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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过那些心思,单听那些议论也总在好奇之下设想过这个人是什么样子。
现下这一眼,却胜过那一切设想。顾清霜心下怦然,目光在他的舒眉朗目之间怔怔地滞了两息,才倏尔又回神,口吻变得生硬:“施主一句也不肯听,却怪贫尼
话多?”
他仍不理睬她的挣扎,隔着初秋已略微厚实的海清,她都能感觉到他手臂的有力。
他无甚情绪地睃着她:“入了佛门净地就该心存善念,我岂能眼见你摔成那个样子而无动于衷?再说,你我皆衣冠齐整,我大大方方送你回房,你这一路挣扎与
喋喋不休,倒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说到此处他微微颔首,压下去的声音低沉带笑:“看来小师父六根不净,还需多加修行。”
“施主你……”顾清霜羞恼交集,美眸怒瞪。他对上她的视线,不再继续嘲弄,哈地笑了声,复又提步前行。
于是这后半程,顾清霜安静得很,安静得一声都没再出。只是他若低眼看她,必能看见她一副忍而不发的气恼模样。
袁江紧随在后为他们撑着伞、阿诗在前面引着路,又小半刻过去,可算到了顾清霜的禅房。禅房里的灯火早在阿诗半晌前回来取伞时就已燃明了,她疾行两步上
前推开门,刚侧身一避,萧致已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顾清霜的禅房内外两间,里屋是正经安睡用的床榻,外屋则是窗边有方茶榻。茶榻低矮一些,但上面铺着被褥也并不硬,萧致目光一扫便走过去,小心地将她放
在茶榻上,口中吩咐袁江:“传太医来。”
顾清霜倾身揉着脚腕,颔首轻言:“多谢施主。”
身姿袅娜,口吻轻柔。身姿前倾之下,白皙的脖颈更显轮廓,灯火映照下,玉肌的细腻也更分明了。
他怔忪了一瞬,又笑:“小师父规矩太多,我就不多留了,告辞。”
言毕便转身离开,禅房不大,他几步就出了房门,不忘回身将门关好。阿诗已提心吊胆了一路,看他离开可算松了口气,坐到顾清霜身边:“姐姐可还好?这一
跤摔的……”
忽见顾清霜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意有所指地指指门外,示意阿诗慎言。千福寺里到处都是青石板铺出的路,被雨水打湿后脚步声最是明显。方才那脚步声淡去的却太快了,她怀疑他们根本没
走。
想来也是,天子最为多疑。若换做是她,如此频繁地在寺院里碰上这样一位女尼,又不由自护地就举止亲昵起来,也要觉得是不是着了她的道。
循循地缓了口气,顾清霜道:“我没事,不过崴了一下。”顿了顿声,便又续说,“明日你若有空,帮我打听打听,看看方才那位贵公子是谁。”
阿诗打量着她的神色,适当追问:“姐姐怎么想起打听这个?”
“我只怕他是……”她的声音到此噎了噎,继而变得轻,又带了颤,“只怕他是九五之尊。”
“……姐姐胡说什么!”阿诗顿显骇然。这份骇然多少有三分真,因为料不到她会突然戳破。
顾清霜面容平静如水。
这事总是要戳破的,总要戳破才好有下一步。她一直在想如何戳破才不刻意又不尴尬,现下这般说,既可解他疑她有意设计之心,又可为戳破身份铺路,不正是
合适?
阿诗又连连摇头:“这怎么……这怎么可能呢?姐姐必是想多了!这千福寺是宫中祈福的地方,宗亲贵戚都爱来,怎可能这么巧就……”
她竭力地否认,像是在劝顾清霜,又更像惊恐之下的自说自话:“再说,姐姐上次不也说,这位公子好似谪仙,许是哪位闲散王爷?”
“……”顾清霜很带佩服地看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阿诗反应够快,戏说来就来。与她一唱一和,还能连带着捧外头两句。
她便一叹,顺着她说:“上次我是觉得他谪仙一般,不似总在朝堂上沾染阴谋阳谋的人物,是以觉得他是位闲散王爷。可你看刚才……我怕举止不妥被各位师父
责罚,他胸有成竹说没人敢罚我;回到房中来,又随口吩咐那位伴伴传太医。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再行细想……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咱们碰上他,可是在云和郡
主的禅房外?”
