错吧?”
“阿姨看着挺和善的。”
“她呀,脾气是最好的,整个单位的人谁也没得罪过。出殡的那天,连他们单位最大的领导都来给她送行。”
“阿姨……是哪一年走的?”宋爱儿随口问。
一直笑眯眯的大叔沉默了下来。就在她后悔自己问错了话,打算一语揭过时,大叔却慢慢地开了口:“当初……她走了半年后,我才知道这事。连最后一程也没赶得上。”
“她走的那年,正碰上我去新疆做地质勘探。那个年代的新疆可不比现在,八十年代中旬很少有人往那边跑。能在那边碰上的,除了我们这样的钻探队就是阿尔泰山附近一带的淘金客。边疆那么苦,她要跟着去我舍不得。”胖大叔吸了吸鼻子,“那时我们刚结婚,现在一闭眼,她笑眯眯的模样就像一场梦似的。”
“她劝我说,给单位打个申请吧,就当把机会让给别人。那时一起竞争的小伙子有好几个,都是单身,也都还没成家。可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去新疆干上两年,虽然苦了些,给的补贴却是双份的。那时候我们都年轻,也穷。结婚时我连一套像样的床具也买不起,她自己从娘家带了做嫁妆的被面,裁了缝窗帘,还缝桌布。”
“她喜欢看电视,每回都搬着凳子去另一栋楼的邻居家看。到了做饭时间又急匆匆地赶回来,做完饭再赶去。到了包粽子的时节,她就拎一长串的粽子上门谢人家。”
“单位出通知招人时,我在补贴那一栏看了好久。没人去的苦地方,工资加补贴收入能翻倍,那时我和她的工资加一起一个月还不到一百块。要是去了,一年就能挣回一台彩电给她。就为了这个,我也不能不去。”
宋爱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大叔——”
胖大叔抹了一把眼睛,几十岁的中年人,眼圈红红的就像个孩子。忽然,他就哽咽了起来:“我要是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说什么我也不能就那么走了。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去新疆了。”
“她走得急,是生肺结核走的。临死前还一直叮嘱人,要把事瞒住了,不能告诉我。那会儿我们去新疆都是有编制的,人人有任务在身,轻易不能请假,更别谈中途退出了。她知道我一听这消息肯定会什么也不顾地就回来,怕单位处罚我,怕我丢了工作。”
“在新疆时我半个月能和她打上一个电话,起初我们俩能聊好久。后来她渐渐地话少了,只是一直听我说,有时那头静静的,好半天才会吭一声。我以为她是累了,工作忙,就和我一样。我不知道她最后那段日子天天等我的来电。”
“半年后我回来探亲,推门进家,家里空荡荡的。收拾得很干净,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她的遗像。我去南城的公墓看她,给她带了一束栀子花。那天下了点毛毛雨,我在她的墓前就那么坐着,一坐一个下午。回去时衣裳都湿透了。可是到了家我才忽然想起,人都已经不在了,再也没人给我烘衣服了。”
“大叔——”宋爱儿吸了吸鼻子,“阿姨长得挺好看的,您真有福。”
对方听得笑了,那笑容既满足又得意。
“我爱人……她是个大学生,比我小了六岁。”胖大叔把相框往外拱了一点,好让宋爱儿看仔细照片的女主人,“浙大毕业后,她为我去了北方,连学校分配好的在杭州的工作也没要。”
她说:“那个年代能上大学的女人都了不起。”
胖大叔听了,嘿嘿地笑着,不说话。
一直静静听着的王邈这时才插上嘴:“叔叔,阿姨走后您再娶了吗?”
“没有,他们介绍的女人我一个也不要。”胖大叔憨中带拗,“我爱人多好啊,我一辈子就守着我爱人一个。”
“她不都死……走了吗?”宋爱儿忍不住追问。
“谁说她死了。”接话的却是一旁懒洋洋地揽住她肩的王邈,“阿姨还活着呢,是吧,叔叔?”
