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余小璐按照苏念衾的电话指示去接他。当她站在车前看着苏念衾从KFC出来的时候,简直是大跌眼镜。
因为眼睛不好,苏念衾对外界的判断很大程度是依靠声音和气味。所以,他不喜欢有浓郁气味的地方以及喧哗的人声,而这种西式快餐店恰恰集这两者大成于一身。
身边的女孩朝苏念衾告别的时候,笑嘻嘻地说:“孩子他爹,下次见。”
苏念衾额角的静脉血管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余小璐上车的时候不禁纳闷:“什么孩子他爹?”
“开车!”苏念衾的脸瞬间阴云密布。
正月十五一过,学校就开学了。苏念衾还是三年级的盲文老师,桑无焉也仍旧当李老师的副班主任。
自从上次的事情以后,桑无焉开始注意起小薇。例如她的衣服干不干净,有没有破,她的鞋子保不保暖。课间操的时候,有的孩子会挤去小卖部买零食,也有的孩子从家里带了些吃的放身上。而小薇明显没有这些待遇,每到课间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默不做声。
那天在下雨,没有孩子们跑去操场上嬉闹,所以课间时都拿着小卖部的东西在教室里吃。整个教室的空气中充满了食物的味道。桑无焉站在窗外的走廊上,注视着角落里的小薇。
她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尴尬。小时候家教很严,她每天都是吃过早饭才准出门,除了车费桑妈妈不会给任何零花钱。第二节课后,有三十分钟休息时间,很多人在这个时刻吃早饭。看着同学拿着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而自己坐在旁边特别尴尬。并非是饿与不饿的关系,而是孩子之间很微妙的一种自尊。
桑无焉匆匆走回办公室,打开抽屉拿了手袋,下楼去小卖部。可是小卖部前,孩子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她好歹也算半个老师,总不能和孩子们挤一块儿吧。她一迟疑,又拿着手袋回到二楼办公室。
“小桑,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呢?”李老师说。
“没,我本来下去买点东西的,学生太多了。”
“没吃早饭?”李老师一直挺关心她,“要是没吃早饭,我这儿有饼干。”说着就取抽屉里的饼干给她。
“不,不,不。”桑无焉摆手,“我不是自己想买。”
李老师笑:“以后啊,你要赶在拉下课铃之前赶紧去。”
对面的苏念衾抬起头,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到桑无焉这边。
虽然自从上次以后,苏念衾一直躲着她,尽量不和她单独相处。她也想过找什么借口接近他,但是总是被他很自然地避开。他俩也再也没有说过关于“一今”的这个话题,彼此心照不宣。
桑无焉也纳闷,他怎么就这么相信自己不去大嘴巴地广播呢?
第三节,桑无焉跟着去听李老师的课。走到三楼教室门口,李老师才发现忘记带水杯了。她最近嗓子发炎,杯子里一直泡着草药,一节课不喝声音就要哑。桑无焉说:“没事,您先去教室,我帮您拿。”
她取了杯子,发现没水,急匆匆地跑到饮水机前,接了满满一杯,一边盖盖子一边转身出门。
就在她退着回头的时候,一不留神撞到对面来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念衾。杯子里的开水,荡了一半出来,全部洒在苏念衾的身上。
幸好这是大冬天,苏念衾穿得厚,水没有立刻透进衣服。等她还没有庆幸完,就看到苏念衾的手。
桑无焉不禁吸了口凉气。
滚烫的开水,浇到他的手上,皮肤开始迅速地泛红。
“烫着了没?”她连忙将杯子搁下,逮住他的手问。
“不是很严重。”他说。
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是很严重,还是因为纯粹想和桑无焉保持距离。但是,事与愿违,被烫到的皮肤不但绯红而且开始隆起。
桑无焉开始急了:“怎么不严重呢,是开水啊。”
慌乱间,她突然想到楼下花园里有芦荟,以前在家,桑妈妈就拿芦荟给她当烫伤药抹的。
“你坐着等我。”随即,她撒腿就跑下楼,也顾不得下雨,去花园里撕了几片芦荟的叶子,咚咚咚又跑回来。
她牵着苏念衾的手到水龙头下,冲了冲凉水,然后用芦荟叶子的断裂处轻轻地抹着他通红的手背。
“什么东西?”
