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以免自己会失声惊呼。咬得太紧,嘴里尝到腥咸的味道。是鲜血的味道吗?却都不及心里的悲伤。
为何会是他?
李溶被禁军带走了,秋妃和张妃哭天抢地。她呆立在院子里,心里仍然在想着那个问题。为何会是他?
难道说他与她接近,都是为了这一天?
她忽然向着李忱的寝宫奔去,虽说一切已经昭然若揭,但她却要当面问个清楚。
冲进李忱的寝宫,他似乎正在等着她到来。两人对视了片刻,李忱倒是先神情自若地笑笑:“你应该是想来问我一些话的吧?”
冰儿沉思片刻,“我只问你一件事。”
“什么?”
“那天,在金吾左仗院,有人想要射死安王。射箭的人,是不是殿下?”
“不错,正是我。”
冰儿便沉默了,果然,一切皆不出所料。这宫里的人真可怕,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存吗?处心积虑那么久,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利用她做一件事情。她忽
觉光王无比陌生,那月下吹着笛子谪仙一般的男子,忽然变得不曾认识。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竟然微微一笑。
李忱有些意外,她竟会在此时笑起来。他道:“你现在知道射中你的人是我了,难道不恨我吗?”
冰儿摇了摇头:“不,我不恨你,其实我应该感激你。”
“感激我?”
“我本来一直以为光王是比安王更好的人,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总会及时出现在我的身边,也曾一度因此而觉得困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困扰我了。我终于
明白,真心真意对待我的,终究只有安王一个人。”
她转身离去,李忱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宫墙间,心里不由地怅然若失。似乎丢失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只是他并不曾丢失什么。事实上,他赢了至关重
要的一局。
安王是他通向帝位道路上最强大的阻力,现在,这个阻碍已经彻底被铲除。
但是,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失落呢?
第十一章 顶罪
还有谁能救安王呢?
安王被关押在禁宫的牢房里,外面有神策军侍卫把守,想要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
冰儿思前想后,能救安王的,唯有韦后了。她到永安宫求见韦后,竟是立刻便被接见了。
韦后面带愁容,似乎也正为了此事而烦恼。
“娘娘,那个药枕……”
“怎么?”
冰儿咬了咬牙,“那药枕其实是光王假奴婢之手放在安王寝宫的。”
太后一惊:“是他!”
原来是李忱想要铲除李溶。李忱这个人,一向深沉内敛,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些年来,甚至有人忘记宫中还有他这个人。原来,他并非没有企图,只是这
企图隐藏得太深。
他已经敢于陷害溶儿,只怕是早在暗中扶持了自己的势力。若是此时将他的阴谋揭露出来,未必就能救得了溶儿,说不定还会给忱儿带来危机。
韦后个性向来如此,做事瞻前顾后。她道:“虽说是光王安排的,却不能说出来。即便是揭发出来,也未必有用。”
冰儿道:“奴婢知道。所以,奴婢愿意一命换一命。太后只要将奴婢交出来,奴婢自会承担一切。”
“你?”
“太后忘记了吗?前些时安王殿下本想纳我为妃,那件事后来不了了之了。我只要说是因为当不成王妃,心存怨恨,所以才会陷害安王,在情理上便能说得过去
了。”
“只是这样一来,你就一定会死。”
冰儿微微一笑:“奴婢知道。这件事本就怪奴婢不该轻易相信别人。由奴婢来承担,也是理所当然。”
韦后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孩子,你不怨哀家吗?”
冰儿笑笑:“奴婢怎敢怨太后?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王。奴婢知道虽然安王并非是太后亲生骨肉,却自小由太后抚养长大,在太后的心里,安王和皇上没
有什么区别。”
韦后不由地惭愧,忍不住垂泪道:“好孩子,是哀家错看了你。想不到你竟是如此有情有义的孩子。”
冰儿仍然只是云淡风清地笑笑,“只是这件事由我自己承认却有些不合情理,恐怕还要麻烦殿下的两位侧妃。”
十六宅中传出安王两个侧妃尖锐的哭声。宫女们都悄悄地探头张望,只见秋张二妃披头散发,蓬衣垢面,哭天抢地:“要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这可让我们以后
怎么活啊?”