阿诗断声否认:“云和郡主自幼养在宫里,与各位王爷都是熟络的。哪位来看看她,也都……也都不稀奇呀!”
“那若他今日还是来见云和郡主的呢?”顾清霜硬声反问,摇一摇头,“你我都是尚仪局出来的人。这几年,中秋时总来千福寺探望云和郡主的,是谁?”
阿诗被驳得没了话,哑哑地杵了会儿,又声音低若蚊蝇地询问:“那若……那若真是皇上,姐姐想怎么办?”
顾清霜反问:“有什么怎么办?我只想知道他是谁,免得日后招惹大麻烦。至于旁的,只要不扰我清修,我什么也不想管。”
说完顿声略等,又问阿诗:“怎么了?”
阿诗语中很有几分不甘:“我只觉得姐姐貌美,比宫里的主子们也是不差的,为那起子负心人荒废一生实在不值当。”
“又说这个!”顾清霜带着两分责备,食指点在她额头上。若从窗纸上映出的影子看,恰是女儿家嗔怒模样。
门外终于又响起脚步声,虽刻意放轻,仍清晰可辨。顾清霜静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阿诗抚着胸口一吐舌头:“还好姐姐心细,不然我怕是要说错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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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就这样在中秋时下了一夜,到翌日清晨才停。于是四处都潮得很,草叶上积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稠雾,阳光费尽力气也投不下来,直至晌午,宫墙间还
冷飕飕的。
宜明宫正殿里,晴妃懒懒地歪在贵妃榻上,手里拢着个手炉,假寐了大半日。
自云和郡主前去千福寺修行至今,每至八月十六,宫里许多人都是这样懒懒的。想着皇上宫里装着那么个人,哪怕车马颠簸也必要在这合家团聚的日子去看她一
眼,嫔妃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珠帘忽而一阵轻响,晴妃合着眼,只道是宫女不当心,不由得皱了眉。
随之传来的却是银铃般的笑音:“姐姐还在这儿躲懒,可不知宫里好大的热闹?”
“你怎么来了?”晴妃睁眼笑笑,示意来人落座。
来者乃是明嫔,是她表妹,二人自幼就算相熟,又先后进宫,相互扶持。私下里明嫔便也没那么多礼数,草草一福就算见礼,接着直接坐到了晴妃榻边去:“今
儿个一早,荣妃听说昨儿个随驾去千福寺的太医比圣驾晚回来了两刻,道是千福寺那位身子不爽,巴巴地送了好些东西去关照她。”
晴妃知道太医的事儿。
昨天细雨连绵,皇帝执意要去千福寺,太后怕他受凉,又或雨天路滑有什么不妥,怕千福寺那边当值的太医料理不妥,专门差了老资历的太医跟着。
结果,皇上倒让太医瞧那一位去了?
晴妃不由皱了皱眉:“咱们荣妃娘娘啊,可真不愧是太后的亲侄女,忍着一口恶心都要事事周全。”
“可不是么?”明嫔掩唇而笑,“可姐姐猜怎么着?那些东西送过去,那位身边的婢女都一头雾水,说她身子好着呢,问宫里头是不是弄错了。”
晴妃冷笑:“那位也真是一贯不给宫里头面子。”
“是。但荣妃差去的人却觉得这话好像不止是为了给宫里脸色看,多了个心眼儿,就四下问了问。这一问可不得了——”明嫔顿声,有意想卖个关子,被晴妃美
目一横,又忙主动说了,“听说太医还真没去瞧那一位。这千福寺啊,如今不止一个美人儿呢。”
第4章 君心多疑
千福寺。
顾清霜自中秋之后在房里歇了好几日。淋的那点雨倒不算什么,她自幼家里就不富庶,几个孩子都是吃过苦的,身子倒也因为这个比京里达官显贵家娇养大的姑
娘娇贵,平日受点凉,都是回房灌一壶热水下去就了了。
但那脚伤虽未动骨也伤了筋,稍走两步就酸痛得让人冒汗,让她不得不歇。
是以再能出门时已是八月廿八。顾清霜这日起了个大早,盥洗妥当就去了佛堂。寺中住持净尘师太是心慈之人,早先听闻她伤了脚,今日又听她去了佛堂,着意
差了人来传话,说虔诚礼佛固然要紧,但佛祖慈悲为怀,不会想看世人为礼佛忍受苦楚。
顾清霜回话说伤已痊愈,无妨。在佛前默诵了一刻的经,阿诗又进了门来:“姐姐……”
阿诗跪坐到她旁边的蒲团上,小声禀说:“方才我在房里收拾着,宫里来了人。说是……仪贵人差了人来,送两道姐姐爱吃的点心?。”
顾清霜眉心微蹙,轻阖的美眸缓缓睁开:“都是什么?”