“芦荟。”桑无焉答。
他的食指根部似乎已经冒了一个水泡起来,芦荟汁抹过上面的时候,他的手微微地颤了下。
大概是很疼吧。
他的十指修长,隐隐看到皮肤下青色的静脉。大概由于常年弹琴的缘故,他的手显得不是那么完美,指节略粗,指尖变得有些上翘,指腹上有茧子。
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绝大部分是靠这双手,所以触感也许比普通人要敏感。
“我绝对不是故意的。”桑无焉内疚地说,“你别生气。”
“是吗?”他不经意地反问。
桑无焉急道:“我发誓!”
透明粘稠的芦荟汁水触到皮肤,立刻就有种清凉的感觉。窗户开着,带着湿润水气的风微微拂过,两人之间那缕淡雅的植物清香便由此散在空气里。
苏念衾浅浅地吸了口气。
原来芦荟就是这么一种气味,他想。
(2)
“后来呢?”程茵问。
“有人上楼来,我也不好意思还握着他的手,就拿起杯子去教室了。”
程茵嘿嘿一笑:“你居然没有顺杆爬?”
“去你的。”桑无焉踹了她一脚,“你少拿我开涮,赶紧陪我去趟超市。”
“干吗?”
“买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桑无焉提着一袋零食去上班。到了办公室,对面苏念衾早到了。
桑无焉瞅了瞅他的手,脓包已经戳破,还小心地上了药。
手里拿了那么多吃的,也挺不好意思,于是桑无焉将两包糖拆开,给在座的老师的办公桌上都抓了一把。走到苏念衾面前,她迟疑了下才说:“苏老师,你吃糖。”
他淡淡回绝:“我不吃甜的。”
简洁的五个字,矜持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仿佛昨天的事情就不曾发生过。
桑无焉咬了咬嘴唇,随即又笑了下:“那……我下次请你吃咸的。”
她提着东西回头去教室,没想到小薇还没到。
第二节下课,小王老师回办公室,提醒桑无焉:“小桑,你刚才不是找苏小薇吗,她现在正在教室。”
桑无焉提起东西去了教室。小薇手臂上挂了个值日生的袖标,正在讲台上擦讲桌。
“小薇。”桑无焉站在门口,叫了她一声。广播里放着广播体操的音乐,加上那孩子做什么事都很专心,所以并没有听见。
她擦得很仔细,先用干帕子擦了一遍,然后又将抹布在水盆里洗得干干净净拧干拿去擦第二遍。左手先在前面探路,右手的抹布再一点一点地移动。
桑无焉笑了笑:“小薇。”
小薇转头:“桑老师?”
“我给你……”桑无焉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出现的苏念衾却拉住她手中的袋子,然后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桑老师。”孩子并没有发现教室门口还有苏念衾。
“你做值日生啊?”桑无焉转移话题。
“嗯。他们刚才在教室里面玩儿的时候,把扫帚扔到桌子上了。下一节又是苏老师的课,苏老师喜欢干净,所以我得赶在他来之前将这里擦好,免得弄脏他的衣服。”
桑无焉原本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但是看着小薇那样认真严肃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
“你喜欢苏老师?”
小薇眯起眼睛笑:“苏老师很温柔呢。”
“是吗?”她怎么从来没发现。桑无焉一边问,一边回头看了看苏念衾。苏念衾就像察觉了她的目光似的,微微侧过头去。
结束谈话,她随着苏念衾走到走廊的尽头。
“为什么不要我给她?”
“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今天你的一包糖,或者明天谁的一盒饼干。”
“可是……”桑无焉觉得语塞,“可是,我能做的不就只能是这个吗?”