众宫人都不敢劝说,唯恐惹祸上身。
唯有冰儿上前扶起二妃道:“两位娘娘莫要悲伤了,说不定过些日子殿下就被放出来了。”
张妃反手打了冰儿一个耳光,“你这个死丫头,你现在倒是说上风凉话了。我知道了,你心里一定是暗暗得意,还好没有嫁给殿下为妃。”
秋妃扯着冰儿的衣袖道:“说不定这丫头现在还巴不得殿下死呢!”
张妃道:“我早便看着这个骚狐狸不顺眼了,你莫以为殿下的事与你无关,若真是殿下出了什么事,殿下身边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冰儿用力挣扎着,想要挣脱秋妃的手,口中道:“关奴婢什么事?奴婢只是好心劝两位娘娘,不要愁坏了身子。”
两人拉拉扯扯,“哗”地一声,冰儿的衣袖被秋妃撕下一片,秋妃忽然尖声叫道:“这是什么?”
秋妃手中抓着一张黄纸,“这是什么?”
冰儿脸上现出惊慌的神情:“还给我。”
张妃立刻紧紧地抱住冰儿,“那是什么?”
秋妃展开黄纸:“好像是圣上的生辰八字。”
“你为何会有圣上的生辰八字?”
“这个……”
“我知道了,是你害殿下,那个药枕是你放在殿下寝宫的,药枕里的布人也是你放进去的!你还去通风报信,特意带了人来捉拿殿下。”秋妃一口气说出来,眼
中掠过一抹惭愧之色。
死一个宫女总比死丈夫要好。
三人拉拉扯扯,却听阍者传道:“太后娘娘驾到。”
张妃忍不住道:“冰儿……”
冰儿立刻瞪了她一眼,张妃深吸了口气,尖声叫道:“娘娘,这贱婢存心要害殿下,求娘娘给奴婢们作主。”
半个时辰后,冰儿跪在宜春宫皇上的面前。
李瀍看看手中的黄纸,再看看哭哭泣泣的秋氏和张氏,不错,黄纸上写的确是他的生辰八字,只是……
“瀍儿,这贱婢已经承认是她陷害溶儿,只为了报复溶儿不曾立她为妃。溶儿既然是冤枉的,你还不快点放了溶儿?”韦后已经很久不曾叫过李瀍“瀍儿”了,
自从他当上皇帝以后,韦后便从未直呼其名。
她心里忽然有些感伤。很久以前,当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之时,也曾经有过许多好姐妹。那时大家相约,谁若是生了儿子,都不令自己的儿子当储君。
只因若是儿子当了储君,便会与姐妹们疏远了。
时间过去了,约好的诺言渐渐抛于脑后。这宫中的生存法则,便是弱肉强食。为了使自己更强,渐渐的姐妹们反目成仇。
说什么不令自己的儿子当储君,到最后无所不用其极,无非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储君。
她忍不住道:“瀍儿,溶儿自幼和你一起长大的,就像是你的亲弟弟一样……”
也不知是否被韦后这句话所感动,李瀍沉默片刻,才道:“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即刻释放安王。至于这个宫女,存心谋害朕和安王,罪不可恕,三日后处死。
”
才人手里的茶碗失手落了下去,茶碗粉碎,碗中茶也四溅开来。
李瀍一怔,“爱妃,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臣妾听见陛下要杀人,有些害怕。”
李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个贱婢如此狠毒,就算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才人本就僵硬的表情更加冻僵了,“圣上,难道你要凌迟处死她?”
李瀍略一沉吟:“那倒也不必,这个女子虽然可恶,但重刑有伤上天之德,就赐她白绫吧!”
李溶被放出来了,冰儿却又进去了。才人只觉得心乱如麻。冰儿竟为了救李溶,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她竟会做这样的傻事。
她不能让冰儿死,这个圈套是她和李忱一起设下的,想不到,竟会害了冰儿。
李瀍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来,忍不住问她:“爱妃,你这是怎么了?”
她轻叹道:“臣妾身体不适,皇上今晚不如移驾别的妃嫔寝宫。”
李瀍蹙眉道:“如何身体不适?何不传太医来看看?”
