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从那之后的许多年, 每当林晚回忆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那天,都会发自肺腑地意识到,其实从当天早上开始, 不祥的预兆就已经频频出现。
首先是打开房门的第一眼,她就看见一条蛇盘踞在房门外。
同住的女孩被吓得尖叫着跳回床上, 林晚虽然也很害怕,但还是鼓足勇气用房间里的三脚架把蛇挑远了些, 然后关上房门, 打电话让招待所的服务员上来处理。
临辛县是当地有名的贫困县,他们入住的招待所位于保护区周边的某个乡镇, 周边环境说好听点是山清水秀,说难听点就是落后贫穷。
不过服务员态度还挺热情,把蛇装走后,还帮他们在门口叫了辆三轮摩托车,仔细嘱咐司机一定要把这四个人安全送到保护区内。
司机听说他们是来考察保护区的, 一路上视交通法规如无物,不时回头向鸟鸣涧的几人介绍临辛县的保护区做得有多好。
“要我说啊, 等有了钱就把周围的旅游做起来, 多吸引些外地的游客,苦日子就到头咯!”
山路崎岖颠簸, 林晚感觉脑震荡都快被巅出来了。
她抓紧三轮摩托的车框,和同事面面相觑,谁都不好意思说出真相。
实地考察只是基金会审核流程的其中一步,他们来了, 不代表鸟鸣涧就会把临辛县自然保护区纳入资助目标。
全国各类自然保护区加起来将近三千个,鸟鸣涧不可能全部顾得过来。
资金有限的前提下,还是要根据物种的多样性和珍贵度、是否有科研或宣传价值、以及保护区本身的管理制度是否健全等多方面去考量。
这一个月以来,林晚算是把铁石心肠练出来了。
保护区的基层工作人员大多态度非常真诚,被那一双双眼睛期待地看着,实在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起初她还会委婉地暗示“物种比较单一”“这些鸟目前数量还蛮多”之类的话,想让他们别在鸟鸣涧这里浪费时间,尽快寻求其他机构的帮助。
没想到有天回南江的时候,被舒斐叫进办公室骂得狗血淋头。
舒斐欣赏她是真欣赏,教训起来也是真的狠:“你以为自己是谁!正式的评估报告没做就敢暗示结果?知不知道人家投诉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说我们鸟鸣涧实地考察就是做假把式,随随便便看一眼就断定不出钱,你作为鸟类学者的专业性喂狗吃了?!”
林晚差点就被骂崩溃了。
可是冷静下来一想,舒斐骂得其实很有道理。哪怕她明知那些保护区无法通过申请标准,也不能仅凭一张嘴就劝别人转寻其他门路。
她是好心没错,但别人只会认为他们敷衍了事。
经此一役,林晚再也没做过此类提醒。
每次考察完后把数据记录下来,笑着表示回去之后再开会定夺。
所以这次来临辛县,林晚原本也打算全程微笑服务的。
结果等她从三轮摩托下来后,硬是一点笑容都挤不出来,纯粹是被糟糕的路况给折腾得没脾气了。
当地的护林员接待他们往深山里去,为首的林业局官员很健谈,源源不断地介绍临辛县近年来都有哪些候鸟在此栖息、留鸟增加了几种、每种的数量有多少等等。
林晚走在队伍中间,注意到她身侧的一个年轻护林员始终很紧张,眼神与她对上时,便会很不自然地转过头,躲避目光似的看向别处。
起初她以为这人害羞,几次之后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她假装系鞋带落到后面,等同行的一位男同事过来时,抓住对方说:“注意一下周边环境,我感觉他们在隐瞒什么。”
同事闻言点点头,走了一段后,突然停下脚步:“你看,那边有落葵薯。”
林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树林里看到大片藤蔓状的植物,白色的花蕾一串串地与枝叶缠绕散开,已经隐隐有了覆盖低矮树木的势头。
“没认错吧?”她轻声问。
同事借着地势的遮挡,悄悄走近观察了一会儿,回头肯定道:“没错。”
林晚皱了下眉,心里有数了。
回到山脚下的护林宿舍后,她翻看完当地的鸟类观察记录,抬头看向仍在侃侃而谈的官员:“请问威胁监测记录在哪里?”
