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
“这样不好么?”
“怎么?”
“就是不说话,会觉得无聊么?”
“都好。”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全句应该是:和你在一起怎样都好。
到了学校门口,梁景成说:“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在此别过吧。”锦绣咬着嘴唇,拽着包带,想,快啊,告诉他你喜欢他。但直到他坐进出租车里走了,她还一句话没说出来。她骂自己,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她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拿出梁景成送她的明信片,就着昏黄的路灯看,上面写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天哪!”锦绣叫道,“这是啥呀!”
锦绣觉得再不可以这样坐以待毙。再晚,这货指不定就被别人给抢走了。正所谓“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一声吼”,一分钟也不可以等,提起笔来就给梁景成写明信片。她要把今天买的明信片一张一张地全寄给他,是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心都交给他。光是想想,就快乐得快要晕倒过去。哪怕他还没有回应她,她都感到快乐。爱与被爱都应该快乐。她一笔一画地写道:“梁景成同学,你身上有股好闻的柠檬的味道,我断定那是汰渍洗衣粉的味道。所以,我也开始用汰渍洗衣粉洗衣服,就好像,随时随地和你在一起一般。”写完,用笔一下一下戳自己的胸口,仰天大叹:“太矫情了。”赶紧把它藏进抽屉里,重新拿张来写:“梁景成同学,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锦绣想,不对不对,应该是要夸他很高很帅才对。但直接写他很高很帅未免也太俗了。好像她就是喜欢他很高很帅一样。不过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啊。人年轻些的时候,谁不是“外貌协会”的呢?她绞尽脑汁、苦思积虑,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想到了最适合的表达,那就是:“梁景成,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苏九久看了这张明信片,久久不说话,凝思着什么,锦绣以为她也是被这句话打动了,摸着她的手安抚道:“很浪漫对不对?我从网上看来的,这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而是说‘在一起’。”苏九久转过脸来,说:“我怎么听见的不是这样呢?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也不是说‘在一起’,而是说‘我——养——你’。”锦绣愤怒极了,用食指指着她说:“功利!你这女人实在太功利。功利得我都有点看不下去。简直是在污辱我心中神圣的爱情!”说完,当晚,就把QQ签名从“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而是说‘在一起’。”改成了“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也不是说‘在一起’,而是说‘我养你’。”改完好几日,也不见有人出来冒泡泡。以往改了签名,还会有几个仰慕者出来留言。现在是一个仰慕者也没有了。见了她,都唯恐避之不及,好像是写给他们看,在给他们下马威似的。
一提到钱,总不那么亲热了。
给梁景成寄完明信片,锦绣好几天都提心吊胆的。她后悔得不得了,怪自己太草率,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把明信片寄给他,万一被他笑话、被他嫌弃、被他看不起,那可要怎么办?她一想到这里,就羞得用手捂住脸,简直要哭了。但又有种小小的期待,期待他会回应。告诉她,他也喜欢她。这样的概率也不是没有。她又不是长得不漂亮。有好些追求她的人都称赞她是美女,不晓得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美,是要用别样的眼光去欣赏。一般来说,理论之外的美,都要用别样的眼光去欣赏。得先了解她的人,才能了解她的美。却也是有些悲哀。灵魂是生在身体里的,又不是生在身体外的。不可能在脸上写两个字:好人。她在后悔寄给他明信片之余,又把剩下的七张明信片一同寄给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要做得惊天动地、气壮山河。死也要像烈士一般地死,有尊严地死。
差不多等了一个礼拜,梁景成才出现。她在走廊里碰见他,竟有些认不出来,是想得太久,反而想不起他的模样。他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速速地奔到校长办公室。锦绣跟着他,在外面等,想等个答案。无非是拒绝。她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她的爱,是一颗石头扔进水里,“扑通”一声过后,就没了声音。她听见里面说:“哎呀,你这个很难办啊。”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又过了一会儿,梁景成才兴高采烈地走出来,一眼看见她,说:“咦?锦绣,你怎么在这里?”话的后半段软了下去,想来是收到了明信片。锦绣的手没方向地乱指,说:“那个,刚好经过。”梁景成只是笑看着她,好像在等她往下说。她低声地问:“哦,对了,那个,收到了么?”他“嗯”了一声,说:“收到了。”锦绣尴尬地“呵呵”笑两声,摆摆手说:“你别当真啦,开玩笑的啦,和同学们打赌,真心话大冒险输了,你别当真。”
“那是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锦绣打了一个结巴,说:“是大冒险。”
梁景成蹙着眉,说:“哦?原来是这样。但是,我都当真了。”
“那,实在是对不起了,真的,对不起。”锦绣的下巴低得都要抵到胸口了,是真心地想把那些话收回,免得他说出伤人心的话来。
“对不起就完了么?你算不算是玩弄我的感情?”梁景成往前走了一步,锦绣连忙往后退一步,被顺势抵在了墙上。他分明就是在逗她,她却毫无还击之力。瞅着他,低低哀哀地说:“那你要怎么样吗?”