“一道玫瑰枣花酥,一道山药绿豆糕。”
顾清霜轻哂:“倒确是我爱吃的。”
“是。”阿诗颔首笑笑,“来办差的人说了,仪贵人娘家与尚仪女官沾亲。尚仪女官到现在还念着想让姐姐回去,她便来多个嘴。若姐姐肯回,她可算尚仪女官
个忙;若姐姐不肯,就只当她是来结善缘的,改日姐姐得了空,帮她在佛前多供两次香便是。”
“这话倒是周全。”顾清霜又一声哂,遂摆手:“那点心你分一半出来,送到云和郡主那儿去。原原本本告诉她是仪贵人送来的,就说我病刚好,吃不了这么多
甜的,大家一起尝个新鲜。”
阿诗听得一愣:“姐姐?”
“去吧。”顾清霜抿唇,静静抬头看向面前的佛像。这佛像足有三人高,宝相庄严又慈悲,跪在下头,总让人觉得正被真佛盯着,连魂魄都能被看穿,什么心计
都藏不住掖不住。
只是,古往今来,心里万千算计,却不得不在佛前做做样子下拜的人怕是多了去了。
成大事者,大概也没几个真敬鬼神。
顾清霜面无表情地下拜,拜了三次后,阿诗已告退不见身影。她徐徐地吁了口气,安然地又诵起经来。
日头在木鱼的笃笃声响里升至当空,俄而又伴着同样的声音缓缓西落。岛外湖边,暮色悄声沿着四周围攀爬,一寸寸晕染天际。
顾清霜已在这佛前跪了整日。初时是背诵经文,到了尚未背下来的部分便取了书来读,不知不觉也已读完了两卷。
阖上书,她就回了禅房去。寺院里过午不食,她来了这些日子,总还不太适应,晚上非得逼自己做些事才能不想着饿感。好在寺院里的日子虽然清淡,倒也并不
乏味,读读经、抄抄经,写写字、作作画,再不然到湖边弹弹琴、喂喂鱼也都是可以的。
顾清霜研了墨,也不坐,就立在案前写字。阿诗惯是闲不住的,寻了好几回话茬来与她说,不多时觉出异样:“姐姐今天话好像格外少。怎么,嫌我烦了吗?”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头乱了一阵子。先是院门吱呀一声推开,接着脚步声乱糟糟地涌进。阿诗猝然回头看窗外,还未定睛,身后的房门倒被推了开来。
阿诗再猛地转回头去,撞入眼帘的两个宦官倒都是熟脸——一个是头一回随皇帝前来的小穆子,另一个是上回见过的袁江。
在她打量他们的同时,二人的目光也在屋里扫了一圈,接着袁江揖道:“出了些事,请两位师父到郡主处一叙。”
阿诗满面讶色,怔怔地看向顾清霜。顾清霜搁下笔,神色沉静:“夜晚天寒了,两位施主容我们换身厚实的衣裳。”
袁江并不想为难她,听言即往外退:“师父请便。”
房门很快关合,顾清霜从衣橱里寻了两身厚实的海清,拉着阿诗一并去了里屋。她扫了眼窗户,阿诗即刻意识到外头多半有人,声音压得极低:“姐姐早就料到
了?”
