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爱儿转回头,忽然就想起了清晨出门时他叮嘱她的话:“对Freda好点,别发难。”
她心里在笑,觉得恋爱中的人都是傻子。什么时候宋衣露成了任人发难欺负的小白兔了?转念一想,也许在王邈眼里,他的Freda就是那样的一个女孩,而自己不过是故事里的恶姐姐。
“好啊,Freda.”宋爱儿笑眯眯地应下。
如果说先前的摔打是皮肉之苦,那么这一条雪道几乎让宋爱儿伤筋断骨,知道了“苦”是怎么吃的。
一开始她就学乖放缓速度,希望能尽量控制住雪板。可是宋衣露选的雪道又陡又窄,根本没办法用转弯来缓下速度,一不留神,就像箭一样地冲得飞快,想刹车脚又使不上劲,突遇雪包摔得更惨。
教练反复提醒宋爱儿,碰到无法控制的情况,自己主动摔会更好,那样不容易受伤。
宋爱儿试了几次似乎真是这样。主动摔,可以只倒下,却不会那样大翻跟头。她在雪地里直直地倒下,正碰上疾驰而下的宋衣露。对方溅起的飞雪像一场瀑布似的扑头盖脸地朝自己扑来,她在飞雪里努力地擦着脸。
擦肩而过的瞬间,宋衣露忽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的声音是这样的轻,这样的细,几乎可以忽略不闻,却让宋爱儿陡然撑手爬起来,想要追赶上她。
宋衣露笑吟吟地问:“你那个疯子妈妈,还在医院关着么?”
宋爱儿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就像一张戴了很久的陶土面具,在突如其来的寒冷里一下子裂开,露出里头真实的颜色。她揪紧脚下的一团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崴了的脚被牵动筋骨,钻心的疼。她没顾得上,只是立即拿起雪杖和雪板。
要赶上宋衣露必须用很快的速度。而速度一快,刹车都刹不住。等宋爱儿的理智回过味,想着停下算了,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一个雪堆,便朝雪堆直冲过去,想要减缓速度。哪知雪堆里藏有石头,膝盖正好撞在石头上了。
只听“砰”的一声,宋爱儿仰头摔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脸上,头发上,身上全是雪,雪板和雪杖却不见了。她无力去寻找,只觉得双腿已不是自己的,疼得厉害,像是散了线的木偶,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视线的余光里,有人从雪道的上坡赶来。
一个人……两个人……她看清了,发了疯似的跑在最前面的是王邈,气喘吁吁地跑在后面的是教练。宋衣露……宋衣露呢?她一定现在自己需要仰视的地方,抱着雪板,既得意满满又饱含怜悯地微笑着,一定是这样。
宋爱儿慢慢地闭上眼,开始做一个长长的梦。
四面都是潮水般涌来的寒冷,苍白的雪地,远处呼喊的人,还有那些不断交错的微笑一晃而过,充斥在眼前。
在那些的背后,她看到了一束暗淡而悠长的光,这道光仿佛从天而降,是从遥远的世界某个角落发出的,经过了跋山涉水,才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光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地挪动着。等近了,她才发现是一个正在朝自己走来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下巴尖尖,眼皮褶子浅浅,嘴唇抿得很紧,好像一副很害怕的模样。
渐渐地,她抬起了头。宋爱儿忽然发现,那是十来岁时的自己。她惊愕地看到,对方的脸上正流满了泪水,于是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抹去。然而一低头,自己的双手干干的,似乎什么也没抹去。小姑娘还在掉着眼泪,大颗大颗的。
她笨拙地抱住她的双颊,一点点地揩去。那些泪水像是从她的指缝里流过,便悄然失去了踪迹。
“别哭。”她张了张嘴唇,说出两个干巴巴的字来。
小姑娘哭着,哭着,笑了起来,是带着泪水的微笑。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宋爱儿,眼里流下泪。
宋爱儿喃喃重复那两个无力的字眼:“别哭。”
“别哭啊。”
“什么?”有人揩去了她脸上的泪,宋爱儿从梦里醒来,发现一睁眼就是王邈无限俯近的大脸。王邈似乎很久没休息的样子,眼眶微微泛红,眼里充满血丝,下巴也生出了一圈浅浅的胡渣。他盯着宋爱儿,像是盯着一只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怪物似的盯了良久,才慢慢地把放在她脸边的手收了回去,靠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静默里,宋爱儿认出了自己是在乡村小别墅的卧室。王邈支着额头,似乎疲惫万分:“刚见医生来看过,你的腿……不碍事。”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吧,王少爷?”她自嘲。
王邈冷笑了一声,站起身,哗啦一声拉开卧室的窗帘:“宋爱儿,我有时是真不明白你都在想些什么?”
