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前台小姐的帮助下,我就近办了张电话卡,接着上网找起了房子。好不容易翻到一条条件适宜的招租启事—“原室友去圣托里尼度假了,房屋短租一个

月。”

其中的一句话射中了我:“审美需求,欢迎地球美少女入住。”我低头看了自己胸前的驼峰,事态紧急,没多想,自信满满地联系了室友。

室友是学油画的,二十多岁,穿窄腿裤和马丁靴,头上扣着顶毛线帽。要不说人家是艺术家,炎炎六月毛线帽,逼格颇高。

他一上来就伸手和我问好:“嘿!,我叫Tomi,很高兴认识你!”那语调、动作,结合到一起像沙漠中一条热情的仙人掌。对方屁颠儿屁颠儿的样子,搞得我也

好生欢乐,一个没忍住,当场便与他签订了有限期合同。

等到我安稳住下,桌椅都按自己的喜好摆好,才发现原来Tomi是个“取向不明型”人种。他出门画眼线,进门换一身儿粉嫩粉嫩的Hello Kitty,睡前要敷面膜,

起床后要拍大半瓶黄瓜水。

当我看到比自己的大至少三码的粉红小内内满浴室飞的时候,我用“安全感”作为理由迫使自己忍下了。不愧是花花布拉格,房子能租成这样,也算是门艺术。

Tomi有个习惯,只要洗澡就得刮腿毛,他解释说这叫轻微强迫症,艺术家多少都会有的。有一次实在没得刮,他把自己两条眉毛给刮豁了。结果借我眉笔画了整

整半个月,就此,我们结下了挺深厚的友谊。

粉红小内内可以忍,可另外一件事儿就不能忍了。除了刮毛,Tomi还喜欢画人体。他常常把自己关在隔壁的画室里,听令人窒息的摇滚,一待就是一整个晚上。

后来有一次,他居然将我拦在了浴室门外,要我洗白白脱光光给他画。

当时,Tomi的语调特别无辜又语重心长:“我是搞艺术的,一切行为都高尚无比。我是未来的梵高,你知道梵高吗?就是割了自己耳朵的那个。你想要名留千古

吗?那就让我给你画张艺术肖像!”

他说“割耳朵”的时候,左手无意识在胯间划了划。当时我正在刷牙,口都没来得及漱,一溜烟儿跑回到自己房间,将门“啪”的一声甩上。转完三道锁,这才

发现,惊慌之中牙膏沫全给咽下去了。

为了换一个正常的室友,我决定去赚钱。可除了“你好”“拜拜”“谢谢”“妈的”,我连个短句都说不完整。

有一天,我路过小城区的一家中国快餐店,刚好撞见老板在征招服务员。我好话说尽都快给跪下了,老板才破例收我作员工。

头两个晚上,Tomi陪着我挑灯夜战,教我一些简单的菜单用语,为了方便记忆,我统统用中文代替记了下来。比如,“谢谢”是“地沟油”,“再见”是“去死

”,“鱼”是“篱笆”。

睡前,他最后一遍纠正了我的发音,还端给我一杯蜂蜜牛奶,与此同时摸摸我的头,说:“小蜜蜂别担心,工作中练语言是最快的!”

第一天上班,我问客人饭里要不要加鸡肉,结果发音不准说成了皮肤。客人问了十三遍“什么”,我答了十三遍“皮肤”。我知道,就算他问三十遍,我依然会

自信满满回答成“皮肤”。后来,客人骂了一句“神经病”就走了。

第二天,我为了表现得更好一些,双手捧着一个瓷瓶,满脸谄媚地来问客人要不要“醋”,结果一开口就说成了要不要“爸爸”。谁让这俩词儿这么像呢?客人

账都没结拔腿就跑,走到门口还破口大骂说要告我们店贩卖人口。

我觉得我的捷语不会好了,世界也不会好了。而雪上加霜的是,在上任的第三天,我被光荣开除了。

那天晚上,我很是沮丧地推开家门,Tomi穿着他的Kitty睡衣出来相迎。我将香槟往桌上一拍:“拿杯子来!”

“发财了?”

“被开了!”

“恭喜你,自由了!”

“我擦!我擦!我擦!”

Tomi坐过来,将一条特别可爱的小毯子披在我身上。想了一会儿说:“别担心,我知道你特别需要钱,那我就行行好,允许你周末跟我去河边市场摆地摊儿!卖

我的画儿,效益好的时候能赚上很多!咱俩一起去,最后四六分成,你四我六。”说着,他拿起一片吐司,据我多天的观察,Tomi最喜欢吃冷掉后口感疲软的吐

司了。

我赚钱本是为了摆脱他,不料到头来是他帮我想办法。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蓬勃而起的羞耻感被瞬间打压,就算再忘恩负义,那也总比天天被追着画人

