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拿身份证的时候我看见了。”
锦绣涨红了脸,抠着手指,认错道:“是的,我是二月出生的。上回骗你,只是因为想见你。对不起。”
“什么?二月出生的?”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这么说,我这一趟白回来啰?”他站直了身子,喃喃自语道,“原来你骗了我这样多的事情,女人的心机真可怕。”
“什么‘这样多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而已,而且又不是什么样原则性的问题,怎么可以那样说我呢?”
梁景成点点头,伸手去拿锦绣的手提包。锦绣屏着气,好像是要接受他的检阅,一动就会露出破绽。难道就因为这个事情他要跟她生气?那未免也太小气了。骗他,还不是因为喜欢他,他不会连这个都不懂。他拿出她的钱包,打开,变戏法似的抽出一张一寸照片,是他的。他把照片对着她,好像是找到了她的犯罪证据,并且是人赃并获。他严厉地说:“那这件事情呢?算不算是骗了我?其实我刚才看见的是这个,没想到,一问还问出了其他的问题,指不定再问下去,你连名字都是假的。”锦绣简直忘记了还有这张照片。自从他们在一起以后,她就把这张照片从床头撕下来随身带。是要随时记得起他的模样。时间久了,难免会淡忘,有时候忘得把眉毛鼻子嘴凑起来是一张别人的脸,再打乱了重来,又成了一张跑焦的照片,只剩下周围的风景是清晰的。她捂住嘴,讪笑道:“哎呀,原来在这里呀,我还一直没找到,害你多交了一张。”她很夸张地摆摆头,还在抵赖,“我真是太糊涂了,该死。”梁景成捏了一把她的脸,说:“你真是死了的鸭子嘴硬。”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一只手搂着她的背,一只手圈着她的脖子,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撒娇般地说:“我就是特别想抱抱你。”说得她心里酸酸的。她慢慢伸出手,沿着他的脊梁来回抚摸,说:“我也是。想你得很。”
那时他们好像是真的很相爱。说给别人听,无不夸他们的感情好。口口相传,他们的事情也成了一段佳话,人人都拿来做榜样,当正面教材来教育好些用情不专的人。
她渐渐也对这段感情产生了信心,一度以为他们可以这样走下去,到他回来,也还能这样走下去。直到后来她发现他不对劲,总不肯跟她谈未来。好像他的未来已经计划好了,里面没有她。她觉得意外,难道他真的只是跟她玩一玩?他又不是不晓得她玩不起。她曾旁敲侧击地对他说过她的爱情观,她觉得“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要流氓”,他当时也赞同,只是没有发表意见。她试探地问过他,等他回来,他们就结婚好不好?他找借口说:“工作都没定下来,怎么会想到结婚上面去。”他是连哄都不愿意哄一下她。哪怕只是许一个愿在那里也好。不然连等下去的理由都没有,她又不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她的爱还没有那么伟大。她为此同他生闷气,好几天不接他的电话。她不接,他就一直打,打到他犯了旧病,她才原谅他。想,这人是拿着命来爱我。说说,又觉得他不那么坏。再作孽,也都不那么坏了。
如锦绣这般的女人,最容易宽寡别人。在淘宝上买的东西不如意,也从来不打差评。总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事情,同别人合着伙来骗自己,觉得这样换来了别人对自己的尊重,还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对亲人、对爱人,与其说是谦让,不如说是谦卑,生怕被人在背后讲坏话,是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当然这样活得也更累,有苦说不出。她同梁景成分手的事情,也自然没同别人讲。一个人去到河边,抽了三包烟。她以前从来不抽烟,只是突然路过一个烟摊,想试试。有人来搭讪,以为她是小姐,问:“小妞,卖么?”她白那人一眼,吼道:“卖你妹啊!”她手上夹着烟,仰着下巴,放窄了眼皮望着河面,细细回想梁景成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像针扎进她的心里,扎出无数个小孔来,血不住地往外冒,就是结不了疤。梁景成对她说:“其实,有些事情我骗了你。”他坐在床边,拿着手机,像是刚接过什么人的电话。她用一张毛巾擦自己刚洗过的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
“哦,什么事情?”