才人有些急切起来,“皇上还是移驾吧!臣妾现在连接驾的心情都没有了。”
李瀍心里暗暗诧异,自从才人专宠以来,即便是月事来潮,李瀍也不曾在别的妃嫔宫里过夜。身为妃嫔,竟然要求皇上移驾,这也算是奇事了。
李瀍对才人的宠爱已经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不仅没有动怒,反而微笑道:“那好!朕今晚就移驾南书房。只是爱妃一定要小心,若是仍觉不适,千万要传太医
来诊治。”
好不容易送走了李瀍,才人命宫人们都退下了。她踌躇不安,该如何是好?思量许久,唯有找鱼尚宫商议了。
她推开窗子,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窗外无人,轻轻一跃,便穿窗而出。在夜晚的宫室间疾行,她不免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那曾经幸福快乐的童年,和忽然遭逢
的变故。自那以后,她被仇士良带回府中,开始学习武功。
现在武功已经大成,每日睡在仇人枕畔,却不能亲手杀了他。
一想起李瀍,眼中便有些酸痛。终究,还是要杀了他的。
紫衣局尚宫居处仍然点着一盏清灯,看来鱼尚宫亦不能入眠。
她站在门口片刻,手刚刚抬起想要敲门,门便被打开了。鱼尚宫似已经知道她在门外,淡淡地道:“进来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进了尚宫局。
鱼尚宫关上房门,剔亮烛火,淡淡地道:“我料想才人会来,一直等着才人。”
烟织咬了咬唇,低低地道:“怎么救她?”
尚宫熟视着烟织的脸:“才人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却害了自己家的骨肉,难道还不翻然悔悟吗?”
烟织双眉微蹙:“我为何要悔悟,我为家人报仇有什么不对?若泠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若是她知道一切,也一定会和我一样。”
尚宫默然片刻:“若泠自小由我抚养长大,我一直希望她能学会宽恕。这个孩子的天性纯良,一直宽于待人。即便是她知道一切,只怕和才人的选择也不相同。
”
烟织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尖锐起来:“被满门抄斩的不是你家里的人,你自然可以这样说。我不同,我亲眼看见全家人被腰斩在独柳树下。你知道那种情形吗?肠
子流了满地,人还未死透,大睁着双眼。若是你见过那种情形,你再教我宽恕。”
尚宫叹了口气:“算了,不要再提此事。其实我已经有了解救冰儿之法。”
“如何救她?”
尚宫淡然一笑:“这八年来,冰儿跟着我长大,就像是我亲生的女儿一样。”
烟织一怔,不知她此时为何会说起这些话。
“子女若遇到危险,父母就算舍弃性命也会想办法去救他们。”
烟织心里一震,有些惊愕地看着尚宫。
尚宫道:“每天早上都会有水车出入皇城,运送御膳房所需的山泉。运水的赵太监在前朝时因罪当诛,前太后与我私交甚厚,因我求情,免他一死。自那时起,
这个赵太监就一心想要报答我的恩情。你我一起前往牢中,我会留在牢里顶替冰儿,你带着冰儿去找赵太监。我已经都安排妥当了,他自会将冰儿放在水车中运
出皇城。”
“若是由尚宫顶替冰儿,尚宫岂非难逃一死?”
鱼尚宫微微一笑:“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是在穆宗时便到这紫衣局的。历经穆宗、敬宗、文宗到当今皇上,已经是第四朝了。和我一起进入后宫的姐妹们,早
已经四散凋零,唯独我还在这宫里,还活着。人总是要死的,也许现在便是我该死之时。”
烟织咬紧嘴唇,心里一片迷茫,鱼尚宫为了救冰儿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而冰儿却是因为她的原因被关入牢中的。她所做的一切,到底对不对呢?
这念头只是一闪,眼前立刻出现家人被腰斩的情形。片刻的软弱立刻消失不见,自八年前看着家人被腰斩时起,她活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理由便是报仇。
她道:“只是冰儿却未必会答应。”
“所以你要和我一起去,一见面就将她打晕,以后的一切就只有靠才人了。你能办得到吗?”