体强啊。

我擦我擦我擦,考虑不到一秒钟,我愉快答应下来了。

毕竟是室友,Tomi不追着我画人体的时候我们相处得不错。他有个男朋友,是二星米其林的高级大厨,经常来家里给我们做好吃的,泰式、法式、意式,式式拿

手。

一开始我对他没任何好感,因为每次一来他们俩就在房间里搞得鸡犬不宁,烟雾、袜子满天飞,洗个澡出来恨不得整个浴室都是粉红色的泡沫。可后来,每每想

到那些离经叛道的蒜蓉牡蛎、烤面团包的松露和鹅肝,我竟垂涎三尺盼着那厨子来访。

那段时间,他俩一如既往地好着,我一如既往地背着Tomi把房子找着。

周末,我俩三点起床四点占位。我以为我们足够早,不料跳市外面已经排成长龙了,Tomi说,很多卖家开房车来,前一晚就在车里睡。好的地段都被占了,我们

无计可施。没办法,开场的时候,Tomi硬是舍身跳了段伦巴。

七个小时,我们赚了将近5400克朗。Tomi很开心,当场将钱分给了我。

快收市的时候,我闹着要去吉卜赛女人的大帐看看。Tomi叮嘱一句“注意安全”就跑去一旁喝啤酒了。我走进帐子细细看,驱魔物品一应俱全—草药、水晶球、

各种骷髅吊坠。

女人要我坐下,扳住我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口中念念有词。我擦我擦我擦,说了那么多,跟咒语似的,我发挥了一切想象可还是一句没听懂。

我欲付钱,伸手一摸发现钱袋不见了。我又上上下下摸了好多遍,果然,钱袋丢了。惊慌失措之下,我几次要往门外冲,吉卜赛女人却玩儿命拦着不让我走。

就在这时候,Tomi走进来,他问,怎么了?我说,钱包不见了。他帮我付了钱,我们一路摸索回去,一路找一路问,无果,我坐在路边的树墩上放声大哭。Tomi

说,丢了就是丢了,还好不太多,就当买个教训,以后长个心眼儿。然后,他将卖画剩下的钱全都掏给了我。我攥在手里数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40克朗呢?”

“刚才喝了。”

那一刻,我觉得Tomi简直是这世界上最Man、最善良的人了!

 

 

既然没钱,就与新房无缘。这是整个世界的法则—No Money,No Honey!Tomi倒没觉察到什么,他与厨子男友爱得如火如荼。那时候,我已经适应了欧洲好山好

水好无聊的生活。总结起来无非就是:自娱自乐自慰自作。

生日那天,Tomi送我一张他的自画像,还将一支价格高昂的粉红小棒棒塞到我的手上。我死活不要,他却劝我说:“这个跟牙刷一样哦,刷刷心理更健康哟!”

妈呀,难道我已经窘迫到要一个“取向不明星人”来同情我的精神生活了么?

认识鲁道夫,是因为Tomi朋友组织的一次聚会。刚才走到酒吧门口,我就听到有人高声喊着:“啊—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售票处!天安门!啊—我爱中国!”

与此同时,一个脑袋和肚子一样圆滚滚的洋人向着我阔步走来。

Tomi突然跳到我面前,将双手从胸口一字划开:“Surprise,小蜜蜂!他是我的朋友鲁道夫,孔子学院的学生,会中文哦!”

经过一晚上的摸来摸去、暧昧不清,我俩的关系算是草草确定下来。最先是Tomi在Facebook上发了消息:“我们家的小蜜蜂恋爱了!”

鲁道夫是个建筑大师,睿智、肃穆。他有自己的公寓,在近郊。房子本是买来跟未婚妻结婚用的,结果盼得苦尽甘来日,未婚妻却没挣扎过最后一刻,和上司远

走他乡了。

最初的那段时间,我们相处得不算舒坦。鲁道夫邀我吃饭、散步、看电影,我偶尔去他那里住。可他不会像Tomi那样帮我挤牙膏,不会声情并茂地陪我说话,也

不会穿着睡衣给我送自调鸡尾酒。

而令我高兴的是,我俩的沟通方式是国际化的:捷语说不通说中文,中文说不通就换英文,要是英文再不行就比手势,再不济,就将几种方式混合在一起。

我和鲁道夫之间始终维持着相当融洽的关系。不是因为我温柔他谦和,而是沟通障碍所迫,骂人的词儿掌握太少。有时候他生气,声情并茂连爆一串儿,末了,

我满脸无辜地问句:“What?”他的火气立马烟消云散,自言自语几句也就过去了。

有的时候我们各执一词,驴同马讲,吵到最后无法收场,二话不说直接上床。再后来我俩也懒得瞎比画了,无民族无国界,一炮泯恩仇永远是缓和男女关系的制

胜法宝。

不是涉及不到原则性问题,只因为说不清楚干脆避开。当然,我们也有因日常琐碎擦枪走火的时候。比如有天早上他起迟了,为赶时间,一边刷牙一边跟我说:

“亲爱的,难道你不能帮我拿一下剃须刀么?”

我说:“不,我能。”

“What?”

难道是:“能,我不?”

“What?”

或者是:“不,我能?”

我在这边歪着脑袋掰扯语法,他却忍无可忍从盥洗室冲了出来,一把将我推开。他的凶猛是情有可原的,住家那一站每隔二十分钟来一趟车,毫无疑问,那天他

迟到了。

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到后来也就见怪不怪。当我俩沟通不畅的时候,他便很自觉地退避三舍。我也不多问,干脆闭嘴。当然,这得分情况,有时候,我也会直

接扑上去缠住他一阵狂吻。

有一次,鲁道夫完成了一个大项目,说吃顿好的做庆祝。他自己备菜备料,同时递给我一张写了单词的小纸条要我去楼下小超市买黄油。

我进了超市,妈呀架子上满满当当全都是黄油,各种牌子,各种品种。我挑了一块儿尺寸里最胖的,价格里最瘦的拿上楼,兴致勃勃地拿给鲁道夫,他惊呼一声

,差点儿背过气去—好吧,那是块儿猪油。

于是,那天我们吃了廉价猪油炖昂贵鳕鱼,伴着煮土豆,我觉得再多吃一块儿,我俩差不多要腻到地老天荒了!