顾清霜将海清抖开,话声藏在衣袍摩挲声里:“我这一天都在想,那点心要是没事,就是我多心;要是有事,仪贵人可真是帮我铺了条好路。”
更多的话此时不便说了,但阿诗虽还云里雾里,却因她的沉着也静下心来。二人匆匆地换好衣裳,就出了屋,一语不发地随袁江过去。
顾清霜心里到底是有几分紧张的。她心里盘算得虽好,可这到底是一步险棋,万一一会儿天子盛怒……
罢了,富贵总是险中求的。
不一刻,二人就进了云和郡主的住处。
云和郡主与顾清霜很不一样,顾清霜是正经投到千福寺来做尼姑的,只是当时“尘缘未了”,剃度之时又露出“几许不舍”,净尘师太慈悲为怀,便暂且许她留
下了一头青丝,让她日后心意决绝了在剃度不迟,若改了主意,尚未剃度亦好还俗。
除此之外,她的一应吃穿用度都与寺里旁的姑子一样。还有个法号叫妙心,实实在在就是个出家人。
云和郡主则是以俗家身份来此清修,没有法号,郡主封位留着,住得也好。顾清霜的禅房是里外两间屋,她这里是前后两进院子,后头还有个小院儿。袁江将二
人请进了头进院的厢房稍候,就转身离开了。小穆子倒没走,不一刻就端了茶点进来,边放在小桌上边笑道:“袁大伴说二位已知那位贵人的身份,便也不必打
哑谜了——皇上一会儿有话要问二位,二位稍等片刻,先喝些茶吧。”
顾清霜道了声“多谢”,视线扫过他端来的点心。其中两道正是玫瑰枣花酥和山药绿豆糕,另外还添了两道,都是宫里的手艺,她早年在尚仪局时也见了不少。
顾清霜抬手就要拿那点心,被阿诗一把攥住手腕:“姐……姐姐……”阿诗多少猜到这点心怕是有事,但瞧了眼立在旁边的小穆子,只说,“过午不食啊……这
要是让尼师们知道了,姐姐你……”
顾清霜双颊一红,咬了咬唇:“这位伴伴既是御前的人,想来不会去说这些是非吧……”她边说边偷眼睇他,小穆子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仿佛根本瞧不见
她。
顾清霜又朝阿诗道:“就让我破一次戒吧。这千福寺什么都好,只这过午不食的规矩我实在不适应,夜里总觉腹痛,也难过得紧。”
她一壁说,一壁拿起两块点心,玫瑰枣花酥递给阿诗,山药绿豆糕自己拿在手里:“你瞧,这该就是仪贵人早些时候送给咱们的那两道呢。她其实早就送来了,
只是我在佛堂里顾不得吃。现下……现下你就当我是早早吃了,可别去尼师那里告发我去。”
阿诗不由瞪她:“我是担心姐姐,姐姐倒怕我去尼师那里告恶状了?”
说完就先忿忿地一口咬了下去,顾清霜好似松了口气,便也吃起了点心,就着茶水,足足吃了三块。
小穆子看她吃着点心不再多言,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厢房,走进内院,步入正屋。
正屋八仙桌边坐着的男子脸色明显不好看,小穆子进屋就觉一阵寒气,低眉顺眼地跪地,张口就先说:“皇上,那位女尼……吃点心了。”
他说着偷抬了下眼,皇帝眼底清冷如旧,若山涧寒潭。
小穆子忙又低回头,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经过一一重复出来,连阿诗如何担心顾清霜坏了过午不食的规矩、顾清霜如何央求破戒的原话都绘声绘色地重复了一遍
。
话音再落,上头犹是半晌无声。小穆子心惊肉跳地等着,终于忍不住,才一分分抬起眼。
目光移上去,他只觉皇帝的神情似有几分古怪。嘴角似要往上勾,又死死压着,眼中也有什么在狠狠绷着,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却冷得牵强:“呵,这尼姑,面
上严肃得很,清规戒律都写在脸上,背地里竟如此?”