“其实。”他望向她,怯怯地说,“我在墨尔本还有一个女朋友。”风在他的背后,把白色的落地窗帘吹起来,屋外的紫色小花朵忽闪忽闪,像不停想往里探的小孩童的脸。后来她每每一想到他,就是想到这一幕。“去墨尔本之前我们就在一起了。在一起好多年了。她现在知道了我们的事情,闹着要自杀。”他说,“可是我不能伤害她。”
“哦,还有这种事情?”忽然间,好像所有的迷雾都解开了。怪不得他硬是不给她他在那边的电话号码;怪不得每天都是上午十点左右电话她;(只有那时那个女生才不在他身边?)怪不得他每次回来看她,总怕被人看见。怪不得怪不得,现在想来全是破绽,怎么一直没有发现?还是说故意不去发现,怕深入地探寻下去会失去他?她镇定地问:“还有呢?还有没有别的事情骗了我?”
“没有了。怎么,你不意外?”他好像比她还诧异。难道以为她会哭?
“唔,是有些意外。”她走过来,脱下睡衣,开始一件一件地穿衣服。先是胸罩,咦?怎么突然小了?老是扣不上。然后是乔琪纱的连衣裙,到头那里就被卡住,褪不下去,也拉不下来。最后穿上棕色的丁字单鞋,也觉得有些打脚。怎么什么都不对?哪里出了错?她疑心着,拿起手提包,径直走出房间。梁景成追上来,拉着她的手臂,问:“你去哪里?”
“出去走走,等会儿就回来。”
“我不相信你还会回来。”他哀求道,“你留下,跟我讲讲,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以为你已经决定好了。”她漠然地看他,“你不能伤害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她不知你。真的,哪一点都不如你。我和你在一起之后,才发现我一点也不爱她,当初和她在一起,只是因为她感动了我,她送我限量版的带明星签名的球衣,她托人从日本带回全套《多啦A梦》的原版漫画,她解决了我爸爸工伤赔偿和养老金的问题,最重要的是,连我去墨尔本留学的费用,都是她帮我出的。可是,你知道,感动产生不了爱情。那仅仅只是感激而已。”
锦绣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甩开他的手,诘问道:“我的天,你是小白脸么?”他像被人掌掴,整张脸都憋着劲,愤怒地看着她,说:“是哪一条法律规定,两个人在一起,只能是女人用男人的钱?就像哪一条法律规定,两个人在一起,只能是男人和女人!”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干笑两声,转身就走。
他倒是也没追上来。还是气着。不知道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她只觉得好笑。爱了好些年,白爱了么?
她疾步走,老走不成直线,撞到路人身上,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梁景成打电话过来,她一直不接,是要气出他的病来才好。他死了都不解气。后来他发来好几条短信,长长的字,是排成队的黑黑的小蝌蚪,游进她的心里,慢慢长大,变成一只一只小青蛙,喉咙一收一收地叫着,闹得她心神不宁。
“锦绣,我是真的爱你。老早就开始爱你。只是我不说。那次送你回宿舍,问你要了电话,回家我就想打给你,想想又觉得这样不对,无论是对我的女朋友,还是对你,都不对。后来你写明信片给我,我一直没回你,怕管不住自己,要同你私奔。你这样的女人,仿佛是南迁的鸟,随时都有远走高飞的可能,总叫人有些神往。再后来在走廊里遇见你,我突然明白有些事情上天注定了的,与其作无谓的抵抗,倒不如乖乖地束手就擒,说不定命运还能善待你,看在我们真心相爱的分儿上。”第一条短信在此完。
“但命运从来不会善待坏人。我就是坏人。我既想要你的爱,又想要她的钱。我很直接是不是?我只是想用她的钱来满足你,这样也不对是不是?反正我做什么都已经是错,还解释什么呢?把错都推到你的身上,更叫你看不起了。”第二条短信在此完。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反省了一下,又发过来一条,证据已经软了下来,似乎在求她:“锦绣,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会把这件事情解决好,等我。”
她木愣愣的,把手机放回包里。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着自己的脚发呆。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回学校。她想,好吧,再给他一点时间。看在他们相爱的分上,再给他一点时间。
她在等待结果的日子里度日如年,以泪洗面。怕被同学看见,请病假回家休息。她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不晓得她出了什么事,眼睛总是肿肿的,还撒谎说是眼线画花了。问她是不是同梁景成闹了别扭,她也不说。她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不晓得是不是被判了死刑。过了好些天,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他接起来,好像有些意外,她居然会来找他。他似乎把他之前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那不过是他动情时的诳语,哪里能去相信?!就她傻。她冷笑一声,挂掉电话,“吧”的一声,好像是关电视的声音,一瞬间屏幕里的画面全没了,她的故事在这里也就结束了。
那天挂掉电话,她去到河边,抽了三包烟,一根接一根,手指一空就好像会失去什么东西。她发短信给苏九久,说:“他哮喘犯了,死翘翘了。”苏九久回过来:“啊?就这么挂了。”
她想,只有他死了,她才继续精彩地活。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是么?


