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几乎有了微微的歉意,去卧房卷了一张薄毯打算替她盖上。其实自动温控系统下,房里的室温如春天一般。可他还是怕她会冷。王邈俯身替她盖上毯子时,睡梦中的宋爱儿忽然往里缩了缩,缩成更小的一团。似乎感觉到有旁人的气息在逼近,她秀挺的眉紧紧地拧成一团,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王邈不知怎么的来了兴趣,想要听一听,几乎都快把耳朵贴上了她的唇。
听到宋爱儿的梦呓后,他的神情却是僵了一僵。
宋爱儿喃喃一般地梦呓着、哀求着,翻来覆去只有四个字:“不要打我。”
几天后丁大成找到宋爱儿,他终于想到一份适合她的工作,“有没有兴趣负责艺术品展览?”
宋爱儿翻着杂志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滞,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丁大成看见她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我没念过什么书,丁秘书太抬举我了。”
丁大成却说:“十几岁时的宋爱儿可不是这么想的。”
宋爱儿的面容微微僵住:“你找人调查我?”
“是蒋先生给我的资料,他托你办这么大一件事,怎么会对你一无所知呢。”丁大成解释,“我也有一份资料在他那儿,具体到出生的医院和负责接生的护士。”仿佛自嘲般地笑了笑,他又说:“别太在意,身为棋子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也是,她释然一笑,因为他的那番话把两人几乎拉到了同一战线。宋爱儿说:“好吧,我对艺术很喜欢的,尤其是绘画。”
丁大成笑了笑:“那正好,会所马上有一批画作要私下展览。”
宋爱儿问出一个几斤傻气的问题:“是真品吗?”
丁大成没有让她尴尬,微微一笑:“是真品。有几幅是从国外的博物馆借来的,私下流转,展览过后要送回去。剩下一些是我们在海外拍卖行拍下的。”
宋爱儿并没有拿他当外人,“王邈是这些画的拥有者?”
“他……只能算是半个。很多画是家族私藏。如果早几十年,王家一门四方都在,王总只有其中十六分之一的所有权。不过很久前王总的二叔和三叔因为意外去世,只剩下王老先生执掌家族财富,王总是小儿子,上头还有一个姐姐,不过早几年也走了。”顿了顿,丁大成补充,“哦,这么说起来,王总还有一位姑姑,很早就嫁给东南亚的豪族。她更不会在乎这些了。”
她只是抛砖引玉,没想到丁大成把王家的关系十分有条理地全都告诉了她。宋爱儿低头微微思索片刻,“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王邈的父亲去世,王邈就是这个财团唯一的继承人?”
丁大成点点头,“理论上是这样。”语气稍稍一转,“不过,如果王总也出了岔子,那么蒋先生就可以把持全局。”
多么大的一个家族,这样显赫的财富。她忽然理解了蒋与榕,也理解了王邈。蒋与榕是吃过苦的人,只有吃过苦的人才会不计代价地去争取一切。不是为了占有,而是害怕失去,害怕回到最初的境地。哪怕心里明知道一辈子也不会再像那时候过得那么没有尊严,可那种恐怖就像是一场噩梦,总在人生富贵得意时也紧握住你的喉咙。
王邈太年轻,得到的东西太多。所以,惦记的人一定更多。这么想着,宋爱儿的心忽然轻轻地痛了一下。这个人,活得也未必轻松。
王邈爱在网上和人下围棋,偶尔还斗斗地主。
宋爱儿发现原来王邈也会斗地主是一月下旬的事了,那时外头的天气十分冷,而他喜欢用一整个半天窝在被窝里做些和生意毫不相关的小事。
“王少爷,你是狗熊吗,还要冬眠。”她笑他。
王邈从被窝里露出个脑袋:“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还喜欢玩一些小游戏,比如切水果,通关连连看,玩得最好的是植物大战僵尸。宋爱儿瞥了一眼他的记录,十分鄙夷:“怎么才这么点分。”
王邈乐了:“听着意思,你还是个行家?”