小穆子将视线压回去,不敢再看。
袁江察言观色,心下暗惊。当下的事关乎云和郡主,自消息传入宫中,便是天子震怒,身边侍奉的人无不悬着一口气。适才这一句,却依稀透出几分调侃意味,
脸色虽仍旧不好看,可细品起来,已足够耐人寻味。
袁江于是束手,试探着道:“此事该是与那位师父没什么干系了。”
外院厢房里,自小穆子告退后就再无旁人,只剩顾清霜与阿诗隔案而坐。
四下无声,莫名的让人紧张,两个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坐了约有足足一刻,仍不见有人进来,顾清霜掩唇浅打了个哈欠,信手脱了僧帽,一壁伏案一壁轻言:“
今日在佛堂诵了一整日经,我累得很。也不知这边究竟是什么事,且让我先小睡一会儿,如有人过来,你叫我便是。”
阿诗浅怔,原本想劝,定睛一看却就懂了。
顾清霜生得极美,肤如凝脂,臻首娥眉。袅娜娇柔的身形便是穿着宽大的海清也瞧得出,一头乌发更是柔顺水亮,与玉肌相衬,最是动人。
正因这个,她才有意在剃度之时当着尼师们的面露出不舍,将这一头秀发保了下来。
目下她伏案而眠,若从门那边看,只一张娇俏侧脸,睡容沉静,羽睫修长。因僧帽脱去,半挽的乌发散落下来,从肩头垂下。
阿诗即便也是个姑娘家,都得承认她这副样子真是好看。
第5章 应对得宜
不知内院里头在忙些什么,顾清霜足足睡了小两刻,阿诗才依稀听见房门外有脚步声。
不多时,又听得宦官小声问安的声响,阿诗下意识地想叫顾清霜,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了。
她自知远不如顾清霜聪明,却也还没那么傻——顾清霜现下这么好看,外头正要进来的人倘是宦官也还罢了,万一皇帝亲自来了,总要让他瞧一眼才好。
是以她只作没听见,索性站起身去看墙上挂着的画,背对着门。
两息工夫,房门被推得轻轻一响。阿诗心跳重如鼓击,悄缓了口气才回身,一瞬间只觉失望。
出现在房门口的只有御前的掌事宦官,袁江。
她便向前迎去,可还不及说话,袁江看了眼伏案而眠的顾清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向阿诗颔首轻言:“借一步说话。”
阿诗瞧他一副不愿搅扰顾清霜的样子,点点头,压着脚步随他安静出去。
一出房门,夜色下的身影映入眼帘。
阿诗俯身下拜:“皇上。”
袁江上前禀话:“那位师父正伏案歇着……臣去叫她起来?”
萧致踱上前两步,目光随着这句话飘进屋里,灯火灼灼光华笼罩的美景里,他不禁滞了滞。
一瞬的恍惚,他已不由自主地提步往屋里走去。袁江见状不敢多言,安静地关好房门,回过身搀了阿诗一把:“皇上有话要问,小师父随我换个地方歇歇。”
这一切声响,皆被顾清霜收在耳中。
她足足伏案两刻,实则半点未睡。脑中思绪转个不停,转着前两遭的事、转着今日的事,只是慌到也不慌。
她有什么可慌的?
上次的大雨滂沱里,他对她扶也扶了、抱也抱了,又恰是在被云和郡主拒之门外之后。
一个正直英年的男人,心心念念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却清心寡欲将他拒而不见。出了门,便见到另一个清心寡欲的姑娘,这一位仍是再三回绝他的好意,只是伤
了腿脚不得不让他帮忙。
那一路,娇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担惊受怕的央求声声入耳。
这个中滋味,袁江那样早早挨了一刀的宦官或许品不出,可他会不想?顾清霜才不信。
所以今日之事,她所赌两点。一是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如云和郡主,假使仪贵人送来的点心真有问题,她就算吃完咽了气他也未必多当回事。可若云和郡主吃
完有什么不妥,他就一定会来。
二,便是赌他到底还是将她看进去了几分的。所以只消她给他一点希望,让他可以信她与个中纷争无关,他就愿意去信。
顾清霜静静假寐,耳闻侧边传来衣袍摩挲声,知他坐在了案桌另一侧,阿诗方才坐过的地方。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小心:“妙心师父?”
顾清霜假作未闻,直等他又唤了两声才羽睫一颤,懵懵转醒。
惺忪睡眼抬起来,她看向他木了木才回神,赶忙离席拜下去:“皇上圣安。”
姿态有些急,却并不慌。
“免了。”他一睇座椅,“师父坐。”
顾清霜双手合十:“贫尼去沏些茶来,施主稍候。”
本朝礼重佛法,出家人多是如此,哪怕是拜见帝王,见礼时道一句“皇上”,而后也就惯称“施主”了。萧致不是第一次被出家人这样称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
多停了停,落在她转身走向墙边矮柜的背影上。
顾清霜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心里直一股别样的畅快。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拉着阿诗细致钻研了多少次,才让自己的背影从简单的好看变成袅娜里透出几丝寂寥的样子;也永远不会知道,她早在到千福寺之前就
已细细地琢磨过针线工夫,终于得以把这僧衣改得让旁人瞧不出改动,但就是在微不可寻处能显出几分腰身。
她曾经真心对过一个男人,那时她觉得真心相许就是天下最美的滋味。此刻却忽而“大彻大悟”,忽而觉得玩弄人心来得更甜。
顾清霜一壁品着这份痛快,一壁表面心如止水地沏着茶。清秀寂寞的背影在他眼中停留片刻,转过来,再素净也掩不住娇娆的面孔又呈现面前,在盏中弥漫出的
热气里让人看不太真切。
早些时候,她在尚仪局里看过西域舞姬们排舞,总觉得她们戴着面纱略微遮掩两分的样子,倒比不戴面纱更惹人注目遐想。若舞毕将面纱脱去,那便又会是另一
番惊艳。
待得她将茶呈到皇帝面前,茶盏搁下,氤氲的热气散开,只觉那道视线一颤,继而迅速避开。
顾清霜仿若未觉,安然落座,温声询问:“天色已很晚了,不知施主何事?”