烟织思索片刻:“可以!我能办得到。”
两人便穿了罩住全身的斗篷,向牢房行去。到了牢房外,神策军侍卫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烟织推下斗篷上的帽子,侍卫一怔,连忙行礼:“原来是才人。”
烟织拿出一袋银子塞入那卫兵手中,“这宫女就要被赐死了,我于心不忍,想要进去看看她还有什么要交待的。这位小哥可否行个方便?”
那卫兵本来还踌躇不定,一见手中的银子,立刻便笑逐颜开:“才人快点出来,免得被上面的人看见了,我们难交待。”
烟织点点头:“这件事不可令他人知道,这位小哥应该理会得吧?”
那卫兵忙道:“是!是!小人有几个脑袋,敢随便说才人的事情?”
烟织拉上帽子,带着鱼尚宫进了牢房。
牢房中尚算干净,冰儿身着囚衣躺在稻草堆上,听见有人进来,便坐起身。
烟织推下帽子,冰儿一怔,失声道:“娘娘,为何……”
话未说完,脑后忽受重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
“若泠,爷爷前日教你的诗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年少辞家从冠军,金妆宝剑去邀勋。不知马骨伤寒水,唯见龙城起朝云。”
“若泠,你又背错了,明明是唯见龙城起暮云,你为何总是背成朝云?”
“朝云好啊!一天的开始,暮云是一天的结束。我喜欢朝云,所以就背成朝云了。”
“胡说,你又乱改爷爷的诗!”
……
“若泠!若泠!别睡了,快醒来。”
冰儿猛然睁开双眼,眼前一片黑暗。身子不断地摇晃,似乎身在马车之上。她欠欠身,手碰到头顶,用力一托,一道日光照了进来。
她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亮光,才往外望去。原来竟是身在大木桶中,而木桶却在马车上。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盖子被掀起,眼前现出一张满布皱纹的老太监的脸。
她吓了一跳,失声问道:“你是谁?”
“姑娘不必知道老奴是谁。老奴是奉了鱼尚宫的命令,将姑娘带出宫的。现在已经到了宫外,姑娘自己寻去路吧!”
冰儿呆了呆,是尚宫大人救了她?可是她明明是圣上钦点的死囚犯,尚宫又是用什么方法救她出来的呢?
老太监塞了一个包裹在她手中:“快走吧!老奴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尚宫大人说,姑娘立刻离开长安,有多远走多远,这辈子都别再回来了。”
“尚宫大人呢?她在何处?”
老太监翻翻眼睛:“自然是在紫衣局,还能在何处?”
老太监回到马车上,赶着马车离去,只剩下冰儿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旷野中。怎么逃出来的,她完全不知道,昏倒之后,发生了何事呢?
虽然老太监让她离开长安,她却迟疑不定。不知尚宫用了何法救她出来,是否会连累尚宫大人?而且,若是离开长安,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脑海中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李溶的情形,他望着她的那种悲伤绝望的眼神。就这样死了也便罢了,既然没有死,总是希望能再见他一面,至少要让他知道,她并
不是存心要害他。若是他永远都带着这个误会活下去,是否会一生恨她呢?
若是他一生都恨她,那她的生命存在又有何意义?
她并没有依着老太监所言,离开长安,反而找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
包裹里有足够的银两,若是节省着用,足够她一个人生活好多年。
次日,她便知道尚宫用的是什么办法将她救出禁宫的。
第十二章 自投罗网
“快去看斩首了!皇上大怒,要斩了紫衣局所有的宫女。”
“真的吗?在哪里?”
“在朱雀门外,有十几名宫女呢!有些长的可真不错。”
人们议论纷纷,看热闹的人是巴不得斩得越多越好。自古以来,人心最是冷漠,事不关己,便不会有一丝怜悯之情。
“真的挺漂亮啊!就这么给斩了,要是让我娶回家当媳妇就好了。”
人群里不乏轻佻刻薄之辈,对那些跪着的宫女评头论足。
“犯了什么罪?”
“谁知道,听说是放走了钦犯。”
时辰到了,监斩官拿起令箭,抬头看了看日头。太阳明晃晃的映射在刽子手的刀口上,因知道紫衣局的女子皆会武功,怕临刑前反抗,出动了大批的神策军侍卫
守护在旁。
监斩官手中的令箭飞了出去,正要大喝一声:“斩!”
