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电影是《红灯记》,许明明看了无数遍,所以,她嗑瓜子嗑得比看电影起劲。她的眼睛不老实,左右到处瞟,她是在找林立夏。她想着待电影完了,就快步走到他的前面去,他肯定会叫住她,要求与她同行,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她会屈尊将贵地假装很荣幸,跟他笑眯眯地说些有的没的。她自觉今日说的话有些重,想要挽回一点局面。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在乎林立夏,她第一眼见到这个穿海魂衫的少年便觉得可亲,因为上海的知情都流行穿海魂衫,见到他,好像又见到以往的伙伴们。电影到一半,许明明摸索着去上厕所,才发现林立夏坐在最后一排,和旁边的女知青聊得正酣,她突然觉得再没有必要去找他。他也许根本就不在乎那几句重话。回去的路上,刚巧林立夏与她走的同一条路,她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也没叫她,她佯装回头找人,他只顾着和同伴说话,看也没看她一眼。她从包里摸出最后一颗瓜子,送到嘴里嗑得一声响,把瓜子壳“呸”地吐到地上,林立夏手抄在裤包里,就走到她的前边去了。
林立夏再也没来找过许明明,许明明渐渐地就把他给忘了。有一天她上山去砍柴,不小心碰到了漆树,没一天的工夫脸肿得跟馒头一样,好多天也没有消下去。北京来了个摄影师,要拍知青的生活,见到她,拍手叫好,举起相机就不肯放下,说:“这个好,别人一看你脸这么胖,就知道知青的生活水平不错。”她拗不过他,让他拍了几张,他答应多洗一份给她的母亲寄去,她母亲收到照片,到处给人看,说:“组织真有远见,把她分配去了那里,还挺适合,人都胖了一大圈。”殊不知,许明明过敏得越发厉害,已经开始痒痛起来,忍不住去挠,一挠就红,整张脸像炸开了花,她气得捂着被子哭了一下午,不去劳动,工分也不挣了。
有人敲她的房门,她有气无力地问:“谁?”外面的人说:“我带了瓶药来,涂到脸上,一天两次,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许明明掀起衣角抹了抹眼泪,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林立夏,林立夏说:“以前我也过敏过,擦擦药就好了,没事的。”许明明感激地看着林立夏,说:“不是说,村里没有这药了吗?”林立夏说:“那还不简单,别的村有啊。”许明明突然想起昨天林立夏旷了一天工,人把他寻遍了也没寻着,书记气急了,扣了他不少的工分。原来他是给她买药去了,她隐约觉得事情是这样的——那得走多远的路?林立夏把一个软皮的药膏递给她,又从绿色的帆布挎包里摸出了一包棉花,说:“给你,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记住别晒太阳,也别吃生辣的东西,再痒也别去挠。”许明明重重地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林立夏的背影,想,还是再等等吧。至于等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严振良告发林立夏把手抄本的《牛虻》夹在《毛主席语录》里面看,林立夏打死也不承认。严振良把所有的知青都召集到公社书记的秘室门口,想让大伙一起来批斗他,他不无得意地说:“这家伙都被我抓了个现形,看他还有什么好赖的。”书记摸出一根烟点上,在青蓝色的烟雾中虚起眼睛看他,说:“什么时候的事啊?”严振良说:“我中午经过他们田里,他就坐在那里看,看得可用心了,以前政治活动,叫他学习《毛主席语录》,也不见他这么用心,还和其他人打扑克牌,劝他他还强词夺理地说他在进行脑力劳动。”