“那就,将错就错,好不好?”
锦绣吃惊地看着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你说什么?”
梁景成撇撇嘴,说:“当然我不勉强你,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我知道。”
“怎么会呢?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说完又觉得和刚才说的话有矛盾,不自觉地摆摆手,把矛盾的想法打消掉——这时候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什么“淡定是通往成功的道路”“淡定的女人最美丽”都让它通通见鬼去吧!
“你只寄了八张明信片给我不是吗?还有两张呢?你送给其他人了,或是自己保留了。反正你只给了我你的八成,还留了两成给自己。”梁景成分析得头头是道,根本不给锦绣机会去解释。他说:“我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想等等看,你会不会把最后两张也寄给我。但是你没有。你让我觉得你不够真诚。”
“天哪,不是这样的。那两张是因为我写坏了,”锦绣话说到此,见他根本就不信任的样子,便拼命地朝楼外跑,一边跑一边斜回身子,说,“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记着,等我啊。”
索性就在今日作个了断吧。
还好,他在原地等她。
“给。”她大口喘着气,一额头的汗,“在这里。”
梁景成接过那两张明信片,“这两张写得不好,不准备寄给你的,可是你既然怀疑我的真诚,那我不得不拿出它们来当证据。幸好还没有扔掉,不然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其实,”梁景成一脸抱歉,“算了,没什么。”他把明信片翻过来看,上面的字让他不禁微笑起来。他轻声读出来,每一个音节都让锦绣羞愧难当。她面红耳赤,用手捂住脸,说:“别念了,求你了。”他拿下她的手,说:“好了,不念了。”又说,“那这两张一并给我吧,凑个整数。”“嗯,只要你别笑话我。”“不笑话你。”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一种难以言语的温存。她察觉到了。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她倒也有几分好看。她这样的女生,美就美在生得恰到好处,是“增之太长,减之太短”“施朱太赤,施粉太白”,刚刚卡在那个节骨眼上,就那么巧。走到他旁边,也还算对得起他。两人站在那里,好半天不说话,暮色一点一点爬入走廊,把他们俩也包容了进去,是胶片里最亮的部分,只有惨淡的一抹影子,和一段纡郁难释的情事。梁景成问:“要不要去走走?”锦绣抬起头来望望他,温顺地说:“好。”
后来,锦绣把两个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告诉苏九久,还颇有些得意的样子。苏九久听了把她的手臂掐得淤青,说:“你怎么这么笨。你就说那两成你自己留着,有本事就让他自己来拿。跟了我这么久,一点皮毛也没学到。简直要气死我。”锦绣拍拍额头,痛心疾首,道:“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错失良机啊。”苏九久冷笑道:“本来你是可以反败为胜的,可现在,你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你就等着当他的阶下囚,把这牢底坐穿吧。”锦绣摆摆头,挥一挥衣袖,说:“罢了罢了,此事,甘之若饴也。”
那天他们只是在校园里漫天目的地走。成都初秋的天已经很冷。是寒气渗入到骨头里,皮肤都是湿湿的,像放在衣柜里太久的布,摸上去涩手。锦绣跟在他后面,怕与他并肩直,会紧张得同手同脚。以往也没有这样,被他知晓了心事以后,她在他面前就跟没穿衣服似的,没有了隐私。他回过头来看她,说:“你怎么跟日本女人似的?”锦绣快步跟上去,说:“鞋有些打脚。”他说:“既然这样,那找个地方坐坐吧。”说着,两人便在学校东门的荷花池塘边坐下来。过了开荷花的季节,荷花梗是死去天鹅的尸骨,脖子弯弯地栽进水里。余晖中,一眼望过去,密密匝匝的,像经历了一场劫难,池塘是一颗巨大的琥珀把惨痛的记忆都给困住了。他们看着湖面,都等对方先开口。幸而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地朗读英文,不然两人都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感。良久,梁景成才说:“你应该早一点把明信片寄给我的,我都要走了。”锦绣转过头看他,问:“走,走哪里去?”
