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珠能理解方琮亭的心情,毕竟他好不容易签下这个合同,眼看着马上就能挣到钱了,忽然间来了这样一件事情,这对他来说肯定是个莫大的打击。
家里工厂出事,这一个多月的功夫都白费,还赔上了蚕丝原料和一些机器,换成是谁,大概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琮亭他……”
方夫人脸上满是担忧:“唉,这确实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只是琮亭不要过分担忧,咱们家这单生意应该还赔得起。我难过的是竟有三个人在咱们家厂里丢了性命

,这可真是……”
她长长叹气,低声念佛,方琮珠没听清楚念了些什么,大约是“南无阿弥陀佛”之类。
“母亲,我将琮桢带回来了,你们吃饭罢,去药堂看望父亲。”
“那边有阿大他们几个在,没事的,你先吃过饭再去罢?”方夫人心疼的看着女儿,有些难受,她也想到药堂陪着丈夫,可家里厂里都有事情,她也只能派自己

的心腹过去守着方正成了。
“不了,我过去看看比较安心。”
方琮珠匆匆忙忙朝外边走了去。
被烟呛了会昏迷不醒,这多半是因着缺氧引发的脑损伤,可能还会伴着呼吸衰竭的症状,要解除这个症状,最好是吸氧或者用高压氧舱。可民国时期高压氧舱可

能还没有出现,不知道苏州的这所谓的药堂里有没有制氧的设备。
按理来说,吸氧这种疗法,西医很早就有了,就怕苏州这边没有像样的医院,根本没有医生懂如何制氧。特别是听着方琮桢说,他们把父亲送到了街上的药堂,

方琮珠就觉得有些不妙,药堂可能是中医坐诊?
如果这是在现代,方琮珠很轻易就能找到制造氧气的原材料,用简易装置制出氧气来,可这是在民国,这个年代限制了她的动手能力。而且若是她真能制出氧气

来,可能会被人怀疑她的来历——毕竟方琮珠在复旦大学念的是数学系,选修艺术,不是化学系的学生,她不可能全科全能。
坐在汽车里心上心下,方琮珠很担心方正成的身体。
虽然与方正成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可她能感受到方正成深深的父爱,对于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方琮珠来说,她已经将他看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觉得他就是

自己的亲人。当听说方正成遭了变故,她的心就提了起来,一直不能放下。
老金将她载到了苏州街上那间药堂里。
果然是中医。
方琮珠走进病房的时候,她看到方正成的头顶上扎了几根长长的银针,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跳动的火焰照着银针闪闪的发着亮。
“这是在做什么?”方琮珠吃了一惊,指着那几根银针问阿大。
“大夫说了,是气血逆行至头顶,需得用银针扎穴位,让血脉流通。”阿大赶紧解释:“不用多久的,上次才扎了一小会儿,这次很快就可以拔针了。”
方琮珠有些无语,这是缺氧,跟气血逆行没什么关系啊,怎么能这样胡乱扎针呢?
她赶紧跑了出去找大夫:“您能确定我父亲是气血逆行吗?他是被烟呛了,应该是缺氧啊。”
“缺氧是什么?”那个老大夫一脸困惑的看着她:“这人昏迷不醒,是与头部有关,令尊乃是血脉逆行而至脑部有淤血,用针灸能将淤血散了,血脉通畅,这样

就能醒过来了。”
“可是我父亲已经昏迷整整一个白天了,你扎针都扎了两次吧,怎么还没醒过来呢?”方琮珠又急又气,这中医看病全靠诊脉,根本不用做什么全身检查,如何

能得知真正病因?
“这个嘛……”老大夫皱了皱眉:“令尊可能还要一会儿才能醒过来吧?”
“我不跟你说可能不可能,你现在去把我父亲头上的针给拔了再说。”方琮珠凶巴巴的盯着那个老大夫:“我要将我父亲送去医院去。”
“哎呀呀,方大小姐,西医那些巫术怎么能相信?”老大夫跟在方琮珠身后嘀嘀咕咕:“靠不住的,靠不住!”
“如果你能靠得住,那赶紧让我父亲醒过来啊!”
方琮珠有些心急,这么久没醒过来,就靠着针灸,怎么行!
老大夫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方大小姐,稍安勿躁!”
“老金,苏州有什么西医的医院没有?不能再放到这间药堂了,再这么下去,我父亲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方琮珠没有再理睬那位老大夫,直接问老金。
“有倒是有一家,可是大家都不敢朝那里送,只有一些信基督的人会去那边看病。”老金也有些犹豫:“还是中医吧?”
“不,必须去看西医了。”方琮珠斩钉截铁:“都快一整天没醒过来了,还放到这里治?”
方正成倒了,方琮亭又在厂房里,这儿也就只有方琮珠能做主了,老金无奈,只能走出去发动汽车,方琮珠让阿大和几个下人将方正成抬了出来,横着放在后座