第9章 第二场 给苏九久的一枝玫瑰
成熟的人可以为了高尚的事业而卑微地活着。
——塞林格
颜子乐的弟弟从大凉山支教回来了。他叫许子夏。
苏九久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帮忙张罗他回去城后的工作问题。颜子乐两个星期没有回家,说是去兰州出差,却把车也开走了。她只得坐公交去一位大学校长的家,那校长是她的远房亲戚,已经远到寻不着最初的干系,曲里拐弯地隔了好几代,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没见过一次。她厚着脸皮提着上好的普洱茶去拜访他,普洱茶是她专门托云南的朋友寄过来的,因她祖上有人曾是有名的茶商,故对茶也略懂一二,能泡得一手好茶,她忍着下腹的坠胀感给校长一家表演茶艺:一温壶,二注茶,三刮沫,四注汤,五点茶,六闻香,七品饮,每一道工序经过漫长时光的雕琢都变得妙不可言,连同她灵巧的手指也像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校长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从面记住了她的名字及所托之事,翌日便给许了夏安排了个助理的工作,合同一签就是四年。
许子夏嘴上没说什么,闷不吭声地用手轻轻转动腕上的表,心里对苏九久却是徒然增添了几分敬意。她脱下呢子大衣,坐到许子夏旁边,身体里的热气从毛衣的领口往外冒,因皮肤白,整个人都像一块蒸熟了的发糕,闻着香喷喷的,捧手心里软软又暖暖的。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块手绢,手绢的一角上绣着一朵水红色的玫瑰,他把手绢递给她,她也不接,推了一把,说:“不用,我好几天没洗头,该把你这么漂亮的手绢给弄脏了。”许子夏没动,执意要她收下,她看了坐在小板凳上剥花生的婆婆一眼,语气里半是责怪半是亲昵地说:“好,你看子夏这倔劲。”许子夏干脆把手绢往她手上一塞,径自走开了。
婆婆手上剥着花生,老花眼镜一路滑得快到鼻尖上,半仰着脸来看苏九久,眼睛一半在框里,一半在框外,便把表情也遮去了一半,她说:“你倒是什么都好。”后半句话没说出来,苏九久大抵地能猜出,“怎么就是让颜子乐不满意?”苏九久搭讪着笑笑,转眼望见许子夏站在院子里抽烟,那背影与颜子乐如出一辙,只是肩膀更加宽厚,哪怕穿着针织套头衫,松松垮垮的,迎着阳光也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身体蜿蜒曲折的轮廓。她虚眯着眼,盯得入了神,许子夏转回身子来,与她的目光相遇,两人有须臾的尴尬,赶紧又把脸侧向别处,许子夏知道,她是把自己当成哥哥了。因此,他竟有些恨起哥哥来。
“许子夏随母姓。”颜太太说。颜太太的上海口音很重,哪怕来了成都二十几年,仍说不来四川话,出去买菜还被人当外地人讹诈,她一面淘菜一面对苏九久讲道,她怀上许子夏的时候一心期盼会是个女儿,提前跟颜湛全商量好这孩子随她姓,好像是要为许家保留一条根。她是想,总不能让颜家把好处都捡完了。颜湛全见她肚子小小得撑不起衣服,也以为是女儿,便随她去,应允了她。没料到,生下来又是一个儿子,颜湛全不太情愿,但又不能食言,他一直以“君子”自诩,便是儿子,也随了母亲姓。再后来,这竟成了他的心病,他每见到许子夏,总觉得他是颜家的叛徒,就尽其所能地对颜子乐好,久而久之,明里是一家人,暗里成了两个阵营,颜太太与许子夏一个阵营,颜湛全与颜子乐一个阵营,每遇矛盾,双方争执不下,一般都是牺牲许子夏的利益来保全大局。所以,许子夏二十四年来,活得很是憋屈。颜太太突然停下动作,耸起一边肩膀抹了抹脸,脸上不知是淘菜溅起来的水,还是泪,她说:“谢谢你对子夏的事那么上心,除了我,对他好的,你还是第一个。”苏九久摸不着头脑,笑笑道:“一家人,应该的。”
苏九久吃完饭就要去河边散步。往常都是婆婆陪着去,但这几日婆婆的腰疼犯了,走两步就得歇一歇,便让许子夏陪着去,许子夏总是走在前面,距苏九久一米左右的距离,好像避嫌一样的,走五六步,才回过头来看苏九久跟上来没有。苏九久走得很慢,走轻了,便把一只手搭在河边的石栏上,望着河面,一望就是好一会儿。许子夏那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在裤包里掏东西,大概是想掏出一根烟来,打发一下时间。他极力地掩饰自己如此醉心于这样的时刻。只有他们两个人。