前边带队的导游这时清点人数,才发现多了两个人。
宋爱儿听他艰难地组织着中文的发音,干脆用本地话和他对话。对方的眼中闪过一瞬亮色,语速也越来越快。王邈耐心地听他们谈完了,才对上扭过头来的宋爱儿的眼:“你还真能当翻译?”
宋爱儿轻轻一哂:“拿钱总得干点活吧。”
胖大叔这时摸了摸头,才发觉自己是真拉错了人:“你们……”
“大叔,我们俩就是一搭伙的,我在巴厘岛给他当私人导游。”她终于得到了解释的机会,像怕被人抢了似的,一口气说完。
胖大叔脸涨得红红的:“这样呀。”
“刚才是他逗您呢。”宋爱儿又瞥了一眼王邈。
王邈却是咳嗽一声:“还没问您,叔叔。您怎么想到一个人来报了蜜月团?”
“今天是我和我爱人的新婚纪念日。她嫁给我时,我穷,连件像样的首饰也没给她置办过。等到退休了,就想着一定要带她度个蜜月。”
他笑了笑,看上去傻傻的,憨憨的:“巴厘岛的太阳真大呀,是不是?”
“你怎么了?”看着对方走远的背影,王邈忽然转过头,“等等,我不是看错了吧,宋爱儿你……”
“风把沙子吹进了眼睛里,有什么好稀奇的?”她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王邈这张刻薄无比的嘴,这时一句拆穿的话也说不出了,他认真地想了想,很有着嘴贱地开口:“虽说我这衣服贵了点儿,可谁叫我善良呢?就借你抹几滴眼泪吧。”
“王……”她瞪着他,张大的嘴却忽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他已经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狠狠地吻了上去。牙齿咬着唇,攻城略地,她抵抗,他深入。阳光这样好,没人注意到这一对奇怪的男女。他被吻得急了,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王邈猝不及防,轻哼了一声。
“原来不靠我活,就连亲一下也不让了啊。”猛地放开她,王邈有些狼狈地擦着自己的唇,双眼讥讽地眯起。
“要不说我怎么是宋爱儿呢?”她自嘲地往后退了一步。
“宋小姐。”远处传来蒋与榕的声音。
王邈低下头,朝着掌心看了一眼,那里刚擦过被她牙齿咬破的唇,赫然一点血迹,如此耀眼。
第五章 留不住的阳光
第二天清早,当宋爱儿带着景思思和服务员一路顺着小路下到山谷时,穿着宽松绸裤的王邈早已一脸惬意地盘坐着等他们。
这样早,山谷里仍有雾气盘绕,青翠欲滴的树木枝头有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过。风声水声鸟鸣声,将一切笼罩,如在渺茫幽寂的仙境之中。
宋爱儿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身投给景思思一个略带讶异的眼神,那眼神只差赤裸裸地把问题拍到对方脸上:你们俩昨晚没睡一起?
王邈站起身,握手:“宋导游,昨晚睡得怎么样?”
她象征性地和他握了握手,不过是出于人前的礼貌,那指尖堪堪碰到便迅速抽开:“还行。”顿了顿,终于是忍不住,“王总,你起这么早?”
“哦。我昨晚没回房。”王邈压低声音,仿佛漫不经心地挑逗,“泡了大半夜的温泉,又随便找了些事做。挨到这个点候着你们呢。”
宋爱儿平静从容地笑着:“王总大男人还练瑜伽?”