“去墨尔本,刚敲定的事情。”
“哦,那很好啊,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好多人想出国,都没机会呢。”锦绣嘴上说着,思想却像被什么给魇住了,蒙蒙的,好一会儿没了知觉。是别人的说话,不是她自己。
“也许吧。去了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样,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想想,既兴奋,又害怕。”梁景成怅然地说。
“都安排好了么?那边的事情。”
“安排得差不多了,就等着这边签字。喏,今天校长已经签了字。”他摸出一张表来给锦绣看,好像要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一看到那张表,锦绣才晓得自己这下是彻底无望了,拿着它,手有些轻微地颤抖,好像是医院的化验报告,宣布她得了癌症,没得治了。她说:“很好,多好啊。”顿了顿,问,“什么时候走呢?”
“下个月一号的飞机。”
“这么快。也好,早点过去,不晓得那这是什么天气,应该是冬天吧?还是夏天?我的地理最不好,哎呀,真是想不明白呀。”锦绣的声音一路低下去,只剩一丝游离的气,身子一寸一寸地往下矮,是一株水仙霎时间枯萎,挨不过芳华。她轻声探问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四年吧,四年以后回来。当然中途也会回来,春节什么的总要回来陪家人一起过。”
“哦。”锦绣把表递还给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如果我回来,我就来找你,你会见我么?”
“当然会。”锦绣望着他,说,“我就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索性都坦白了吧,她到底有多么喜欢他,是比写在明信片上的更多,更多。
“会见面的。说不定,我还会专门回来看你。不是为了看父母,只为了看你。想你的时候。”他说得半真半假。锦绣只当他是在哄她,漠然地一笑,权当信了。但后来他真的为了她回来,她又不信了。
那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他们开始谈恋爱,在电话里谈。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他都会准时电话她,“好像成了一种习惯,听你的声音。”“会贵么?要不然我打给你?”“不用,我这边便宜。”怕花她的钱,他硬是不给她他的电话号码。苏九久很不看好他们的感情。说:“远距离恋爱,迟早分手。”锦绣不与她争,其实自己心里也没错。她时常觉得,要不是他在墨尔本,他们也不会好起来。也就是说,是他在没有太多选择的情况下,选择了她。若他一旦有了选择,也就绝不会选她。毕竟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太少,感情只是勉强拼凑出来的一幅图,缺的地方比填上的地方更多。又经不住心理暗示。就算以前两个人是有那么点意思,但也不像现在说出来的那么多,听着句句都像那么回事。苏九久劝她道:“你心里可要有一个打米碗,把退路想好。他要是在那边遇到个适合的,肯定立马就把你甩了。”