那人顿了一下,说:“附近没有环境污染,这几年宣传得好,盗猎也没发生过。”
林晚坚持问:“外来物种入侵呢?”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林晚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考察的线路是别人带他们参观的,就这样都能沿途看见落葵薯,由此可见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这种存活能力极强、生长速度极快的外来入侵植物,很可能已经破坏临辛县自然保护区的原始生态环境。
他们或许想过办法却无济于事。
眼看鸟鸣涧的人来了,就想无论如何把这事给瞒过去。
临走时林晚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位护林员满脸自责的表情,大概是恨自己掩饰得不够好,被他们发现了端倪。
回去又是一路颠簸,同事犹豫地提起:“其实临辛这个保护区各方面条件不错,把落葵薯清除干净可能还有希望。我刚跟他们聊了一下,环境确实很艰苦,这些年坚持下来很不容易。”
“嗯,但是管理制度也是审核标准之一。”
林晚叹了声气,做出决定,“我会把这件事写在考察报告里,具体结果以后再看吧。”
受这桩意外的影响,回去后几人都有点沮丧。
做动物保护就是这样,更多的是和人在打交道,而人性本就复杂,牵扯起来难免让人愤怒,又难免让人不忍。
林晚抱着笔记本赶报告到深夜,快写完时听见住在隔壁的两个男同事过来敲门,说服务员推荐了县城的一家当地特色宵夜,车程也就半个多小时,想请她俩出去一起试试。
“你们去吧,我想把报告写完。”林晚说。
同住的女孩不解地问:“大魔王没要求当天交吧,不能等回了南江再写?”
林晚语气认真:“当然不能啦,回到南江我要忙着约会的。”
“呿——”
其他三人发出整齐划一的鄙夷声。
林晚笑嘻嘻地送走了同事,独自留在房间里给报告收尾。
等到全部写完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她揉揉眼睛,打算去床头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给同事打电话问他们几时回来。
谁知刚拿起手机,一阵眩晕就猛然袭来。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坐久了低血糖,但随即就赶到脚下的地板正在以某种诡异的弧度晃动。
走廊里不知是谁大喊道:“地震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林晚脑海中闪过的念头竟然是“该死我的报告还没保存”,可大自然并没有留给她拿上笔记本下楼的时间,她甚至连自由走动都做不到,只能在剧烈的摇晃中被迫踉跄撞向桌子。
最后的时刻,林晚跌倒在地上。
紧接着便是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世界在那一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
车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像一方倒扣的砚台,将远处群山的影子死死扣在里面。
高速公路上,几辆越野车疾驰而过。
车后是台风即将来临的南江,而坐在车上的人,个个神色凝重。
周衍川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
临辛县政府在地震发生后不久,就与星创取得联系,希望他们能够提供无人机技术支援。他们会找到星创并不奇怪,毕竟星创之前参与的电力巡逻项目中,临辛县便是巡逻地之一。
又一次结束通话后,周衍川按了下太阳穴,转头问:“临辛县的山区地貌测绘图发过去没?”
“发过去了。有支赶到的救援队用的是星创的无人机,他们正在采集新图像做对比制定救援计划。”
“离临辛最近的电池供应商联系上了吗?”