“你在Freda面前也这样说话吗?”她忽然问起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哦,我忘记了。你认识她比我还早。”
“Freda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早就说过了,同父异母的妹妹。”宋爱儿想要坐起身,却发现双腿沉沉的,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担心腿脚从此就落下了毛病,为了一时的置气,真是不值得。王邈见她蹙着眉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腿瞧,猜到她的心思,于是宽慰她:“我打电话让人从英国找来的大夫,放心,不会落下毛病。”
宋爱儿听得松了一口气,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词穷,于是只好微微靠回了床上,干巴巴地说出两个字:“谢谢。”
这两个字让他想起了刚刚她在梦中的呢喃,王邈问她:“你刚刚在做噩梦?”
宋爱儿微笑着摇摇头:“没有。”
王邈盯着她那张淡然的笑脸:“我听见你一直在对人说……说……”他咳嗽了一声,别过脸,“别哭。”
“是吗?”宋爱儿表现得比他还诧异,“我真是这么说的?”
王邈转回头,冷眼看着她尽兴发挥完表演功底才背过身,望着窗外的暮色中的皑皑白雪,好一会儿才说出句话来:“当我听错了。”
宋爱儿在奥勒小城的乡村别墅一住十多天才堪堪能下床。王邈仍旧每天去雪场,三月后雪就开始渐渐融化了,所以这是全世界滑雪者最后的盛宴。有那么几次,她靠坐在床头,听见了院中人对话的声音,知道宋衣露就站在门口,然而彼此都没什么见面的兴致。
宋衣露是滑雪好手,王邈天生具有发达的运动细胞,想必她和他在一起,会比自己陪伴他更尽兴。宋爱儿没有进一步想象他们在雪道之间滑翔的默契和暧昧,想得再多终归不是亲眼见到,而即便亲眼见到,只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闲来无事她就打电话给在北京的保姆。王邈和她住的那套公寓,定期有私人家政阿姨来收拾,偶尔也帮忙干点别的。她和王邈出来得急,把毛球一个人丢在了家里,等到了斯德哥尔摩才想起这档子事。王邈于是吩咐了这位私人家政帮忙养狗。
小狗长得快,宋爱儿想,这十多天的时间,那小小的一团有没有变大一些?
对方接了电话,很是惊讶,大约没想到她会在这个点打来电话询问,一边诚惶诚恐地应着,一边抱着毛球在听筒旁逗弄。
宋爱儿想象着它的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正围着电话打转,忍不住笑了一声。
“毛球。”
毛球似乎听出了宋爱儿的声音,连忙“汪汪”地叫了几声。
“毛球,在家有没有乖乖吃饭呀?”
“汪——呜。”
“我在瑞典滑雪摔伤了腿,要过几天才能回去呢。”
“汪——”
“还有啊,等我们回来,你记得要乖一点。”宋爱儿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想要抚摸它软软的杂毛,忽然想起面前是一团空气,于是微有些失神地缩起手指,“哥哥很快就要找新姐姐了,他找了新姐姐,就不会再那么喜欢我了。要是新姐姐也不喜欢你,他一定会把你送给别人。”
“汪汪——呜。”毛球似乎听懂了人话,先是欢悦地叫了两声,发觉不对劲便渐渐低迷了下去。
宋爱儿又冲着电话喊:“阿姨?阿姨?”