上,她歪着身子坐在方正成的脚头,阿大和另外一个下人挤到了前边的副驾驶座。
好在这个念头还没交警,副驾驶上坐两个人,逮到保准是超载。
他看了看方正成,头上的银针已经拔掉,看起来没有那么吓人了,脸色有些红润,似乎正在沉睡一般。
千万不要有事情啊,方琮珠心中暗暗祈祷着,方正成是个好人,老天爷应该会帮他渡过难关的。
医院在苏州城北,还隔着半条街就见着了屋顶上有一个红色十字架。
看到那个十字架,方琮珠忽然就觉得安心了,好像找到了一个失去很久的朋友一般。
毕竟前世她学的专业跟医学有些挂钩,找到的工作也是研发抗癌药的,故此与医院打交道比较多,看到那个红色十字架,她就觉得亲切。
几个人将方正成抬了下来,扶着走进医院,护士见着来了病人,赶紧推了车子过来接人,方琮珠跟着推车走进病房,等了没几分钟来了一位外国医生,穿着白大

褂,胸前挂着听诊器。
这个年头,中国的年轻人很少学西医,医院里大部分都有外国医生坐镇,苏州不算小城市,故此有外国医生也不奇怪。
阿大他们的眼睛都盯住了医生,一脸惊诧。
毕竟出门少,见得少,看到和自己长相什么有异的人,不免会多看两眼。
“小姐,听护士说你父亲是救火的时候被烟呛到昏迷了?”医生用听诊器听过方正成的心跳以后,转过头来问方琮珠,他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沟通起来毫无

困难。
“是的,先生,我父亲应该是缺氧导致的脑部损伤,您这边有没有制氧设备,让我父亲吸点新鲜氧气,帮助他尽快恢复?”
医生惊诧的看了方琮珠一眼:“小姐,你懂医学?”
方琮珠点了点头:“略懂一二。”
“既然你略懂一二,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你父亲送过来的时间有些晚,可能救治……”医生摇摇头:“我尽力。”
“医生,拜托你了。”方琮珠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不敢想象方正成如果救不回来会是怎么样:“求求你了。”
“他现在心跳还算正常,应该是脑部受损的问题,可能也不一定是缺氧导致,或许是因为着急引发的脑梗塞。”那医生指了指方正成:“小姐,你父亲要做一系

列检查,希望你能配合。”
方琮珠赶紧点头:“医生,一切听您的安排,请尽快帮我父亲检查下他的基本情况,根据各种化验来决定如何治疗。”
那外国医生笑了起来:“小姐,你很明智,相信上帝会保佑你父亲的。”
他很虔诚的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低颂了一句“阿门”。
方琮珠也有样学样的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个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上帝保佑”。
虽然她不信教,可这个时候,只要能让方正成尽快醒过来,她愿意将那些神仙上帝真主都通通赞颂一遍。


第49章 抽丝剥茧整乱麻
医院走廊的灯已经亮了起来, 灯光有些黯淡,照着走廊上灰涩的一片。
脚步声急骤响起,一步步, 似乎踏在人的心坎上。
“琮珠, 琮珠!”
方琮亭从门口奔了进来:“父亲怎么样了?”
方琮珠摇了摇头, 眼里含着点点泪光:“现在还在手术室,没有醒过来。”
“怎么会这样?”方琮亭颓然坐了下来,一只手抓了抓头发,满脸憔悴。
“工厂那边怎么样了?”方琮珠看了他一眼,她看到方琮亭手里抓着一块布, 是踏雪寻梅图, 只不过不是整幅, 只是一片, 烧焦的边缘卷了起来,皱巴巴的缩成