锦绣嘴上响应着,一副很有城府的样子,好像吃亏的绝不可能是她,“哼,他的好点心思以为我不知道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只是和他周旋,看他到底耍的是什么花样。”她全然没有了少女的气度,是市井女人尖酸刻薄的嘴脸,“他找我,无非就是找个精神寄托,一点也不是出于喜欢。他要是喜欢我,怎么一早不来找我,偏这个时候来找我?当我傻,以为我不知道,那我就当不知道,看看他能和我玩到几时!我倒是无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偌大个成都,还怕找不到个好男人?他就惨啰,放眼望去,全是金发碧眼的洋妞,他看上了人家,也只怕人家看不上他。”她瞎诌着,一句也不作数。说出来,只是逞强。末了还嫌不够洒脱,补充道:“我和他呀,就是你耍我我耍你,苍蝇耍蚂蚁!”苏九久叹口气道:“你若真是这样想,那就好了。”好像她的心事,全瞒不了她。
梁景成其间为她回来过几回。第一回 是圣诞节。她以为就要一个人过。寝室里的女同学都结伴上街去了,她自愿留下来看门。自从同梁景成恋爱以后她就不大爱出去,越热闹的地方,她越是无处遁形,是一件冷冷清清的旧式月白色长衫,挂在文件柜里没人穿。她躺在被窝里看小说,梁景成已经一天没有跟她联系,她心里正在怄气。
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说有她的快递,叫她到学校门口来取。她想,最近没有在淘宝上买东西呀。但随即又觉得好像是买过,冲动型消费者,跟猴子掰包谷似的,买了就忘了。经常在网上乱七八糟地拍一堆东西,寄到后拆开她都觉得惊讶,怎么会想到买这个?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就是那么一个稀里糊涂的人,用过的伞永远不知道放在哪里去了。马马虎虎的性格,常吃了亏,也当是哑巴亏,顶多同人讲讲,把人讲毛了,替她打抱不平,她又挨过来劝人,讲好话,时常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为难的位置,左右迎合着,就是没有左右逢源。
那日她挂上电话,拢上睡衣趿着拖鞋就去了,一路上冻得鼻流涕淌,碰见熟人,还用粗话和人调侃几句,最不文明的行为和最不雅观的模样,都被他尽收在了眼底。他那时喜欢着她,也都觉得可能。她见远处伫立一男子,那相貌,那身段,极眼熟,想认,又害怕,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那梦如肥皂泡泡有彩虹的七色,水波一般一荡一荡地往上飘,一口气重了也可能把它吹破,她把脚步都放松了。
他背着手朝她笑,穿一件白色圆领纯棉T恤,外套一件宝石蓝毛绒开衫,衣服有被阳光照晒过的松松软软的干燥的气味,是从南半球来的人,带着海水的蓝,把成都灰蒙蒙的天都给漾出了一道碧波,像飞机在晴空划过的痕迹,久久不散去。他俏皮地对她眨眨眼,说:“怎么?才多久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你怎么回来了?”她整个人都是钝钝的、矬矬的。
“你不是闹着要我送你圣诞节礼物么?实在不晓得送什么,只好把自己送给你,开心么?”
她答不上话,只琢磨着眼前这人是真是假。是有些像在梦里,一颗心还在空中浮游着往上飘。
他见她不语,问道:“怎么?不开心?”
“不,”她说,“好开心。”
开心得她想放声哭泣。
“去哪里呢?”锦绣问。
“只要别在学校,被老师看见我就完了。”他顿了顿,说,“去开个房间,可以么?”