对方连忙接过电话,她闭着眼,很温柔地叮嘱着:“毛球还小,别给它吃那些狗粮,就做肉拌饭,肉和骨头渣子剁得细细的,拌上饭后放在锅里焖一焖。我在北京时就这样做。”
“知道了,知道了,宋小姐。”对方客气地答应着,“我理会得。”
刚挂了电话,就有电话迅速地接入。
宋爱儿看了一眼号码,竟然是杜可。她接起电话,努力作出一副微笑的轻快模样:“杜可姐?”
“钱收到了。”杜可开门见山。
宋爱儿微微一怔,想起自己的那袋钻石明明没找到出手的下家,不知是谁给她打的钱。她正噎着,杜可已是十分自若地转开话头,和她聊起了别的。
“飞到哪个旮旯去了,一连这么多天也不见你。”
“我在奥勒滑雪。”
“瑞典的那个雪场?”杜可那头似乎在喝酒,她听见了女人抿唇时细微的声响。
“杜可姐,你一个人在喝酒?”
“对,我一个人在自家的酒窖喝酒,这地方你上回来过。”
宋爱儿分辨着她声音里的感情,只觉得今天的杜可似乎……似乎格外的沉静,静得有点不对头了。
“蒋先生呢,他没有陪你?”
“他有生意要忙。”
“你的法国餐厅呢,不开了?”宋爱儿笑着问。杜可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
杜可说:“早关了。”
“关了?”宋爱儿几乎要从床上坐起身,猛一牵动,崴了的脚更痛了。她在电话里啊了一声,杜可听出不对劲,问她:“怎么了?”
“一言难尽,滑雪时崴了脚。”她没空细谈自己的事,追问着,“杜可姐,你那餐厅好好的,怎么给关了?”顿了顿,她补上,“什么时候关的?”
杜可的语气淡淡的:“太累,忙不过来,索性把地转租给了别人。”
宋爱儿听得心下起疑,却又不好追问。当初杜可要开餐厅时雄心万丈,还去认真地学了行内规矩,从装修到选址全是一个人亲力亲为。中心地段店租昂贵,她一口气下了五年的租,光投进这里头的钱就已令人咋舌。现在一句“太累,忙不过来”,那么多的心血与财力就如同砸进了水里。
可是杜可显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她转而问起宋爱儿:“听你的口气,怎么恹恹的?那少爷带你满世界地乱飞,你还不乐意?”
宋爱儿没提宋衣露的事,只说:“我和他久不了。”
没想到这一次杜可竟是听得沉默下来,隔了很久,宋爱儿才听见那头传来的一声叹息。杜可不说话,却也没挂掉电话,于是宋爱儿歪头夹着手机继续听。她那头的动静是断续的,偶尔有一声清脆的利响和瓶塞砰然落地的声音,宋爱儿才知道她又开了一瓶酒。
就这样开了大约三四瓶酒后,杜可才反问她:“这个世上有什么东西是能长久的,你告诉我,爱儿。珠宝,名车还是爱情?几百年的时间才能让原石积淀成型,几十年的功夫就可以让一辆跑车落后报废……人,人是这世上保质期最短的东西。十几年的光阴,一个人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你完全不认识的人。你哭到没处说理去。”
“蒋先生找人把你的法国餐厅关了?”宋爱儿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她听见杜可那头忽然传来几声令人心悸的钝响,咚——咚——咚,好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坚硬的木板或柜子上的声音。那声音每响一下,宋爱儿便觉得心惊肉跳。她喊着:“杜可姐!杜可姐!”
