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已是挂心了,除非这毒真是她所下,不然这事才牵累不到她。
只是吧……
只是太后若知道这千福寺又多了个让皇上挂心的主儿,怕是要气得不轻。
又过了约莫一刻,才见房门轻启。皇帝推门出来,袁江与小穆子忙躬身迎上去,只听得一句话:“今日歇在清凉殿。”
清凉殿是行宫之中的天子居所,因皇帝大多时候都是夏日前来避暑纳凉,故称清凉殿。
二人应了声,便随驾离开,一众御前宫人自也随着走了。但御前的人办事都细,自没忘了告诉阿诗可以回去。
阿诗于是忙往那厢房寻去,心里多少存了几分忐忑。推门进去,却见顾清霜侧坐窗边,纤纤十指正悠然梳理一头乌发。
“姐姐没事?”阿诗松下气来。
顾清霜方才又急又怕又悔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身上不住的颤抖也已不再,闻言只笑一声:“怎么没事?我听闻郡主是吃了那点心中的毒,吓得双脚发软,跌坐

在地起不来身。”
说着偏了偏头,美眸朝阿诗一挑:“多亏那位施主扶我过来坐呢。”


第6章 故人重见
圣驾翌日回宫,不出两日,宫中的腥风血雨就传到了行宫里。
“听闻皇上盛怒,只是……阳芋芽终究比不得砒|霜那些明面上的毒物。仪贵人咬死说是小厨房的宫人不当心,杖毙了几个宫人。皇上原有意废了她,太后又出面

去保,现在只是降了正八品良使,禁足罢了。”
阿诗进来说这些的时候,顾清霜正抄着经。她簪花小楷写得娟秀,一笔一划地书下来,瞧着赏心悦目。
阿诗又说:“要我说,不是明面上的毒物又如何?宫里这些弯弯绕绕,太后还不清楚么?”
“太后哪里会不懂呢。”顾清霜抬眸一哂,“左不过是太后一直不喜云和郡主,乐得给郡主添个堵罢了。”
“我猜也是这样……”阿诗低语呢喃。顾清霜搁了笔,问她:“郡主怎么样了?”
阿诗道:“我按姐姐的吩咐,每日都过去走动,听那边的人说毒当晚已然解了。只是郡主不太想见人,我这两日便也没能见着她。”
不仅是这两日,往后足足过了有十余天,直至翻过重阳节,云和郡主都依旧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听身边侍候的人说,是病情反复。
阿诗心中有些惴惴,再说起这事,就拉着顾清霜问:“郡主心里是不是对姐姐有了什么……”
顾清霜又在抄经,脸上没什么情绪:“不见我,自是心里有了芥蒂。”
顿了顿,又道:“但这病情反复,不是冲着咱们的?”
“那是……”阿诗愣了愣,忽而了悟,“是为宫里来年……”
顾清霜点点头,不再多说。
宫里来年又要大选了,但其实宫里人一般说起这“大选”的日子,都是殿选那一天,实际大选开始远比殿选要早几个月。自各地官员起,将挑上来的姑娘家一层

层精挑细选,都送入宫还要由尚宫、尚仪两局再行初选,最后才是殿选那一步。
循着从前的例,殿选前一年的九月十月,各地定下来的名册就要送进宫了。即便皇帝不上心,也还有太后,往下还有位荣妃娘娘。荣妃与太后沾亲带故,惯会料

理宫务,又与太后心意相近,大选事宜握在这二位手里,无怪云和郡主会“病情反复”。
阿诗又问:“咱们可还要继续走动么?”
“再走动两日,她若仍不见人,往后不去也就不去了。”顾清霜将笔搁在砚台边,“有工夫为我寻些好纸好笔墨,过年宫里免不了要过来祈福,总要抄几卷像样

的经才好。”
阿诗衔笑,应了声“好”,转身拉开矮柜抽屉取了银两就出去了。千福寺一众女尼清心寡欲,对笔墨纸砚也不太讲究,在寺里不好寻这些物件。好在千福寺本就

在行宫里,乘小舟去对岸走动一圈便是。
禅房里寂静下来,只有深秋的风声在外刮着墙壁,刮出的声音干干涩涩,好似枯骨摩挲。
顾清霜下了茶榻,走进内室,打开衣橱,从最下的匣子里取了支长颈瓷瓶来。
瓷瓶以木塞封着,她将木塞拔开,一倒,倒出两颗黄豆大的殷红药丸。
迷心丸。这东西遇水即溶,溶开无色,只余浅淡的玫瑰花香。这原是邻国如国百余年前所创的奇药,彼时恰逢本朝神宗皇帝在位,神宗皇帝昏聩好色,如国投其