宋爱儿没有谦虚,从他手里夺过手机开始刷游戏。接下来窝在沙发上不动的人变成了宋爱儿。中饭时他喊她,她说不饿。晚饭时他亲自煮了两碗面捧到餐桌上,她头也不抬地说“等等”。王邈从小到大只有别人喊他祖宗的份,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伺候起一个丫头片子来。他一声不吭地吃完面,从宋爱儿手中夺过手机,直接砸到墙上关了机。
宋爱儿眼泪汪汪地瞪他:“我都快要通关了。”
王邈被她瞪得没了脾气,只能耐住性子,“先吃面,吃完面再和你讲道理。”
她埋头吃面,头发有些乱,他伸手想要替她抚平,却被她一偏头躲过。王邈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感慨一声:“我总算明白当年我爸是个什么心情了。”
“呸,我才比你小几岁,别占人便宜。”
王邈安安静静地等她吃完面,才开始传授心灵鸡汤:“坐过来些。”
宋爱儿挨着他,他的臂弯很温暖,像是一个自然的暖炉,让人觉得心下干净又安适。
王邈低头亲了一下她的头发:“我小时候,我爸不太管我,也管不动我。他就只给我钱。大概钱是个好东西吧。给多少就是爱多少。我那时才多大的孩子,要那么多钱也没处花去啊,我就打游戏呗。最疯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回家,窝在地下室和一帮哥们儿打通宵。等他意识到这个事有点严重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忙,我比他还忙。见了他,我第一件事就是伸手管他要钱。他要不给呢,我就闹脾气。我一闹,他就没办法了。大人总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再说他都这么能挣了,缺这俩子儿给我花花?”
宋爱儿心想,怪不得呢,这祖宗脾气原来是王老先生一手惯出的。
王邈见她出神,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宋爱儿没敢说实话:“挺好的呀。”
“凑合吧。”王邈撇撇嘴,“那时满世界一间一间地下室地找才把我找出的是我姐。”
宋爱儿屏住呼吸,察觉到了王邈情绪上的变化。
“我姐姐不是一个大小姐……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既温柔又认真,有原则又很善良。那时她也才十七岁,在东京大学念书,和导师打打了个电话后就飞回了北京。我在地下室抬头见到她时都蒙了。她穿着一身实验袍,踩着小高跟,坐在我身旁的一台机子上就和我对打起来。我想说句什么,被她头也不抬地打断,‘王邈,今天你赢了我,我什么话也不说立刻飞回去。要是今天我赢了你们这帮臭小子,你立刻办好转学去狮城念书。’”王邈似乎想起了多年前那丢脸的一幕,眼底有难得的温柔。
“你姐赢了你?”
“何止是赢,她让我们一帮毛头小子颜面扫地。”王邈的语气微微一顿,“我姐姐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当年是海洋勘探领域最年轻的专家。那天她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我们打败了,然后对我说‘学好数学再来打游戏吧’。”
“后来你真转学了?”
“嗯,我闹了一阵,新加坡多大地儿啊,还没北京一个海淀区大呢。我要耍赖,还打亲情牌,头一次和我爸那么低声下气。可是没用,我姐一个电话就把我给收了。从头到尾,她就跟我说了六个字,王邈,愿赌服输。”
宋爱儿听得渐渐入了迷:“后来呢?”