“朕……”萧致有些晃神,原是为云和郡主之事来的,说出来却是,“上次听闻师父有旧情未了,不知所为何人?”
说完的瞬间便知失言,咳了一声,忙又道:“心下好奇,随口一问,师父不愿说便也罢了。”
顾清霜黛眉锁起,目光淡淡落在茶盏上,凝视一会儿,眉心舒展:“原已是无关的人、过去的事,告诉施主也无妨。”
她笑一声,淡泊漠然:
“贫尼曾与观文侯两情相悦。”
“观文侯?”他一怔,“观文侯不久前才刚大婚……”
顾清霜心下笑着,双眸漠然看去:“施主只为来说这个?”
他显然恍惚,似是这才又想起来意:“宫中的仪贵人,与师父可相熟么?”
她不解地皱眉:“不熟,施主何以这样问?”
“既不熟,他怎么想起给你送点心?”
“说是与尚仪女官熟……好像是家中沾亲。”顾清霜笑笑,声音轻细,“贫尼从前在尚仪女官手下做事,多年来也熟了。尚仪女官一直想让贫尼回尚仪局去,不
知怎的让仪贵人知道了,她就送了点心来说项,想也是个热心人吧。”
“如此而已?”他似是不信。
她更显困惑:“贫尼今日没见到贵人差来的人,是随在贫尼身边的妙然转达的。可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不会诓骗施主,想来妙然也不会诓骗贫尼……不知究竟
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他摇摇头,不欲再多说什么,起身便往外走。
顾清霜起身合掌恭送,他忽又停下:“宫里是非多,若是再送什么吃的用的过来,师父也不要用便是。”
说完他提步刚欲再行提步,背后一唤:“施主……”
语中有一股微妙的慌张,让他不自禁地回过头。
顾清霜直勾勾地望着他,淡泊的眼底逐渐被慌张填满。好似不由自主的,她趔趄地往前走了几步,行到他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仰起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施
主可否告知究竟?”
剪水双瞳,慌乱无助。
萧致定住心:“仪贵人送给你的点心里掺了阳芋芽的汁液。”
“阳芋芽……”顾清霜面色骤然煞白,薄唇翕动几下,足下一软,身形猛跌下去。
他忙伸手搀扶,顾清霜的身子犹是沉沉地坠下去,双手则就势也攥住他的胳膊。攥得极紧,恐惧与懊悔尽显其中:“那是……那是我害了云和郡主……”她语中
哽咽,“郡主……郡主她……”
“她没事,她没事。”萧致蹲身将她扶稳,声音欲显温和,“御医看过了,所食不多,已脱险了。”
可她好似没听见,又一声哽咽,脸埋下去:“是我害了她……那点心是我……”
“不是你的错。”他沉声。
就算顾清霜是逢场作戏也不得不承认,这样坚定的口吻,着实令人安心。
他的手轻拍着她的后背,继续哄着:“有人背后行恶事,防不胜防。阿敏是无辜受害,但也与你没有关系。”
顾清霜双眸空洞,周身颤抖:“可我若没把那点心送给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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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外两丈远的地方,袁江与小穆子打着精神恭候。此处听不着屋里头的动静,时间又有些长了,小穆子禁不住地胡思:“大伴,您说皇上会不会气得跟那姑子动
手啊?”
云和郡主南宫敏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他真怕皇上气急了不管不顾,传到太后耳朵里又是麻烦。
袁江乜他一眼:“胡想什么。”
“哎……”小穆子赔笑,低下头不再吭声。
袁江的目光落在紧阖的房门上,心里只觉得小穆子担忧可笑。
满宫里谁不知道,皇上是个情种。不只他,本朝皇帝个个都是情种。每个人都后宫佳丽无数,偏还好似对个个都有几分真心。面前的这位女尼,他上回就觉得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