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凭借这预感躲过很多次危险,无论是修道之前,亦或是修道之后,可现在她真的怕了这种预感,因为她看着众人几乎全部浴血,又看严六再度混着鲜血和碎肉从地上拼凑爬起,实在是难以想象,事情还能怎么糟糕!
她一直补刀,甚至还试图将严六的身体隔绝开,此刻污血已经凝结了她的眉眼和散落的长发,她的后背有一道十分长的伤口,乃是严六用骨刺划的,他竟能单独操纵崩散的肢体!
穆良也多处受伤,却连解下衣袍,试图为凤如青遮盖伤口的时间都没有,想要私心呵斥她离远一些,却看着一众浑身浴血的其他弟子,说不出这等不公的话。
凤如青顾不得后背的疼,再度将严六散落的肢体弄碎,然而她不好的预感又很快成真,严六被众人剁得太碎,拼凑不出全肢后,原本被严六踩在脚下啃食的尸山,竟似受到了感召一般,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被鬼气胡乱地串联缝补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巨型的尸墙,朝着众弟子们滚压过来。
连同那恶心的桶中人头,也一并朝着众人的方向叮叮咚咚地蹦过来,大张着嘴,以长得不可思议的舌头对着众人再度发起攻击。
这尸墙简直比严六更是刀剑不入,砍掉一块很快便会在滚动中又黏贴回去,恶心至极,众弟子大多灵力即将告竭,被步步逼退至角落,败势就在眼前!
他们不仅要顾着砍杀随时滚转过来的尸墙,还要顾及脚下乱蹦的木桶中的邪祟探出的长舌,有弟子被长舌卷到脚踝,惨叫一声,小腿被侵蚀得滋滋作响,糊烂的气味充斥在众人的鼻腔,转眼便见了腿骨。
那是位一直厮杀在最前方的女修,只喊了一声便闭嘴,还欲强撑,很快被穆良令凤如青扶着到众人后方。
眼见着他们马上便要被逼退至身后界眼壁上,上面附着的鬼气是弟子们灵力飞快耗损的根源,且站立的位置都没有,届时尸墙挤压上来,他们转眼便会成为肉饼。
很多身上受伤的弟子们,伤口像之前池诚一样,被鬼气侵蚀,伤口不愈合,依旧血流如注,后进界眼的那个弟子只知池诚生死未卜,并不知道他用命求救之事。
青沅门的其他弟子也有命牌,只是青沅门弟子命牌大多是摆设,铁打的门派流水的弟子,拜入青沅门,所求不过是胜过其他剑修进境更快的法门,无人不知青沅门不出长命之人,因此其他弟子命牌碎,并不会很快引起重视。
但池诚不同,他有个爱他如命的掌门父亲,为他点了长命灯,只有他死,才能立刻引起青沅门重视。
幸存众人并不知有人为他们舍命送信,进了这界眼之中,也再无能够出去的地方,他们原本是为救人而来,可谁知进入其中,却不能自救。
而他们一直要救的那些人,现在也正在和他们面对面——用一种扭曲的,尸体黏连在一起的方式,朝着他们不断地辗轧过来。
再没有其他场面,会比这一幕更加的摧心裂肺了。
昔日同修,如今成了邪祟肢体,攻击自己,就连刚刚和他们并肩作战不幸身死的一位,也未能幸免。
他们仅仅只剩下六人,强弩之末一样麻木地砍杀,终于有人对上死去同修的脸,忍不住松懈了手中佩剑,心中崩溃不忍,撕声恸哭起来!
凤如青眼见那尸墙伸手,恶毒的手臂要抓住松懈那人,她松开扶着的女修,一把薅住那人后心,将他急忙拽得后退,躲过一劫,却自己手臂不慎被尖锐暴涨的指甲划伤,顿时血流如注。
穆良狠狠瞪了凤如青一眼,其中满是心疼与担忧,却没有责怪,那其中还有凤如青不想看到的,穆良却已经无法用温柔掩盖住的——绝望。
真的到绝路了吗?凤如青心下悲凉。
她还并不想死,在凡间颠沛流离的那些年,她每每觉得自己要死了,都活过来了,她不怕死,却不想就这么死了!
这里太恶心了!
死在这里连轮回的路上都是脏的!
何况这些原本前途无量的优秀弟子们也不该就这样死了,还有她的大师兄,她大师兄那么善良,温柔,又那么勤勉努力,他不该死在这样污浊邪恶的地方!