“就是因为你只能做到这些,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要做。”他神色并不漠然,但是这么严厉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仍旧显得异常冰冷。
桑无焉也有些来气:“明明是你自己太敏感。我只是想让她知道,虽然无父无母,但是还是有那么多人在关心她、惦记她。”
“桑无焉,请你收起你的怜悯和施舍。他们要的不是这些特别的关注,而是其他的东西。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你凭什么懂!”桑无焉的这一句话,语气里不无讽刺,也带着怄气的成分。
苏念衾转过身来,稍许停顿后,缓缓说:“因为我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桑无焉闻言错愕,倏地一下抬起头,惊异地着他。他背对着走廊尽头的窗户,从桑无焉这个方向瞅去,有些逆光。
就在那么一刻,晨光中的苏念衾,看不清楚脸。桑无焉的手指微微蜷起来,五个指头相互之间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昨天就是她的这只手,还触摸过他的皮肤,当时他的眉目舒缓,神色异常平和,显得是那么真实。
而当下,那逆着光线的站得笔挺的身影却突然让人觉得有些虚无……
在知道苏念衾是一今之前,苏念衾的生活来源对桑无焉来说一直是一个谜。
小王老师说苏念衾来代课,学校是给了课时费的。但是要知道,在这类学校任教,就算是事业编制内的老师,薪水也很寒碜,何况他一个每周不到六节课的代课老师。
他眼睛看不见,收入微薄,那该怎么生活?
他的穿着总是很整洁,冬天一件厚呢子大衣或者是黑色的羽绒服,有时候连续穿几天,还是很干净,衣服上面有明显的标记或者LOGO。
苏念衾的穿衣给人的感觉,就是桑妈妈常常教育她的那句话的鲜活样板:无论穿什么,只要干净整洁就是漂亮。
后来发现每次他回家都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开车来接他,车子是辆灰蓝色沃尔沃C30,在A城挺普通的车型,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
为此,桑无焉还和程茵讨论过。
“是个富婆,然后这个苏念衾甘做小白脸。”程茵说。
桑无焉翻白眼:“你明星八卦看多了。”
不可能,她见过苏念衾摆脸色给那女的看,要是那种关系,员工能比老板还跩?
“或者是反过来的。他是老板,她是小蜜。”程茵又说。
桑无焉又摇头。
苏念衾和她虽然很熟络,但是看不出是那种亲密关系。
直到得知苏念衾就是一今的时候,真相似乎就不难看透了。桑无焉不太了解他的一首歌能卖多少钱,不过从市场反应来说,应该称得上是“价格不菲”吧。
但是千猜万猜,却猜不到苏念衾居然有着这样的身世。
桑无焉坐在回家的公交上,愣愣地望着玻璃外的街道。她回忆起过年在福利院和她聊天的那位姓张的阿姨。
张阿姨说,被遗弃的孩子,很多是女婴,也有些是生理上有缺陷的。有的是父母觉得孩子有缺陷,农村人感觉不吉利,也怕遭乡亲笑话。有的是家里根本没有经济能力将这样的孩子养活,总觉得是种负担,即便是长大成人了,还是家里的负担,一辈子都是累赘。
想到这里,桑无焉心中微酸,倏地就哭了。
她默默地、安静地,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流了泪。车上的乘客有上有下,她的脸朝着窗外,没有人注意。
(3)
晚上,桑无焉躺在床上一个人做减肥操。今天是周三,周四周五苏念衾都没有课,不会来学校。下次见到又该下个星期去了。
桑无焉停下动作,望着天花板开始发怔。
她小时候常被人欺负,到了中学就开始欺负别人,格外争强好胜。要是谁惹到她,她必定要张牙舞爪地还回去,就像对许茜和魏昊那样。可是,独独在苏念衾面前横不起来。
他反复奚落她,一次又一次地。但是,她……
好不容易熬过四天,星期一,桑无焉到学校却得知苏念衾这几天请了假,不来上课。
桑无焉装作无意地问了问比较八卦的小王老师:“那我们班的盲文课怎么办?”
“开会时说,看苏老师的,要是耽误得久大概就只有另外请老师了。”
“什么事啊?”