书记忍着笑看了一眼林立夏,林立夏坐在一根长板凳上晃着头,腿伸得长长的,叠着脚抖个不停,严振良指着他说:“你们看他现在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可以知道他看那种书的可能性有多大,中毒有多深。”书记清清喉咙,装成很正经的样子,说:“那么,你有证据么?什么事情,都要讲个证据。”严振良摊摊手,说:“我差一点就抢到手了,他死抓着不放,还踹了我一脚,你看,我衣服上还有脚印。”林立夏嗤笑一声,站起来整理了下袖口,说:“既然证据都没有,还有什么好说的。”严振良两根指头掂起衣服来,说:“这不就是证据?你们来比比脚印不就好了?”书记抽烟抽到烟屁股,才在鞋底刮熄,说:“既然没有证据,那就没什么好多会说的,会散了吧。”
坐在周围的知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有要走的意思,林立夏把手抄在裤包里,吹着口哨,脚步轻快,走时眼波流转,俏皮地抛给一个女知青,女知青摸着两根搭在胸前的辫子媚笑一团,明知这只是一来一往的玩笑,被许明明给看见了,心里还是极难受。
严振良气得跳脚,指着书记说:“你偏袒他。”书记瞪着他,说:“胡说,我谁也也不偏袒。”说完他意识到什么,冷着脸怒对他,说,“说到偏袒,你也好意思,你有几天没上工了?”严振良一时语塞,咽了口水,支支吾吾地说:“你说的是两码事。我的是作风问题,他的是政治问题,他的问题可比我的大多啦,大到天上去啦。”书记披上一件军绿色的外套,从鼻子里“哼” 了一声,说:“你的那些花花肠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是好自为之吧。”严振良脸一阵红一阵白,所有知青都捂着嘴看他笑话。他的双手夸张地往外一推,说:“书记都说散了,你们还不走,净喜欢看热闹。”
许明明留纸条给林立夏,约他清晨到西山上的那片小树林见。林立夏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并不见脏的头发,又认真地用水冲了好几遍。他神清气爽地去赴约,人见到他就问:“这么精神,去吃肉呢?”林立夏打着哈哈,笑嘻嘻地说:“哪能,狼多肉少,轮不到我。”他来到约会地点,见许明明已经在那里等他,他一看表,时间刚刚好,她的眉毛上结出了些露气,说明她到了有一会儿了,她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他对她出人意料的行为感到由衷地感激,她要是对他有那么一点好,他就觉得感激,好像她是在施舍给他的好,他何德何能去消受。他温柔地看着她,说:“找我这么急,出了什么事?”许明明忸怩着不好意思说,一直用脚尖去钻泥土,林立夏说:“说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许明明转过身去,拿背对着他,头缓缓地低下去,“独茅根”搭在一边肩上,看上去倒有几分的羞涩,忍不住在心里临摹它。她说:“其实,是有那么一件事情。”
“你说。”
“听人说,你有好多的书。”
林立夏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是想向他借书。当然不是“毛选”之类的。他说:“是的,你想看哪一本,我借给你。”许明明抬起头来,回过一些脸,说:“哦,我前两日,把《毛泽东选集》给弄丢了,你能借我看看吗?”林立夏一手抱胸,—手摸着下巴上刺手的胡楂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那还不简单。” “那还不简单”,那是他的口头禅,再困难的事情,在他看都稀松平常,总有解决的办法。“只是,”他又说,“你还要不要《安娜.卡列尼娜》,或是其他的,这样的书我有一堆,说不定你会喜欢。”许明明回过身子来,把食指压在他的唇上,警惕地看看四周,说:“嘘,你小声点。”林立夏拿下她的手,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是被人发现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许明明问:“为什么?”林立夏说:“因为我冥顽不灵。”许明明没有注意到,他一直握着她的手。
林立夏把书借给她,她把它藏在枕头套里,夜里才敢拿出来看。看的速度很快,怕夜长梦多,两三天就一本,没多久,林立夏的书就被她看完了。书一看完,许明明就感到空虚起来,整天对着大片的麦田做白日梦,偶尔想起“安娜”或是“亚瑟”,会大把大把地掉眼泪,别人问她怎么了,她却越发地哭得厉害。她被陷在广袤的孤独之中。只有林立夏可以理解地。林立夏说:“过几日,我再跟别人换几本来。”许明明满心期待,毎天上工,总是可以经过他的田里,像是在等远方来的信。