在这样的喊声里,她蓦地知道了杜可在做什么。在那个她参观过的地下酒窖里,有一只做工精美的木酒橱,它盯着窖顶,花纹繁复又优雅。杜可说过,这是她让一个技术一流的太原木工亲手打造的。
而杜可……喝醉了的杜可,正在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着它。
第十二章 在乎
起初是丁大成发觉不对劲。
这次回北京后,宋爱儿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个女孩判若两人。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少了,和人说话时偶尔会出一会儿神,眼中满是怔忪不宁,只是做事时倒还算专注。
“丁秘书,开春后会所不是要举办一场法国绘画艺术品展览吗?怎么突然把所有名录都撤下了?”宋爱儿拿着已经定制好的名录来找他,“邀请函都快发出去了。”
丁大成正要和她说这事:“是王总的意思。”
“他……怎么了?”宋爱儿噎了一噎。
丁大成举了举手里的文件夹:“王总想把这个艺术品展览推后,开春的第一场展览他另有计划。”
宋爱儿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夹,略略地翻了几页,手指忽然顿住,而后哗哗作响地一览而过,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了那张小小的照片上。
照片是法国的埃菲尔铁塔,二十几岁的宋衣露站在巴黎碧蓝的天空下,笑容懒懒,仿佛把一整个世界都踩在脚底。
“王邈要给她办一个作品展览?”
“听王总的吩咐,是这么个意思。”
宋爱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把文件夹轻轻地搁下,转身去看四合院里的景色。暖日融融,春云浮荡,正是四月里的好天气。院里海棠树和丁香树种得最多,明媚的日光落在砖地上,有人背抄着手,仰头正眺望着院中的鸽子起盘。宋爱儿也跟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群鸽子哗啦一声飞向了东边,落在了一间空房的窗棂上。
这般的好岁月,安逸,沉稳。她不该不满足的。
丁大成仍旧面上淡淡,问她:“王总已经几天没回公寓了?”
“从奥勒滑雪回来,他就一直在外头住着。”宋爱儿没说两人闹别扭的原因,她自己也并不是很明白,只知道两人原先还好好的,在奥勒的雪场时她甚至动过想要天长地久的妄想。直到忽然遇见了宋衣露,宋衣露是这个人心中的正主,是他永远得不到的初恋。她和他的心头肉争锋,在滑雪场出了那场天大的丑,既蠢又可笑。他在奥勒小城时嘴上没说什么,想必也觉得乏味,所以回来后一直这么撂着她。
“王总这些天一直一个人在酒店的套房住着。”丁大成忽然补上一句。
宋爱儿淡淡地应了一声:“再等等。”
丁大成见她满面倦态,又说:“王总的事很复杂,半途退出,没人能保得住你。”
宋爱儿没有再抬眼看他:“我知道。”其实即便丁大成不提醒,她也不会放弃。
丁大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忽然在她办公桌的椅子前坐了下来,给她画画点点着最近做的一些东西,一边圈画指点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了起来:“宋小姐是王总的初恋,两人在美国念高中时认识。当时宋小姐很讨人喜欢,有一个白人男友,参加聚会时王总一眼看中了她,也做了很多追求者都会做的事。宋小姐不知道他的家底,还以为他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华人男孩中的一个,所以既没有答应也不拒绝,态度很暧昧。她知道王总的家世是在彼此念大学后的第二年,她去法国学画,王总在普林斯顿念书。那时两人隔得远,几乎不常碰到,也就彼此淡忘了。”
宋爱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然而丁大成并不抬头,只是继续圈画着她做的艺术品展览目录,一边说下去:“去年开始的金融危机让宋家发生了一些状况,据我知道的情况,宋家已经卖掉了在洛杉矶日落大道西区的房子,可是还远远不能填满窟窿的十分之一。”
话落音后,丁大成不紧不慢地合上艺术品目录,递还给她:“目录的形式不对,有些介绍与资料不符,版式还需要再调整。不过都是小问题。”