一团。
“现在已经没有人在了,那几个烧死的正在厂子外边哭,我方才答应赔钱给他们, 他们这才放了我出来。”
方琮珠看了一眼方琮亭:“大哥, 你不觉得这事情很蹊跷吗?”
孟敬儒也跟着点头:“是的,我也觉得蹊跷, 不可能上夜的三个人都被烧死了, 总有睡得不那么沉的。”
方琮亭抬起头:“我也想过这件事情,可是现在找不到凶手,那些死去的工人总得要入土为安, 先给了钱再说罢。”
“大哥,跟你签合约的那个人,明日要来接货了?”方琮珠努力思考着这件事情,试图要找到期间的联系:“是不是他做下的手脚?”
“不可能,”方琮亭马上摇了摇头:“他很着急要这批货,上次还催我要按时交货哪。”
“莫余沥是个正经生意人,只不过喜欢欠账罢了。”孟敬儒闭着眼睛想了想:“这件事情跟他或许真没什么关系,因为做西洋生意的,都是开春就要将货运出去

,海上要走一两个月才能到国外,到那边卖了,再回来,差不多半年。下半年再做一转生意,他们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听着孟敬儒这般说,方琮珠更是迷茫,若雨这位莫先生没有关系,谁又会针对方家,在这个时候恰巧过来放一把火呢?
“我们可以去看看那些工人的尸体,掰开嘴巴看看里边有没有吸入的灰尘,若是口腔内是干净的,那就说明火灾前已经死亡,那是他杀。”
方琮珠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刑侦片,好像这是一个推断的理由。
孟敬儒与方琮亭都惊诧的望着她:“琮珠,你怎么知道?”
“我猜到的。”方琮珠向他们解释:“大哥,你看父亲因为吸入烟雾而被呛到,至今昏迷不醒,他是后来去救火都会吸入烟尘,更别说当时在火场的人了。死人

不会张嘴呼吸,若是那几个人被人杀害再放火,他们的口里肯定没有灰尘,非常干净。”
“琮珠这说法很有道理。”
孟敬儒点了点头,赞了她一句:“琮珠,你简直可以去当探长了。”
“我也不过是随便胡乱猜的罢了。”方琮珠看了看手术室的门,依旧紧紧的闭着。
“唉,只盼着父亲快些醒过来就好。”
方琮珠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念了一堆,然后接下来又喃喃自语“上帝保佑,请保佑你的子民快些苏醒。”
然而很多时候,事情不会按着自己的想象发展。
方琮珠念遍了各路神仙,依然没有能够将方正成唤醒。
手术室的门最终打开了,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
“医生,我父亲他……”方琮珠赶紧奔了过去,焦虑的看着躺在那里的方正成。
他的双眼紧闭,没有醒来的迹象。
“方小姐,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满脸焦虑的看着她:“方小姐,若是你愿意,可送去上海的大医院,那里设备更好,医疗水平更高。”
方琮珠慌乱的点了点头:“好,麻烦尽快帮我父亲办理与上海广慈医院的对接手续,钱的方面不用担心。”
“是的,你们不用替我们担心钱。”
方琮亭站在那里,心乱如麻。
“去,给广慈医院打个电话,告诉他们,现在我们就会送一个病人过去,是因为火灾里被烟呛到昏迷不醒,请他们做好对接准备。”
“好的。”
跟在病床边的护士赶紧匆匆忙忙的朝办公室跑了过去。
“大哥,我送父亲回上海,你留到这里处理一下事情罢,毕竟你要去苏州警察署报案,还要谈那些工人的赔偿金问题。”方琮珠担忧的看了方琮亭一眼,经过这

场变故,好像方琮亭忽然就憔悴了不少。
“明天我还要与莫先生交货……”方琮亭痛苦的抓了抓头发:“我拿什么与他交货呢?”
“大哥,这交货的事情就暂时别想了。”方琮珠伸出手:“你把这块布给我,明日我代你与莫先生交涉。”
方琮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好,合同我放在书桌左边的抽屉里,你今晚回去仔细看看,里边写了毁约的赔付方式。我觉得能够不赔最好,你与莫先生好好解释