凤如青环顾四周,脑中急转,猛地透过众人缝隙看到了尸墙后面那高高的石台,石台上那具骸骨静静地躺着,她分明记得刚才有弟子灵力轰到石台,那骸骨跌落在地,却怎么这会还能完好地在那里?!
是严六将其扶正的?为什么?那骸骨一直没有吸引到众人注意,只因这屋子里本就尸首遍地,一个比一个恶心一个比一个恐怖,这种情况之下,无人去注意那具骸骨也是寻常。
但现如今看来,严六如此与他们厮杀,却还顾念着悄悄扶起骸骨……只有一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凤如青:师尊救我!
施子真:别叫了,妈不让我去,说没到时候,呜呜呜。


第14章 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想到刚刚踏入界眼之时,他们看到的那些幻境,灵光一闪,决定赌上一把!
眼见着弟子们被寸寸辗轧向界眼壁,来不及和穆良商量了,凤如青知道穆良一心护她,必然要保护到他死前一刻,说了必然也不肯让她涉险。
再者现如今能够抽身的人也就她与那个小腿伤被鬼舍舔舐见骨的师姐,师姐伤在腿,自然是她去最合适!
时间紧迫,凤如青并不和穆良商量,手中长剑翻转向后,后退几步,跃起蹬向穆良肩头借力,再猛地以灵力拔高,趁着尸墙上的尸体反应不能,迅速朝着石台的那具骸骨飞掠而去。
“小师妹!”穆良若不是已然砍杀得手臂麻木反应迟缓,必然在凤如青飞起的前一刻,便将她拉下来了。
眼见着小师妹脱离了他的保护圈,穆良急火攻心,砍杀得愈加猛烈。
而这时凤如青已然到了那石台的边缘,伸手直接将佩剑悬空于石台的尸骸之上,朝着尸墙的方向高声喊道,“严六!你若胆敢再伤人,我现在便将你母亲尸骨轰为飞灰!”
那尸墙严六先是迟疑了一下,接着便停住前进,被鬼气缝合在那尸墙上的尸体,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这声音穿透耳膜,众弟子被震得伸手阻挡耳朵,而凤如青却不能松懈,她丝毫未动,被嘶吼得耳朵与鼻子都流出血来,也没有动,满面煞气地盯着那尸墙,佩剑带着细碎的抖,却坚定地蕴着不起眼的灵光,悬空在那尸骸之上。
她往日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柔和的,调皮灵动的,即便是与门中人有不愉快,也必然不是挑事的那一个。
她被穆良养得像个娇滴滴的闺秀,褪去了颠沛在人世间的蝇营狗苟,卑鄙无耻,十八年做的唯一一件大逆不道之事,便是慕强恋美的心思作祟,背德地惦记着带她上山的师尊施子真。
但此刻,她秀美的眉目间全是煞气,凶相毕露地以恶毒的言语威胁着邪恶鬼修,“你亲娘生无好生,活不能好活,你还要让她死后无全尸吗?!”
严六……不,现在应该说是那尸墙,极速地朝着她这边过来,众弟子一见这竟然能起作用,顿时抓住机会,自那尸墙的身后攻击牵制。
凤如青能力低微至极,一直都没有被严六看在眼中,可她再低微,到底是个修者,要毁一具骸骨绰绰有余。
她眉眼肃杀,脸颊浴血,尸墙被牵制前进不能,却也不敢再还击,一时间处处吃亏,躲也躲不开,眼见着被削弱。
“砍下的部分轰碎!”穆良趁机对弟子说道!
凤如青也差不多是强弩之末,她的灵力又能有多少,她只恨自己平日怎么没有好好地修炼,到这要命关头上,实在是悔不当初!
她见着众弟子占上风,眼中一转,开始拖延时间。
“我们都看到了你的遭遇,你母亲的遭遇,属实可怜,属实令人心碎,可你即便是要报仇,只找你那一家子猪狗不如的东西便是,何故要害了整个村子的人?!”凤如青说,“这其中不乏有和你一般大的孩童,你又岂知不是另一个母子悲剧!”
那尸墙保有严六意识,连挣扎的动作也停下,无数张尸体的脸对着凤如青的方向,看着高台上的尸骸,那些死尸眼中溢出浓黑的鬼气,竟有种诡异的哀伤。
片刻后,他终于说话,却是许多死尸异口同声!