所好,进献此药。后来神宗驾崩,新君继位,整肃超纲,自不许如国再献这东西进宫,宫中余量一并封存在尚宫局里。
再后来,如国灭国,据传此物的方子也就此遗失,再制不出了。
是以封存尚宫局中的三十二枚便该是仅存的三十二枚,顾清霜曾被尚宫女官借去打过下手,听说此物不禁好奇,就留了个心眼,将与之相关的过往查了个一清二

楚。后又查过医书,便知这东西用起来需得小心:一枚就温水服下,令人深思迷醉,可一尽欢好,然过后即忘,一应经过尽想不起来;而若多服,亦或是就冷水

、冷酒服下,则万般欢好皆可铭记于心,只是会头疼不止,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两月。
顾清霜听说,神宗皇帝那时服用此药,惯爱多用,觉得那温柔乡里的事情必要铭记于心,时时回味。她也是为此才拿了两颗出来,但这些日子下来,她却拿不准

主意了。
今上到底不是神宗,虽多情却不贪欲。
顾清霜捧着两枚药丸想了半晌,终还是拿不准,便姑且将药丸收了回去,搁下不提。
往后近三个月,顾清霜每日抄经一卷,秀美的字迹一笔笔书在纸上,不急不躁,说不出的虔诚。
腊月中旬过去,宫中就陆续有人到千福寺来祈福了。不太得宠的小嫔妃对此总是尤为重视,好几个都是早早就来了,而后便一大清早就跪在佛前,个个都是信女

模样。
这自然是做给人看的。
顾清霜便开始每日去佛前供经,也不吝哪位嫔妃在殿里、不管那一位在不在,她只做自己的,日日去佛前供上两卷。
这些日子攒下来的佛经便一卷卷少了下来,到了腊月廿八,手里已只剩下六卷。
若这三日里皇帝还不来,那便是过年太忙,顾不上来了。
“不来也无妨。回头央人往宫里跑一趟,将佛经献给各宫嫔妃。”她手里捧着佛经,一壁往正殿走着,一壁嘱咐阿诗。
过年大好的时候,千福寺送去佛经就是送吉利,各宫嫔妃都会高兴。这事不论央谁去办,都必定能得赏,不怕宫人们不乐意帮忙。
阿诗笑说:“那不如我自己走一趟,若碰上尚仪女官还想请姐姐回去,我还能趁机耍赖讨个压岁钱。”
顾清霜含笑睨她:“多大了,还压岁钱?你不害臊。”
几句话的说下来,已至佛殿门前。门前有两级台阶,海清宽大又长,顾清霜下意识地垂眸拎起衣摆,行上去再抬眼,正见一人迈出门槛。目光落在她面上,那人

神情一顿。
顾清霜的笑容骤然淡去,垂眸颔首:“施主。”
“清霜……”他轻轻地启唇唤她,她忍不住抬眸去看。他还是和她印象里的一样,面如冠玉,眸如星辰,不似当今天子那样英气凛人,却更是温润如玉。
他的声音亦很好听。她曾醉心于这个声音,喜欢他叫她的名字,也一直记得他含着笑说“我们的名字都有一个清字,是天赐的缘分”。
她当时被他迷得丢了魂了,便真信了那是天赐的缘分。
眼下,她眼里已生不出一点感情。
可也大约是隔得时日久了,她心头亦没了那样忍不去的恨意。
她将一切情绪都藏了下来,看一看他,提步就要绕过去。
贺清晏侧迈一步,将她挡住:“清霜!你给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那件事我……”
“贫尼法号妙心。”她声音平淡,“施主若想拜佛,请自行入殿;若想供灯敬香,贫尼可为施主寻殿中值守的师父来。”
他好似一下子泄了气,想说的话都被卡住。目光在她面上盯了一会儿,又不甘心:“我们谈谈。”
顾清霜只想从他身边绕过去:“贫尼要去供经了。”
他还是伸手挡她:“皇上正陪太后在后殿与净尘师太论经,你进去恐不方便。”
顾清霜不禁眼底一亮,更想快进殿去。贺清晏却因那一点光泽生出希望,蓦地伸手将她手腕攥住:“清霜!”
顾清霜惊喝躲闪:“松开!”
阿诗也吓了一跳。这可是佛堂门口,和女尼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便赶忙上前拽贺清晏:“侯爷别这样,姐姐业已出家,侯爷也已大婚,何苦还这样不依不饶?