许子夏下乡支教前比颜子乐更要白,皮肤薄薄地贴在骨头上,能看见里面的筋脉。且一张脸上透着女气,双眼皮褶子摺得很深,眼梢又有些往上吊,直插进云鬓里,像极了戏里走出来的人。因在家里受了气,变得少言寡语,反正说什么都是错,便索性不说。一个人一旦过于沉默,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蠢货。许子夏介于两者之间,就比寻常人多了几分单纯,但这单纯寻常人又读不懂,以为这“纯”就是“蠢”,总是另眼看他三分,一分鄙夷,两分同情。
一日又到散步的时候,许子夏还未下班回家,只得苏九久一个人去。她本来也不希望有人跟着她,她只能利用散步的时候清静一会儿,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她踱步在河边,累了就找张石凳坐了下来,她手往呢子大衣的内包里一摸,摸出一根烟,没有打火机,似乎也没有要抽的意思,只是放在鼻上闻,余光中瞥见一个人正向他走来,穿着深咖啡色的牛皮鞋,她一眼便认出了这鞋子,这是她一个星期前送他的,她擅自扔掉了他以前的白色球鞋,把新鞋放到他的房间门口,他早上起床走出房间,看见这双鞋鞋头锃亮,好像是一个人露出满口洁白的牙在对他笑。她觉得,一双鞋是可以代表一个人的尊严的,特别是男人。她一面绣着十字绣一面对颜太太说:“都是接触一些体面的人,连一双体面的鞋也没有,怎么可以?”颜太太点头赞许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回过神来,许子夏已走到她的眼前,她不慌不忙地把烟收回到原来的地方,头也不抬地微笑着说:“嗨。”他手抄在黑色羊毛大衣口袋里,因为冷把脖子缩得很短橄榄绿的围巾围得很高,遮住了嘴唇,只露出一双眼,眼里都是不解。他是少有眼带卧蝉的男子,随意望向何处,都像是在深沉地思量,总不忍心对他说太多的话,怕扰乱他澹宁的内心世界。苏九久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说:“这么一直看着我,莫非你有读心术?”许子夏默然地看着她,苏九久问:“你读过《小王子》吗?曾经有人说我像里面那只狐狸。”许子夏问:“是因为漂亮吗?”苏九久咯咯地笑起来,听起来倒像是一句夸人的话,问他:“难道你以我为是狐狸精?”许子夏慌张地解释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她抬起一只胳膊来,说:“扶我起来吧,我的脚都坐麻了。”许子夏略微有些迟疑,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摊开掌心,十根纤长而饱满的手指,像一朵缓缓开放的花,搁在她的面前,她一低眼,便读出这人是一尘不染的,从里到外都如这掌心的纹路一般一目了然。苏九久扑哧一声笑起来,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要邀请我跳舞呢。”许子夏缩回手,好像被打了手板心,在衣服上蹭蹭,苏九久还在笑,问:“子夏,你没有牵过女生的手吗?”许子夏不答。她自顾自地继续问道:“那么,你没有恋爱过对不对?”许子夏还是不答。其实她无意去打探他的过去,或是要走进他的内心,纯粹只是问着好玩,这玩里缺少一份真诚,显得有点咄咄逼人。她是没有意思到这一点的。还以为自己好聪明。许子夏幽幽地说:“我哥哥让我离你远一点。”苏九久听了先是一愣,原先的笑不能及时收拢,又干瘪瘪地继续了两声,歪着头斜眼看他,说:“他说的是对的。”她伸手拽住他的一只手臂,但他的力使劲站了起来,用手拍拍屁股上的灰,慢悠悠地往回走去。许子夏叫住她:“等一下。”她停住脚,半转过身子来,好奇地打量他,好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他拉下了围巾,把嘴露出来,生怕一些话被遮挡住而变得含混不清,他说:“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颜子乐回来了。换了一件衣服,又要走。他说:“公司派我