声音依旧尖锐,音调诡异难听,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也不无辜!不无辜!不无辜!”严六操纵着一众尸体说,“你们又知道什么!见死不救是为同谋!他们见死不救,还帮着作践我娘,那小孩子,哈哈哈,那小孩子死不足惜,他骂我娘是丑八怪,他用石头丢我娘!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全都留下来换回我娘的命——”
凤如青眼见着他被削砍掉一半,再欲朝着她的方向冲上前,若是他不管不顾地冲过来,凤如青绝无抵抗之力,她顿时狠狠心,运起灵力,以佩剑尖端,将尸骸其中一块拍碎,厉声道,“你敢再进一步!左右我们也活不成,一起灰飞烟灭罢!”
那尸墙顿时止住,一时间僵持,他纵然丧心病狂,可他娘的尸骸,诚如凤如青预料,是他的软肋,亦是他的命门。
众弟子跟在尸墙身后不停砍杀,虽然尸墙坚如金石,却还是被他们逐渐削砍下来,落在地上的残肢即刻以灵力轰成血水,彻底瓦解,便无法再融入尸墙。
可见严六也需借助载体才能成型攻击,发现了这漏洞,便只剩下拖延时间的问题,被砍下的尸骸当中不乏有同修弟子尸身,众人咬着牙,万般不忍,也只能含泪碾碎。
而凤如青现在是拖延时间的关键,她与穆良视线相对,找到一些勇气,攥紧佩剑,这才继续道,“我从未听闻死人复活要以尸山血海浇筑!”
她说,“天道轮回自有定数,生死不可逆,否则何故要设黄泉,何故要有鬼界之王掌控轮回,若真能死而复生,我们还修仙作甚,大能修者还飞升作甚,左右死了再活,活了再死就是,你是听信了谁人的妖言鬼语,如此愚蠢!”
严六似是被凤如青这一番说词说愣,尸墙短暂地凝滞了片刻,接着尸体之口再度爆发出强烈尖锐的嘶吼,“你放屁!你放屁!只要杀了你们,我娘就能活,明明……明明妙长那个僧人死后,我已经见过我娘了!”
“他说的,他说只要修者之体,便能令我娘起死回生,我明明看到我娘了,我明明看到了!”
“他是谁?!”穆良手上一直没有闲着,却听闻到这里接话问道, “是告诉你可以复活你娘之人吗?!”
他们早就料到了如此强横的鬼界和鬼力,绝不可能仅仅只是生人因执念不达,活修死道那么简单,严六说出了“他”,穆良便即刻警觉,试图套话,“我师妹说得没错,死人不可能复活,你被骗了,怕是要修士血肉献祭的,并非是用来救你娘,而是为他自己塑肉身吧!”
“他鼓动你杀了全村,说能复活你娘,纯粹是利用你这个傀儡引我们入瓮,现如今我们死伤惨重,仅剩这界眼中的几人,你且仔细看看,你娘可有复活的预兆?她不还是一具枯骨吗!”
穆良话音一落,严六似乎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击,也就在这时,弟子们合力将尸墙一劈为二,碎裂在地那一部分,即刻轰为血水,尸山便只剩下两三人宽的尸体黏成尸堆。
凤如青心中一喜,总算见着点希望,继续接了穆良的话吸引严六的注意力,“你被骗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死而复生之术!”
即便有,却也是各大宗门的看家宝物,况且逆转轮回,总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并非是严六一介凡夫俗子能够接触到的密术。
“你怎不想想,若是真有死而复生的好事,教你生人修鬼道的邪祟,怎不先将自己先复活了?!”
严六顿时晃了起来,崩溃地尖叫,这一次的尖声裹挟着乱窜的鬼气,不断地如刀剑般扫过凤如青的全身。
她手臂剧烈晃动,默默咽下口中腥甜,想起幻境中那个丑陋却温柔的女人,放缓声音说道,“况且你害了妙长,见到的那个,真的是你的母亲吗?”