“也联系上了。他们今天就会往那边送电池,绝对能保证接下来几天的使用需求。”
周衍川“嗯”了一声,把手机充电线接好后,点开微信看了一眼。
林晚始终没有回复消息。
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地拽紧往下扯了一把,又像有把刀插在里面不住地翻搅。
一阵接一阵的钝痛不断传来,让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老大,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最后一排传来郝帅的声音,战战兢兢的,唯恐哪个字没有说对,就会让他陷入崩溃。
周衍川哑声回道:“不用。”
郝帅默默地收了声,转头看向窗外,使劲眨了下眼睛。
凌晨从被窝里被叫起来参加抢险,的确是他作为飞手没有预料到的工作经历。可他这人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但只要到了关键时候,就从来没有怕过什么。
所以哪怕明知会有余震、会有暴雨、会有山体滑坡和泥石流,他还是来了。来的路上还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心想我就是个飞手,不用深入第一线,OK问题不大。
谁知还没赶到集合地点,他就收到徐康发来的消息,说林晚和几个同事也在临辛县,另外三人因为地震时刚好在户外,所以没受什么伤,但林晚一直联系不上。
郝帅当时就愣在了原地。
他不敢想,万一林晚有个三长两短,等周衍川抵达临辛时,场面该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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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第一时间确认自己还活着。
这话说出来多好笑,有朝一日她居然需要思考“我现在是死了还是没死”。不过应该是没死,因为全身上下哪儿都疼得厉害,可要她说具体哪里最疼,大脑就像塞满了棉花似的,浑浑噩噩地阻止她继续思考。
头顶的天花板早已裂开成无数块,横七八歪地压在那里。
林晚勉强转头脖子,依稀辨认出左边那个帮她挡住横梁的东西,多半就是房间里的衣柜,而右边那个断掉半截的玩意,则是她不久前才用过的桌子。
是不久前吗?
也可能不是,她分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在最后的关头,很狼狈地、连滚带爬地找到了一处三角安全区。
周遭的惨叫声与哭泣声渐渐减弱,不知道大家是想保存体力等待救援,还是已经……
林晚尝试活动了一下身体,幸运地发现四肢都没有被任何重物压住。
衣柜甚至帮她撑起了勉强可以稍稍活动的空间。
看起来暂时还安全。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升起,又一阵摇晃感在废墟中散布开来。
林晚下意识护住头,同时蜷缩起身体,但依旧被哗哗落下的灰尘碎渣砸了满脸。她难受地咳了几声,等到余震过去后,感觉脸颊似乎有什么湿润的液体缓缓滑下。
应该是血,她想。
意识有些散乱,她没来由地想到很久以前,一个炎热的下午,她去一家位于高楼顶层的旋转咖啡厅跟人相亲。
她早已忘了相亲对象姓什么,但记得那人用轻蔑的口吻说:“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女人,读完大学找份安稳的工作,接下来便等着嫁人就好。”
林晚同样记得她的回答,她说:“我们这行其实也有风险。去年我跟老师到草海保护区考察黑颈鹤,差点陷进沼泽出不来。”
回忆起这段对话的时刻,“这次可能会死”的认知,终于从身体中苏醒过来。
林晚鼻尖一酸,喉咙深处的哽咽被她强忍着咽了回去。
哭是一件很费体力的事,不能把力气用在这种地方。
她小心翼翼地抹了把脸,视线余光看见手肘边有一个薄薄的册子,应该是招待所摆放在房间里的记事本。
一线朦胧的天光从缝隙里投射进来,林晚盯着那个记本事愣了几秒,一边注意到现在已经是白天,一边难过地想,她或许可以开始写遗书了。
艰难地拿到纸笔后,林晚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人的身影。她认识的人太多,想告别的人也太多,然而到了最后,那些身影一个接一个地淡去,最后只剩下两个人。
赵莉和周衍川。
四周都是狰狞恐怖的障碍物,身体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书写,的确是非常痛苦的一种体验。但林晚还是借着昏暗的【公/众/号:xnttaa】光线,一笔一划地给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留言。
如果不是这次地震,她恐怕想不到自己有那么多话想对赵莉说。
感谢与道歉密密地填满了整张纸,最后一句却用了有些俏皮的口吻:【还好你和郑老师结婚了,祝你们百年好合。】
翻开下一页时,林晚苦闷地“嘶”了一声。
她盯着满是灰尘的纸张,想到“周衍川”三个字,一阵强烈的不舍就涌上了心头。她可以想像,当周衍川知道她出事后,一定会想起他曾经经历过的生离死别。
这偏偏又是她最不愿意他再遇见的一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而林晚迟迟不敢落笔。
·
星创一行人抵达灾区现场指挥部,已经是当天下午三点。
十几小时的舟车劳顿令人疲惫不堪,但没谁在这种时候出声抱怨。
周围到处都是人,可除了必要的交谈以外,人人都保持着肃静。
曾经的乡镇早已看不出原貌,远远望去满目苍夷。
周衍川整个人淡漠到可怕,他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和现场指挥的人碰头之后,依旧能够冷静地询问他们能提供什么帮助。
“你们的人能分成两组吗?”