太多的话,怕扰乱他澹宁的内心世界。苏九久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说:“这么一直看着我,莫非你有读心术?”许子夏默然地看着她,苏九久问:“你读过《小王子》吗?曾经有人说我像里面那只狐狸。”许子夏问:“是因为漂亮吗?”苏九久咯咯地笑起来,听起来倒像是一句夸人的话,问他:“难道你以我为是狐狸精?”许子夏慌张地解释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她抬起一只胳膊来,说:“扶我起来吧,我的脚都坐麻了。”许子夏略微有些迟疑,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摊开掌心,十根纤长而饱满的手指,像一朵缓缓开放的花,搁在她的面前,她一低眼,便读出这人是一尘不染的,从里到外都如这掌心的纹路一般一目了然。苏九久扑哧一声笑起来,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要邀请我跳舞呢。”许子夏缩回手,好像被打了手板心,在衣服上蹭蹭,苏九久还在笑,问:“子夏,你没有牵过女生的手吗?”许子夏不答。她自顾自地继续问道:“那么,你没有恋爱过对不对?”许子夏还是不答。其实她无意去打探他的过去,或是要走进他的内心,纯粹只是问着好玩,这玩里缺少一份真诚,显得有点咄咄逼人。她是没有意思到这一点的。还以为自己好聪明。许子夏幽幽地说:“我哥哥让我离你远一点。”苏九久听了先是一愣,原先的笑不能及时收拢,又干瘪瘪地继续了两声,歪着头斜眼看他,说:“他说的是对的。”她伸手拽住他的一只手臂,但他的力使劲站了起来,用手拍拍屁股上的灰,慢悠悠地往回走去。许子夏叫住她:“等一下。”她停住脚,半转过身子来,好奇地打量他,好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他拉下了围巾,把嘴露出来,生怕一些话被遮挡住而变得含混不清,他说:“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颜子乐回来了。换了一件衣服,又要走。他说:“公司派我去台北,这次要去一个月。”苏九久一句话没说,只是拿起他刚换下的衣服去洗。颜太太叫颜子乐吃过饭再走,颜子乐推说来不及,颜太太倒不管他是不是说的谎,心疼地怨道:“倒不如换个工作,没什么人这样折腾得起。”颜子乐余光瞥了一眼苏九久,说:“现在不是多了两张嘴等着吃饭吗?”颜太太转回头望着苏九久,讨好地笑笑,微微摆摆头,安慰她似的。苏九久当做没听见,更没看见,折身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件黄色的雨衣来,让颜子乐随身带,她说:“听说台北多雨。”颜子乐懒得理会,穿好鞋,拉开门便走,徒然留下苏九久站在原地,举着雨衣,半天也放不下来。颜太太为了收场,拿下那雨衣,说:“现在还有雨衣,我们那会儿只得打伞,要是骑个车的多不方便。”苏九久笑笑,说:“我买了三件,爸爸一件,子夏一件,子乐一件。”颜太太也笑笑,说:“不公平,偏偏就没给我买。”后来晚上大家都睡下了,颜先生才悄悄地对颜太太说:“你脑子转得太快了,不过谎扯得不大圆,你说我们那会儿,怎么会没有雨衣呢?”颜太太叹了口气,说:“我不也是给逼急了吗?你没听见,子乐又把车开走了么?”颜先生吃惊地说:“我倒是没听见,我光注意你说话去了。”颜太太望着天花板,呆呆地说:“但愿九久也没听见。”
苏九久两个星期没有看见许子夏。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连照面也打不到卫个。也许是许子夏故意躲着不见她。他确实很难去面对她,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实在太引人遐想了。她坐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埋头绣十字绣,一针一针地,扎到心里头,不痛不痒,胀得难受,如针灸一般,拔下来整个人倒是比以往通透许多。她入下手中的活,打了个哈欠,用手支住头,闭上眼睛假寐了一小会儿,再睁开眼睛时,许子夏就站在他的面前。她花了一些时间去辨认他,他是和照片上不太一样的。