“不知道。”小王耸耸肩。
桑无焉咬了咬笔杆,但愿他不是故意在躲她。
结果,苏念衾第二天准时出现,并且面对她也毫无异常,桑无焉才知道她高估了自己对苏念衾的影响力。
A城气候很湿润,夸张地说,雨会从头年秋天一直下到第二年初春,所以桑无焉经常在包里放着一把折叠伞。
桑无焉临时接到电话要回A大填毕业信息表,没到第四节课就走了。走到门口正巧看到苏念衾在等车,他也没课了,比桑无焉早出来好几分钟,明显车子还没到。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说它大,倒又不大;说它小,但是也能淋湿衣服。苏念衾和许多男人一样,不爱带伞,能省就省,现在正好遇到下雨。
他站在人行道的树荫下,还是有那么一些雨滴从叶缝中漏下来,落到他的肩上,肩部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小片。
桑无焉走到旁边,举起伞,分了一半空间给他。
他察觉,转身。
“是我。”她说。
“没关系,雨不大。”他温婉地拒绝。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继续磨厚脸皮。
于是,两人就这么站在女贞树下,撑着伞。他不怎么爱说话,她一个人也聊不起来,索性也闭嘴,免得再惹人讨厌。
桑无焉也学着闭起眼睛。然后,她听见雨滴落到伞上叮叮咚咚的,偶尔还有车道上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他就是这么体会生活的?她想。
还有……她突然就嗅到一阵花的香味。她睁眼一抬头,发现在女贞树的绿叶的遮掩下,已经有些细碎的花率先开了。
A城路边人行道上总是种很多女贞树,大概因为气候的原因,这里的女贞比其他地方开花得早,而且花期也长。
细小的白花会开满整个街道,一到雨天,那香味夹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新。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春天已经来了。
“呀,女贞都开花了。”桑无焉感叹。
“女贞?”苏念衾问,“以前有人跟我说,这种树是冬青。”
“女贞和冬青不一样。”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她将伞交给苏念衾,仰头绕着树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株最矮的枝桠,随即跳起摘了一片叶子。
女贞树因为这种震动,倏地一下,积累在叶子上的雨水如数掉了下来,砸到苏念衾的伞面噼噼啪啪,自然也湿了桑无焉一身。
桑无焉抹了抹额头的雨水,走回伞下。她牵起苏念衾的右手说:“最简单的就是叶子不一样,你摸摸。”
她指引着他的食指去摸树叶的边缘:“这个是光滑的。冬青的叶子边上是锯齿形的。”
“那天的芦荟也是锯齿形的。”他说。
“对。”桑无焉点头,对着眼前这个好学的孩子咪咪笑。
不一会儿,来接苏念衾的那辆沃尔沃已经停在路边。
在回去的路上,余小璐瞅了苏念衾两三眼,终于忍不住问:“你一直捏着片叶子做什么?”
“没什么。”苏念衾淡淡回答,然后打开车窗松开手。
女贞树的树叶,随风飞了出去。
心理学看起来热,可惜找工作很难。
家里知道桑无焉上线无望,开始让她不找工作直接回家,复习半年继续考研。
桑妈妈说:“四年前让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念书,这下毕了业无论如何你也得回来,大不了来考你爸那学校,回来请人给你复习。”
为此,李露露没少讽刺她:“老爸是教授就是不一样,还能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露露也在考研,报考的学校就是桑爸爸任教的B市M师大。那里的心理学全国闻名。
可是,要是她想回B市,上回考研就认真考了,何必还费那么多周章。
“我想留在这里,电台的工作也不错,我……”桑无焉在电话里解释。
“不行!”没等她说完,桑妈妈立马否决。
这天下午,桑无焉听了课拉着藤椅从教室出来,小薇突然勇敢地叫住她:“桑老师。”
“什么事?”桑无焉弯腰瞧她。
“明天星期六,我们院里有活动,要表演很多节目,我也会上台。院长说,可以邀请老师参加。我想问您有没有空?”她一席话说得很流利,和平时的害羞的形象不太相似,可见肯定是在心中酝酿了很久才说的。
桑无焉想想自己反正也没事,便笑嘻嘻地答应了。
“早上十点哦。”
“完全没问题。”
小薇心满意足地点头,还不忘补充:“我会在门口等你的。”
“只有我啊?李老师呢?”
“李老师的孩子病了,不能来。”
“苏老师呢?”