宋爱儿把东西随手丢在一旁:“无所谓,反正要再做一份新的。”顿了顿,她自嘲地一笑,“——为了华人女艺术家Freda的画展。”
“你这样只会把王邈推得越来越远。”丁大成忽然缓缓地说。他的语气温柔,中肯,说话似乎天生盖着客观的印戳。宋爱儿想要忍住自己的刻薄,失落,还有那些在心底翻腾的情绪。她努力控制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才笑出声:“我真是替王邈谢谢你了。”
丁大成并没有生气,依旧很温柔地带上门,转身要出去。
“等等。”她握着门把手,没让他走成,“我……我在奥勒时接到一个电话,是杜……”
“嘘。”丁大成做了个手势。
宋爱儿闭上嘴。丁大成见状,倒是十分善意地笑了一笑,随手合上门轻声离去。
宋爱儿是在三天后的凌晨一点钟收到王邈的短信的,内容简单到只有一个字:饿。
刚从浴室出来的宋爱儿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拢起睡衣坐在了窗台边,脚下的浮世浮城中,万千灯火已熄灭,只有些微还在亮着,像是黑夜里永不知疲倦闪烁的星辰。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最后起身放下手机,去厨房洗手开始做羹汤。
饺子送到酒店时,已是凌晨两点半。空荡荡的酒店大堂,只有几个保安在巡逻,画着精致妆容的前台看了她一眼,把她当成离家出走的小姑娘。
宋爱儿坐着电梯直接上了顶层的套房,她按电子门铃的十几秒后,王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两人彼此对看了一眼,似乎都在打量着对方。宋爱儿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在夜风里蓬蓬卷卷着,像海藻般披散在肩上。
他低头埋在她肩里嗅了一下,忽然笑了。宋爱儿既温柔又腻歪地推开他,把他压到了墙上,王邈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感觉她的唇也散发着水果的芬芳。宋爱儿手里的汤煲应声而落,她这才想起还给他带了一碗饺子。
王邈坐在桌边吃饺子时的样子很滑稽,不修边幅,赤脚踩着双拖鞋,拦腰披了条浴巾,提筷就吃了起来。
宋爱儿坐在他对面,想了好一会儿,才憋出句干巴巴的话来:“大半夜的把人吵醒,就为了给你下碗饺子啊?”
王邈又吃了几口,才抬头看她。夜灯里他的眼睛明亮而温柔,是她从没见过的模样。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对一个小姑娘似的。宋爱儿甩开他的手,他立即又捧起她的脸,一用力,她的脸立刻嘟了起来,嘴唇噘着,像只在哼哼的小猪。
“你真有胆。”王邈放开她,感慨,“还没哪个女人敢把我撂酒店一撂就是一星期,宋爱儿。”
“谁知道你这些天上哪个温柔乡快活去了。”
王邈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这些天夜里还真就窝在酒店,没去找过谁。可是这话要说出,别说宋爱儿,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宋爱儿起身,拉开酒店套间落地窗的垂地帘子,抱着胳膊看外面昏沉沉的世界。一整个世界都在睡着,只有她和他是醒的。可这清醒里又有多少的苦涩和无奈?
她觉得自己也在变,从前罩着个笑眯眯的假面具,对谁都能算计。可是在王邈这,她摔了一跤,想爬起来时才发现自己掉的是个大坑。
王邈问她:“吃过饭了吗?”
宋爱儿摇头:“最近胃疼,一天两顿就够了。”
他扳回她的肩,把她按坐在了桌边,随手夹起一只饺子就要往她嘴里塞。宋爱儿囫囵个儿地吞下了,才敢开口说话,瞪他:“你这是要噎死我啊?”
王邈捏了一把她的脸:“一星期没见我,你就犯相思病瘦成了这样?”
宋爱儿听得笑了,想要骂一句呸,王邈已经咬了只饺子俯身喂了过来。
她从前觉得王邈是个特别难伺候的主,因为对谁都是七分假三分真,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透。没想到王邈一旦和一个人亲近起来,竟然会这样黏人。
宋爱儿勉勉强强地吞了这只饺子,才往后退坐了一步。
“我是吃人的老虎?”他有点不乐意了。
宋爱儿没忍住嫌弃之色:“王……王邈,其实我吃过晚饭了。”
“哟,我听出来了。”王邈一手按住筷子,轻轻地一声又一声敲打着桌子,“这是嫌弃我的口水呀?”
