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奥拉西斯看着篝火。
“你怎么会在亚述人手里。”半晌,他又开口。
苏苏看了他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误上了他们的船,之后就一直…”
“那晚以后我又派人找过你,但一直都没找到。”
“因为当晚我就被他们带去尼尼微了。”
奥拉西斯不语,低头看了看她。
苏苏觉得他的目光里闪烁着一些什么东西,若有所思,但感觉不出究竟是什么。
这也是个看不透眼睛的男人,就像辛伽,但他不会像辛伽那样令她感到紧张和害怕。忽然又想起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它们在望着她从窗台上跳下去时的安静…掌心感觉有点冷,她不自禁朝火堆边靠了靠:“好在,我已经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
“逃?”目光轻闪。
火焰一下一下跳动着,强烈而张扬,但苏苏感觉不到太多温度:“是的,辛伽受了伤,所以他们无暇顾及到我的逃跑。”
“辛伽?”奥拉西斯的目光再次一闪,只是苏苏没有看见。
“对,辛伽…”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伸手抱了抱自己的肩膀。
“你冷?”
“有点。”
奥拉西斯解下斗篷,披到她肩膀上:“说说你是怎么从那里逃出来的,听说尼尼微守备很严。”
“守备…”苏苏想了想:“还好吧,第一次没逃成,第二次没费太多的力气。”
眉梢轻轻一挑。
“啪!”一颗火星爆到了一旁打着盹的小秃身上,它惊跳着一阵尖叫。
奥拉西斯站起身,看了看远处笼罩在黑暗里的山峦:“往这里走,你是想去大马士革?”
“对。”
“你家在那儿?”
“不是,只是想去那里看看。”
他沉默。
苏苏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也是去那里?”
“对,去拜访一个人。”
苏苏点点头。
不知道他要去拜访谁,但能让一位法老王微服私下出来拜访的人,必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思忖着,苏苏低头捏着手里的石子,有一搭没一搭静静把玩。
“主人,”片刻,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路玛忽然开口:“时间不早,该休息了。”
听见他这么说,苏苏立刻站起身,却随即被奥拉西斯按住了肩膀:“路玛,让人给她理个帐篷。”
“是。”
路玛转身离去。苏苏看向奥拉西斯:“不用麻烦了,我可以回驿馆。”
“别去了,”看着她的表情,奥拉西斯笑了笑,拍拍她的肩:“既然同路,我就送你一程。”
“这个…”本能地想拒绝,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拒绝的理由,于是苏苏点点头:“谢谢。”
******“门开了一次,关上,它就不会再打开了。”
“听明白了吗,我的苏苏,”
“留在这里,”
“而我再也不会给你一扇可以离开的门。”
睁开眼。阳光透过缝隙把帐篷照得很亮,细细的灰尘在光线里慢慢游走着,不见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
苏苏坐了起来。身上的毯子滑了一地,头很疼,她捏着额角用力揉了揉。
梦,不过很清晰,就像那天他近在咫尺的感觉,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还有他的体温。他把她的头发扯得很疼,所以她愤怒,但他覆盖在她身体上的嘴唇很温柔,所以她试图发泄愤怒的手变得很软…疼痛和温柔,两个矛盾,就像他这个人。看不透,所以总是不知不觉地朝他贴得更紧,试图看透…
她突然低头用力拉扯住自己的头发。
在想些什么呢,苏苏…
选择很难?
可是一路上全是选择。
没错他说得对,门关上了,于是她现在看不到一扇开着的门,即使是在离他那么遥远的地方。
但没了门,还有窗,辛伽,是不是这样…
帐篷外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叫唤:“苏苏小姐!起来准备了!我们要出发了!!”
早晨的风吹进帐篷里,干净冰冷。头脑清醒了许多。
出了帐篷才发现,奥拉西斯一行的人要远比在晚上见到时所感觉的多,一顶顶牛皮帐篷隐在成群游牧族的羊群间,放眼望过去连绵成一片。
虽然都是很普通的商人打扮,但很多人如果仔细看还是分辨得出眉宇间那些军人的气息的,尤其是一些老兵。他们看上去总是更谨慎,也离得奥拉西斯很近,在某些不引人注意的状态下。年少些的则忙忙碌碌张罗着行李和早餐,早餐很丰盛,因为在下一个落脚点到达之前,这些行走于大漠的人很可能除了水什么都不吃。
苏苏的行李很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再打了个包,算是全都搞妥了。随后将两只随身带着的皮囊在山脚下的池子里装满水,绕过营帐进村去取她的骆驼。
经过一顶大帐时,瞥见路玛一头棕色的长发在帐篷那端波浪似的一闪而过。他似乎在同谁说着话,声音有点急,也带着点克制后的愠怒。
和昨天见到他时的感觉不太一样…
想了想,也没作太多理会,苏苏继续朝前走。
“路玛想说什么?王,路玛昨天就想对王说,把那个女人就这样留下来,王未免也太草率了。”
风隐隐送来这一句话,苏苏的脚步一滞。
“辛伽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他的传闻不少,王想必不会不知道。她说她是从尼尼微逃出来的,呵呵,这种话王也会信?尼尼微的门叫什么,不破之门。这样的地方能逃得出来,她是插了翅膀??”