终于有一日,林立夏不负所望,带来一本手抄本的小说,名叫《满山野花香的年代》,许明明没听说过这本书,问:“谁写的?”林立夏说:“一个不知名的作家,刚跟向阳村的小李换的,我还没来得及看就给你带来了,知道你急着呢。”许明明接过书, 把书摁在心口,说:“我—定快些看完。”林立夏连忙摆手说:“不急,慢慢看,漫漫看。”但许明明没一天就看完了,把书还回来的时候,抱怨这小说写得乱七八糟,并用红笔圈出了好几个错别字。她说:“这作者水平也太次了吧,和托尔斯泰比起来,实在是拙劣。”林立夏尴尬地笑道:“也许是个新人,我们得给他机会。”许明明赞同他的说法,离开时不忘嘱咐他下次再换几本来。
许明明后来从林立夏那里读到了《河边树》《我的父亲叫马由》《天堂没有出口》《最后的爱》,等等。她发现每本书都是不同的作家,却是同一种风格。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样。她实在不知道是谁在模仿谁的作品。她和林立夏讨论过,这些小说的作者会不会是一个人。林立夏思考了会儿,郑重其事地说:“我也发现了,完全有这个可能,他用不同的名字发表作品,也许是想不引起谁的注意。”许明明歪着头想了想,说:“有道理。”
许明明去赶集,正巧碰到了向阳村的小李,她向他狂奔而去,想问问他是否对那些小说的作者略知一二。她把小李拉到一边,问:“你换给林立夏的那些小说,是从哪里来的?”小李先是一楞,
然后一拍大腿,说:“好小子,原来那都是写给你的呀。”许明明没明白,问:“什么写给我的?”小李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凑近许明明用手掩着耳朵说:“那些小说,都是林立夏自个儿写的,老让我帮他想内容呢,我哪想得出什么来,把我整得好苦。”许明明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问:“他写来干吗?”小李一副很无语的表情,叉着腰说:“你别仗着人长得漂亮就这么不识趣,他还不都是为了让你开心,书就那么几本,一早被你看完了。”许明明的脸上迅速闪过一抹笑,转身离开时把手甩得很大。她是打心底里感到快活。
她推开林立夏寝室的门,他与另一个男生住一间房,那男生这会儿不在,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像是个日夜操劳忧国优民的领导干部,每写几个字,就顿一顿,略微抬起下巴来想一想。许明明站在他的身后,不忍心打扰他,就站了老半天。 林立夏写不下去,把笔往桌上一甩,双手撑在脑后,呻吟了声:“要死人啦。”他仰起头来,见许明明倒立在眼前,立即蹦起来,说:“你怎么来了?”许明明背着手,低低一笑,说:“我来看你写得怎么样了?”
“你都知道了?”
许明明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情?”林立夏羞红了脸,嘀咕道,“肯定是小李出卖了我。”
“不,”许明明把“独茅根”搭到胸前来,把玩着它的尾巴,说,“我一早就知道了。不拆穿你,只是因为,还想继续看下去。”
“有什么好看的。”林立夏转过身子,把本子一合,显得有些生气,说,“你一早该拆穿我,不然今日也不会闹笑话给你看了。”
许明明走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他,说:“放心,我喜欢迷人的把戏。”她想,还等什么,就是他了。
许明明和林立夏去登记结婚,队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许明明那么美,林立夏那么痞,怎么他们俩结合在一起来。有人就站出来说了,美女怕朽夫,这句话可真不假。说完他跳上一个髙台,振臂一呼:“兄弟们,我们要向林立夏同志学习,学习他不要脸不要皮的精神,争取到更多的女同志。”台下的人纷纷鼓掌,为他喝彩。公社书记阴着脸走过来,指着他说:“你小子给我下来,造反了你。”