在去宾馆的路上,锦绣满脑子都是色情的画面。苏九久不就说过:“男人不黄,世界灭亡。”他也不是没在电话里提过。说得很有技巧:“如果我回来,你可以请假陪我几天么?”意思是叫她晚上连学校也别回了。她当时想,答应他,好像她很随便。她从来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发展过几个男朋友,都没进她的身子,活动范围仅限在上半身。有好几次冲动的时候,想到她母亲的话,也都按捺了下来——“你不确定他是你的最后一个男人,应当要轻易同他上床,不然分手后想起来,自己居然把贞操给了他,要后悔死。”苏九久说过:“你一旦同他发生了关系,就意味着同他的关系结束。你拖着他,迟早拖出感情,有一位美国的作家不就说过,‘世界是最持久的爱情,就是得不到的爱情’。”但若是不答应他,只怕他不会回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儿狼。她哄他说:“嗯,陪你。”她知道她不是真的在哄,她不过是在哄自己——“我是在哄他”。
那天他们在宾馆的房间里坐了好久,说些不打紧的话,“澳洲热么?”“热。比成都热。”“哦,热啊,东西好吃么?”“还好,没成都的好吃,我在那边,天天想着吃火锅。”中途有几次冷场,两人都只望着彼此心领神会地笑。好奇在电话里话那么多,怎么见了面却热情不起来。是一种类似于陌生的感觉。不应该陌生的呀,她不是夜夜都梦见他?梦见他吻她。醒来发现不是真的,还流了一脸的泪。天暗下来,梁景成这才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紧得出了汗,黏糊糊地叠在一起,有一种不洁净的感觉。随即了两个人的身体,又有一种非常刺激的新鲜的感觉。这般年纪,是最疯狂的的年纪。身体年轻得像是一只北非公牛,看见抖动的事物就会发起攻击,直到撞得一身伤为止。梁景成问:“看电视么?”锦绣“嗯”了一声。他找到遥控器,屏幕“哗”地亮起来。没有声音,只是白晃晃的亮光,像清幽的水从他们身体上流淌而过。他径自过来吻她。
她笨头笨脑地问:“你爱不爱我?”
“爱。”
“真的?”
“真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记得了,我有选择性失忆症。”
“你总是单挑我的事情忘记。”
算了,在床上谈论爱情,永远不可信。
P.S.在感情上,锦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她要是用这种“怀疑主义者”的态度去对待生活,说不定她还可以干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来。伟大的人,无不是先从“怀疑”开始的。只可惜她只用在感情上。一旦用在感情上,这个人便有一种泼妇相,男人往往最憎恶。
翌日两人晏起。锦绣拉开厚重的窗帘,风灌进来,那感觉糟透了。是一种宿醉未醒的恶心感,罪恶感随之而来。她问他:“今天怎么安排?”他表示不知道。她说:“去成都周边玩么?”他双手赞同,说:“对,走得越远越好。”他怕被人看见,他是瞒着他父母回来的,飞机票花掉了他几个月的生活费,回去还得努力打工挣回来。这一点,倒是让锦绣很感动,献身给他也值得。
他们去到成都周边的黄龙溪古镇。到了那里锦绣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他朝她坏坏地笑,吓她说:“那你要很听话,不然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你了。”锦绣知道他不会,也不抵触他,只装作怕怕的样子,满足他的虚荣心,说:“你别,我都听你的。”
后来,锦绣每要买一样东西,他就叫她求他。“求我啊。”听起来总那么色色的。锦绣孩子气地撅着嘴,“不买拉倒。”说着赌气要走,又被他拉回来,撞到他的身上,是间接的身体接触,两人忽地都热起来,呼吸全乱了。他语气有些狎昵,说:“咦?你还敢反招?那留你在这里,让你自己走回去。”锦绣狠狠地瞪他,一双眼是儿时玩的溜溜球,抛出的一下闪出五颜六色的光,很快又弹回手里。直嫌玩得不过瘾。“好好好,算我求你。”心里却比嘴上认输得更早。她望着他的钱使进使出,只恨这里卖的东西不够贵。
苏九久曾说:“男人在你身上花的钱越多,就越舍不得离开你。”刚开始她还总是不好意思花男人的钱,怕对方看不起她,送她一亲东西,跟打架似的要她收。听苏九久这么一说,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以前的男朋友同她分手,真是一丝丝的眷恋都没有。并不是她不够好,而是在她身上付出得不够多,就无所谓蚀本的问题。本来嘛,女人花男人的钱,天经地义,她是现在才懂这个道理,错过了好多段金玉良缘。如今在梁景成的身上去体现,但愿还不算太晚。
后来他走。去机场的路上她一直不看他,一看他就要哭。偏偏出租车里又在放陈升的《把悲伤留给自己》,真是应时应景。他搂着她的肩,说:“等我回来,嗯?”她瞅着他,是一只受伤的鸟看人的眼神,生怕你再伤害它。他心疼地把她裹得更紧,下巴在她的头发上蹭,说:“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就为了回来看你。”她懂事地说:“好,我等你。”到了机场,他换了登机牌,走过来俯下身,窃窃地对她说:“别给别人,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她满脸红霞飞,羞赧地说:“知道了。”他说:“你看你,脸红的跟关公似的。”他竟然取笑她,好像她的脸红与他无关。她故意说:“哟,要回澳洲了,看把你开心的。”梁景成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开不起玩笑?”她说:“你本来就是很开心的样子啊。”在她看来,他们应该抱在一起哭才对。
他过了安检,还回过头来看她。她手里提着包,把包从左边晃到右边,右边晃到左边,整个身子也跟着转,就是要他看不清她悲伤的表情。他打电话过来,半天不说话,两个人站得远远的,只有呼吸的声音,那么不无效。他半晌才说:“那我走啦?”