“没有请苏老师,我怕苏老师忙,而且院长说是请班主任,李老师是班主任,您是副班主任,但是苏老师不是。”
“其实啊,”桑无焉脑子一转,“苏老师是老师啊,而且他一点也不忙,你要是请他,他肯定乐意着呢。”
这时,一群男孩子从教室里冲出来,带来一阵风和吵闹。
“这些男生真讨厌。”小薇嘀咕。在她这个年纪,是讨厌异性的。
“可是小薇却很喜欢苏老师呢。”
“当然了,苏老师又和他们不一样。”
桑无焉想,是啊,男人和男孩的差异,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都晓得。
“小薇不想苏老师去吗?”
“想!”小薇点头,“可是苏老师今天不来学校。”
“那多简单,我帮你打电话。”桑无焉摸手机。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刚才对我说的就挺好,对着苏老师再说一遍就成。”
电话一接通,小薇果然将句那倒背如流的话重复了一次。
“好,我去。”苏念衾这么说。
桑无焉暗地里合上电话偷偷乐,她果然是个黑心的皇后,很邪恶。
星期六?不就是明天。
(4)
星期六,三月五号。
天气预报说:阴有小雨。
日历上印着:中国青年志愿者服务日,雷锋纪念日。
但是,黄历上写的是:诸事不宜。
九点五十,桑无焉提前到福利院门口的时候,看到苏念衾已经在那儿了。今天,小薇打扮得很漂亮,眉心还点了点红痣。
苏念衾蹲在地上和她说话,好像是听小薇在唱歌,他微微点头,专心致志。听到不对处,他开口纠正她。
没想到他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而且那神色居然让人觉得他很--很温柔。
桑无焉抬头,看到大门口挂的标语:热烈欢迎团市委组织青年志愿者到我院慰问演出。看到这里她不禁头晕,原来是有这么一出,难怪要找人来捧场。
他们都成群众演员了。
福利院有两栋楼,一栋是办公活动用房,另一栋是宿舍食堂,中间有一块不小的空地。
现在空地已经搭起了舞台,下面摆了好几排塑料凳做观众席。第一排是贵宾席,桌子上铺了台布,摆上茶盅,还有入席人的姓名、职务。
后面坐的是福利院的孩子、老师,以及“社会各界关心和支持福利事业的来宾们”。先不管符不符实,院长他老人家是这么说的。
她和苏念衾坐一块儿。
“好巧。”桑无焉说。
“是吗?”苏念衾沉默了一下,反问。
桑无焉突然觉得好像被他看穿了一般,红了脸便垂下头去。转念又想,他又看不到她的表情为什么要回避。
原本,不到十点,观众、演员就已经准备妥当。
但是一直到十点半,领导们才如众星拱月一般到来,后面还跟着一批报社和电视台记者。
随即是团市委某书记上台讲话。
“同志们,青年朋友们,孩子们,1963年的今天毛主席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
台下的记者不停地拍照,然后摄像机也在领导跟前蹲着拍特写。
然后,领导们将带来的文具,体育用具等慰问品慈祥地一一分发给福利院的小朋友代表。
面对镜头和记者,领导们捏一捏孩子的脸,然后抱起来再合影。
在这一派其乐融融的祥和气氛中,有的记者拉着孩子,做采访。
小薇刚刚摆脱记者,手里抱着一盒彩色笔,被一个同伴牵着走到后面,喊:“桑老师!苏老师!”