他固执不肯松手:“我们谈谈。清霜,我心里是有你的,婚事实是……”
“松手!”顾清霜忍不住提了音,尖而清亮,“你放开我!”
“清霜!”
“观文侯。”他身后的殿门里忽而压来三个字,沉稳而缓。
顾清霜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一栗,下一瞬即松开她,回身长揖:“皇上圣安,太后金安。”
她也定住神,立掌颔首:“皇上、太后万安。”
她声音里隐不去的两分轻颤令萧致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停,太后倒没看她,打量着贺清晏,神色多有不快:“佛门重地,你这是干什么?”
“臣……”贺清晏哑然,“臣忽而得见故人,一时失态,太后恕罪。”
顾清霜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不吭声,原本立掌行礼的手垂下去。她的手腕白皙细嫩,被贺清晏那样一攥,直攥得泛起红痕。
这悄无声息的小动作自引得皇帝又注意两分,她酝酿着泪意,鼻中一酸,眼眶也泛起红来:“贫尼已出家多时,早已忘却红尘故人,施主日后还请自重。”
贺清晏显有话想说,张了张口,碍于圣驾在前又忍下来。
太后睇了眼顾清霜:“哀家来千福寺的次数也算不少,倒没见过这位师父。”
顾清霜行上前两步,施礼下拜:“太后安。贫尼妙心,原是尚仪局宫人,几个月前来的千福寺。”说出的话半个字不假,不该提的半个字没提。
太后点点头:“妙心师父不必多礼。”身边便有年长的女官会意,上前扶她。顾清霜立起身,不卑不亢地又道:“贫尼原是要入殿供经的,原无意搅扰太后和皇

上。现下若太后没别的吩咐,贫尼便先去了。”
太后缓声:“师父自便。”
贺清晏终是无法再拦她,只得一揖:“臣告退。”
顾清霜不多看他,稍提袍摆迈过门槛。不及放下,又闻太后说:“哀家怎的忽而觉得妙心师父这法号耳熟。”
她一怔,下意识的偏头看去。只看到皇帝显也怔了怔,一时似不知如何作答。
太后看了他一会儿,径自恍悟:“是了。前些日子仪良使往这边送点心,致云和郡主误食中毒,便是送给这位妙心师父的吧?”


第7章 以退为进
顾清霜心弦绷紧,呼吸也屏住。与阿诗相视而望,阿诗亦是屏息不敢擅言的模样。
门外,皇帝颔首:“正是。妙心师父那日忙于礼佛,顾不上尝那点心,才送给了阿敏,谁知便出了事。”
语中微顿,他喟叹道:“在那之前,朕与妙心师父也不过见过两面,话也不曾说过几句,竟就出了这样的事,宫里倒是消息灵通。”
风轻云淡的口吻显在暗指此事并非是“误用”了发芽的阳芋,亦有几分怨太后胡乱护人的意思。
顾清霜定下心神,只作并未在听,提步走向殿中央高大的金佛像,跪到蒲团上,安静下拜。
太后口吻淡淡:“你既知宫中是非多,少往这千福寺跑便是,自能少生事端。”
皇帝声音发沉,显然不快:“母后。”
“罢了。”太后缓息摇头,“知道你不爱听,偏就吃她那一套。哀家如今是说不了你了,你看着办吧。”
说罢太后提步离开,皇帝自也随着离去。母子两个都没再说话,只余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诗兀自忍着,直至那脚步声完全瞧不见了才扭头去看。殿外已空荡无人,殿里除却她和顾清霜也再无其他女尼的身影,她便悄无声息地连蒲团带人一同向顾清

霜蹭近了两分,声音低若蚊蝇地开口:“姐姐……”
顾清霜叩过首后已将佛经供至案上,也奉了香,现正阖目念经。听音她没正眼,嗯了一声。
“……太后娘娘耳聪目明,万事皆知,宫里没有瞒得住她的事。”阿诗咬一咬唇,“现下她已对姐姐留了意,姐姐再拖下去,会不会夜长梦多?”
顾清霜睁开眼睛。
是,阿诗说得不错。方才太后那些话虽多是冲着云和郡主去的,但初时提到仪良使与她的瓜葛,便已足够让人心惊。今上的后宫,她不必平白怕谁,太后却是宫