对方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似的,扯着喉咙问,“运送物资还有勘测地形。”
“能。”
“运送物资的跟我走,”那人抬手指了下不远处,“勘测地形的跟他。”
周衍川转过头,看见一个穿深红色外套的年轻男人,肤色偏黑,高大挺拔,看起来像是民间救援队的人。
年轻男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问:“星创的到了?”
“他姓周,是星创主管技术的人。这位是暖峰救援队的队长,迟姓,你管他叫迟队就行。”
周衍川莫名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你好。”
“你好。”迟队冲他点了下头,很快便直入主题,“刚休息完,这会儿正准备过去,你把人和设备带上,一边走一边跟你说下情况。”
周衍川利落地把星创带来的人分成两队,自己带了包括郝帅在内的几个人,跟暖峰救援队汇合后往震中地区赶去。
到达一片看不出原貌的区域后,周衍川挽起袖子,把无人机和其他设备都搬下车,然后找了一处稍微平坦点的地方,就开始配合勘测地形,帮他们制定救援线路。
“C4点很可能发生山体崩塌。”周衍川指着笔记上里刚刚建成的模型,“建议你们绕路从A6过去。”
迟队看向屏幕:“行。”他停顿半拍,忽然问,“有认识的人在临辛?”
周衍川看他一眼,没说话,也没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自从到达临辛之后,他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林晚,而是更为投入地做他该做的事。
只要救援能快一点,她生存下来的几率也就更大。
胸口始终有种拉扯的痛感,好像是心脏跳一次就提醒他一声,时间又过去了一秒。
“是你什么人?”迟队问。
周衍川的下颌线绷出凌厉的线条,片刻后低声开口:“女朋友,很重要的人。”
“叫什么名字?”
“林晚。”
“好,我尽量帮你把她找回来。”
对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年初救援队想找公司捐助几架无人机,求爷爷告奶奶都没人搭理,最后是星创听说了消息,直接送了十架过来。不管怎样,你们帮过我们,这次该我们回报了。”
周衍川一怔,想起确有其事。
可他没有料到过,当初捐赠的无人机,会有一天用来寻找林晚的踪迹。
不知从何方吹来一阵大风,夹杂着腐朽与血腥的气味。
雨点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顷刻间便打湿了整座大地,地震之后往往会有暴雨交加,救援的难度在此刻再次升级。
周衍川把设备挪回车内,目光沉沉地看向屏幕,咬紧的牙关尝到了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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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听见下雨了。
稀里哗啦的雨声充斥满耳膜,似乎隔得很近,又似乎离得很远。
意识像飘荡在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小船,起起伏伏,随时都能被海水吞噬进去。
她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
虚脱即将来临的那一刻,另一阵更为嘈杂的声响又闯了进来。
有人声、犬吠声、机器切割的巨大噪音。
可能出现幻听了,她恍恍惚惚地想,不然为什么她还能听见无人机从空中掠过的声音呢?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白昼变成了黑夜。
狭窄而逼仄的空间里感知不到一丝光线,四周阴沉而潮湿,像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
终于有新的光线涌入了缝隙里。
她听见有人问她:“姑娘,叫什么名字?”
“林晚。”
“坚持住,你男朋友来了。”
眼泪就是在那时涌了出来,和倾盆大雨糅杂在一起,一点一滴地从她心中流淌而过。
废墟中的呜咽是求生的呐喊,嘶哑着,挣扎着。
被人抬上担架的时候,林晚感觉到她的眼睛被人用毛巾遮了起来。
她不管不顾地拽住那个人,虚弱地说:“我手里有纸条。”
“给谁的?”