瑜伽指导师是中国人,当时便用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对他们说:“男人当然可以练瑜伽。其实男人练瑜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女人容易得多。”
王邈丝毫不掩得意地握了握瑜伽师的手:“谢谢您了。您是行家,要是哪天回北京做私人教练记得给我电话。”
“好的,谢谢王先生。”瑜伽师不失礼节地笑笑。
瑜伽师一旦开始教学,四周便恢复了一种天然的寂静。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鸟鸣。第一环节是闭眼静习。景思思是学播音主持出身,在大学也选修过室内瑜伽,一旦闭上眼身心格外放松。
一直没法进入状态的是宋爱儿——隐隐约约地,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死死地盯在背后。逃不开,躲不过,无论如何也没法静下心来。
可是瑜伽师温柔的声音已响在耳边:“现在,静下来。听一听自己所身处的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风声柔软地呜咽而过,瀑布声仿佛一次又一次地涤荡着心灵,还有阳光像碎金子一般从葱茏的林木间跌落的微声,那么轻。清早的鸟啼在空灵的山谷中时远时近,仿佛俗世已被此身遗弃。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咬着她的耳朵:“有些机会,只有一次的。”那声音里有浅淡的讥嘲,细得仿佛一根透明却坚韧的线,困得人无处逃生。
那嘲笑、那鄙夷、那屈辱,她全都知道。可是没办法,不能回头,再也不能了。
“宋爱儿,宋爱儿。”那交缠溺沉的声音从她挺得僵直的背脊缓缓往上爬着。
“啊!”从冥想中挣破的宋爱儿低叫一声,猛然睁开眼,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她这一叫明显把其他人也都唤醒了。景思思不满地朝她的方向瞥来一眼。瑜伽师却是很安然的样子:“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对方柔慢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仿佛母亲哄着最宠爱的孩童。宋爱儿收回一刹那的惊慌失措,摇摇头:“是我没静下心。”
坐在她后头的王邈却是嗤笑一声,用玩味的眼神看着她。有那么一刹那,宋爱儿迟疑着要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可是一滴滴的冷汗在旁人不见的地方顺着耳根密密地流下,宋爱儿终于承认,王邈并没有如自己想象般,那么快就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是没法静下心,还是根本就没有心?”做完瑜伽时她已冷汗淋漓,擦肩而过时王邈有意地放慢脚步,那句话就这样轻飘飘地传入她耳里。宋爱儿抬眼时,他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蒋与榕一个人坐在餐厅里等着他们。他是绅士,为两位女士主动拉开椅子:“早上起来时没看见一个人,好像集体消失了似的。”
宋爱儿心不在焉:“哦,我带着景小姐去做瑜伽了。”顿了顿,“在山谷遇上王总。”
王邈笑了:“看着我做什么,姐夫?我就不能忽然对瑜伽有兴趣?”
宋爱儿恪守作为一个导游的职责:“蒋先生,不知道你们还对什么感兴趣?”
“温泉、火山、皇宫?”王邈一个个地数过去,“巴厘岛就这么大一块地儿,凑合着玩呗。”
“不如宋小姐帮我们制订路线吧。”
宋爱儿心底倒是还有几个方案,只是坐在面前的几位都是满世界飞过的人,什么奇观没见过。偶尔来一次太平洋的明珠小岛,她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景思思慢吞吞地切着牛排:“累死了,下午不如休息吧。”
到底是年轻女孩子,怕晒,而且酒店风景又这样好。宋爱儿心底松了口气,他们休息,她自然也跟着赋闲,总算有了一个可以自由支配的下午。
宋爱儿是偷偷溜出Royal Pita Maha(巴厘岛皇家彼特曼哈酒店)的,循着记忆里的路走去,那天小小的旅行社还在,破旧的牌子到如今也没换。被小刀刻出一道道疤痕的木桌底色发黑,有一个年轻的本地女孩正认真地登记着什么。猛然抬头,发现了安安静静站在跟前的宋爱儿,女孩大吃一惊。
宋爱儿用印尼语问她老板在不在,女孩站起身往小帘子后头叫了一声。帘子掀开,胖乎乎的老板宿醉未醒地打量着她,起先半阖的眼还没睁开。知道宋爱儿毫不客气地叫了一声什么,胖老板一下子睁开了眼。对方眨巴眨巴眼,像是不认识宋爱儿似的,绕着她左转右转了几圈,才惊讶得合不拢嘴巴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宋爱儿已经娴熟地拿起了旅行社的记账本。还是那么懒,怪不得永远挣不到钱。
“对面的租车行呢?”宋爱儿问。
老板解释车行已经搬走,又抱怨如今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叽咕了半天,羡慕地看着她一身光鲜亮丽:“在北京过得一定不错吧?”
