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的刀客会来对我下手……我也是迫不得已的!要怪就怪金武真!他才是背叛了所有人的叛徒,连我都看不起他!呸,那个废物!”
谢镜辞不耐烦,手上用力:“别说废话。”
他只得停下对金武真的辱骂:“他说我很可能打不过那个人,于是我就想了个法子……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我在打斗时突然抽身,破坏身侧围墙,他没有办法,
只能拿身体去堵……”
江屠不敢去瞧那些人的视线,捂着肚子上的伤口,突然加重语气:“我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人……我知道我有罪,别、别杀我,成不成?我也是无可奈何,你们
想想,城主啊,巩固民心很重要的,总不能任由所有人造反啊。”
他平日里趾高气昂,如今身受重伤、修为大损,态度竟然转变得如此之快。
不愧是从最底层慢慢爬上去的狠角色,这人真是能屈能伸。
掩埋了五十年的真相,借着罪魁祸首的口,终于被缓缓揭开。暴怒的民众们忽然失了声音,一动不动站在门前,在长久的静默里,有个女人倏地落下眼泪:“你
这个混蛋……”
谢镜辞缓声道:“付潮生赢了,对不对?”
“……对。”
承认这件事,于他而言是种难以言喻的耻辱。
江屠声线和身体都在颤抖:“我当时被他重创,眼看即将落败,才……才选择了那个下下之策。”
等他的嗓音落下,颓圮的楼阁里,便只剩下被压抑着的、越来越多的哭声。
哪怕是最沉默寡言的冷峻汉子,也不由眼眶泛红。
付潮生赢了。
他是个无往不胜的英雄,自始至终。
“江屠灵力大损,短时间内再无威胁。”
周慎被莫霄阳从地上搀扶着站起,抹去嘴角血迹。
他没再如往常那般吊儿郎当地笑,眉眼深邃静默,哑声道:“付潮生……他在哪儿?”
*
周慎不似温妙柔那般,拥有广阔的情报网,能查出金武真身份存疑。
他在芜城中举目无亲,唯一关系亲近的,只有最好的朋友付潮生。因而当付潮生离奇失踪、全城疯传他向江屠妥协时,周慎茫然四顾,寻不见任何与之相关的线
索。
对于这件事,他对真相自始至终一无所知,却也五十年如一日地,始终坚信着友人。
如同行走在无边暗夜中的旅人,虽然见不到一丝微光,却有着一往无前的道路。
周慎早早去了揽月阁,因此并不知道付潮生的最后踪迹,等谢镜辞粗略解释,男人沉默半晌,终是长叹一口气,涩然道:“带我去看看他吧。”
于是一行人再度出发,前往城墙边。
一并被带上的还有江屠,百姓们一致坚持,要让他去城墙边谢罪。
仅仅一夜之间,有太多事情天翻地覆。
自揽月阁长长的阶梯往下时,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四下皆是静谧。
“我有一点想不通。”
谢镜辞用传音问道:“温姐姐,你没有想过,去找周馆主合作击溃江屠吗?”
“周慎那副样子,看上去就叫人来气,谁愿意跟他提合作啊。”
温妙柔冷哼一声:“而且我虽然与付潮生认识,和他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江屠在城里安插了不知道多少眼线和卧底,如果他是其中之一,我还没行动,就已
经玩儿完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周慎应该也是出于同等考量。怪他演技太好,将所有人都瞒了过去――而且他和付潮生都是一根筋,出了事总想自己扛,不愿拖累身边的人
。当时付潮生之所以独自前去讨伐江屠,就是因为城中几乎没有金丹以上的修士,带上普通百姓,肯定会死伤惨重。”
她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没了命地刻苦修炼,可惜拼尽全力来到元婴,那个想帮的人,却早就不见了踪迹。
感受到温妙柔周身低沉的气压,谢镜辞没再说话。
“谢小姐。”
在盘旋而下的长梯里,一直跟在她身侧的裴渡突然用很小的嗓音开口:“抱歉。”
谢镜辞有些困惑地看他:“你把我放在客栈的小甜糕全偷吃掉了?”