“没有后来,我姐姐已经过世许多年了。”这一次,王邈的身体真正冷了下来。她握着他的手,感觉到那一阵凛冽的寒意似乎从指尖透出。
这样的寒冷,令宋爱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自从十字路口那个吻之后,宋爱儿觉得王邈对自己越来越不错了。
虽然大爷脾气半点没改,不过实在耐心了许多。
有时她躺在床上听着他的呼吸声静静地想,想起头一回见的王邈,识破她拜金面目的王邈,巴厘岛阳光下穿着大裤衩的王邈,重新回头找她修好时也拽得二五八万似的王邈……那么多张相同的面孔一一闪过,那么的不一样。
只有这个王邈才是最真实的。
年关将近,北京又落了几场雪,大雪一场接着一场,中间几乎没有晴日。这样的天气对于清洁工来说是最困难的,王邈也不开车上路了。他把手上的事结了结,该要的账吩咐人去一一查收,准备专心经营自己的会馆。宋爱儿就算是个旁观者,也看出了这个如会馆是王邈的“亲儿子”。
如会馆的艺术展览是流动的,第一期的展览最后定在年后,中间有大量的空白期。宋爱儿喜欢站在一架子一架子的藏品后看那些盛世的歌舞升平,夜中的纸醉金迷。几天前一个模特闻讯参与如会馆的私家派对,她的派头和别人都不一样。宋爱儿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问服务生:“谁请来的?”
服务生只知道她是老板的女朋友,“宋小姐,这个人你认识啊?她和那些模特不一样,是丁总发了邀请函的。”
宋爱儿哦了一声,从他手中端过一杯红酒,直直地朝那个女人走了过去。
对方穿透纱黑长裙,几乎露了大半个胸,水钻点点,在丰盈雪白的肌肤上闪烁着光芒。她压根没认出宋爱儿来,只是脚步微微一顿,将她打量了一番,觉得不用放在眼里。
宋爱儿把酒递给她,笑了一笑:“梁小姐,慢慢喝。”
对方只觉得莫名其妙,场面上却不好推辞,伸手要接过酒杯。宋爱儿将动作放慢了半拍,似乎格外地要使她看个清楚,啪一声,酒杯碎了一地。那些红酒全溅在了她的胸前。透纱黑长裙沾了酒水几近于透明了,立即有服务生跑来递毛巾。
梁静冒火地看了她一眼:“故意的?”
宋爱儿不愿破坏了会场的气氛,将事故现场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压低声,她满满都是恶意地瞥她一眼:“你说呢?”
梁静是个暴脾气,伸手扬掌,啪一声就想扇来一个巴掌,手在半空中被人握住。宋爱儿向后看去,是救场的丁大成到了。
丁大成什么也没说,先站在中间将两人分开了,并且在看到双方都后退一步后,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六个字:“是误会。”顿了顿,“散了吧。”
梁静有心想压宋爱儿一头,却发觉丁大成似有意偏袒,掂量了一番也就暂不作声。这是别人的地盘,她不愿放肆。
宋爱儿没那么多讲究,她直接开口:“等等。”
这一回,准备息事宁人的梁静转过头看她。宋爱而忽略她,目光对上丁大成:“丁秘书,这个人我不喜欢,以后请不要让她入场了。”
梁静一下火起,几乎又有了一巴掌抡过去的冲动。
宋爱儿只是冲着服务生招呼:“还不快送梁小姐出门。”
听到这句话,梁静也不闹了,双手抱着胳膊,只是冷冷看她一眼,又看了眼丁大成:“丁总,这里是谁管事?”没等丁大成回答,又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拿着邀请函进来的,今晚还推了一个秀,看着你的面子不和这个小姑娘闹脾气,现在叫人家骑到我头上了。”
宋爱儿听她一番话,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梁小姐,你这样丢自己的脸,不怕将来后悔么?”顿了顿,“……”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梁静的脸色已经变了一变。宋爱儿走上前几步,掂了掂她的包:“包里装的是什么,我猜猜。”
丁大成没有吭声,打算让她们自己解决恩怨。
梁静冷冷一笑:“小姑娘,今天这里你算老几,有你说话的份么。”
丁大成有心开口说几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已响在三人的背后。
“没她说话的份,那有你说话的份么?”
那人走到宋爱儿跟前,先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宋爱儿,接着噗嗤笑了一声,转头看了眼火冒三丈的梁静。
“梁小姐,幸会,幸会。”
梁静没明白过来这是哪位主,但也知道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因为王邈满脸都写着来者不善。她不服输,还要争辩,王邈已打断她向着丁大成发难:“谁给她的邀请函?给他说说,收拾包袱走人吧。”
丁大成神情尴尬。
沉顿了几秒,王邈才反应过来似的,竟然笑了一下:“是你?”