没过一会儿,鲁道夫将甜品端出来—左一个右一个,拼凑着看,正好一对儿咪咪盘中坐。

饭后,我将锅碗瓢盆放进洗碗机,鲁道夫一边刮我的鼻子一边夸我“小笨蛋”,夸着夸着,我们就抱在一起了;抱着抱着,我们就亲上了。

我和鲁道夫越爱越深,对彼此的好奇促使这段爱情神速发展着,我的旅游签眼看着就要过期,他甚至承诺给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办理手续,娶我进门,定不会放

马南山。

然而,就在我要搬去与鲁道夫一起住的时候,剧情发生了反转。

有一天,我在市中心星巴克买咖啡,猛地被人从背后拽住。我以为自己被劫持,差点放声大叫!与此同时,对方会摆出副无比狰狞的面孔:“你叫啊,叫啊,叫

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想着想着,我一记右勾拳糊到了对方的脸上。他的眼镜随之滑落,并且毫无意外地,被我没落稳的左脚踩断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胸前捧着副断了脚的眼镜,神情别提多无辜:“你是不是海瑭?我是霍然啊!你干吗假装不认识我?”

能叫出我名字的,兴许是拿着紫金红葫芦前来收我的,可敢于自报家门的,应该不是什么坏人。我端着咖啡,搜尽脑中一切有关这张面孔的信息,却什么都搜不

出来。

“我不认识你啊!”

“怎么可能!我知道说出那些话是我不对,可我也是一时冲动。眼见不一定为实,我和清河之间那事儿就是个误会,你太敏感。”

“我真的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什么清河!”

“你再好好儿想想?”

我一再强调,他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不但不认识霍然,也不认识虽然、依然、既然、孜然。

可是对方全然没有妥协之意,他招呼我在落地窗边坐下。我觉得这人真好玩儿,便开门见山:“看你这副派头,是来旅行的吧?是一国游啊还是多国连排游啊?

“我是来欧洲找我女朋友的。”他低头摆弄镜架,试图将它们拼起来。

“对不起啊,我赔你眼镜!”

“没关系,我还有一副应急的。我是来找我女朋友的。”

“找女友找到欧洲来了?看不出来啊,泡得还挺长远!”

“我是来欧洲找我女朋友的!”他重复到第三遍,抬起头紧紧盯住我。

“先生,我不聋,您别老重复一句成么?”

“我来找我女朋友,海瑭,你就是我女朋友!”说着,他的左手就搭上了我的肩膀。

妈呀,有认干爹的,有认亲妈的,可第一次遇见漂洋过海乱认女友的。难不成,我被牵扯进了一起蓄谋已久的国际人口贩卖案?

“先生,饭能乱吃,话能乱说,女友可是不能乱认的!更何况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很强壮的!小心把你剁成肉酱扔到河里喂大鱼!”

他看我的眼神很怪,有点儿像痛彻心扉的变态。我咖啡也不喝了,杯子往桌上一扔,站起身拔足欲逃。不料,那男的一个眼疾手快,将我摁回到了座位上。

“你怎么这么快就有男友了?海瑭,这像什么话呀?排队也得有先来后到吧?难道欧洲就没有王法了?”

“咱俩素不相识,跟你有关系么?你这人是不是有病?”我装出一副气壮山河的姿态,其实已经快要吓虚脱了。

“他跟我没关系,可你跟我有关系啊!”

“我跟你说,我最近得了失忆症,自己怎么到这儿的都想不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见过跋山涉水来拐骗少女的么?更何况,我长得如此温文尔雅,像么?”说着,他撸起袖子拽起一条手绳给我看,“这个,你送我的!”

我很是诧异地拉开自己的袖子现场配对儿,果然,和捆在我手臂上的小红绳一模一样。看到对方诚意满满的脸,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后来,为了证明自己说的

是真的,他要我给他几天时间,和他同游布拉格。

 

 

那段时间,鲁道夫出差去阿尔卑斯山,无法及时联系。我回到家,想要和Tomi商量。当时,他正躲在画室作画。推门而入的瞬间,我俩不约而同被对方震慑到了

。我看到……一个男人,赤身裸体披着一块红塑料布,对着镜子半蹲着,一面画画一面微笑。

我尖叫一声,将门“啪”一声摔上,过了一会儿,Tomi走出来。他穿好了衣服,一只粉红色的Hello Kitty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别误会啊小蜜蜂,我暂时找不到模特,你也不让我画……”

“停停停!就当我刚才暂时性失明。对了,有事儿和你商量。”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Tomi听,又一脸担忧地等待答案。不想Tomi竟兴致盎然,他告诉我,这

世界上好人永远比骗子多,既然这么有趣,不妨信了他。

于是,我的失忆成了这段旅程的导火索。

五天的时间,足够我们将整个布拉格翻个底儿朝天。可奇怪的是,霍然有一套自己的路线,我从一个智美兼并的导游,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跟屁虫。

那是一份超值的旅行计划,从城堡到广场,再到新城区,落脚点错乱无序,完全无迹可寻。霍然还有一张城市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做着标记。我细细研究了那份

旅行清单,甚至开始相信他说的话,他并非来旅行,是来寻人的。

要在意大利店吃Cookie口味冰激凌、要到列侬墙标识左下角画桃心、在查理桥第七处神像下拍照,五点爬上城墙看日出,接一个绵延咸湿的法式热吻……

我只看了一眼就将最后一项拒绝掉了。孤单寡女的,蹲在城堡墙头行为不轨,成何体统?