凤如青看着严六崩溃,继续道,“你母亲即便是用血肉浇灌出了身体,活过来了,她那么善良,知道自己怎么活的,知道因为她死了多少人,又见着她心爱的儿子变成你如今这不人不鬼,连畜生形状都看不出的恶心东西,她真的能活下去吗?严六。”
凤如青见穆良他们在严六的身后成阵,是要一击将其诛杀。
她看着那个不人不鬼,胡拼乱揍在一起的东西,真的无法把他和幻境中那个眼神纯澈的男孩子联想到一起。
这世间最最残忍的话音,无外乎面目全非四个字。
她最后在诛邪阵上,在弟子们用枯竭的灵力拼凑出赤金色符文时,轻声哀伤道,“狗六,你娘亲不会想要看到你变成这样的。”
话音落,诛邪阵落下,伴随着严六撕裂一切尖叫声,那拼凑成一团的尸体怪物,终于化为了一滩血水。
凤如青也撑到极致,跪在石台之前,佩剑杵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穆良第一时间朝着她的方向冲过来,界眼中的鬼气因为严六的消散,极速褪去。
幸存弟子已经到了极限,经脉耗空了灵力后,枯涩疼痛的让他们连站也站不住,再顾不得什么,直接跌到在血污里面。
凤如青抬头,眼中水雾蓄满,看着朝着跑过来的穆良,露出了一个虚弱却带着安抚的微笑,界眼在极速崩散,他们上方已经见了天光,众人狠狠将心头吊着的那口气松下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就连凤如青也是这般认为。
可就在穆良刚刚抓住她的肩头,要扶她起来查看伤势之时,他们面前的石台那一具枯骨,突然间爆出了一阵幽绿色强光,直接将穆良和凤如青冲飞,同时整个界眼也轰然崩散!
作者有话要说:
凤如青:师尊救……
施子真:(捂住她的嘴)妈妈快夸我!
作者:好儿子,你戏份我会酌情考虑的,等通知吧。


第15章 窥天石·心魔
可迎接他们的却不是天光,不是一切的终结。
鬼气以色区分,低级为黑,中级为绿,高级为红。
低级黑色通常最好对付,到了中级幽绿色的鬼气,已经是寻常修为难以匹敌的鬼修大能,至于红色,世间现今只有黄泉鬼王一人。
而他们面前的那具枯骨中爆出的鬼气,却是幽绿色的,且强光刺眼至极,穆良睁不开眼,只死死抓着凤如青,想要将她搂进怀中护着,凤如青的反应亦如他一般,用细瘦的手腕揽住他的手臂,想要护住他!
剩下一众本就躺在地上的弟子,受到的影响虽说比较小,但也被这强光压制得抬不起头来,黑色鬼气崩散,界眼分崩离析,然期盼的结束却不曾如期而至,迎接他们的是更强悍的邪祟。
待到强光散去,弟子们却发现他们早已经不在那脏污恶臭的界眼当中,周围残肢血水都已经不复存在,他们身处于一片山清水秀之地,软草铺陈在身下,花香鸟语,流水潺潺,郁郁葱葱的树木在不远处形成绿色叶浪,连卷进鼻翼的风都裹着沁人心脾的草木香。
众人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原本放下的心却纷纷悬起。
“这是怎么回事,这……”先前那个小腿被舔掉的女修,赫然发现自己的腿竟然好了,皮肉完整,毫无痛感!
其余几个弟子也爬起来,也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全都好了,不仅如此,这地方灵气充裕得难以置信,便是不去运气调息,也有灵力渗透到经脉之中,这简直堪比泡在灵池之中!
凤如青和穆良也爬起来,看了彼此一眼之后,面容却更加的凝重。
穆良扶着凤如青起身,对众弟子说,“大家先不要松懈,这里依旧不是现实,随时戒备。”
众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戒备,几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便维持着戒备的姿势顺着小路朝着未知处走去。
“我们到底在哪?”有弟子忍不住问道。
穆良微微蹙眉,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伸手随手在路边扯下一片叶子,接着用手碾碎,青色的汁液便在沾染在指尖,带着好闻的清香,却让穆良的眉头皱得更深。
“我们……”他缓缓吸了一口气,看着一众弟子的神色,有些不忍道,“我们怕是还在鬼修的幻境中,这一次不是人魂鬼修,若我所料不错,这便是龟缩在严六身后,引他生魂修鬼道,致使他杀害全村,企图为他母亲重塑肉身的邪祟本尊的幻境。”
众弟子听闻之后,面上都露出了极其难看的神色,苍白一片,甚至漫上了一些绝望。
“这到底是什么等级的鬼修呢,我们……”他们真的能够应付吗?