丁大成主动担罪:“王总,我扣三个月工资。”
“三个月工资是挺大的一个数了,这不成。”王邈摇摇头,随手拿过一瓶红酒递给他,“丁秘书,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替我用这瓶红酒给这位小姐醒醒神,这事儿翻篇。”没等梁静回过神,只听耳边啪的一声脆响,王邈随手敲破了红酒瓶,只留了半茬拉瓶子,随手递给了一旁垂手的丁大成。
梁静终于忍不住了:“你谁啊你?”
话音未落,丁大成已接过半茬拉瓶子,泼了她一头一脸的红酒。站在一旁的宋爱儿也是一愣,没看出一向斯斯文文的丁大成要是真干起来没半点犹豫。相比之下,自己的找茬儿实在是和风细雨。
梁静也被泼得傻了,有那么十几秒,石化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回过神,她扬起手想要一耳光向丁大成扇去。
女人和男人的力气不能相提并论,宋爱儿看到这里,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个字,傻。
事后王邈也感叹:“原本以为你就够傻的,没想到还真有比你傻的。这样的女人怎么混过来的?”
怎么混过来的?宋爱儿笑:“她入行早,认识的人多,也吃过不少苦的。后来翻了身,就见不得别人好吧。模特圈里有些小女孩是农村来的,其实她自己也是。可能因为这个,她欺负得最多的也是这类人。”
王邈把她搂在怀里,两人像两只小树懒似的躺着。
他动了动她的胳膊:“她怎么着你了?”
宋爱儿说:“从前有场时尚慈善走秀活动,我是秀场助理,一个模特临时补妆时不小心蹭着了她的裙子。她当场给人一巴掌,把那姑娘脸都打肿了。这要上不了台,也算我的事,我就在一旁劝了一句。后来……”
王邈挑了挑眉毛:“后来怎么了?”
后来,这女人听了这话倒是笑了一笑:“这个妹妹是谁呀?”
在场的模特全都变了脸。
宋爱儿记得自己赔着笑脸,梁静也是笑吟吟地听着,等她说完了,对方抬手便是一个耳光,扇得她险些跌倒在地。
前台走秀开场的报幕乐已经传来,秀场负责人急得团团转地闯进后台,第一眼瞥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没有人吱声,也没人扶她起来,她很吃力地一点点爬起身,脸颊滚烫滚烫的,只听负责人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这人犯什么事了?”
她不吭声,也没人替她说话。
梁静板着一张脸,不上台。
负责人的眼刀子几乎快把她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了。
“那时她和一个男的好着呢,那男的也在场。他随手拿了杯红酒过来,说‘给静姐道个歉’。我以为他是要我喝酒。没想到她抬手就把酒往我胸里灌。那天我穿一身白裙子,红酒把整条裙子都弄脏了。所有人都那么看着,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我不能生气,非但不生气,我还一直和她点头哈腰,一遍遍地说‘梁静姐,对不起’。一直把她哄高兴了,她才让我滚。”
王邈很安静地听着,听得一字不差,最后只说了两个字:“睡吧。”^_^几天后丁大成无意间告诉宋爱儿,那个叫梁静的模特好像出了点事。宋爱儿的手机上收到几张从前的朋友们相互转发的照片。
一场大秀前压轴的梁静在后台和人发生冲突,双方厮打得一片混乱。
照片里,梁静被另一个名模打得跪在地上,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肿得像猪头,用假体做的鼻子也歪得不成样子。一旁的经纪人忙不迭地弯腰道歉。场面一时混乱极了。
宋爱儿觉得这不像王邈的行事风格,他收拾人绝不会闹这么大动静。
王邈看了照片,眉角微挑,津津有味地点评着:“哟,这鼻子得重做了吧?”