裴渡显而易见愣了一下。
“……不是。”
他低垂着眼,任由长睫洒下一片鸦羽般的黑,映照在漂亮狭长的凤眼中,如同泛了涟漪的湖:“我什么都没做到。”
曾经为了更加靠近偷偷喜欢的姑娘,裴渡没日没夜地拼命拔剑练习,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她并肩作战。
那样的话,她才会愿意多看他一眼。
然而当他真正站在谢镜辞身边,却成了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还……
还让她以身试险,去和江屠拼命。
连他都嫌弃如此没用的自己。
“谁说你什么都没做到的?”
裴渡突然听见谢镜辞的声音。
他侧头望去,看见谢小姐清亮的眼睛。她披着他的外衫,下意识拢紧一些,末了思索着继续说:“有你陪着就已经很好啦。就是,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裴渡茫然眨眨眼睛。
“我想起来了。”她眯眼笑起来,连声音都浸着笑意,像说着“今天天气真冷”那样,用随性的口吻告诉他:“只要想到你还在等我活着出去,就突然觉得,一
定要把他打倒才行――大概就是这种意思吧。”
裴渡怔怔望着她。
裴渡仓促地移开视线,欲盖弥彰般,抬手摸了摸耳根。
他这副模样,应该就是不再在意的意思了吧?
谢镜辞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会安慰人,偏生裴渡的模样又实在可怜,于是胡编乱造,讲了这个不怎么靠谱的精神胜利法。
看样子还挺有效。
可能吧。
出了揽月阁,迎面而来就是一道冷风。
裴渡下意识为她挡下,却在侧身的刹那,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这是……裴渡?”
谢镜辞注意到,挡在自己跟前的少年瞬间脊背僵硬。
她循声看去,见到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个相貌倜傥的锦衣公子,桃花眼、柳叶眉,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清一色地齐齐盯着裴渡看。
她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裴家的人。
看他身后几名侍卫的阵仗,这位大抵是裴府少爷,裴明川她已经见过,裴渡就在她面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那个与母亲白婉一起设下计策,嫁祸给裴渡的裴钰。
裴明川是孬,这位则是彻彻底底的满肚子坏水,看来裴家还真是一脉相传。
裴钰比她和裴渡大上许多,因此谢镜辞在学宫之中从未见过此人,只隐约听说,这是个锋芒毕露的英才。
也正因如此,当风头被裴渡盖过,他心底的嫉妒才会前所未有地达到顶峰。
“真没想到,你居然到鬼域来了?还真是没辜负你串通魔族、谋害亲兄的恶名――你不会打算今后一直待在这地方吧?”
他没在意裴渡身后陆陆续续走出揽月阁的百姓,只当全是与他不熟的陌生人,说着一瞟谢镜辞:“哟,这位是……你在鬼域的新欢?”
他略微一顿,故作犹豫:“看她的样子……好像有点狂野啊,带小姑娘好好打扮打扮吧。”
谢镜辞今日奔波不停,不久前又与江屠大战一场,鬓发显出几分颓然的凌乱,脸庞亦是毫无血色。
谢镜辞呵呵:“是啊,我好笨的,都不会打扮。不像公子你,每天穿得像只发光的野鸡,脸皮这么厚,没少往上面涂粉吧,真是好精致好会打扮啊。”
裴钰:“你……!”
鬼域毕竟是魔修的地盘,他们人多势众,裴钰不愿发生正面冲突,忍下怒气:“裴渡,整个家族都在寻你,你随我回去,同父亲认错吧。”
谢镜辞上前一步:“如果他不愿回去呢?”
“请姑娘认清自己几斤几两。”
锦衣青年冷声笑笑:“听说过芜城城主江屠的名号吗?他是我家五十年前的故交,要是负隅顽抗,等他一出手,姑娘恐怕连命都保不了。”
他有靠山在手,芜城之内,谁人敢招惹他?
裴钰说得信誓旦旦,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气氛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尴尬。
人群里,不知是谁噗嗤笑出声。
“哦,江屠啊。”
谢镜辞指了指身后一团血肉模糊的大红球:“你是说这个玩意儿吗?江屠,你说我是几斤几两?”
江屠想秒杀这陌生小子的心都有了。
江屠:“姑娘实属泰、泰山压顶……”
谢镜辞得了满意的答案,不再去看裴钰那张怀疑人生的脸,扭头对身后的人们扬声道:“大家,这里有个江屠的同党诶!”