在他回来之前,她就常听颜太太提起他,挽毛线的时候,掩咸菜的时候,听《女驸马》的时候,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地,生怕这个家把他给忘记了。颜先生就从来不提他。那时候,颜太太在等待许子夏,苏九久在等待颜子乐,两个在等待中的女人,度日如年般地挽毛线、腌咸菜、听《女附马》,不时翻开老相册,以便把他们的样子记得更加深刻。只是许子夏的照片里是那么单薄的一个少年,而现在,眼前的他似乎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这副模样足以让苏九久看上去好几个时辰,好像在阳光下的万花筒,不停地变换花样,每一种都是崭新的美。
苏九久定了定神,说:“嗨。”许子夏蹲下来,看她手中的活,问:“你在绣什么?”苏九久下意识地把它翻一了面,掩藏住它的花色,说:“绣着玩的,没什么。”许子夏顿了顿,问:“是送给我哥哥的吗?”苏九久没有说话。许子夏抬眼望着她,说:“你这朵玫瑰不带刺的。”苏九久偏偏头,还没来得及思考他话里的潜台词,便感到腹中一阵疼痛。她揪住许子夏的衣领,叫道:“不好了。”许了夏低头,见一股血从她的裤管里流出来,他想,糟了,哥哥还没回来。


第10章
“是个女儿。”颜太太对苏九久说。
苏九久难产,生了近十个小时也没生下来,血哗啦啦地从下体涌出来,像爆开的自来水管,只是这身体里的水不够充盈,没两下就旱得裂开了缝,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缝里隐藏着巨大的痛苦,这巨大的痛苦正逐渐把缝撑成一个大口子,硬生生地要把她撕裂。她抓住医生的手,医生以为她是想要他救她,其实不然,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央求道:“请你保住孩子。”说完便晕了过去,这一晕就是两天,所以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苏九久醒过来,眨巴了几下眼睛,动了动手指,确定自己还活着,便放心地闭上眼睛把脸往青光的一面一偏又睡了过去。当她再醒来的时候,颜子乐就坐在她的对面,失神地望着她,她在心里一笑,想他还是回来了,应该说点什么,又觉说什么都有邀功的意思,便什么也没说。颜子乐见她醒了过来,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只是那么相互看着,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局促地轻轻一笑,说:“辛苦你了。”苏九久没料到他会那么说,不知他是出于感动还是出于感恩,拿捍不准他的心态,只好淡淡地说:“那么远,你赶回来,才是辛苦了。”颜子乐像是有些动容,把眼光放到窗外的树梢上,突然站起来,说:“我去给你买点水果。”苏九久用眼睛反了一眼床头柜,床头柜上放满了苹果、梨、香蕉。颜子乐说:“我再去买瓶水。”
他差一点就投降了。苏九久望着他的背影想。
所说许子夏现在兼做大二的辅导员,正逢学校大考,忙得不可开交,索性直接搬去了学校。家里没了许子夏,也不见得多了份冷清,他在家里本就若有若无,现在离开,好像是腾出个空地给这新生命以彻底地撒欢。这新生命真是讨人的喜欢,见人总是乐呵呵地笑。
颜子乐给孩子取名为颜未宛,原因是她早早地来到这个世界,颜子乐都还没有作好当父亲的准备。他久久地端详这孩子的模样,简直是同他一个巴掌拍下来的,她不应该是这般模样,她应该拥有一张陌生的脸及不知出处的五官,每一处相似的部位都是对他无情地控诉及隐形地挑衅。他长时间不说话,表情冷漠,没有人敢加以安慰,怕他的悲伤一触即发。但事实恰恰相反,他只不过是在自我谴责,原因是他竟然因为这孩子确实是他的杰作而感到快活,哪怕是一丁点的快我没有都令他对自己充满了愧疚感和失望,要知道,原子弹爆炸后留下的辐射,可能伤其终身。所以,在他反省过后,他很快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这耻辱足以让他拥有惊人的力量把孩子及孩子的母亲一同击得粉碎,甚至消失殆尽,好似要杀人灭口、销毁证据,把这段羞于见人的历史从他生命里彻底抹杀,手脚干净又利落,无任何蛛丝马迹可寻,纯粹到可以说服他自己,他从未遇见过苏九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