“是你找人干的?”宋爱儿张了张嘴,终于憋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问他。王邈噗嗤一声笑开了:“我要替你出头,也犯不着这么着。”她不能把握他话中的真假,只好将信将疑地附和着笑了笑。
王邈盯着她的眸子看了半晌,轻声开口:“怕了?”
“没,就觉得这不像你会干的事儿。”
“那什么才是我会干的事?”
“不知道。”
宋爱儿沉默了一下。
梁静被收拾,她并不高兴。因为这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收拾一个在他场子里胡闹的女人,他都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似的乐在其中。
如果,如果那个人是一个欺骗他玩弄他甚至辜负了他的女人呢?
宋爱儿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世上很多事,想下去是没有活路的。
宋爱儿受宠若惊,简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艾、艾老师……”
“我听王邈说,你是第一次来故宫。可惜现在已经过了闭馆时间,不能随意走动。”艾梦河披上一件外套,似乎有要领她出门四处逛逛的意思,“故宫是一个大博物馆,里头的一草一木都有它的历史。不过,在这里这么些年,我最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件。今天你来了,我冒着大不韪也要领你看一看。”
她带她去的是书画收藏室。这里的一切有监控,保管妥帖安全。只有内部修复人员有门卡。宋爱儿跟着她进去时,外头的雪落得更大了。掸去身上的白雪,艾梦河站在门口等着她。那是一个很小的展厅,收藏着各种各样的宋画。看样子是前不久才展览过一次,所以序列井然。艾梦河爱这些珍宝如孩子一般,费劲一生心血守护它们。
宋爱儿跟着她一幅幅地看,听她平淡温和的言语,如同置身于一个古旧的梦境。
知道艾梦河忽然停下脚步,也不说话了,宋爱儿转头见她神态平和庄重,便将目光投到她所看的画上去。
那是一张颜色古旧的宋画,画的是隆冬的黄昏,一群麻雀在古木上嬉戏。这些小雀或俯,或仰,或飞,或栖。一片苍寒野逸中,它们生动安宁。
艾梦河轻声向她介绍:“这是我平生最喜欢的一幅画,北宋年间宫廷画师崔白画的《寒雀图》。他的另一幅作品《双喜图》也是名作,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着。我的师兄方定伯最喜欢的是它。所以我们一生的命运也很不相同。”
她说到方定伯三个字,宋爱儿猛地想起那位在会所见到的年近八旬的老先生。一个是鼎鼎大名的书画家,一个是故宫里安安静静做研究的科员,人生命运果然是很不相同的。
“宋小姐,王邈从没带过什么女孩子来见我,你是第一个。我想,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喜欢你的。”
宋爱儿难得地不笑了。
艾梦河没注意,望着古旧的宋画:“这上面提了一首小诗,我年纪大了,眼睛总是看不清。请你替我念一念。”
宋爱儿看着那提在画幅正中的一首诗,脱口念了出来:“寒雀争寒枝,如柳月初妬。设有鹊来跂,舍仇无救护。”
艾梦河点点头:“严冬的麻雀在枯枝上争夺位置,等待春柳萌发,一旦鹊敌飞来,就不会彼此成仇,再也没有谁来保护了。这是世间最富贵的皇帝弘历提下的诗。人世间的富贵,大都如此。你在外头,羡慕得眼红。身处其中,又觉得炭火烤灼,一分一秒也不能忍受。离得远了,心中清冷。走得近了,却满身倦怠。”顿了顿,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这是你真正喜欢的人喜欢的事,那么尚可以忍受。如果连这份喜欢也掺了假,恐怕总有算盘落空的一天。”
宋爱儿疑惑地看着她:“艾老师,您对我说这个做什么?”