很显然是不能的,这邪祟操纵严六,已经让他们死伤惨重,到如今两门整整六十余人,只剩下他们六个,然鬼修却还未死,众人看向穆良手上的青汁,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鬼修能力,除了鬼气的颜色之外,最直接的便是从幻境的真实度来区分。严六的幻境固然也真,却只能闻不能碰,这幻境中的一切,头顶的飞鸟,踩在脚下的泥土,碾碎在指尖的叶片,全都是如此的真实可触,可见这鬼修必然是大能,又岂是他们能够对付的。
若是对上严六,他们尚且有一丝生存之望,对上这大能鬼修,他们能做的,怕是只剩选择自己怎么死。
穆良一向最会安抚人心,此刻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抓着凤如青的手臂,手上无意识地捏紧。
半晌,他们站在空旷的草地上,谁也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穆良开口,“大家不要分开,也不要急着丧气,至少……”
穆良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才说道,“至少我们还活着。”
众人闻言无不为这句话所动,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对啊,至少他们还活着,那些在他们眼前死去的弟子们,为他们活下来用骨肉铺开的路,没理由这么快就放弃!
他们要带着那些弟子的份,一起活下去!
众人再度上路,就已经恢复了精气神,哪怕神色依旧哀伤,眼中却也都燃着希望。
至少他们现在身体和各方面都是饱满状态,被鬼气侵蚀的伤口消失后,众人也不惧怕再战,他们相互将背心交于彼此,长剑对外,保持着这种姿势朝着小路的尽头走。
他们不知道等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地狱,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们必须走下去。
凤如青环视周围,如果按照幻境来说,这绝对是她见过最最真实的,比她在窥天石上看到的未来画面,都有过之无不及。
穆良拉着她的手,手心潮湿又温暖,周围鸟语花香,她的心忍不住松懈下来。
他们都知道,这可能就是绝境了,能制造出这样的幻境的大能,无需出手,便是困死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
人在绝境的时候,会有多种多样的表现,凤如青看着几个弟子悲伤的激愤的,还有大师兄这般忧愁的,收回视线边走边踢了下脚边野花,她的心情是十分平静的。
这就像凡间有句话说的,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凤如青回握住手心湿漉漉的穆良掌心,甩动了下佩剑,跟随着弟子们缓步朝着前方走。
他们始终觉得,这条小路的尽头,说不定就是他们即将丧命的地方,所以一路上紧绷到了极致,然而真的在小路尽头遇见了一个挑着水浇菜的老农的时候,他们几个甚至是茫然的。
没有突如其来的攻击,没有地狱一样的境遇,他们看到这小路尽头,是一派安宁祥和的人间烟火。
他们在原地谨慎地观察了许久,最后还是由穆良去和那个浇菜的老农攀谈,最后几人被热情好客的老农带回家中,安置下来。
众人无法做到既来之则安之,拒绝了老农为他们准备的饭食,拒绝了他们热情洋溢的笑脸,战战兢兢地待在一间屋子里,从天黑戒备到天明。
他们是修者,倒不至于一夜未睡,便怎样的狼狈不堪,他们没有调息打坐,反倒因为此地灵力充沛,而在第二天早上精神抖擞。
众人依旧觉得这是鬼修的把戏,第二天一同在村子里面转了转,所有人都很好,见到他们都会笑,这小山村和先前他们看的严六的那个村子相比,是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但他们都知道,严六给他们看的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当中,人与人之间,不可能过得这般与世无争。
他们开始寻找出去的方式,试图去寻找这幻境的边界,然而小村子走过去,还是其他的村子,接着的是城镇,一切的一切都真实无比又虚幻无比,所有人安居乐业,一片太平盛世景象。
他们在这里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走过了多少的城镇,甚至试图假意斩杀那些虚假的人类,可他们的长剑抵在那些人的脖子上,他们还会问你要不要去他们家吃饭。
这样的日子逐渐侵蚀着几个人,他们不可避免地被热情到不行,满心善意的人们给分开单独去做些什么。
但他们苦寻无路,本来抱着落单说不定会引鬼修动手的思想,单独行动,却每一次,都好好地回归,没有攻击,没有任何的异样。
他们好像一脚跌进了一个柔软无比的梦中,过上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安乐无忧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侵蚀了人的意志,他们开始无法戒备,日复一日,枯燥安然的重复,让他们的警惕不翼而飞。