这个恶毒的女人用了“同党”,而非常见的“朋友”和“故人”,显然是要表明,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的心肠怎能如此歹毒!
“就这?”
裴钰满脸的不敢置信,伸手一指那团红色不知名类人型物体:“我说的可是芜城城主江屠……这是他?”
“他倒台了啊,没到一盏茶的功夫之前。公子你还真是个报喜鸟。”
谢镜辞挑眉,语气很淡:“所以你现在要么乖乖闭嘴,要么变得跟他一样,几斤几两啊,就敢在这儿吠。”
裴钰呆了。
这什么玩意。
他靠山呢,他那么大那么威猛的一个靠山呢?!江屠你在干些什么事儿啊江屠!
而且她身后的那帮鬼域修士,他们为何要用如此诡异的眼神看他,简直穷凶极恶丧心病狂如狼似虎!
裴钰:“……”
裴钰:“你、你们别过来啊!”
第十七章 (吹一口气。)
裴钰有点懵。
不对, 是非常之懵。
面对这群趾高气昂凶神恶煞的魔域百姓,他如同一朵濯濯而立的清纯小白莲,哗啦一下, 落进万劫不复的泥潭深渊, 真是好可怜, 好无助。
三弟裴明川在不久前失踪不见, 据裴风南推测,他很可能是不慎落入结界夹缝之中, 先他们一步入了鬼界。
那小子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废物, 裴钰一直不大看得起他,兄弟俩的关系更是跟纸糊的没两样。
这次鬼门开启,裴明川特意在大门旁侧等待裴家的到来。
听说他被城里的恶棍抢尽钱财,面上鼻青脸肿好不狼狈,娘亲平日里虽然也不怎么待见他, 但毕竟是亲生儿子,见状心痛难忍, 和爹一起带着裴明川去了医馆。
裴钰懒得陪他浪费时间, 随意扯了个理由,先行一步来到江屠居住的揽月阁。
娘亲说,上一次鬼门开启时,江屠曾震撼于裴风南的威压之大, 将裴家奉为贵客,并声称无论再过多久,只要裴家人来到芜城,都是当之无愧的座上宾。
芜城之主啊。
这得是多大的一个靠山, 一旦得到江屠允许,他在芜城里横走竖走斜着走, 有谁能拦他?
直到此刻,裴钰看看那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圆团,又望望跟前像是被风暴摧毁过的颓圮高阁,无论是人还是楼,都显得那么可怜又沧桑。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面对这群虎视眈眈的刁民,他觉得耳朵有些烫。
“裴渡,你这是执迷不悟。”
一番思忖,裴钰决定转移话题,继续向裴渡发难:“与魔物为伍,袭击我和娘亲,此事已经大逆不道。我原本还能帮你说上几句话,但如若再有忤逆,惹怒了爹
,到那时,恐怕连我都爱莫能助。”
哇,好恶心。
谢镜辞在心里朝他狂翻白眼。
裴钰心术不正,却最擅长披上一张正人君子的皮,作为陷害裴渡的罪魁祸首之一,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在这里装好人,谈什么“爱莫能助”。
真是脸皮比千层饼子还厚,不拿去当城墙,简直暴殄天物。
她刚要出言回怼,没想到从不远处响起另一道声音:“裴渡?”
这道男音低沉浑厚,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力,谢镜辞听出来人身份,一转眼,果然望见裴家家主裴风南。
站在他身边的,还有主母白婉与裴明川。
魑魅魍魉一锅端,全来了。
不过也好,与其让裴渡和这家让人不开心的傻子反复纠缠,倒不如趁此机会,把话放在明面上摊开说清楚。
裴风南没料到会在鬼域里见到裴渡,视线稍稍往他身旁一晃,眼底溢出几分讶然之色:“这是……谢小姐?你的伤势如何了?”