“收手吧,在他还没投入真感情之前。”
宋爱儿笑了笑:“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你是真的喜欢他吗,小姑娘?”艾梦河温柔却锐利地看着她,仿佛那眼神可以直中她的灵魂,“你不是,我在你的眼里读到的全是压抑。他让你那么不开心,你却舍不得走。这可不是一般男女的恋爱。你对他是有目的的,这目的似乎还很不一般。小姑娘,听我一句劝,不要打王邈的主意。”
宋爱儿听了这话,转身要走。
艾梦河也不阻拦,身后那一声轻轻地叹气,不知是无力还是怜悯。


第九章 把我的福气都给你
两天后王邈开着车带她离开北京,住进了北戴河的度假别墅。
他没在艾梦河面前夸海口,那真是特别好的一个地方,坐在窗明几净的宽敞客厅就可以看见奔腾的海水。他是夜里开的车,到达北戴河是是凌晨三四点。两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相互依偎着。再过一两个小时,天就会渐渐地亮起来了。整个天空会掏出粉粉的蟹壳青,瑰丽的朝云投落在海水上,气势一定很磅礴。
王邈在黑暗中点了支烟。宋爱儿伸手夺了来,掐灭扔在了地上:“呛。”
烟是好烟,地毯也是纯手工的羊毛织花地毯。王邈笑了一笑,亲她的额头。忽然,宋爱儿的肚皮发出来了一声轻微的咕咕叫,一下子气氛全无。她翻了身,依旧靠在他的臂弯里:“饿。”
王邈来了精神:“这里有中国大灶,现在去闷饭还来得及。”
他嘴上说得流利,却坐着半分不动,显然是要她起身去做饭。
宋爱儿也懒得动:“等天再亮些,就叫外卖吧。”
“你怎么越来越懒了?”他不满。
宋爱儿笑眯眯的:“是你越来越好说话。”
是真的,是他越来越好说话了,所以她乐得放肆。王邈沉默了一下,似乎觉得事实也确实如此,只好掐了掐她的脸蛋:“惯得你。”
这个时候,又饿,又累,还不烟酒,于是宋爱儿难得矫情了一回:“王少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撒谎。”
王邈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问呗。”
“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呀?”
这是一个特别难答的问题。有那么一瞬间,宋爱儿觉得从他口中某个真相就快要呼之欲出了。可王邈却只是说:“还真不清楚。”
“你连哄哄我也不行?”
“你想听什么?”
宋爱儿想了想:“想听你说,爱我貌美如花。”
王邈“噗嗤”笑了,压低声,在她耳边诉说着幼稚的情话:“好,宋爱儿,我爱你的貌美如花。”
她听得很快乐,是真的快乐,乐不可支。
天空渐渐的变亮了,是柔和的灰亮,视线中海水一波连着一波的拍打上岸。朝云把海边的礁石映成了一片橘红色。海鸥低低的掠过海平面,偶尔鸣叫几声,听着很是萧索。
王邈亲了下她的额头:“出去走走?”
两人披上外套,从庭院中往外绕。度假区离海边原本就近,王邈的这栋别墅是单栋,附近几百米内几乎没有别的人住。海风凛冽,吹得人便如刀刮。可是初升的朝阳光辉映照在脸上却是几近恬淡的温暖。
宋爱儿往手上哈了一口气:“还是饿。”
王邈说:“院子里种了些豌豆苗,可惜这时节不开花不结果,不然能炒上一盆碗豆。”
宋爱儿被他勾起了食欲,鲜嫩翠绿的豌豆,清炒一盘,搁些辣椒,红红绿绿一盘甚是好看。她咽了口唾沫,觉得有些失望:“哎。”
两人不知沿着清晨的海滩走了多久,她走得累了,站在柔软的沙子中,望着晨风猎猎的海面,有些出神:“明天就是年三十了。王邈,你不回家过年?”
“谈不上什么过不过年的,也就是和老头坐在一张桌上吃顿两人的团圆饭。”王邈说。
宋爱儿起了一点八卦之心:“你父亲这样的身家,这么多年,都没想过再给你找一后妈?”她话未落音,就撞上了王邈淡淡瞥来的视线。
王邈的口气有些恶劣:“他倒是能找,当我是死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