“你,你不是特别爱干净吗,王少爷。两人吃一只饺子,多不卫生。咱们还是等你吃完了再谈?”宋爱儿有点结巴地讨好着他。
王邈有洁癖,在外也讲形象,她觉得自己放出的是一个大招。谁知道他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将她一军:“吃完再谈,谈什么?”唇角一挑,这祖宗说,“爱干净,那不是对别人吗。宋爱儿,你觉着你是‘别人’吗?”
“可我……我觉得特别饱。”宋爱儿坐在椅子上越退越后,背脊几乎就贴着椅背了。王邈没忍住,“噗嗤”一声伏在桌上哈哈大笑起来。等笑够了,他才吊儿郎当地拣起筷子,把碗里剩下的饺子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起身一把抱起宋爱儿,被吓蒙了的宋爱儿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刚洗了澡的王邈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清爽干净,他用的沐浴露有淡淡的兰草香,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只要轻轻地嗅一嗅就能闻见那股香气。她觉得王邈与她见过的大多数富家子弟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此。他的身上很少有烟草味、酒味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香水味。即使有,也会很快把自己拾掇干净。王邈有洁癖,有洁癖的人不好惹。
宋爱儿忽然想,对待身体尚且如此,这个人的心上是不是有更甚的洁癖?
王邈抱着她,像抱着只小猫似的轻轻松松就把她抱进了卧室。半圆形的卧室一面是扇大大的落地窗,宋爱儿发现王邈无论挑房子还是住酒店,都喜欢有一整面落地玻璃窗的。那满眼的繁华大片大片地落入眼底,是世上最好的情欲剂。他的双手往下一撂,宋爱儿以为他要把自己轻轻地放在大床上。谁知下一秒,王邈的胳膊忽然有力地颠起,她整个人几乎就被抛向了半空中。
宋爱儿来不及大叫,王邈已经笑着双手接过她。她连忙抱住他的脖子,哼哧着想要把余惊给压下:“王邈!”
他亲着她的耳朵:“不喜欢?”
宋爱儿仔细想了一想,被抛到半空时感觉还真不错,何况底下还有柔软的大床,那大床看上去像个蹦蹦床似的。她一愣神,抱着他脖子的手也松开了,王邈趁势又把她往上抛了一抛,两人就像小孩似的玩了半天,直到宋爱儿已是大汗淋漓。王邈终于搂住她一同向床上直直地倒下。
没有意料中的沉重感,宋爱儿发现,他正拿一只胳膊在背后垫住自己。她转过头,与他对视,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呼吸声渐渐慢了。王邈忽然就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随手扯了薄被把她裹得紧紧的。直到宋爱儿被捂得只露出一个脑袋时,他才抱着她一起沉沉睡去。
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远在他们去奥勒滑雪之前,远在那个北京初春的雪夜之前。事情被弥补得天衣无缝,仿佛两人的关系从未出现裂痕。
王邈还是那个脾气比谁都大的祖宗。宋爱儿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他爱她的貌美如花,她偶尔耍耍小性子,其实拿捏得很妥帖。这个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默契的“情侣”了——甚至连争吵都没有。
偶尔王邈动一动眼皮子,她就能立刻知道他要的是咖啡还是苦茶。
宋爱儿心底的小算盘也被王邈一览得干净,手袋,衣裙,还没上新的珠宝,只要她喜欢的,他一向很大方。可是总有些什么在渐渐地变。
她把原先做的艺术品展览目录全都撤下,开始准备宋衣露的华人女画家主题展览。
做一场艺术品展览需要的资金庞大,人脉和场地缺一不可。艺术家也要吃饭,尤其是刚在圈中崭露头角的新人,王邈的私人会所中的座上宾,几乎囊括了国内说得上话的所有一线艺术界大佬,红尘中你来我往,谁会不买对方一个面子。他的第一场展览就为宋衣露作嫁衣。宋爱儿心想,这可是真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