白婉眸光一沉。
“裴伯父。”
谢镜辞朝他点头致意:“我身体已无大碍,无须担心。”
她稍作停顿,唇边噙了礼貌又温和的笑,语气却是不容置喙:“我此番来鬼域,是为了带裴渡回谢家疗伤。”
“谢小姐,你恐怕有所不知。”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几乎打乱了所有计划。白婉心烦如麻,面上却是笑意吟吟:“裴渡为谋取家主之位,在鬼冢对我与钰儿痛下杀手,正因如此,才会被风南击
落下悬崖――此等小人不值得谢小姐费心照料,将他交给我们裴家便是。”
裴风南亦道:“孽子心魔深种,还需回裴府审讯一番。”
他说罢皱了眉头,似是明白过来什么,再度开口:“谢小姐不必拘泥于未婚妻的身份。如今出了此等丑事,让你与裴渡立即解除婚约,也未尝不可。”
能交给他们才怪。
谢镜辞只想冷笑。
裴渡好不容易补上了几条脉,身上伤口也在逐渐愈合,要是跟着这群人回到裴家,恐怕会受到更加严厉的责罚。
陷害裴渡只是第一步,白婉既然下定心思要整垮他,接下来必定还会另有动作。裴风南又是个一根筋的傻瓜蛋,被她的枕边风一吹,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在修真界里,按照惯例……
心术不正、为非作恶者,要么被当场处死,要么废尽修为、剔除仙骨,从此断绝仙缘,再无修炼的可能。
无论哪一种,都是她不愿见到的结局。
裴风南说完话时,谢镜辞能感受到裴渡身旁气息骤乱。
他一定也不想跟着这群人回裴家。
“我并非因为曾与裴渡订下婚约,才特意来鬼冢寻他。”
与他们对峙的男男女女面色凝重,待得望向裴渡,眸中皆是毫不遮掩的厌弃与鄙夷。
身旁的少年静默无言,与她视线短暂相交时,难堪地垂下眼睫。
直到这个时候,谢镜辞才头一回真真切切意识到,裴渡身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
没有修为、没有去处,甚至连最为亲密的家人,都无一例外站在他的对立面,彼此间看似距离不远,实则隔了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愿意站在他身边的,似乎只剩下她了。
“未婚夫妻不过是个名头,之所以帮他,只因为他是裴渡。”
谢镜辞说得不紧不慢,末了微微扬起下巴:“无论有没有婚约,只要是他,我都会来。”
不远处的裴家人皆是愣住。
“你……你当真是谢镜辞?”
白婉竭力保持唇边的一丝弧度:“我分明听说,谢家那位小姐从不曾亲近裴渡,若不是她娘执意要――”
“我多矜持害羞啊。有句话没听过吗奶奶,‘爱你在心口难开’。”
她一边说,一边拉起裴渡袖口,笑意吟吟:“裴渡哥哥模样俊俏,又是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我对他一见钟情,哪有不愿亲近的道理?”
“矜持害羞”这四个字,不管怎么看,都与拿着把大刀狂砍的谢镜辞沾不上边,可谓是教科书级别的睁眼说瞎话。
更何况,这丫头片子还叫她“奶奶”。
虽然单论年龄,白婉当她奶奶都还有很大的剩余,称作“老祖宗”都不为过,但有哪个女人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称呼。
她听完气不打一出来,碍于长辈的身份,又只能含笑表现得并不在意。
就很舒服。
眼看那坏女人变成假笑奶奶,谢镜辞神清气爽,悄悄给裴渡使了个得意洋洋的眼色。
她今日够给面子吧。
“至于你们说的‘回府审讯’,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迎着裴风南威严十足的目光,斩钉截铁:“他既是无罪,又何来‘审讯’一说?”
“无罪?”
裴钰一声冷笑,仍是端着副儒雅公子哥的模样:“他勾结邪魔,伤及我和娘亲,如果这也能算是无罪,那在谢小姐眼里,又有什么是有罪的?”
这回没轮到谢镜辞开口讲话。
在她像一只常胜大公鸡那样,打算昂着头出声时,鼻尖掠过一抹清冷药香。
她听见裴渡的低语:“谢小姐,此事不必劳烦你。”
与谢镜辞很有反派风格的锋芒毕露不同,裴渡神色淡淡,并未表露太多表情。
其实他是偏清冷的那一类长相,加之高挑瘦削、身姿挺拔,学宫里的女孩们提起他时,都说这人像极皑皑雪峰上的长剑一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与他相处的这段时日,见惯裴渡时常安静乖巧的模样,谢镜辞都已经快要忘了这个评价,直到此刻,才猛觉心头一动。
“既然我的解释可以是一面之词,那他们口中的话,又怎么不可以是早有预谋、狼狈为奸。”
裴渡瞳光幽暗,清冽声线里夹杂了微弱的哑,如同深冬水流激石,冷意涩然。
“其一,倘若我当真图谋不轨,怎会选择在开阔之地亲自动手,还召集源源不绝的魔物群起而攻之?为了尽快被旁人察觉么?”