一条红绸自人群中飞出来,凌空卷住那令箭。与此同时,一个纤秀的身影如同凌波仙子般地跃过人群,飞身掠到众宫女身边。
神策军中立刻也有数人飞身而出,以手中的刀剑指着那名女子。
女子神色凄惨低低地道:“为何要用全局姐妹的命来换我一个人的命呢?”
她转身向着监斩官跪下:“大人,奴婢便是私逃的鱼冰儿。此事与紫衣局无关,全是奴婢以数年的养育之情逼迫尚宫所为,请大人斩了奴婢,放过紫衣局的姐妹
吧!”
为首的鱼尚宫亦是神色惨淡,喃喃低语道:“冰儿,为何你还要回来?”
神策军飞骑回报皇宫,过不多久,宫里传来圣旨,将一干人等全部带回。
只离开宫一天,但又回来了。本以为余下的生命会在宫外漂泊,却原来,还是生在这宫里,死亦在这宫里。
紫衣局所有的人都跪在皇上面前,王才人侍立在侧,韦后坐在侧手。
李瀍看着下面跪着的十几名女子,一怒要斩紫衣局所有的宫人,想不到竟将鱼冰儿逼了回来。这女子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他本是最敬佩有情有义之人,但今时不同往日,谋害皇上之罪不能不治。他道:“既然你回来了,仍是明日赐死。至于紫衣局的宫人,全部闭门思过,减三个月
薪俸,以后不得再犯。”
宫人们齐声谢恩,两名侍卫将冰儿带出门。出门之时,忽见安王李溶站在门外,两人目光轻轻一触。
他刚才便到了,为何不进来,是不愿面对她吗?她不由停住脚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侍卫拖着冰儿向外走去,冰儿忍不住回首,恋恋不舍。
李溶的目光亦追随着她的身影,本以为她已经脱险,却又回来自投罗网。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次该轮到他救她了。
这两日静静地思索,其实他从来不曾认真怀疑过她。应该是无怨无悔在相信吧!以生命相信一个人,就算是被那人骗了,也不会后悔。
他回到十六宅,摘下墙上挂的宝剑。抽出宝剑,剑光彻骨。剑是好剑,他也曾学过武功,只是身为皇家子弟,武功不过是强身健体。杀人,不必用剑,不见血的
杀人,方才被人称许。
这许多年,他所学,先生所教的,皆是如何能杀人不见血。但现在,他终于要用到剑了。
黄小磊托着茶盘走进来,看着安王的神情,他的心沉了下去。他道:“殿下,为了一个宫女这样做值的吗?”
李溶笑笑:“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若是她死,我宁可我自己死。”
黄小磊咬牙。他是五岁上便被净身送入宫中的,只因家里太穷,实在是养不活他了。由小他便跟着李溶,那时李溶是小王子,他是小太监。小时的李溶更加飞扬
跋扈,他受了不少欺负,待到李溶渐渐长大了,他便也自然成了李溶的心腹。
若是宫中没有了安王了,他又该何去何从?
他道:“殿下,牢房由神策军的人把守,只要拿到崔守礼的令牌,就可以将人提出来。”
“崔守礼却不会轻易给我令牌。”
黄小磊笑笑:“宫中的生活太无聊,宦官们都喜欢赌钱,崔守礼更是嗜赌成性,一赌起来就忘乎所以,小奴也参加了他们的赌局。不若让小奴去吧!小奴设法把
令牌赢过来。”
李溶迟疑道:“你……能行吗?”
“殿下,以后出了皇城,没有人伺候着,嘘寒问暖,全都要靠殿下自己了。小奴只怕殿下不习惯外面的生活,苦了殿下。”他语声逐渐哽咽,他自己也若有所觉
,连忙道:“小奴的赌技比他高明得多,殿下静候佳言吧!”
李溶看着他转身奔出去的背影,心里也不由地酸楚。以后的事情必然天翻地覆,他不会再是安王,他身边的人,也都会被连累。是他愧对他们的,这一生也无法
补偿了。
明日死,今日的晚餐便极为丰富。只是谁又有心情吃下最后一顿晚餐呢?