一下,看能不能再宽限一个月,我赶紧组织工人将货给补齐。”
“赔付方式?”方琮珠吃了一惊:“最多是把定金双倍反还,还有什么别的赔付方式?”
方琮亭垂头丧气:“定金约的是三倍反还,还要另外补偿他的误工费什么的。”
听了这话,方琮珠才算是稳了稳心思,再怎么着三千多块也就能解决了,不算太多。
“琮亭老弟,你放心在家里处置事情,明日我陪琮珠一块儿过去,有我在那里镇着场,或许姓莫的不会为难琮珠。”
孟敬儒看了一眼方琮珠,心里拿不定主意,她会不会拒绝自己的帮助。
“那就太感谢你了,敬儒兄。”方琮亭感激涕零:“有你帮琮珠观场,莫先生肯定不敢为难她。”
方琮珠抬起头,冲着孟敬儒笑了笑:“谢谢你,孟大哥。”
事态紧急,她也顾不得什么清高,只能动用孟敬儒的关系了,等这事情过了以后找机会去还他的人情。
孟敬儒提起的心放了下来,他点了点头:“我先和你将方先生送去广慈医院吧。”
付了五十块大洋,苏州医院这边派了一辆车,还有几个护士随着走,将方正成送去了广慈医院。方琮珠在这车上坐着,一只手握着方正成的,一边加油打气:“

父亲,你要挺过去,你会好起来的。”
此刻躺在床板上的方正成,就如睡着了一般,面色并不是苍白,相反还有些淡淡的红色。他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任凭方琮珠与他低声说话,没有半点回应。
“方小姐,你这样体贴你父亲,他醒来以后肯定会很感动的。”
护士们看着方琮珠,心里头暗自叹气,这好好的一家人,瞬间就成了这般模样,真是令人扼腕。她们的目光朝车子后边看过去,那里有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紧紧的

跟在医院的车子后边,灯光闪烁,好像是在护送她们一般。
“方小姐,后面开车的司机是你的未婚夫吧?”
几个护士暗搓搓的打听着孟敬儒,这么高大帅气的男士,配方小姐可刚刚好是一对,真所谓郎才女貌。
方琮珠愕然,摇了摇头:“不是,他是我大哥的朋友,他们家与我们家有生意往来。”
“哦,原来是这样。”
只是有生意往来?不见得吧,那位孟先生的目光可是时不时的落在方小姐身上呢。
心里有点想法的小护士看了看方琮珠,只觉得她生得容光艳艳,拿了和自己一比,自愧弗如,赶紧将那一点点小心思给熄了。
也不知道摇了多久,车子总算是到了广慈医院,方琮珠在路上有些没支撑得住,都快要瞌睡起来,而且因着没吃晚饭,肚子里一直在咕噜咕噜的响着,被汽车一

颠,似乎肚子里的响动更大了些。
“小姐,小姐!”
刚刚跳下车,翡翠就从孟敬儒的车边跑了过来:“我在医院门口看到有卖烤红薯的了。”
话还没说完,孟敬儒已经从她们身边擦过。
“孟大哥?”
方琮珠喊了他一句。
“我去买点东西来,你们都没吃晚饭吧?”
医院的车有些窄小,坐不下这么多人,翡翠坐了他的车回上海,忽然叫饿。
听她说,她与方琮珠都没有吃晚饭,孟敬儒心里头一惊,深恨自己为何不在车上备上曲奇这些东西,要不是也能勉强充饥。
方琮珠没有出声,看着孟敬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医院门口,转身望向翡翠:“是你告诉他的?”
翡翠低着头道:“我肚子叽里咕噜响,被孟大少爷听见了。”
方琮珠心酸,翡翠个子高大,食量也大,这一日跟着她东奔西跑的没吃东西,不饿才怪。
“辛苦你了。”方琮珠将手搭在翡翠肩膀上:“你跟着我挨饿了。”
“小姐,没事的,能帮一点点忙,我都觉得很开心了。”翡翠拉住了方琮珠的手:“咱们赶紧跟着护士们进去罢。”
广慈医院出来接病人的医生竟然是史密斯大夫。
他见着方琮珠,愣了愣:“Miss Fang, see you again!”
方琮珠冲他点了点头:“Yeah,how are you”
“I’m OK. Is he your father”史密斯大夫看了看方琮珠:“Got choked?”
“Yes.”方琮珠盯住了他,充满渴盼:“Hope he can come to himself soon!”
“I’ll try my best!”
说完这句话,史密斯大夫转身,一只手抓着那张病床,跟进了手术室。
“小姐,这个史大夫医术很好的,老爷一定会马上就醒过来的。”
翡翠在旁边安慰她。
方琮珠点头:“是啊,一定会醒过来的。”
一样的等待姿势,一样的难熬。
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抬头看着那盏昏昏沉沉的灯光,方琮珠的心情有些紧张。
虽然广慈医院的医疗条件与技术肯定会要比苏州医院要好,可毕竟方正成已经昏迷了这么长的时间——救治病人最怕的就是被耽搁,若是最开始直接送去苏州医