“左边的给赵莉,”林晚的声音越来越轻,“右边的给周衍川。”
“行,我帮你转交。你现在先休息会儿,明白了吗?”
周衍川赶到急救点时,林晚已经被送进了临时搭建的急救室。
他在泥泞不堪的院子里看到正坐在那儿休息的迟队,对方朝他招了招手,等他过去后才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儿,不过那姑娘留了张纸条给你。”
周衍川接过被揉成一团的纸条,雨水早已把她娟秀的字迹彻底浸湿。
但他还是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周衍川,愿你此生尽兴,愿你心灯常明。】
远处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漆黑的天空。
风雨撕扯飘摇,呼啸着填满遍布大地的伤痕。
而周衍川在明暗交错的夜色中,安静地垂眸许久,然后慢慢抬起手挡住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不让你们牵肠挂肚,今天专门多写了一章的内容,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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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林晚再次恢复清醒的时候, 已经被送进了临时病房,等待送往医院做手术。
所谓病房,其实也就是搭建在小学操场上的帐篷。
外面的雨下个不停, 伴随着不时出现的余震,让人有种置身于大海中航行的感觉。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 她以为自己还被埋在倒塌的房子里。
周围时常响起哭泣声与□□声,躺在她左右两张床的大叔隔空对话, 心有余悸地讨论已经发生一天的地震。
林晚闷不作声地听着, 总算大致清楚了一些情况。
镇子地形狭长,两面临山, 最近本来就是自然灾害易发的雨季,再加上推波助澜的地震破坏,当时就引发了山体滑坡。
除了诸如学校、政府之类的公共建筑以外,这里的民居不像城市里有专业的设计师和施工队伍,大多都是当地人找有经验的师傅修建, 有些甚至还是全家老小齐上阵,做完后有没有安全隐患都看不出来。
如今地震和山体滑坡双双降临, 没有经过合理布局设计的房屋自然难逃一劫。
“听说山下县城就没出啥大事, 我们这儿绝对是震中。”左边的大叔可能曾经关心过某些相关报道,唉声叹气地望着帐篷顶, “可惜我爷爷那辈留下来的老房子,年年说要重修,年年都没修,这下好了, 一干二净。”
右边的大叔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安慰他:“人活着就好咯,我媳妇儿说招待所那片靠山近的地方冲垮了一大片……”
话到这里,他像刚注意到林晚一样,打量她几眼后就没再出声。
这镇子很小,大多数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见面后哪怕叫不出名字也能有几分面熟。像林晚这样的异乡人,哪怕面容憔悴地躺在那里,也能被一眼辨认出不是本地的女孩。
镇上没什么旅馆,外地过来的要么住亲戚朋友家,要么就只能住唯一的那家招待所。
大叔活到这把年纪,不能当面戳人痛处的道理还是懂的,他捂着伤口倒抽几口凉气,就骂骂咧咧地自言自语去了。
林晚总算得到片刻清净,然后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就转眼间漫上心头。
身体的疼痛还在继续,让她很想随便抓住一个认识的人——哪怕是许久不见的魏主任都行——反正她迫切地需要向谁倾诉。
“林晚?这里有没有叫林晚的!”帐篷入口处突然传来带着乡音的中年女声。
林晚张开嘴想答应,却发现喉咙火辣辣的疼,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还是隔壁病的大叔注意到她的动静:“这儿!这儿!”