中一切阴谋阳谋的“过来人”,让人不得不多加留意。
眼下,因着来往不多,太后或许还只是觉得后宫善妒,又或觉得是皇帝处处留情才让后宫这般心神不宁。可来日她与皇帝间的“偶遇”若是多了,太后必定都看

得懂。
女人心里的诡计,或许常能骗得过男人,却难以唬过旁的女人。
就像是男人有些花言巧语,注定只哄得住那些愿意信他的痴心姑娘,落在旁的男人耳中多有可笑意味。
顾清霜徐徐缓了一息:“却也急不得。”
阿诗微滞:“那……”
“近来你我都勤快些吧。”顾清霜斟酌着,“常去瞧瞧尼师们身边有什么活,有能帮一把的地方就帮上一把。”
这办法说不上聪明,却有用,更要紧的是瞧不出错,日后不管谁问起来,饶是寺中女尼也说不出她的不是。
——皇帝要陪着太后在千福寺里小住几日,宫中也很有几位嫔妃姑且留在了寺中。寺里自然而然地忙了起来,她们此时突然变得常去尼师们跟前帮忙,也只叫人

觉得是有眼力见,而非莫名的殷勤。
是以自翌日开始,顾清霜便与阿诗轮流在外走动,到了第三日傍晚,阿诗匆匆寻进禅房:“姐姐。”
顾清霜搁下茶盏看过去,她几步走到书案前:“净尘师太刚交待下来个事,说让姐姐去给皇上送膳去。”
“送膳?”顾清霜拧眉,这事她倒不是不愿干,只是奇怪净尘师太缘何要专门将这事交待给她。
“嗯。”阿诗点头,“说是……皇上今儿个一直都在郡主那边守着,还连宫人们都不让进屋。师太怕……怕去送膳的人撞见不该撞见的事,觉着姐姐是尚仪局出

来的,更能料理妥帖。”
顾清霜一时哑然,哭笑不得,只觉皇帝这般“专情”真是太给人惹麻烦,直逼得自幼就在佛堂长大的净尘师太要去担忧那等男女之事。
她一时也想躲着。净尘师太担忧的那些事,她自也怕撞见。即便出自尚仪局能让她得体应对不必惹祸上身,可若真撞上那些有的没的,自己这条路可就算是断了

,怕就真只能在千福寺了却残生。
只是,现下好似也没别的法子。
顾清霜只得站起身往外走,行去膳房那边。千福寺的膳房自有一班女尼操持,圣驾来此时就算带了御膳房的人,也仍要守千福寺的规矩,只能做素斋,一应荤腥

皆不能有。
阿诗跑这一趟传话不免耽搁了时间,顾清霜走进膳房时膳已全然备妥,食盒都已装好。纵使寺里一应吃食都从简而为,从简全素的御膳也足足装了两大食盒,她

与阿诗各自拎起一只,便往云和郡主那边去。
自踏进云和郡主的院门起,两个人就都悬起了心。
顾清霜细细想了一遍,按说这送膳应该也是见不着圣颜的,她们只消将食盒送去房门口,交给近前侍奉的宫人便是。但净尘师太的担忧还是不无道理——就算见

不着圣颜,那万一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动静,不也还是叫人惶恐?
好在直至进了内院,她们都没听着什么,院子里安静的好似无人之境。
顾清霜目光自几株白梅间穿过,看见袁江与几名宦侍一并守在正屋门口,遂与阿诗一道走过去,微微欠身:“贫尼前来送膳。”
“哟,妙心师父。”袁江含笑躬身,伸手接那食盒,“不劳师父了,咱给送进去就行。”
“辛苦。”顾清霜客客气气地将食盒接过去,阿诗手里那只也自有旁的宦侍接过。另有人上前叩门,转瞬便听屋里想起清亮女音:“谁!”
是云和郡主的声音,却比往日听着尖锐,还夹杂轻颤,显得虚。
稍稍一静,这声音又说:“别……别进来……”
顾清霜怔怔,上前轻问袁江:“郡主怎么了?”
袁江苦笑:“郡主病了好些日子,本就体虚。昨日又经梦魇,彻夜不得安寝。”
顾清霜:“皇上整日守在这,是为这个?”
“自是。”袁江点点头。
那倒是净尘师太多虑了。
顾清霜心神一转,又上前半步,不等袁江反应,抬手叩门:“郡主莫怕,我是妙心。”
“你走!”屋里的声音愈发尖锐,带着惊惧,声嘶力竭之后急转而下,转为娇弱啜泣:“你们都容不下我……你们都容不下我……”
顾清霜锁眉,余下的话都暂且忍回。
一门之隔的房里,外屋中空荡无人,内室中宽大的拔步床靠在墙边,南宫敏喊完那一句就好似失了全部力气,整个人都柔软地委顿下去。萧致坐在床边,紧攥着