院,方正成可能早就已经醒了过来。
“琮珠,翡翠,你们先将就着吃一点。”
孟敬儒的声音传了过来,方琮珠抬头,就见他的身后跟了一个店伙计模样的人,手里拎着一个竹篮。
“我去对面那个小摊位买了两份云吞,还有一些小糕点,你们将就吃点罢。”
深夜的上海,饭店已经关门,只有一些卖小吃的还推着车在街上叫卖。孟敬儒喊住一个卖云吞的,让他泡了两碗热腾腾的云吞,见着他那摊位上还有糖油粑粑,

又让他给夹了几个出来:“送到广慈医院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鹰洋:“送过去,不用找了。”
老板娘看着那一块钱,赶紧拿出了个竹篮:“快,给先生送过去。”
一块鹰洋,足够买不知多少个篮子多少个碗了,这位先生就是不把篮子还回来也没事,毕竟他们已经挣到了。
老板拎着竹篮过来,放到长凳上:“两位小姐,你们先吃,我过会儿来收碗收篮子。”
翡翠听到有人喊她小姐很开心,端过碗冲着老板使劲笑:“好好好,你过一会儿再来拿篮子和碗筷。”
筷子夹着云吞,一个接一个,翡翠吃得很香,方琮珠却有些食难下咽,吃了几个以后她将饭碗朝前边推了推:“翡翠,我吃不下了,你要是还没饱,那就把这几

个给吃了罢。”、
“琮珠,不管怎么样,你得多吃一点啊。”
孟敬儒见着一碗云吞只吃了一半,有些心疼她:“若是方伯父见你吃不下饭,他也会很难过的。”
“我真的吃不下。”
方琮珠才说了这句话出来,忽然就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这眼泪不知道憋了多久,这一刻忽然就掉下来,喉咙口像堵着个石头,想哭,却只有抽泣的声音。
她真的很担心方正成,毕竟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应该都快有二十个小时了,昏迷得越久,结果就会越发不妙。
孟敬儒默默的坐在她身边,想伸手拢住她的肩膀,可又不敢造次,只能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块雪白的手帕:“琮珠,你别哭了,伯父会没事的。”
方琮珠接过那块手帕擦了擦眼睛:“孟大哥,不好意思,我有些没忍住。”
“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孟敬儒叹了一口气:“琮珠,你别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史密斯先生从手术室走了出来:“Miss Fang,I’m sorry……”
方琮珠张大眼睛瞪着他:“史密斯大夫,怎么了?”
“Your father got a serious illness.”
根据史密斯大夫的说法,方正成是大脑缺氧严重又没有及时得到救治,现在大脑皮层功能严重受损,丧失了意识活动,但是他的心跳和呼吸却很正常。
这不就是俗称的植物人吗?
方琮珠惊骇的站了起来,她不敢相信这个结果。
“Diagnosed?(确诊了吗?)”
她绝望得只能问出这一个单词来,全身似乎没有了一点力气,一双腿软绵绵的。
孟敬儒赶紧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胳膊:“琮珠,你要坚强一点点!”
史密斯大夫点了点头,摊了摊手:“I’m sorry to bring you a piece of bad news, but I have to……”
成为植物人,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方正成必须有人贴身照顾,而且还要不断有人在他耳边说话,用各种各样的事情试图唤起他的意识。
方琮珠坐在病床一侧,看着呼吸均匀细密的父亲,眼眶湿润。
史密斯大夫提供给她两种解决方案,第一种是不在医院治疗,带回家去,让方正成自生自灭,什么时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什么时候家人就可以放松。另外一