像是心灵感应一般,林晚在这时扭过头,目光穿过或坐或躺的伤患,隔着暗淡的光线与沉闷的空气,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
周衍川已经一整天没合过眼,往日清澈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血丝。出发前穿的那套衣服也没换过,雨水把裤腿的泥泞冲刷得愈发斑驳,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神色颓唐而疲惫。
可林晚愣愣地看着他越走越近,却无比想要拥抱他。
两人在病床前对视着,耳边仿佛有呼啸的山风吹过,落到他们身边时忽的变得温柔下来,好让他们听见彼此的心跳。
周衍川皱了下眉,低垂的眼眸深深地看向她,看到已经能够烙印进心里了也不愿错开目光。许久之后,他弯下腰,把她被血渍凝成一团的发尾一点点地分开。
林晚的眼泪滚烫落下:“我以为……”
话才刚开头,她就什么也说不下去,只有呜咽声堵住了喉咙。
周衍川低头亲吻她干裂的嘴唇,嗓音同样嘶哑:“我明白。”
好像什么都不用说了。
她所经历的恐惧、不舍、绝望、委屈,全部一点一滴地落进了他的心里,从此即使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永远不会被磨灭。
这一晚,周衍川在兵荒马乱的帐篷内陪了她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支援的救护车赶到,把林晚和另外几名伤患转移到隔壁县城的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治疗。
鸟鸣涧的同事几经周折,在医院里找到了她。
地震发生时他们还在临辛县城内,除了一个男同事被掉落的广告牌砸伤了肩膀,其他两人都并无大碍。
同行的女同事留下来照顾林晚,她用同事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
赵莉在手机那头泣不成声,好不容易缓和了点,又想直接飞来这边。还好老郑在那边拼命劝说,她才勉强答应等情况稳定之后再来探望。
挂掉电话,林晚又拜托同事登录她的微信发朋友圈报平安,忙完这些后就躺在床上陷入了沉默。
她身上伤口不少,最严重的位置在腰部,拍片结果显示腰椎爆裂性骨折,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伤到神经,只要手术成功及术后护理得当,应该就不会留下后遗症。
可到底还是后怕,特别是这种只能躺在床上等待第二天手术的时候,那些恐怖的回忆便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脑海里。
同事用热毛巾给她擦脸,问:“要不要叫你男朋友来?”
林晚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二十分钟的相处根本不够,劫后余生的重要时刻,她恨不得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跟他待在一起。
可周衍川不能走,他要协助救援、要勘察山区隐藏的风险,还要等救援初步结束后,带领星创的人用无人机进行全面消杀以防传染病传播。
“你男朋友真的很……”
同事一时想不出恰当的形容,只能换了一个方式表达她的感受,“反正如果是我,肯定做不到他那样。”
林晚眨了下眼睛,露出地震发生后的第一个笑容。
她浅浅地弯起唇角,声音轻而笃定:“所以我才喜欢他呀。”
如果周衍川不管不顾地跟来医院,放下所有只围着她一人打转,听起来或许也是一桩浪漫而温情的美谈。
可倘若他真的做出这样的选择……
林晚想,那么他就不是她喜欢的那个周衍川了。
·
手术后的第三天下午,林晚可以戴护具下床走动了。
双脚终于踩到地面的那一秒,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仿佛有些麻木,又仿佛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地板的形状。
能去的地方不多,同事搀扶着她在病房内慢慢走了一圈,见她体力还行,又建议她再去走廊走走。
林晚就一手扶着墙,一手搭着同事的胳膊,慢吞吞地往外挪。
刚走出去没两步,新手机就在同事的衣兜里震了一下。
周衍川:【我过来看你,需要买点什么吗?】
“怎么回?”同事问。
林晚这会儿想要的东西其实还挺多,在病床上像条咸鱼似的躺了五六天,她已经无数遍怀念过奶茶烧烤小蛋糕,可她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犯傻。
“让他看看路上有没有书店,”最后她决定做一个有追求的优秀伤患,“我刷手机刷烦了,需要点正经的娱乐方式。”
同事依言把消息回了过去。
林晚忽然又问:“我现在的样子丑吗?”
“不丑,活脱脱一个病美人,我见犹怜。”
林晚花了三秒思考要不要紧急化个妆什么的,最后想想干脆还是放弃了。
她其实就是不希望周衍川看见自己特别憔悴的样子,免得他看见之后又要心疼。可周衍川又不傻,等会儿到了医院看见她妆容精致地坐在那里,肯定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来。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男朋友即将到来的期待作祟,林晚今天状态特别好,沿着住院部的走廊反复走了两趟之后,才终于感到有些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