弟子们有两个,甚至开始融入到寄宿人家的生活中,每日帮着那家去做活,去市集上买东西,夜里例行几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有人说,在这里的日子,是他们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无需修炼,修为自己便会飞涨,没有争端,没有历险,吃到嘴里的食物永远是好吃的,遇见的人永远带着善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每每听到这些,众人就都会沉默,他们已经记不得在这里待了多久,只知道似乎树叶落了好多回,大雪也曾经将这里的天地无数次浸染得纯白。
他们开始很少的聚在一起,每一次见面都相对着沉默,没有危险没有攻击,在这样的生活中你不知道修炼还能用来干什么,他们的时间好似停滞在了这里,永远也不会忧愁,不会老去。
在最近的一次聚会,冬夜里面四周的寒凉被火炉驱散,先前小腿受伤的那个女修突然打破了沉默,说道,“我要成婚了。”
村里有个极其俊秀的小伙子,一直跟着她身后快十年了,她最开始戒备,驱赶,辱骂,甚至动过杀心,但最后还是屈服,麻木,到被无微不至地关照,到动了情念。
她乃是悬云山弟子,修的是无情道,可她动心,她甚至还失了元阴,境界却不退反进,似乎这里面的一切,都是泡在蜜水中,没有痛苦,没有难过。
“大师兄,”她看着穆良,眉眼没有了修者的尖锐,满是沁在温柔美梦中的安然,“我们可能一辈子出不去了,我觉得,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我们修炼,求的不过也就是幸福与长生,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幸福快乐过。”
她说完,将佩剑解下,放在穆良面前,“我的婚事下月初办,我不希望你们来。”
她说得平静,众人却能够理解她话中的意思,她不希望他们去,不希望他们的出现提醒她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她已经甘愿活在这种虚假当中,不想自拔。
众人沉默看她离去,片刻后又有人说,“我觉得,她说得对。”
既然出不去了,倒不如就享受这里,屋子里没有人说话,这个人起身走了之后,剩下的人也陆续都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穆良和凤如青,穆良将那个女修的长剑收起来,紧紧抓在手中,沉默片刻,开口道,“她叫邢谷,入山的时候才不满十岁,乃是焚心崖的弟子,心智坚韧,曾在门中大比上放话,此生必做悬云山女修中的翘楚。”
凤如青安静地听着,手指敲在她自己的腿上,表情平静,穆良苦笑了一下,侧头看着凤如青,眼中含着水光,“是我没用,到如今依旧无法找到出幻境的路,无法带弟子们出去……”
他声音哽噎,凤如青看着心疼,伸手抱住了穆良,学着他曾经摩挲自己的样子,摩挲他的长发。
“他们怎么能忘了呢……”穆良悲痛的面容几乎扭曲,“他们怎么能忘了死去的弟子,忘了这是幻境是虚假的,是邪祟的把戏,他们……”
穆良眼泪砸向凤如青的颈项,凤如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她整日和穆良在一起,她知道穆良这十几年间从未放弃过打破幻境,甚至斩杀过幻境中邪祟幻化的人,可无论他怎么做,这幻境并无一丝变化,他们真的被困在了这里,或许……真的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凤如青能够理解穆良的苦痛,她见过穆良几次为了保持理智,自我伤害,但她也能够理解那些弟子们对着无望的日子,选择沉溺的转变。
苦痛容易激发人的斗志,但安逸才是能够真正蚕食人魂魄的东西。
凤如青抱着痛苦哭泣,不断颠倒重复着坚持的穆良,成了这幻境中唯一一个保持理智的人。
她看着烧红的火炉,理解所有人,却无法去感同身受,她颠沛流离过,也在穆良为她营造的温柔乡中无忧无虑十八年,深切地知道痛苦的滋味,也贪恋温暖和美好,但她不会被这样可以营造出来的美好给欺骗,就像她知道豆腐是豆腐味道的,它不该是肉味儿。
连穆良都曾混淆过现实和这幻境,需要靠着时不时的发泄来排遣憋闷,但凤如青不用,她享受虚幻,但也向往真实,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不是真或者假,而是她还活着这件事的本身。
她活着,无论在哪活着,这都是活。
“小师妹……”穆良抱着凤如青,低低地叫她。
“嗯,大师兄,我在的。”凤如青温柔地应声,不知道第多少次,用她瘦弱的身体,撑起穆良濒临崩溃的心智。
穆良双目泛着一些红地看着凤如青,也不知道第多少次说道,“你也是同他们想的一样吗?”
穆良红着眼睛近乎逼问地凑近凤如青,“你也觉得,一辈子留在这里很好吗?”
他双眼紧紧地盯着凤如青的表情,凤如青不闪不避,笑着摇头,给穆良他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