“原来你未雨绸缪,在这条等着我!”

“有何不可?你可是我女朋友!”

“明明就是居心叵测!我保留怀疑态度!”

于是,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最后一项被划掉了。

奇怪的是,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霍然似曾相识。比如我们去买咖啡,霍然帮我点单。我仓促丢下一句要拿铁便抢着去占位儿。过了一会儿他坐过来:“你的拿铁,

低温、脱脂、多一份浓缩。”竟与我的喜好分毫未差。

再比如我俩去甜品店吃下午茶,好端端的一份Cheese Cake他硬要服务员将Cheese和Cake分开。服务员问:“Why?”霍然指着我:“她乳糖不耐。”

“你会读心术吗?还是专门调查过我?不然怎会对我的喜恶了若指掌?”

霍然特别深情地望住我:“我说了一百八十遍你是我女朋友你怎么就不信呢?”

每次他这么说,我都觉得自己受到了精神玷污,心情好的情况下立马闭嘴或者借势转移话题,心情不好照着他的裆部一脚踹过去。

 

 

白天有失了恋的痴情男照看,晚上回家和女性特征泛滥的花美男聊得火热,周末和洋男友爱得死去活来。几天过去,我竟开始享受这种交际花似的生活,甚至依

赖起霍然对我的无微不至来。

第五天清晨,我起得很早。虽然最后一个项目被划掉了,可我还是陪他登上了布拉格城堡。我俩盘腿坐在宽阔的城墙上等日出,晨风拨乱了我的发,霍然很温柔

地帮我理好。我看着他被阴影劈开的侧脸,竟有些恋恋不舍。

就在太阳从残余夜幕挣脱而出的瞬间,霍然回头吻了我。那个吻潮湿而绵延不绝,细细尝,竟然有往事的味道。

与此同时某个瞬间,我记忆的黑洞被点亮,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扶着眼镜冲我微笑。他说:“你好,我叫霍然,你也第一次来布拉格吗?“

接着,记忆以回潮之势涌进我的大脑—

“霍然,你的鞋带开了!”

“海瑭,我们租下河边的公寓好不好?”

“霍然,你的胡子长了,发型真难看!”

“海瑭,等到我跳槽成功咱们就结婚!”

“眼见为实,你还做什么抵赖?”

“你这样无理取闹,不如分手!”

回过神来的时候,霍然正将一枚指环套上我的左手,而我,竟没有拒绝。

“海瑭,你记不记得我们有过约定,如果某一天,我们在相识的地方再相遇,无论经历过多少离别心酸,都要不计前嫌重新来过!如今,既然布拉格为我们写下

了新的起点,那就让我们再重新认识一次好不好?”

我看着他有些失神的眼睛,心生久别重逢的亲切。然而,突如其来的旧疾将话锋推向一边—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和李清河在街边拥抱来着!”

“那是误会,是庆祝她升职!她抱了所有人,连看门老大爷和清洁大妈都没放过!”

“那你怎么知道我来布拉格的?我可没跟任何人说!”

“你划我的银行卡买的机票啊,你傻还是我傻?”

“我那是为了报复你!可是你恶语相击恶颜以对,你已经错过我了!”

“擦肩而过又如何?这地球是圆形的,只要我满怀爱与赤诚玩儿命追,就算是海角天边,追求十遍二十遍,我也还是会把你追到手。”说着,他抬头,用他那双

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我,纤细的下颚轻轻勾起。

 

 

对了,你们是不是想知道后来鲁道夫怎么样了?

我将事实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包括离奇的失忆以及旧爱的回归。他当下满怀诚意拥抱了我,除了深感遗憾,还敞开胸怀给我最美的祝福。后来,鲁道夫将那所

房子卖掉了。

我终于明白,无论命运将我们引向何方,无论我们的成长留给过往怎样的痕迹,我们的生命都已经承认了彼此的存在,无论遗憾或侥幸,我们早已亲手将对方钉

入自己心里。而在彼此消失之前,这一切都不会褪去。

好幸运,地球是圆形的。因为爱情,世上所有的错失良机、失之交臂、情非得已,统统会在你满腔孤勇、披荆斩棘的无畏追逐中跨山跨水不期而遇。

好幸运,无论咫尺天涯,始终有你伴我左右,一个转身便触手可及。

 

 

余笙有你


他在身边的时候,方圆十里之内,

风是甜的,天是蓝的,地狱如天堂,黑夜如双眼。

 

 

原野坦言要开去机场接安然的时候,祝余笙目光一怔。她没有说话,身子却向后缩了缩。还没等余笙说“好”,原野便径自在她额头印下轻轻一吻,接着穿好鞋

子带上了门。就这样,在他义无反顾的背影中,余笙轻轻叹,回忆的碎屑自岁月深处席卷而来—

安然是原野的初恋,这个余笙最早知道。早在成年之前,早在上中学的时候。

他们三人是青春期的好友,那时候的祝余笙是只羽翼丰满却又顽劣叛逆的丑小鸭,安然则不同,她出自书香门第,喜欢穿象牙色的纱裙,俨然一只金光闪闪的小

公主。

彼时的原野是位通晓金钟罩铁布衫的护花使者,成天守候在安然身侧,当然,屁股后面还坠着一条猎猎生风的小尾巴—祝余笙。

高三第一学期,安然因为学业忙成了一只原地打转的陀螺。祝余笙则不同,她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屁颠屁颠地跟在原野后面混吃混喝。