牢门忽然被打开了,冲进来的是王才人。才人终究是才人,到了此时竟还能进来见她。
她站起身,想要施礼,才人却直冲到她面前狠狠地一掌击在她脸上。
她被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才站住脚步。用手抚摸着迅速肿起来的面颊,满面错愕。
才人怒道:“你为何要回来?你为何一定要来送死?你可知道我费尽力气才将你救出去。”
果然,靠尚宫一个人是救不了她的,原来还有才人。
“我只是不能让无辜的人死。”
无辜?这世间有多少人是无辜的?八年前全家被腰斩之时,连家里的仆人都不能逃脱,他们不无辜吗?她的母亲,不过是个小妾,平日里颇受长房欺压,却为了
一个莫须有的谋反罪名,和长房一起被腰斩,难道不无辜吗?
八年的忍耐,到了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她尖声道:“你可知你是谁?”
不等冰儿回答,她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鱼冰儿,你真正的名字是王若泠,八年前因谋反罪名被全家处斩的王涯的孙女。我是你的堂姐王
若清,我们两个人是王家唯一剩下的人了。”
她等着冰儿惊讶的神情,便冰儿却只是冷静地看着她:“其实我已经想起来了。”
才人一愕:“你是几时想起来的?”
“在运送我出皇城的水车里,我想起了往事。”
“既然想起来了,你就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还要回来?”
冰儿有些惊愕,“我的命是命,紫衣局十几个宫女的命难道不是命吗?为了我一个人,要十几个人死,就算是我活下来,我也不会心安。”
才人呆了呆,“只要自己能活下来,死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
冰儿的脸上渐现出鄙夷之色:“这八年来,我失去了记忆,所以能无忧无虑地生存到现在。我知道堂姐是在如何痛苦的心情下度过八年。但就算是自己受了苦,
也不能将痛苦转加在别人的身上。堂姐要恨杀了全家的人我全都理解,八年前,安王只有十六岁,并不曾参与此事,为何堂姐却要杀他?”
才人冷笑:“原来还是为了安王,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冰儿道:“不错,我是喜欢安王,我也敢承认我喜欢他这件事。堂姐你呢?你入宫不过是因为你恨皇上。但皇上对你如何宠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堂姐你还能
恨他吗?或者,堂姐你根本就无法下手杀他,所以才会如此恨安王,把对他的仇恨都发泄在安王的身上。”
“住口,不要再说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冰儿淡淡地道:“堂姐,真正杀死我们全家的人是仇士良,就算你当年不知,过了这么多年,也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吧!当年若不是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今圣
上又怎会对他惟命是从?为何你不杀了仇士良?为何?”
才人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冲出牢房,待到她再有知觉的时候,人已经在月下徘徊。真正的仇人是仇士良,她并不是不知,只是故做不知。当年在她彷徨无依的时候
,是仇士良救了她,若没有仇士良,她未必能活到今日。
上天为何要如此安排?八年以来一心痛恨的人,成了最疼惜她的丈夫。八年以来父亲一样疼爱她的人,才是灭门的原凶。
她在月下仓皇奔逃,自己也不知要逃去何方。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再逃,也无法逃开李瀍。
面前忽然出现一间大宅,她不由地停住了脚步。不知何时,她竟到了仇府门前。
是她住了八年的地方,八年来习以为常,以为是她的家。她静静地看着那黑漆的大门,她并非不知真相。进宫以来,各种蛛丝马迹,使她渐渐侦知八年前那件事
的真相。
宦官把持朝政,不甘心被家奴愚弄的先帝以观露为名,想要杀死仇士良。结果,事情败露,仇士良反劫持了先帝。于是仇士良便展开了报复性的屠杀,所有参与
此事的大臣诛连九族。不仅如此,连一些平日里不曾与他结党营私的大臣也被加入到了屠杀的名单中。一日之间,竟诛了几百大臣。而后被牵连杀死的大臣达到
千名。
她的祖父,原不曾参与甘露之变。而使他被列入屠杀名单的原因,不过是因为王家的富甲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