当然是不错的,至少回到了祖国,再也不会有在异乡小岛的孤独,不会有半夜在旅行社打地铺被外面的砸门声惊醒的心悸,也不会有在被人打得满背青紫时仍死死攥着那一份辛苦钱却不得不交出的绝望。虽然现在仍那么辛苦,甚至还遭受了羞辱。
宋爱儿没工夫和他忆苦思甜:“想不想赚钱?”
上一秒还喋喋不休的老板立刻竖起了耳朵。
这想法还是那天偶遇乌布皇宫前的蜜月团才突然冒出的,如今不比当初,国人出境旅游已经成为消费新热点。许多导游做的不再是one by one跟队模式,而是打出自由行的口号,和本地导游做对接。
“我在北京组织客人,负责客人上机。到了巴厘岛,酒店和行程一律交给你。”
老板听得点头,又问:“怎么分成?”宋爱儿想也不想地用印尼语说了一个数字。老板听得直摇头,宋爱儿不给他反驳的机会,随手拾起一支笔,头也不抬地写下一串数字:“就这样。我不愿多废话我,要是同意你就收下这个号码。”
“你要他同意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充满恶趣味。
“你要他同意什么?”背后的年轻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伸长手轻而易举地从她攥得紧紧的掌中夺过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宋爱儿要去夺时已来不及,他把纸团握在手里,慢慢地平摊开,饶有兴趣地念着上面的数字:“131……”
宋爱儿嗤笑一声:“记住我的号码,不必了吧?”
“是没必要。”王邈皮笑肉不笑地把纸随意捏成一团,顺手丢在一旁的桌上,转过头,朝胖墩墩的老板微微一抬下巴:“这位是你的故交?”
宋爱儿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原话翻译给了老板。
老板一双眼朝她瞟了一会儿,又在王邈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一遍,终于撑开了一个类似讨好的笑。他用本地话和王邈打了个招呼。王邈不露痕迹地皱了一下眉,问宋爱儿:“他在说什么?”
“夸你呗。”她说。
“哦。”王邈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他都夸什么了?”
宋爱儿嘴里蹦出一本正经的四个字:“人傻,钱多。”
未想王邈全不动怒,只是平静地说:“还漏了一个吧?”
“什么?”
“会来事儿。”
宋爱儿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一下,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眼前平静的王邈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两人对视了片刻,他开口用英文转头问着一旁被干晾了许久的年轻姑娘:“Can you speak English?(你会说英语吗?)”
那位女导游是个本地学生,用一口蹩脚的英语回答:“Yes,I can.(我会。)”
王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宋爱儿看在眼里,连忙用印尼语向对方阻止:“不必和他说!”顿了顿,解释着年轻女孩儿眼底的疑惑,“我是这位先生的私人导游,他在巴厘岛的一切都由我负责。”
年轻女孩儿微笑着点点头,继续去记记写写些什么。
偏偏胖老板却凑上来用更蹩脚的英文八卦了一句:“Your husband?(你丈夫?)”