她的手,看着她满面泪痕的模样略显无措,良久才试探着开口哄劝:“不哭了。你整日滴水未进,多少吃些才好。”
说完他就要起身,可刚一动,南宫敏就猛地将他衣袖攥住,满目的不安:“不……致哥哥,别走。我怕。”
“不怕。”他的口吻极尽温柔,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将一缕秀发捋到她耳后,“只这两步路,我接了食盒就回来。不出去,也不让外人进来。”
南宫敏仍是惊魂不定的样子:“那妙心……”
“妙心也只是无辜受害罢了。”
“不是……不是的。”南宫敏的声音变得激动,“让她走,让她走!我不想再看见她!”
这句话之后,屋里静了一会儿。
房外,顾清霜的黛眉蹙得更紧了些。周遭过于安静,云和郡主的每个字听来都无比清晰。两旁的宦侍们神情都变得不太自然,连掌事袁江神情也有些僵硬。
顾清霜心里斟酌着轻重,房门在面前吱呀打开,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颔首:“皇上。”
皇帝向她手中的食盒伸手:“给朕吧。”
他这样说,令顾清霜顷刻里更加确信屋里一个宫人也没留下,他在亲力亲为地照顾云和郡主。
这样的分量,云和郡主“不想再看见她”,他该是会答应的。
顾清霜欠一欠身,依言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他又伸手要接阿诗手中那只,她淡淡等着,待他要阖上门回去,才忽而开口:“皇上。”
萧致脚下顿了一下,目光再度投向她。
顾清霜平平静静地垂着眼睛:“贫尼方才得闻郡主所言,想请皇上以郡主平安康健为先。”
她的语气认真诚恳,好像全然没有探知他的心事,全然不知他在心里多半已先让她走了,反在担心他不理睬南宫敏所求之事。
她微拧着眉头,好似眉心里填满了愁绪:“贫尼知晓皇上至仁至孝,必不愿违背太|祖皇帝祖训。可皇上容贫尼说句大不敬的话——佛家慈悲,总是要以生者为重

。如今云和郡主玉体欠安,万般祖训想来也都可……都可宽容一二。”
“贫尼如今是出家人,幼时亦是寻常人家吃过苦的人。换个地方清修,于贫尼而言也都使得。”
“若是外面议论起来……”她略微苦恼了那么一下,就盈盈抬起头,剪水双瞳望着他,真诚无限,“贫尼不懂政务,但皇上素来英明有担当,贤德之名在外,这

点子事大约也闹不出什么风浪,左不过是儒生们会说些难听的话……”
“若如此……”她一咬嘴唇,“贫尼愿自请离宫,去旁的寺院修行,以保全圣誉。”
一瞬之前,为旁人退让的委屈、为大局顾虑的坚定,俱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合着背后的残雪、青灰发暗的天幕,一股子苍凉衬得眼前身影娇柔又冷傲。


第8章 步步试探
此情此景,直令萧致晃神。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宫人们看着顾清霜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还是内室里又传出了声响:“致哥哥……”
萧致蓦然回神,面上一时局促,但随着一声轻咳便缓了下去。
他无甚情绪地看看顾清霜:“朕会料理好此事,多谢妙心师父好意。”
说完,他便转身进屋。顾清霜不再多说什么,微欠身以示恭送,房门很快就在面前关合。但她并未急着走,安然静立,两旁的宦官都看着她,也不做催促。
不多时,她隐约听到屋里又传来少女的柔声轻言:“致哥哥,外面是妙心,是吗?”
皇帝说:“是。”
“我方才……我方才心神不宁,直被梦里的事情吓糊涂了。”南宫敏轻颤着呢喃,皇帝刚在床边坐下,她的手就抓住了他宽大的衣袖,“致哥哥别把我方才的话