“我们在这儿呢。”桑无焉招手。
同伴将小薇带到他们跟前。
“哇,这么漂亮的笔呀。”桑无焉逗她。
“他们说我可以用它画画。”
苏念衾摸了摸她的头。
“你们不要走了哦,我要演节目的。都练了一个月了,你们一定要留下来看。”
三个人话都还没说两句,小薇就被院长叫走了。
“这是苏小薇。”院长对着媒体记者说,“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六岁,当时亲生父母带她到市三医院治疗肺炎,后来因为病情严重转为住院治疗,第二天以后,父母再也没有出现过。接着才送到我们这儿的,已经确定被遗弃。”
院长语重心长地说,记者们摇头兴叹。
但是那些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怀中那个孩子失落的表情。
院长继续说:“虽然,她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失去了父爱,失去了母爱。但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温暖让她又重新幸福了起来。现在,小薇在读三年级的盲人班,喏,你们看,”院子示意了下桑无焉的方向,“那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师。”
所有人的镜头和目光,“刷”的一下移到桑无焉身上,甚至有人蠢蠢欲动地想要走来采访她。
桑无焉一时不知所措:“怎么办?他们都在看我。”
“你无视就行。”苏念衾说。
“怎么无视法?”桑无焉欲哭无泪,她可不想上电视或者报纸什么的出风头。况且要是被人认出来还是个冒牌老师的话,想起来都不堪。
苏念衾严肃地说:“头朝前面,目不斜视,再回想下你折腾我的时候。”
“哧”地一下,桑无焉忍不住笑了。这男人挺小心眼的,还记恨着孩子他爹的那档子事。
这么一笑,她还就真不紧张了,对着来采访那个人板着脸胡乱掰了几句,就算了事。
转头再看,记者们的焦点又集中在了小薇身上。
小薇像个小大人似的,说:“感谢所有关心我们帮助我们的人,虽然我们没有父母,但是这个社会就像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每一个阿姨都像我的妈妈,每一个叔叔都像我们的爸爸。他们爱我们,所以我们一直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准备长大了回报社会。”
桑无焉见小薇分了好几口气将这些话很流利地说出来,就像昨天她邀请自己一样。可见是经过精心准备,而且背过很多次的。
这一席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总让桑无焉觉得不是那么很舒服。
而苏念衾的神色却是十分不悦。
过了几分钟,表演开始了。
本来全套演出都是志愿者们自编自演的。但是为了让福利院的孩子们有参与感,第一个节目是这些孩子们表演《感恩的心》手语歌。
小薇和一群胖乎乎的孩子在阿姨的带领下,走上到舞台上,固定好位置,才开始放音乐。
孩子们的歌还没唱到一半,贵宾席的领导们就悄悄起身,开车离去,一同点头哈腰离开的还有福利院的院长和副院长。
怎么就走了?桑无焉纳闷,正想张望两眼,但是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好在对观众取景,镜头扫到她这边,桑无焉急忙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看舞台。
几个镜头一搞定,两个电视台的人商量了几句,和一些记者一起也相继离开。
桑无焉一傻眼,这台节目才开始吧。
“怎么都走了?”桑无焉喃喃说。
苏念衾则是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
第二个节目报幕前,另一位副院长上台插话说:“刚才领导们在别的地方还有重要会议,所以先退场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送领导。”说完,副院长率先鼓掌。
其实,领导的车早就一骑绝尘离去,哪还听得到这掌声。
苏念衾阴着脸,丝毫没有鼓掌的意思。
桑无焉也没有,她倏地就觉得连挂在舞台背景上的那些鲜红的标语都有些刺眼。
在这一阵盖过一阵的热情掌声中,她想起上次讨论关于小薇的问题的时候苏念衾的话。
他说:“你们根本不懂。”
是的。他们,甚至其中包括桑无焉自己,都不懂这些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不是不懂,而是从来没有想去弄懂过。
活动结束的时候,有几个来迟的记者,什么也没拍到,只好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了几个志愿者和几个孤儿采访。
其中,又有小薇。
采访过程中,记者将“遗弃、孤儿、残疾”这些敏感的词,反复在孩子们面前念叨。听到这些话,有的孩子已经泰然,有的孩子还是流露出某些和年纪不相符的哀伤。
随后,小薇又将刚才那番长长的话对着不同的采访机背了几次,更加流利。桑无焉隐约明白它让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是什么。
临走的时候,小薇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送他们。
“时间这么早,我们安排点什么吧。”桑无焉说出今天活动的真正目的。
“没兴趣。”苏念衾说。
“苏念衾,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在,说不定人家就来采访你了。我买了两张对面游乐园的票,一起去吧,不去太可惜了。”
小薇拉了拉苏念衾的衣角:“苏老师,你答应桑老师吧。本来桑老师说带我去的,结果阿姨不同意,现在就你带她去吧。桑老师她平时对我可好了,你也对我好,那么就该对桑老师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