裴风南眉头拧得更深。
“其二,倘若我当真与魔物串通,理应能控制魔气,怎会突然被魔气趁虚而入,丧失心智?为了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我入魔了么?”
不等裴风南开口,便被裴渡沉声打断:“其三,莫非无人觉得,那日的一切太过巧合?先是裴钰不明缘由地失踪,当所有人赶到崖边,又恰好见到那幅最为关键
的场面――难道不奇怪吗?”
这种有理有据的阐述,要比谢镜辞的大公鸡打鸣有用许多。
他这段话一出,只要裴风南不是个白痴,就应该能立马明白,自己的妻子和亲儿子不太对劲。
好在他不是真的白痴,闻言神色稍沉,不着痕迹望一眼裴钰。
“胡说。”
白婉终于收敛起笑意:“不过是狡辩之词。当时情形千钧一发,我怎么可能用自己和儿子的命当作赌注。裴渡,这些年来我可待你不薄,如此恩将仇报,也不怕
遭天谴吗?”
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
“这件事找不到证据,双方又各执一词,既然没办法立下结论,不如暂且缓一缓。”
谢镜辞道:“更何况,裴伯父的那一掌令他修为尽失、负伤累累,反观那两位可怜的‘受害人’,身上一道伤也没有――裴渡受的罚,理应足够了。”
白婉眸色渐深。
“裴伯父当日说过,裴渡叛入邪魔,今后不再是裴家之子;后来发的搜捕令,要求也是‘不论生死’,说明你那一掌的确动了杀心,觉得他必死无疑,欠裴府的
这一条命,也算是还了。”
她说着挑眉,音量虽轻,却字字如珠玉落石盘,清晰可辨:“既然裴渡已经与裴家再无关联,那我带走他,又有什么不对?”
裴风南眉心一跳。
当时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瞧,“逐出裴家”这四个字,的的确确是他挽回裴家颜面,气急败坏之下亲口所说。
“你――”
裴钰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气到浑身紧绷,只堪堪吐出这个字,就不知应该如何往下。
“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有谁设了阴谋诡计杀人,结果被害的人啥事没有,他自己反而弄得这么狼狈。”
谢镜辞身后跟了不少芜城百姓,听罢方才对话,都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她将江屠击败于刀下,他们本来就无条件站在谢镜辞这一边,这会儿听出裴渡是遭人陷害,纷纷用嘲讽的语气,七嘴八舌地开口。
“对对对,还在开阔之地群起而攻,真有人会这么干吗?真当做坏事不用脑子啊。”
“废了人家修为和半条命,还‘生死不论’……这分明就是起了置他于死地的念头,能干出这种事,谁还敢跟他们回去啊?”
“这两位是芜城的恩人,品性如何,我们再清楚不过。诸位若是想动他们,我们不会应允。”
裴风南只觉得心口发闷,眼角一抽。
他知道,今日是必然带不走裴渡了。
这群愚民听风就是雨,已经全部一边倒地相信裴渡,一旦在这里强行将他带走,裴家的名声就算是完了。
作为一个直来直往、一心坚守正道的修士,裴风南视名声如性命。
再者……正如谢镜辞所言,他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裴渡有罪。听罢裴渡那番话,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也有了些许动摇。
“爹!”
裴钰不服气:“我们真要放他走?”
“看把他急的。”
不知是谁佯装窃窃私语,实则无比响亮地嗤笑一声:“说他肚子里没装坏水,我都不信。”
他气到哽。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画面。
裴渡理应一无所有,变成一个连行走都艰难的废物,身旁毫无倚仗,只能在他面前跪地求饶。
可为什么――
明明已经是个不堪大用的废人,为什么还会有云京谢家相助,甚至连鬼域里如此之多的百姓,都要毫不犹豫地将其维护,尽数站在他那一边?
什么“恩人”,就他和谢镜辞那两个小辈?
简直荒谬!凭什么他们受尽簇拥,他却要被那群魔修百般嘲弄?