放在心上,也别……别真让她走。否则,便是我的不是了。”
最后一句,声音更低。低得像是被愧疚压下去的,让人闻之不忍。
萧致不言,将食盒放在榻边的小桌上,温声:“多少吃些?”
“嗯!”南宫敏乖巧地点头,撑坐起来,萧致旋即拿了件披袄给她搭上,揭开食盒看看,先端了碗粥出来。
门外,顾清霜终于无心继续再听,目光转向袁江,略颔首:“贫尼先告辞了。”
袁江即道:“有劳了,师父慢走。”
顾清霜转过身,向院门走去。屋里,南宫敏乖顺地让萧致喂着粥,心神却飘在外头,听到顾清霜终于走了,多少松了口气。
她是真没想到,这妙心反应如此之快!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从如国到大恒皇宫,宫闱之争早已看遍。宫里的那些女人,身家性命系在帝王身上,自是不仅要活得机关算尽,还要处处小心。
所以,敢硬着头皮在帝王面前硬气的,从来都没有几个。许多人连神鬼都不怕、手上沾满血,在天子面前也只敢温柔相对,仔细侍奉。
她,当年是拼着一场豪赌才来此修行的。她赌帝王见惯了小鸟依人,一时吃不到嘴里的便更让人放不下。
可后宫里美人儿那么多,一旦萧致将她抛之脑后,她就当着只能在这佛寺里了却残生。
好在她赌赢了,自她进了这千福寺以来,他就月月都要来看她。整个后宫黯然失色,连太后都拿她没有办法。
没想到,如今倒遇上个比她更狠的。
她只是将自己“困”在了这千福寺里,妙心方才所言却是要离宫。一旦离了宫,那可真是一切机会都断送了。
她不怕么?
南宫敏不知妙心方才怕不怕。但此时此刻,她自己却有点怕了。
她心里发虚,一种说不清摸不着的感触盘绕心头,挥之不去。
顾清霜踏着傍晚陷在昏暗里的石阶石路回了自己的禅房。进了屋,阿诗就去燃了灯,她坐到外屋的茶榻上,阿诗又很快沏了清茶端过来。她盘算着心事,不觉间

已饮下去半盏,这才忽而回神,发觉屋里好像已静了半天。
再往前想想,回来的这一路,阿诗似乎也都没说话。
她侧过脸,原正盯着她看的阿诗不自觉一松,她笑问:“怎么了?”
阿诗吞吞口水:“姐姐今天那一步是不是太狠了,这万一……”
“万一。”顾清霜知她想说什么,直接打断她,“我们每一步本就都是再赌,没有哪步真有十分把握能赢,又何苦怕那万一?”
“这我知道。可云和郡主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姐姐也是知道的。如今她一进、姐姐一退,皇上或许原本还觉得有几分难做,现下经姐姐一番大度规劝倒也不难做

了,不正好可让姐姐离开,哄云和郡主开心?”
顾清霜就知道她这样想,仍是耐心地听完了,才说:“你这话不对。皇上原本没什么难做,有了我那番话,他才难做了。”
阿诗满目不解:“这为什么?”在她听来,顾清霜分明就是在给皇上和云和郡主的两情相悦铺台阶啊!
“今儿个我和郡主都是在赌。郡主赌的是皇上对她的心,赌她只要开口去求,他就有求必应。”
阿诗重重点头:“皇上也确是这样的呀。”
这几年来,云和郡主虽“不悲不喜”,鲜少开口去求什么。但仅有的那三两回要求,没有哪回是皇上没应的。包括让礼部为她死去的父母大办祭礼。
“我呢?我赌皇上也不过是个凡人,男人的那点清高孤傲他都有。”顾清霜说着抿起笑,那笑意勾得她眉眼弯起来,显得狡黠,像只成了精的白狐,“你说这样

的男人,可会眼瞧着一个弱女子为他牺牲、为他委屈自己?”
所以她口口声声说他“至仁至孝”,又偏要提一提“太|祖皇帝有祖训”。他本也不是个昏聩之君,如何会在这样的大节大义上让她一个姑娘家为他低头保全圣誉


再反过来想,一边是为一己私利要他违背祖训的云和郡主,一边是为保全他圣誉要自己退让的她。从她退这一步开始,云和郡主在这一环上,便已是输了。
只不过,顾清霜也没料到云和郡主见情势不妙立刻便会改口,低声下气地收回先前所提,反应倒是也快,多少算扳回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