有天放假,原野来找她,开着一辆二手皮卡。

余笙提前接到他的电话,心脏“砰砰”跳成了小鹿。她冲进卫生间洗去浑身汗臭,又换了身新衣服。说新衣,也不过是裁到大腿的短裙,和胸口印着粉红顽皮豹

跟一只小熊维尼的T恤。

除此之外,她还画了眼线跟唇彩,这番装扮果然奏效,令她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她低头望了望电子手表,飞快奔下楼,隔着一扇大铁门,一眼便望见了原野。他

将车窗摇到底,将三分之二的手臂伸向窗外,车内放着一首震耳欲聋的慢摇舞曲,他戴着墨镜抽着烟,像极了九十年代初港剧里的男主角。

余笙晃了晃神,稳步走上前。

原野衔起嘴角,几句寒暄,还没等她表达此番见面的愉悦,他便将一只木盒放到了她的手心—“给安然的生日礼物,帮我转交给她。”

余笙听闻,目光瞬间黯淡。可当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的目光又重新亮了起来。

交代完后,原野上车启动。余笙拍着窗户说:“喂,我从没坐过皮卡,能带我一小段路吗?我就到前面十字路口。”

原野挥了挥手,笑着点头。可当他打开前门车门的时候,她却指着货箱,歪着脑袋,问道:“我想坐这上面,可以吗?我怕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他跳下车,放下后面的挡板,刚想托住她的腰,却被她一把推开。余笙红了红脸颊,接着手脚并用翻身上去。

眉目拉风的祝余笙,头顶夕阳,仿佛坐在吉普赛式的大篷车上。她伸开双手,试图抓住迎面而来的风,可当她看到光线从指缝间溜走,当她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

也的手,突如其来的伤感令她沮丧不已。

心底里,一个声音喃喃说着:“原野如风如尘,是你可望而不可即的。”

 

 

2008年9月12号,祝余笙的十八岁生日。彼时,她读高中,胸部还没完全发育,青春痘也未全然褪去,面孔却因急速生长而变得油腻。

她留毫无个性可言的短发,穿运动衣套装似的校服。原本就细弱的身躯,像是被装在空荡荡的枕头套里。

在感情上,她更是如同一只从未受到过任何表白的小鹿,目光单纯而坚定。

生日中午,爸爸从单位抽空回家,陪她吃了蛋糕吹了蜡烛,生日歌的末尾,她暗暗许了一个全然无迹可寻的愿望。

“我希望原野喜欢我啊,有对待安然的十分之一就足够了。”

她不知道它会不会实现,却执意默默念叨了七八遍。

晚上,她坐在自习室最后排的位子里,无心听课,举头望向窗外黑沉沉的麦田。同桌的安然,俨然一副成熟少女的姿态,兴许是天生丽质,她抢先长成了一颗饱

满的麦穗。

她的指尖,拨弄着一支红色的水性笔,桌兜里敞开着一本辛波丝卡的诗集。

趁老师不注意,她将一只信封塞给余笙,与此同时将食指堵在嘴边,示意她别出声。

余笙将信封拆开来看,里面躺着一张小狗形状的卡片,背面还写着一行清丽娟秀的小字—余笙,生日快乐!与此一并奉上的,还有20元零钱。

余笙将钱塞进口袋,将纸片翻过背面,歪歪扭扭地写道—去游乐园好吗?

安然甩了甩头发,觉得逃课这种叛逆的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她将纸片翻过来—“你的生日Party,我怎么好意思错过?”

就这样,趁着短暂的课间,两人携手“逃出生天”。

祝余笙穿着宽大的校服,安然一袭纱裙,在蠢蠢欲动的黑暗中,她看上去格外出众。

要说生日Party,不过是她们两个人。要说别人,那就只有被安然一个电话呼出来的原野。

他们玩了旋转木马跟海盗船,在余笙吐过一轮又一轮之后,原野温柔地提议大家去坐摩天轮。

原野在身边的时候,余笙觉得方圆十里之内风是甜的,天是蓝的,地狱如天堂,黑夜如双眼。

他们挨个儿登上摩天轮,余笙故意坐在了正中间,坐在了他的身边。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小心机感到羞耻,可看着原野棱角分明的侧脸,喜悦在心底荡漾开。

然而,随着摩天轮缓缓上升,随着城市的灯光将黑暗照亮,一切仿佛都变得有些不对了。

左侧的原野,轩昂伟岸;右侧的安然,光芒万丈。恍然之间,被夹在中间的祝余笙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卑微与渺小,在他的世界里,她像一株丢失了聪明的、小心

翼翼的、不轻易被察觉的狗尾巴草。

明明是三个人的游戏,她却像极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从摩天轮上下来,他们继续往前走。一条窄窄的道路,在黑暗中仿佛没有尽头。路的右边是夜间乐园,左边是一个面积不大的人工湖。而两道围墙之间,有片杂

草丛生的被人们遗忘的废弃区域。

走着走着,安然渐渐放慢了步子。她给原野使了个隐秘的眼色,与此同时,下意识抓了抓他的衣袖。她的动作很小,却足以被察觉到。接着,原野率先开口,以

内急为缘由离开,要余笙在原地等待。哪料余笙一转身,这才发现安然也不声不响地跟了过去。

月明星稀,倒影成双。

夏夜的蒿草几乎吞没人的膝盖,四周响彻虫鸣与蛙声,树影婆娑。

大约十来分钟的功夫,两人双双钻出丛丛灌木,原野在前面举着手机打光,安然则不自觉地整理着胸前的纽扣。

余笙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不自觉地在他俩之间辗转。她有一种感觉,安然跟原野的关系,仿佛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当晚,祝余笙回到家,她坐在书桌前,将一大摞杂志翻得哗啦啦作响,却还是掩不住心内的彷徨。后来,她干脆打开冰箱,一连喝掉了两罐可乐,她听着弗朗明