宋爱儿来不及阻止,王邈已经用故意模仿的东南亚英语答:“Mbybe.(也许。)”
“Maybe?(也许?)”胖老板结结巴巴地反问。
“王总,这么久没回去,景小姐还着急了吧。”宋爱儿角度微妙地挡在了两人身前。
王邈的笑容灿烂:“她又不是个太阳,八大行星都该绕着她转。”
她深呼吸一口气:“那么,我带您去看看其他的地方吧。”
“哟,把敬语都用上了。”王邈更乐了。
宋爱儿淡淡一笑:“谁让您是大爷呢。”
她把他带到了海边。
海风猎猎,可是阳光温煦。嶙峋的岩石在阳光照射的镜子一般的海上矗立着。有人跑到了岩石上拍照,大呼小叫着。
宋爱儿看了一会儿,扭头去看身旁的王邈,却发现王邈也正出着神。
她带他去租自行车,两人各骑一辆,慢悠悠地踩着去看火山。中途路过一大片梯田,温柔的新绿层层起伏,仿佛涌动的波浪。风里有细细的声音,宋爱儿仔细去听,才发现是他们的衣袖随风翻飞着。
沿途看到小火山时,宋爱儿也会指给他看。
观景台边有本地妇女头顶货物在贩卖,通道两旁各蹲一座严重风化的神像。路中央有看似随意被人弃置的花瓣,正中还放着食物。王邈抬脚便要从它上头跨过去,却被宋爱儿拦下了。
“哎哟,你还信这个?”王邈笑她,一边笑一边也就把半抬出的腿收了回来。
宋爱儿瞥了一眼这从来不知人间艰辛的祖宗,小心绕过那路中异物:“活到二十多岁,不恋爱,不嫁人,总得信些什么吧。”
她对恋爱和婚姻似乎从没有抱过希望。
王邈琢磨着台阶上变得越来越小的宋爱儿的背影,有点吃味。
观景台上看火山,一切开阔辽远,因为地质运动而构成的堰塞湖就这样闯入视野。王邈有点惊讶,大约是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小岛上,也会有见证过日升日落沧海桑田的痕迹。再往火山那边过去,还有一个小型的咖啡庄园。蒋与榕这次来巴厘岛,其中有一项打算拉王邈入伙的生意就是投资咖啡豆的生产。
看完火山已是日暮,等他们回到酒店时,蒋与榕和景思思早已吃过了晚饭。
蒋与榕刚从泳池中上来,头发湿漉漉的,身上裹着一条大毛巾。景思思倒是衣裙翩翩地坐在池边喝着果汁。
宋爱儿走到他跟前:“蒋先生。”
蒋与榕的表情淡淡的,既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好奇相问的意思,只是应景地答应了一声。倒是一路上揽住宋爱儿肩膀的王邈,这时手臂从她肩上滑落,自然而然地停在了腰际。宋爱儿飞快地斜瞥他一眼,忍住情绪没发作。
王邈变本加厉,手上一用劲,漫不经心地收紧她的腰。
宋爱儿一直保持微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瞬间裂痕,好在景思思已经从躺椅上起身。
“一下午都上哪儿去了,找你也找不着。”美人佯怒时眉眼俱动,宋爱儿终于发现这个景思思好看在哪儿了。她的眼泪很大,水汪汪的,眼皮却很薄,褶子细细的。笑起来倒还看不出,一生气,那双眼竟是格外好看。
宋爱儿看着看着,心里一动,怪不得她总觉得熟悉呢。这个景思思,长了一双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和王邈的少爷性格不同,蒋与榕对情绪总是能克制得很好。这种克制甚至一直保持到了他们上飞机离开前。其间宋爱儿也曾陪他们一起去过咖啡庄园,看了巴厘岛当地人制作的猫屎咖啡,一向爱小动物如命的景思思对猫屎咖啡却提不起什么兴趣。王邈全程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说着话,却很少表露出态度。
一直做着翻译偶尔也会默然不语的宋爱儿想的事比他们都多。她在想,凭蒋与榕的财力买下一个咖啡庄园并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又偏偏拉上王邈?
那时的王邈在宋爱儿眼里不过是一个脾气很臭的富二代,架子大,心眼多。除非蒋与榕的脑袋被驴踢了,否则,也只有一个原因——王邈实在是个绕不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