许明明的父母从上海给她寄来了腌腊猪头肉、香肠、粉条、木耳、红枣等食品,供她和林立夏请客用。许明明要他们也来参加婚礼,毕竟他们只有她这—个女儿,错过了,将是人生中无法弥补的遗憾。他们却以路途太远、耗时太多、单位批不了那么长的假为由推脱了。许明明知道,她的父母虽寄来了如此丰盛的食物,其实心里还是无法接受林立夏,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是上海人。上海人的心思,外面的人总捉摸不准,他们觉得最要命的事情,其实别人根本不然。比如林立夏从来没有想过去上海,混个上海户口什么的,纯粹只是打心眼里爱着许明明。婚宴那天,因为许明明的父母没有到场,总觉得缺少正式感。
第15章
苏九久跟颜子乐回了家,颜太太抹着眼泪迎出门来,搂着苏九久说:“我可把你盼回来了。”她抱过未宛,亲个没完,颜先生拉开她说:“该我了该我了。”颜先生用手捧起未宛的脸,端详了半天,说:“是她,一点也沒变。”未宛也不反抗,任他们摆布,只是用别在衣服上的手绢去擦脸,好像嫌脏一样,把全家都逗乐了。颜太太握住苏九久的手,谆切地说:“两个人,要维持一段婚姻,就像唐僧上西天取经,也是要经历好多的磨难,才能最终走完这辈子。吵架、闹别扭,甚至打架,有时候火气一上来。都在所难免,但就是不能离家出走,一走,两个人就变成一个人。就像一双筷子只剩一支,使不动,家自然也就散了。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就给我说,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啊?”颜子乐搂住苏九久的肩膀,凑到苏九久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苏九久低下头“嗯” 了一声,她想,这才算是正式地进了他们家的门,因为颜子乐说:“一切都重新开始,好不好?”
晚上,苏九久把孩子安顿睡下了,和颜子乐的父母互通了晚安,回到房间,有些不知所措。她太久没有跟颜子乐睡到一起。突然有种莫名的尴尬,或是陌生。她收拾带回的行李箱,当初她也是带着这么一只箱子来到颜子乐家,两年过去了,东西一样没多,心是空落落的。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挂进衣柜,皱了的角她用手扯住两边试图把它拉平;她把未宛的奶瓶反复地洗洗烫烫;她打电话给亲朋好友说回来了,把别人说得—把鼻涕一把泪,就是无法把漫长的夜打发过去。
颜子乐侧躺在床上翻一本杂志,偶尔瞟她一眼,看她没完没了地忙什么,他说:“苏九久。”苏九久应声回过头来,说:“怎么了?”他拍拍床说:“过来,睡觉。”苏九久为难地说:“我不能睡太死,未宛夜里要找我。”颜子乐说:“妈妈会把她照顾我的,她照顾人有一手,特别是小孩。”苏九久知道再也逃避不了,走过去把台灯关掉,躺到颜子乐的身边,颜子乐说:“把灯打开。”苏九久又把台灯打开,说:“不是说睡了吗?”颜子乐说:“我还没有把杂志放回去。”苏九久帮他把杂志放回书柜,颜子乐总喜欢一切整齐有序的样子。他满意地看着她,说:“好吧,一切的障碍都扫清了。今天,算不算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苏九久咬着嘴唇,面带孩子般倔犟的神情,说:“不,今天不,请等我重新爱上你才可以。”
其实她一直都是爱着他的。她从来没有改变过对他的爱。只是还没有缓过来。她的身子与心不相干。身子太久没有接受他的温存,开始排斥起他来,就如眼睛从亮处突然转入暗处会有短暂的不适,这种不适并不受她的主观控制。她对他说:“要有耐心,我会爱上你的。”颜子乐一日复—日地等待,与苏九久的角色发生对调,他不得不承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与她肩并肩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大方地跟她讲以往的情事,就好像是在讲另外一个人的事情。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脱胎换骨。苏九久一如既往地安静,收起了原先难以定义的笑,恢复到最初恬淡的神态,一边听他说,一边把手伸进他的胳膊弯里。一切都是她想要的样子。