戈古典吉他,看着Nova Menco的海报,将音量调到最大,双腿还在地板上跟着节拍用力跺着。

兴许是余笙的情感嗅觉过于敏锐,果然,第二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安然不再赖着余笙陪她上厕所,也不再拉着她一起去操场的草坪散步。

冥冥之中,安然右侧的位置,被原野全然占据。而夹在他们之间的祝余笙,她的话越来越少,舌头像是被现实冷藏。

在情感夹缝中苦苦挣扎的祝余笙,很容易便陷入了生活的逼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省变得束手束脚,自欺却屡屡发挥超常。

失望之际,她突然想起文森特·梵高说过的一句话—“I would rather die of passion than of boredom(我宁愿死于激情,也不要无聊透顶)。”

是啊,余笙默默想着,我宁愿昙花一现,也不愿活成一株孤立无援的仙人掌。

祝余笙读《简·爱》《飘》《情人》《茶花女》,读杜拉斯、简·奥斯丁、欧·亨利、维克多·雨果……你们大概知道她是怎样品位的人了吧?可她最爱一个叫

米兰·昆德拉的男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她看了不下十遍,在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在图书馆、马桶上、课桌下,以及午夜的席梦思床上……每看一

遍,她都要流下眼泪,再用掉大半盒纸巾。

 

 

少年爱恋,暗度陈仓。像是开在暗处的花,其中喜悦唯与彼此分享。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安然总擅于令原野感伤,她擅于欲擒故纵,也擅于摆出各种虚与委蛇的姿态。她对临班的男生笑得暧昧,对高一级的学长嘘寒问暖。

一次稀松平常的心碎过后,原野来到祝余笙的公寓楼下,他面色沉重,开着跟上回一模一样的皮卡。

可这次不同,这次是余笙主动打电话给他的。原野为余笙拉开车门,一股腥热的晚风灌进来。她看着他的侧脸,原地顿了顿。这一次,她没去后车厢,兴许是出

于安慰,她乖乖坐进副驾。

她主动开口寒暄,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原野不接茬,死死盯住方向盘,保持沉默。

良久,余笙将那只木盒从包里掏出来,原封不动地放到原野的手边。这期间,他背对着她接了一个电话,听那语气,应该是安然打来的。

放下手机,原野用力拧紧眉毛,不等安然开口询问,便一脚踩下油门,发动汽车。

一路上,好几次她都斜着眼角偷偷看向他。他的侧脸有种古希腊雕塑般的立体感,像道貌岸然的纨绔子弟。这令她意欲上前,却又不自觉地保持距离。

开到乐都大街,眼看着天光寸寸散尽。他突然指了指道路尽头的摩天轮,轻轻转了转脑袋:“要去游乐园看夜景吗?”他的笑容很好看,藏着种疲惫、却又经久

不遇的温柔。

她看得有些着迷,少顷,点了点头,却又迅速摇了摇头,在原野茫然不解的目光中,她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是祝余笙此生第一次在男生面前犹豫不定,那种感觉,就像炎炎夏日站在剔透的水晶冰柜外,难以选择吃哪个口味的冰激凌。

 

 

转眼,毕业季来临。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在同班的散伙宴席上,原野如刑满释放一般大肆宣布与安然携手余生的消息。这件事像是一艘潜艇入海,令原本平静

的海面顿然波澜四起。

而在众人的频频祝福与起哄声中,余笙得知自己落榜的消息。

有天中午,为表示安慰,原野约她在学校后门的川菜馆吃饭。当余笙将最后一块鱼香肉丝扫进胃里的时候,原野突然笑着说道:“你知道么,隔壁班的阿胜暗恋

你三年!你真的一点儿都没察觉?”

“没有。”余笙神色平平,将筷子往碗边一摔。

“那我好心提醒,有没有报酬?”

余笙晃了晃脑袋,反唇相讥道:“我谢谢你全家,再免费赠送屁味棒棒糖!”

她接着翻了个动人的白眼儿,嘬了一口淡如白水的招待茶,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服务员:“这个服务员很风骚,感兴趣的话你可以泡一泡她。”

“小心我抽你!”原野扮出一副大奸大恶的样子来。

“嘿嘿,你终于被我激怒了!要知道,我上学的时候可以算得上整个学校唯一考不上大学的毕业生了!我没有选择复读,令校长跟老师同时舒了口气。升学率和

平均分都被保住了,再也不用担心被我拉低了。”

没有优异成绩做筹码,祝余笙失去了自己选择未来的权利。没多久,便被家人强行流放去欧洲读书。

原野跟安然去机场送她,一番拥抱告别,一番痛哭流涕。

她的目光死死拽住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在心里反复默念着:“你不能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啊原野,你可是我的生命之光!”