“嗯,走吧。”
他倒退着走,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人群里,直到看不见她,才轻轻地“吧”一声挂掉了电话。她转身,一边走,一边哭,用手背抹着眼泪,越抹越多,又接到梁景成的电话,他说:“我知道你在哭。”
她回过头看,问:“你在哪儿?能看见?”
“不,我感觉到了。”他说,“我也在哭。”
挂上电话,头顶有飞机飞过,“轰轰轰”冲破云雾的声音,是要直直地撞到她的心里,撞得她血肉模糊。她仰着头看,好像梁景成就在上面,她用力挥动双臂,用一种很决绝的姿态。她根本不敢确定,下一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说不定,再也不会见面,世事难料,谁知道后来又会发生什么。一想到当他回来,她已经嫁给别人,她就又想哭。她喜欢沉溺在她刻意营造的悲伤气氛里,被各种可怕的幻想折磨着——她坚信他们最终会分手,比如他的父母不同意,比如他被黑帮追杀,比如他出了车祸失去记忆,反正出错的总在他,不然不够悲情。她对爱情过于悲观,她把这感受对苏九久讲,以为苏九久会理解她,哪知苏九久说她是韩国电视剧看多了。还真是“喊你来赶场,你跑来抵黄”。
距离他上次回来十个月以后,他再次回来。又是搞突然袭击,出现在她没有防备的时候,又是丑的时候。她上完课回寝室的路上,带静电的头发四处乱飞,“阿拉蕾”式的圆形黑框眼镜衬得她的脸像飞饼。走着走着觉得有人跟着她,回头一看,竟是他,手上抱的书滑落下去,散了一地。他说:“你看你,书都抱不稳。”她看着他帮她把书捡起来,递到她手里,整个人都无动于衷,像被电击了,脑袋里“嗡嗡嗡”地响,咽了一口唾沫,耳朵才像被拔了塞子,听见了外界的声音。她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还不是为了看你。”
“为了我?”她说,“我好好的呀。”
他捏捏她的鼻子,说:“你真要我说出来么?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你生日到了,回来陪你一起过。”
“生日?哪来的生日?”一说完立即想到那一回骗他。哎呀,她想,他怎么全记住了?还真是一个有心的人。她感动地望向他,说:“哦,对,我都忘了,看我这记性。”
“有几个女生像你这么傻?”
“别取笑我啦,真是的。”她想,他人都回来了,总不可能给他泼冷水,说不是她的生日。索性就这样吧。
后来他们去到宾馆,要出示两个人的身份证,锦绣心虚地问:“不是只要一个人的就可以了么?”前台服务生说:“对不起,我们这边不行。”“那只有换一家了,我没带身份证。”锦绣欲拉梁景成走,梁景成说:“你带了的呀,我刚才都看见了,就在你的钱夹里。”“啊?真的啊?我还以为我没带呢。”锦绣硬着头皮把身份证拿出来,迅速地递给前台服务生,然后不停地跟梁景成找话说,引开梁景成的注意力。幸而一切都很顺利,他甚至都没往身份证上看一眼。进到房间,梁景成的脸色陡然一变,把她摁在椅子上,躬着腰,脸对脸,直逼逼地看成她,问:“你为什么要骗我?”锦绣怔忡,说,“你,刚才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