“你究竟想说什么呢,路玛。”
“王对她了解吗?
奥拉西斯沉默。
“王觉得我们这次去大马士革带着这么一个来历不明,谁都不了解的女人,合适吗。”
奥拉西斯依旧沉默。
“那次为了她,兄弟们死得多…”
“住口。”
一阵寂静,因着奥拉西斯突然而来放冷的话音。
苏苏冷不丁一个激灵。
原来这男人也会让人觉得冷的,在他那层儒雅外表和温柔声音的背后。
“王…”路玛的声音变得有点迟疑,但还带着一丝犹豫的固执。
“好了,我自有分寸。”
接着又说了些什么,苏苏听不清了,因为两人的身影已经走远。她又在那顶帐篷后面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有脚步声朝这方向过来,她把皮囊抱了抱紧,转身朝村子方向走去。
■■■很多人都不知道,这看上去很寻常的一座宫殿,从底层到顶端,只不过是窥望另一个世界的道口。正如很多人都不知道,在这座华丽的宫苑底下还埋藏着一个怎样庞大而不为人知的世界,一个历时三代才真正可以使用的世界。
地狱的世界。
拉开层叠的纱幔,他在那道黄金白玉雕凿的道口处向下观望。环状的口子,黄金镶的边,白玉刻的花纹,像个做功精致的装饰品,而表面盖着层青铜打造的厚实的网。
底下那些人,把它叫做天网。
喜欢看他静静站在那里朝网下看时的样子,像是一尊安静望着地狱深处群魔乱舞的神。不断有肮脏的空气混着一些模糊尖锐的声音从那些网孔里喷涌而出,即使离得那么远都无法避免的气息,而他干净得不染一丝浑浊。
她的辛伽,她的神…
走到他身边,端着那只精巧的杯子,而他依旧没有发现自己的到来。嘴角轻扬,若有所思望着下面那片昏暗的深渊。
深渊里除了声音,什么都是模糊的。
“王,吃药了。”把杯子递到他唇边,雅塔丽娅轻声道。
辛伽没有应声,低下头,由着雅塔丽娅把杯子里那些浓稠的绛红色汁液一点一点小心送入他嘴里。
看着他蹙眉,看着他隐忍而缓慢地将液体咽入喉咙。
嘴唇慢慢红了起来,像血。她伸手抹去他嘴角残留的一滴药汁,掀起面纱一角,脚尖踮起,慢慢贴近他的脸:“很难喝么,辛伽…”
他不语。她碰触到了他的嘴唇,还有他让人心脏发颤的气息。这么多年,每一次靠近,每一次颤抖…叹息,衣服从指尖滑落,露出她火把下微微泛着柔光的身体,这么多年,她唯一敢在光和他眸子里暴露出来的东西。
“抱我…”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她轻声道。
他抱住了她,手指冰冷,身体也是。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
或者说,她以为,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
在见到他怎样疯狂地压着那个女人,怎样疯狂而失控地要了她之前。
像团火,一团她曾经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燃烧起来的火。
“还在想她吗。”她问。然后想割了自己的舌头。
他的手松开了,转身走到道口边,坐下,沉默。
“你答应过我的。”她又道。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制止自己之前。
他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食指磕着拇指的关节,很用力。
这是他的习惯,雅塔丽娅花了几年的时间才渐渐明白。他喜欢这样对待自己,在他为一些问题所困扰的时候,就像每次受了伤之后,有时候会看到他对着镜子在那些伤口上一点一点地克压,看着血从伤口里慢慢流淌出来。别人慌张,他沉迷。
他觉得这样会让他清醒。
她转身离开。因为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晴朗的天,但风挺大。
影子在脚下游移,很快被蹄子踏散,旋转着和风化尘。小秃在半空追着这些闪现不定的影子乐此不疲。
“很少见到能把秃鹫养驯的。”全神贯注跟着前面的队伍,冷不防从旁斜进一匹骆驼,突兀得让人吃了一惊。苏苏回头看了一眼,撞上路玛的视线,依旧是昨夜一张温温和和笑得花朵似灿烂的脸。
她点点头。
“很了不起呢。”阳光折射着他的瞳孔,琥珀色的光泽让人感觉很暖和。
苏苏依旧不语。
“你不太爱说话。”
苏苏看了看他:“风沙太大。”
他又笑了:“喂,苏苏,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尤其是用这种眼神看人的时候。”
“有没有人说过你话很多。”
“这么直接…”
不语,她用围巾罩住了自己的嘴。策着骆驼朝前快走了几步,没有回头,眼角瞥见路玛的身影依旧在身后半步远跟着,不疾不徐。
“你在监视我?”她问。
路玛愣了愣。片刻,粲然一笑:“这么长的路,不闷吗?”