当飞机巨大的翅影划破地平线,余笙坐在机舱里,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原野的眉眼,安然的一颦一笑,操场东南角那棵枝叶繁茂的蔷薇树,还有十七岁那晚

霓虹黯淡的游乐场……这一切的一切破碎成一段段希区柯克式或者大卫·芬奇式的蒙太奇,自她的视觉平面一一划过。

她突然觉得鼻头很酸,还有一点点流泪的冲动。于是,她拉下眼罩,将大半张脸牢牢盖住。

从此,前尘旧事,天涯相隔。

 

 

原野自小在西北边镇长大,之后考来这座沿海城市上中学、大学,被生活惯性所裹挟,毕业后执意留了下来,忙理想,忙生存,投身于茫茫人海,继续闯荡。

渐渐地,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发现小镇的人们长着一张张稚拙的笑脸,而大城市过客匆匆,人们内心炙热却一贯挂着高贵的冷漠。

可是记忆中的余笙不一样,她好似生来一副笑口常开的明媚模样,擅长用满心热忱抵御世态炎凉。

独自闯荡,生活的苛责令余笙变得无畏又坚强。可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当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她看着无穷无尽的星空,陷入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

兴许真的如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祝余笙暗暗想着,将手机相册中的照片一张张翻过。

在一个闷热的夏日的夜晚,余笙做了一个遥远的梦。

梦中的他秉持着满身一如往昔的温柔,在街角一丛小叶女贞的旁边,他竟然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余笙没忍住,低低喊了一声—“原野。”

下一秒,画面忽而扭转,安然愤怒的面孔自天外而来。一股强烈的歉疚如同海潮来袭,余笙将原野一把推开,转身冲上马路。在令人眩晕的日光下,在街角夹竹

桃的阴影中,安然的真身出现在了车水马龙深处……

一声惊呼,余笙梦醒。

兴许是冲动作祟,她伸手夺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犹豫再三,最终拨通了那串了然于心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等候音配合着余笙毫不自持的心跳。

很快,电话被接了起来。

“喂?”

“……”

“喂?哪位?请说话。”

“……”纵然万语千言,此时此刻却哽在了喉头。

“余笙?余笙……是你吗?”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余笙提前准备好的措辞被打乱,惊慌之中,她“啪”地将电话挂断。

是我啊,原野,是我,祝余笙。原野……你还好么?

 

 

安然与原野的情感生活想必已步入人生的正轨,而这期间,远在异国他乡的祝余笙也心不在焉地爱上过几个人,他们每一个都像他,却又偏偏都不是他。

他们或多或少具备他的特质,他的幽默,他的稳重,他的忠贞不渝,他的偶尔冷漠……

可是爱到最后,通通不了了之。有的是因为性格不合,有的是因为观念相悖,而更多的时候,是余笙先发制人—“对不起,我突然就不喜欢你了,没有原因。恋

人肯定没法做了,做不做回朋友,随你的意吧。”

久而久之,在大家的心里,祝余笙成了一个纵情欢场、随波逐流的人。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存留于她心底的那份执念与不渝……

 

 

三年之后,余笙大学毕业,联系好工作,回到这座久违的城市。

一下飞机,还没取出托运行李,她便拨通了安然的手机:“我到啦,出来吃饭!”安然很自然地,没有拒绝。

她们约在商圈的一家地中海式餐厅,当然,原野也一道前来。看见余笙的瞬间,他脸上的尴尬稍纵即逝,可他很快整理好思绪,接着走上前来,轻轻拥抱了她。

或许是他的动作太过轻柔,又或者是太久没见,那个浅浅的拥抱,竟然催得她就要落下泪来。

随侍应入座,他们点了酸鱼汤跟海鲜饭。这期间,安然的手机频频亮起,也的确有几个电话打进来。

她迫不及待地避过众人起身去门口接听,留原野在原地点起了烟。

余笙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原野碗里,原野抬头说谢谢,目光明明灭灭。余笙心生疑惑,却不好开口询问。要知道,天各一方多年,漫长的分别使他们之间的感情早

已回不到最初那般亲密无间。

整个晚餐期间,原野与安然全程无交流,看上去熟悉又陌生。余笙只好撑着副僵硬的笑,讲述自己的经历,讲述异国的天气,为满桌难散的窘境打起了圆场。

其间,当原野问起她的情感经历,她也毫不掩饰地如实招来—

“是没心没肺地爱过几回,只有一个时间最长。他家条件不错,为取悦我还给我开了爱心账户。后来他劈腿了,跟我家邻居,一个美越混血,那女孩儿丰乳肥臀

,随意勾勾手指,风骚到月球!”

“分手以后,我可不想感情没了钱还在!我痛定思痛,决定及时行乐,第一步计划就是花光爱心账户里的所有存款!当时我就在想啊,我还没去过沙漠,于是上

半年去了趟摩洛哥,下半年准备去海参崴,明年再去趟美洲跟南极,最好能醉生梦死在圣彼得堡,一头倒入满口斯拉夫腔兔女郎怀中,之前过往的细碎片段就不

要再想起来了,直接洒在波罗的海就好!”

这番话,余笙讲得行云流水,安然神色冷漠,而坐在对面的原野却听得瞠目结舌。

正餐吃完,还没等甜品端上桌,安然便起身,借口离开。而令余笙感到意外的是,坐在她身旁的原野竟然没有过问。

……

周三,余笙从酒吧回到家,已然临近午夜,她却很是意外地接到了原野的电话。他的声音颓废,写尽了倦怠。

余笙小心翼翼地问着:“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不是心情不好?”

原野停顿了一下,像是隔着话筒深深提了一口气。接着,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天好热,想吃冰激凌,现在要是有一支冰激凌就好了。”

余笙又问:“安然呢?”