不久之后,苏九久的身子又再一次接受了他。
许明明与林立夏很快便有了孩子。孩子一岁那年,上海的化工厂招工,名额只有一个。许明明太想回上海,她做梦都想回上海,她听了她妈妈的主意,对林立夏说:“我们假离婚好不好?等我回去稳定下来了,就回来接你和孩子。”林立夏看着她,裹了一根叶子烟,说:“好。”她说什么,都是好的。
林立夏的家里没什么门路,知青陆陆续续走了一半,他还留在那里。其实他是在等许明明。她走之前的那个夜晚,抱着他哭了一夜,把他的心都哭碎了。林立夏想她一定会回来的。每天都到邮局门口去盼信,人见了他就问:“有信没?”林立夏抱着孩子,从邮局里跨出来,笑得大度,说:“前几日通了电话,还说信一早就寄出来了,里面有介绍信和证明,结果你看寄了老半天也没寄到,只怪中国实在太大了。”其实她从很早以前就没有再和他通电话了。他没有她的一点消息,甚至不知道她在回城的半年后和化工厂的副厂长结了婚。
林立夏只有一张同许明明的照片,那是结婚那天他们花了一块钱到镇上的相馆里拍的。照片上的许明明依然梳着一只冲天的“独茅根”,长长的尾巴搭在肩上,对着镜头羞泄地笑。林立夏把照片压在书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没事就去瞅两眼,好像生怕许明明会从照片上飞走,留下他一人戴着新郎的胸花徙然神伤。他想,什么都留不住,也要把照片留住。万一以后把她的容颜忘了,走在街上碰见,不就认不出来了。他把那张照片看得很宝贝。所以,也就不难理解,起大火的那天夜里,他为了救回那张照片而丢了性命。
火是严振良放的。他一早就想放这么一把火,他再也不要在这鬼地方待了,一分钟也不要。他促狭地想,干脆一把火把房子烧了,没地方住,还能不让他回去?火起先并不大,只是风来了,往北呼呼一吹,火势一倒,迅速蹿到了其他四十间草房上,草房是半年前新搭的,这个村所有没希望回城的知靑都搬进了这里,以为就此安了个家,但转眼间,这草堆一样的家就只剩几铲子呛人的烟灰。公社书记望着熊熊大火,感叹道:“当年的七百里连营,刘备不吃败仗才怪了。”林立夏让女知靑帮他抱着孩子,往身上淋了一桶水,冲进去的那一刻,回头担心地看了一眼孩子,孩子不哭不闹,也是定定望着他,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突然想,几十年后,当他的孩子明白过来,他会在他的墓碑上写这么一句话——我的父亲林立夏,一生中最伟大的事情,就是爱过我的母亲。他想着这句话,纵身火海之中,寻着许明明炽热的双眼,那双眼实在太灼人,把他—并化为—团如烈日般的光。
他进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回不来了,立刻抓住一个老农的手,说:“带我走,好不好,我当你的儿子?”他那么小就知道,他得有—个坚实的依靠。那老农与他父亲是老相识,经常给他糖吃,还把他背在背蔸去看过—场电影。他捧起孩子哭花的脸,起了恻隐之心,跑去找公社书记商量,说:“反正我也没钱娶老婆,不如捡个儿子,算是上天看我可怜给我的补偿。”书记巴不得有人来认领了这孩子,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多么善良的人啊,多么无私的人啊,多么可敬的人啊!”老农从来没有被这么丰富而伟大的词赞美过,更是激动,拍拍胸脯说:“你放心,我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养,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他一口饭吃,绝不亏待他。”
后来许子夏老是回忆起小时候,同那老农在—起的日子,虽然不长,但却是最快乐的日子。老农照着城里的玩具样式,为他用木头削的那把手枪,他到现在还留着。走到哪里拿到哪里,他觉得,那才是他生命里最本质的东西。每一年他都会回农村去看那老农,在老农的坟前上一炷香,人人见了他,都会夸他是个不忘本的好孩子。他时常想,若不是当年老农突然患了重病,不得不把他送回他母亲身边,那么,他现在是否会是一个乡下人,在太阳下穿着红色背心辛勤地劳作,跟同村的青年一起进城打工,拼命攒够钱只为娶一个被晒得黑黑的丰乳肥臀的乡下女子回家超生一堆孩子,为他们取名为大狗、二狗、小黑、小白什么的。他再不敢往下想,怕自己会为此而着迷。他实在是向往那样干净质朴的生活。