“如果没有别的事宜,我们另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
谢镜辞看出裴风南已有动摇,想必察觉到了不对,趁此时机开口:“告辞。”
裴钰:“你们等……”
他话没说完,正欲去追,臂膀之上,便覆了另一只粗糙宽大的手。
“罢了。”
裴风南黑眸幽深,本是望着裴渡离去的方向,忽然沉默着垂下视线,静静与裴钰四目相对。
再开口时,嗓音已是格外的阴沉肃然:“不要让我发现,你在说谎。”
裴钰只觉后背猛地一凉。
*
终于能和那些讨人厌的家伙说再见,谢镜辞走路都带风。
等一行人来到城墙边时,空地上已经围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扭头见到江屠,无一不露出欲将其杀之而后快的厌恶之色。
江屠很自觉地往地上一跪。
周慎一言不发地往前,见到昔日好友面容的刹那,眼眶不受抑制地陡然通红。
“时间过去太久,破开的洞口又太小,很难将他拉出来。”
有个医者模样的姑娘细声细气道:“城墙唯有金丹以上的修士能破。”
周慎点头,生满老茧的右手轻轻覆上墙壁,剑气渐生。
随着一道道裂痕如藤蔓浮现,砖石皆化作齑粉坠落,渐渐地,自城墙里露出男人的整个身形。
“等等……”
在填满整个夜晚的寂静里,忽然有人讶然出声:“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不止他,谢镜辞同样一愣。
隆冬的雪光映衬着月色,四下皆是昏暗如潮,然而在那处被破开的洞口中,却现出一道更为皎洁温润的莹白色光团。
光团圆润纤巧,静静悬浮在付潮生头顶之上,好似在无穷黑暗里,孑然照拂了他五十年的小月亮。
“这是……”
有人携了哭腔,声线颤抖地小心翼翼问:“这是……神识成体?”
然后是另一道更为响亮的哭音:“真是神识成体!”
神识成体。
谢镜辞的心跳,从未有这么快过。
在这片鬼域之中,除了魔修,最多的,便是鬼修。
原由无它,只因笼罩四野的不止魔息,还有死气。两相融合之下,对于魂魄的滋养大有裨益,而恰恰鬼修,炼的便是魂与神识。
按照常理,人死如灯灭,魂魄会在天地之间悄然消散、不复存在,然而付潮生不同。
谢镜辞深吸一口气。
是了……付潮生,他是不同的。
倘若他中途死去,没有灵力的遗体无法阻挡魔气侵袭,芜城百姓同样会遭殃,因此,在江屠把城墙砌完之前,他必须活着。
城墙闭拢的那一刻,也正是他闭上双眼的时候。
这样一来,就不可避免导致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况。
已知付潮生死在城墙中,而城墙里的结界密不透风,魂魄与神识都不可能有一丝一毫泄露到外面。
已知结界由大量灵力筑成,在城墙中央,拥有无比浑厚的灵气。
又已知,付潮生的神识在如此庞大的灵气中,静静涵养了五十年。
城墙里封闭的力量,尽数成了他的养料,让本应脆弱不堪、随风而散的神识……
得以凝聚成型。
就像所有鬼修都会做的那样。
“鬼、鬼修!”
不知是谁一边哭一边笑一边大喊:“咱们这儿谁是鬼修!”
*
鬼修们一拥而上,差点发生踩踏事故,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个靠谱的,声称付潮生神识已经成型,之所以还是圆球形状,是因为他从未修习鬼道,一窍不通。
若想让他恢复成寻常的模样,应该只需让他们这群鬼修渡力,借由强大外力,把枷锁破开。
这一步,需要起码一夜的时间。
于是鬼修们雄赳赳气昂昂,聚在一起开始商量对策办法;周慎与温妙柔被送去医馆疗伤;江屠被迫拿出魔气解药,让鬼域修士们得以离开鬼域,不再依赖于魔息
。
得知自己还是会被处刑时,江屠的骂声像是在唱《青藏高原》。
至于谢镜辞,则是被裴渡送去了医馆,经过一番上药治疗,又被他不由分说带回客栈。
她本来还想守在那群鬼修身边慢慢等,却被“谢绝打扰”为由,眼睁睁看着他们带着小光球进了小屋。
“你说,付潮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镜辞激动得睡不着觉,拉着他在房里叽叽歪歪:“明天应该就能看见他了――不过鬼门只开两天,我们很快得走,好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