“不知道。”

不知道?模棱两可的答案,像是搪塞,更饱含着深深的无奈。

明明是三更半夜的无理取闹,可在余笙听来,原野的请求就好比小孩子为了糖果撒娇。

她挂了电话,将零钱统统倒出来,冲下楼,在便利店买了一大包火炬甜筒,接着在路边拦了计程车,一路杀到原野家。

当原野拖着满身丧气拉开房门时,祝余笙二话没说,将冰激凌往他怀里一塞。一阵凉意自手掌传入心底,一种稍纵即逝的错觉令原野生生怔在了原地。

“安然呢?回来了吗?”

“我们分手了。”他声色黯然。

这下,换余笙怔在了原地。

回忆当初,早在那位“小清新牌”台湾学长打马而来的时候,安然跟原野一拍两散的结局便已初现端倪。

她去陪学长参加网球比赛,却跟原野说学姐做校报需要帮助;她周末临时推掉他的约会,只为在学长兼职之后陪他多走上一段路;她甚至买了围裙跟食材,亲自

下厨,为学长准备慰劳便当……

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可每每原野提出质疑,却都被她巧言辩解掉。一直到原野发现她手机中大段大段的暧昧短信,他们爆发了恋爱以来的第一次极度剧烈的争

吵。

原野忍不了背叛与欺骗,愤怒之余摔丢了遥控器电池;安然被逼到词穷语匮,一抬手,摔碎了三只茶杯。

战火一旦拉开便很难结束。五次三番的争吵,令彼此山穷水尽、疲惫不堪。可每每说到分开,安然却又苦苦哀求原野留下来……

 

 

在沙发上对坐良久,原野也没询问余笙乐不乐意,走进书房,径自拿出笔记本跟录音笔。

他将本子递给她,红着眼,温柔发令:“我来说,你来记!”

安然手足无措,只好茫然地点了点头。

没多久,薄薄的笔记本便被她的“祝式狗爬体”写满,她又拿过录音笔,手忙脚乱地摁下了开机键。

他道尽了与安然之间的甜蜜过往,就连互相喂饭的细节都没有放过。可这在余笙听来,如同芒刺扎心。

经过好几次回旋式叙述之后,原野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收集分手证据?”余笙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算。不过我还会再找你的!”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送她出家门。余笙透过自己的头皮,感受到他的手大而温暖,几乎能够融化她所有的脑细胞。

“照顾好自己。”她轻声说道。

而祝余笙没有想到的是,她前脚出门,原野后脚便毅然决然地将本子跟录音笔扔进了垃圾桶。

送走余笙的原野,颓然拉开一罐啤酒,就着黑漆漆的夜空,坐在高高的窗台上。

兴许是情势所迫,原野突然间顿悟,原来有一些从始至终被认为坚不可摧的事物,也会在某个寂静的时刻轰然倒塌。曾经的收获、曾经的付出,记忆竟毫无怜悯

地将它们全部扫除,所有的反抗统统被宣告无效,残存一个冰冷的事实—万念俱灰。

整晚的焦躁难耐,令他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从床上跳下来,他从冰箱拿出一支火炬甜筒,剥掉塑料包装,露出冰山般的奶油雪峰。

一口气吃掉三支,普普通通的冰激凌,却被原野吃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触。不知不觉中,祝余笙笑嘻嘻的面孔浮现在黑暗深处。兴许是甜筒吃了太多

,他周身一颤……

 

 

两个多小时之后,原野从机场归来,抱着一捆花回到家。祝余笙抱着他哭了很久,说他已经好几年没给她买过花了。

在一起的这些年,他们一同体味过甜蜜,也误闯过太多困境,感情可谓不深不浅。然而,一旦生活开始顺风顺水,激情跟誓言也就难免归于平淡。

若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你不会觉得它形如白驹。反倒是站在某个时间的节点,因为某个事件的发生,令你不得不回头去看的时候,朋友的离开,亲人的撒手

人寰……蓦然回首,这才发觉岁月忽已老。

余笙将一碗绿豆汤递给他,刻意回避着他的眼神,也回避着与安然有关的一切话题。在原野近乎完美的侧影中,她突然想笑,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像一只善于

掩耳盗铃的鸵鸟!

原野喝完汤,将碗筷放回厨房。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书房加班,而是扶住余笙的双肩,拉她坐到沙发上。在她惴惴不安的揣测之中,原野轻轻开口。他解释说

,分分合合,兜兜转转,安然终于跟那个台湾学长分开了。她说他太善于伪装,一直说自己是豪门,其实不过是宜兰周围的一户普通农家。他们都已经订了婚,

终了,却落得不欢而散的惨痛下场。

“所以呢?”余笙目光惴惴,不敢看向他的眼。

“所以?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你经历的事情越多,眼界越是开阔,便越会对这世界多一点宽容。”

余笙不清楚原野此话的意图,也不知道该随声附和些什么。她沉默着,将鲜花一枝枝插入花瓶。与此同时,心里默默念:“原野啊原野,如果我真的喜欢你,能

否将你永远留在生命里?”

不知不觉间,原本坐在沙发一端看报的原野出现在了她的背后—

“老婆,纪念日快乐。愿你永远年轻,永不迷失方向。”他轻轻说着,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

像是霎那间意识到了什么,一声惊呼,余笙转过身,却恰好被他拦住了腰,接着又被温热的吻堵住了嘴……

良久,余笙将款款目光自原野脸庞移开,她心满意足地仰起脑袋—

此夜盛夏,星辰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