第16章
许子夏与母亲生活在一起,莫名地多出一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哥哥。他叫他小哥哥。小哥哥在他看来很漂亮,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人儿,皮肤像光滑的白瓷,这在乡下是没有的。其实城里都是这样细皮嫩肉的孩子,只是小哥哥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从此就再也抹不去那美好的印象。小哥哥在较长的一段岁月里都无法接受这位从天而降的“弟弟”。他嫌他皮肤太黑,会弄脏了自己。他若是稍稍靠近他,他就会跑得远远的,说他的邋遢会传染, 其实他已经很用心地洗干净了身体。只是那长年累月在田野间奔跑出的黑,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消掉的。有一天他问自己的母亲:“怎么才会变得象小哥哥那样白?”他母亲说:“别晒太阳呗。”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晒过太阳。有太阳的时候,他总在屋里窝着,果真越窝越白,涂上鼻子眼睛,站在墙面前,可以和墙连成一片。
小哥哥问母亲:“弟弟快要死了么?他一点血色也没有。”母亲这才发现了许子夏的白是病态的白,她说:“子夏,你应该到太阳底下走走,你天天待在屋里,一身的湿气。”许子夏跟没听见一样,抱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又坐的是阴凉处,阳光被一棵院子外伸进枝干的梧桐树给遮了去,只投下些细细的斑驳的光彩在他的脸上跃动。
小哥哥也在院子里,这院子是父亲刚买下来的,本来是停车位,他母亲擅自把车位划大几个圈,用红砖把三面围起来改作小花园。他想着在院子里栽点什么好。他见许子夏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走过去一把抄过他手中的书,翻过面来一看,是陈寿的《三国志》,惊诧道:“你看的是文言文?”许子夏站起来,不敢跟小哥哥要书,只是乖乖地站着,不发一语,听候发落般。小哥哥把书翻了几页,问:“你喜欢里面的哪个人物?”许子夏脱口而出:“孙权。”小哥哥撇着嘴说:“不好不好。”许子夏问:“你哥哥觉得哪个好?”小哥哥把书丢到他的胸上,说:“曹操不错。”许子夏接住书,问:“他?他哪里好?”小哥哥凑近他,耳语道:“老婆多呗。”说完,扬长而去,许子夏把手里的书攥得紧紧的,知道又被小哥哥捉弄了。
许子夏总是被小哥哥捉弄。他以为小哥哥是看不起他。所以当他从学校出来,被—群社会青年围起来刮钱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小哥哥回来帮他。那群社会青年总是挽着袖子蹲在学校门口抽烟,头发染得焦黄,手臂上露着廉价的刺青,手艺恶劣,乍一眼分不出那图案,只当是一坨瘀青。他们见低年级单个出来的学生,就把他从后面夹住,带到一条小巷里搜他们的钱。许子夏只有两块钱,他也记不得放在什么地方,说:“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放在哪里了。”那群社会青年以为他是在挑衅,走上去就给了他一耳光,说:“你小子不老实。”
许子夏被他们抵在墙上,一点反招的余地都没有。幸好小哥哥来了,小哥哥和他的哥们儿抡起棍子就朝他们打,他们捂住被打过的地方,跪地哇哇求饶,小哥哥一条腿跨在石台阶上,一手抄在裤兜里,单肩挎着黑色的书包,弯下腰用一张纸巾去擦白色球鞋的边,说话的语气懒懒的,他说:“你看好了,他也是你们敢抢的么?”那群人说:“大哥,怪我们瞎了眼,以后再不不敢抢他了。”小哥哥看了许子夏一眼,许子夏看出那—眼里饱含着疼爱,为了这一眼,他竟觉得挨了他们一耳光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