种方案,则是留在广慈医院,有医生和护士专人照顾,接受各种医学治疗,家属陪床,积极配合。
“I can’t promise that your father will recover soon, but at least, he’ll get the best treatment here.”史密斯大夫很关切的望向方琮

珠:“If you trust us, we’ll try our best to help him.”
方琮珠含泪抬头:“Let him stay here, Ibelieve you.”
“OK.”史密斯大夫点了点头:“God will bless him.”
方琮珠看着病床上的方正成,心里很难受,这就意味着方正成将会这里长期住下来接受治疗。
他看不到亲人们的面容,听不到他们说的话,只是在那里沉沉的睡着,没有半点意识。
“父亲,父亲,我是琮珠。”
方琮珠在病床边蹲了下来,轻轻在方正成耳边喊了几句。
她真希望方正成能快些醒过来,可是很遗憾,方正成的眼睛依旧闭得紧紧。
“小姐,你去歇息一会儿吧,我来守着老爷。”
翡翠走了过来,也蹲在了方琮珠身边:“你都累了一天了,明天还得去和那个什么莫先生见面,得赶紧回家去休息,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
“琮珠,我送你回去。”
孟敬儒走了过来,弯腰看了看方正成,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上回他去苏州的时候,方正成和他说话,言笑晏晏,非常和气,没有摆一点长辈的谱儿,可这才多长时间,他就倒下了,躺在病床上,眼睛都不能睁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方琮珠抓住床沿站了起来:“翡翠,你也睡一会儿,这隔壁的床上没人,你躺在上边睡罢,人不是铁打的,总要休息。”
翡翠点了点头:“小姐,你快些回去罢,就别管我了。”
方琮珠走出病房,走到了护士办公室,跟那个值班护士说了一句,她想要一间单独的病房:“请不要安排人进我父亲房间,你们直接按照单间收费就行。”
护士冲她笑:“好的,我记下了。”
方琮珠吁了一口气,这才与孟敬儒一起走出了主院楼。
“琮珠,你别太难过,伯父他吉人天相,肯定过不了几日就会醒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
方琮珠点了点头,心里好一阵难过。
上辈子看到过不少有关植物人的报道,有些是从来没有醒过,有些是昏睡了几年甚至是十几年才忽然苏醒。方正成究竟什么时候能醒,她可一点把握都没有,只

能尽力进行救治。
孟敬儒拉开车门,先让方琮珠坐进去,他再从另外一侧上车。一只手握住方向盘,朝方琮珠那边看过去,就见她微微低着头坐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在

眼睛下方留下一圈淡淡的阴影。
她肯定很累,孟敬儒怜惜的看了她一眼,发动了汽车。
两束灯光闪起,将路面照亮,汽车轻快的从上海街头掠过。
此时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偶尔见着几个喝多了酒的醉汉在歪歪斜斜的走着,时不时还能见着几个从赌场回来的赌徒,正在兴高采烈的说着今日的运气。
“琮珠,你回家好好歇息,明日我来接你。”
孟敬儒没敢与她说多话,只是在下车的时候叮嘱了一句。
方琮珠一只手扶着车窗,抬头看他:“孟大哥,真心感谢你。”
被她那清澈的眼神看得有些窘迫,孟敬儒只觉一颗心砰砰的乱跳个不歇:“琮珠,你别太客气了,你说感谢可真是见外。”
“不,肯定是要感谢的,无论如何,谢谢你。”
方琮珠轻声说了一句,转身朝大门那边走了过去。
孟敬儒坐在车上,看着那窈窕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黑暗中,忽然眼角有一阵湿润。
她与自己愈是客气,那就愈说明她与他之间有一段不可弥补的距离。她没有将他当成最亲密的人,她与他之间,始终生疏。
车里仿佛还残留着她发间的幽香,一点点,若有若无,钻进他的心里。
孟敬儒呆呆的坐了一阵,看着二楼上一间窗户里透出灯光,暖暖的一点黄,让他的心渐渐的温暖起来,然而,与此同时又带着一丝丝惆怅。
一直坐到二楼的灯光熄灭,孟敬儒这才没精打采发动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