“可以陪你解闷的人很多。”
“和男人说话多没意思,苏苏,路玛只爱和女人聊天。”
苏苏抿了抿嘴唇。
空气再度恢复沉默,没有路玛说话的时候整支队伍是沉默的,只有骆驼的蹄声在沙漠上翻卷着,一下下卷着尘埃四散。
“哔——!”突然半空一阵嘹亮的鹰啼。
抬头,便见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越过小秃的身影从空中盘旋而下,拍着翅膀落到正前方奥拉西斯的肩膀上。紧跟在苏苏身旁的路玛亦随即离开,轻轻策了下骆驼,径自走向奥拉西斯身边:“王,底比斯来的消息?”
奥拉西斯不语,从黑鹰脚上的铜管里抽出张纸打开看了看,片刻,眉心微微蹙起。
“怎么了?”路玛又问。
“是俄塞利斯。”
“他说什么?”
“他说他派了一支部队朝我们的方向过来,让我们慢点走跟他们汇合。”
“为什么,不是说好…”
奥拉西斯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无声制止了路玛后面的话音,他轻声道:“我不知道,他什么都没…”
“王!”乍然一声大喊突兀将他的话打断。
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远处一名士兵回过头,神色有些异样地指着前方大声道:“王!看!那是什么?!”

第十九章

刺入云层的山峦,一泻而下蔚蓝的天幕笼罩着半边飞沙游走的苍白色平原,相互依附着,周围枯枝在风里颤抖出一阵阵悉琐的声响,扑楞楞在耳旁划过,热闹却亦安静。
一眼望过去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但所有人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那名士兵所指的方向,一动不动。
那片天和地交际着的开阔之地。
隐隐有着些什么在那上头摇曳,模糊细微,让原本太阳底下白得耀眼的景物蒙上了层烟似的晃荡起来。
片刻后那些模糊的东西猛地扩张。
随着沙漠上热气不断蒸腾,一些淡淡的东西逐渐在那片开阔地上变得清晰起来。
苏苏呆看着面前这些悄然闪现的景象。
就在那名士兵惊声大叫之后,一切就倏地展现了,像是从天到地蓦然间拉开一道巨幕,而巨幕里由浅至深的画面,让她毫无防备的脑子里瞬息一阵窒息般的空白。
眼前这片依着山脉延伸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一座巨大的城。
从没有见到过这么奇怪的城市,它有着苏苏把头仰得发酸才勉强看到其顶端的建筑。琉璃塔似的建筑,像一块块方形的碑,每个棱角金子般闪烁着,一座紧挨着一座参差入天,争先恐后争夺着天空里为数不多被切割得零碎的蔚蓝。
像片无比密集的巨型丛林。
一条薄而平滑的道路自‘丛林’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伸出,丝带似的穿过城市每处间隙,安静悬挂在它的半空。唯一支撑着它是一根根巨大的石柱,像巨人的脚,无声托着那条薄而坚韧的纽带,高高俯视着一些甲虫似的金属在它底下匆匆滑过。
一只接着一只,来回不断。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忙碌。
正如这片密集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宏伟。
所以宏伟是灰色的。
阳光穿不透那些庞大建筑底下氤氲着的空气,所以只能在它们顶端的间隙绽出它一星半点的光泽。
寂寞得就像那些被压迫在大团大团灰败下面无法挣扎的一点点色彩。
苏苏心跳得飞快,连带牙关节,突然无法克制一阵磕撞。
不是因为这片画面出现时的突然,也不是因为这片画面所带给人的无法想象的诡异和奇特,而是当面对这片明明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时,她大脑在最初的短暂空白之后,突然随之而来的一种莫名熟悉感。
她觉得自己是在哪里见到过这片世界的,虽然在这之前,她连想都不可能想象出世界上会有这样一种地方,这样一座光怪陆离的城市。
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挣扎,她感觉得到。混沌的,却又尖锐的一些东西。
如此活跃,甚至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兴奋,激烈、不安、躁动…几乎有什么词在大脑里呼之欲出,当一只甲克虫泛着银光从正面朝着她方向直冲过来的时候,她嘴唇一阵急促的抖动:“车——!”她尖叫,下意识用手挡在自己眼前。
却不知道自己嘴里吐出的这个陌生音符究竟代表着什么。
悬挂在天地间那座巨大的城突然一阵晃动。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一只不安分的手轻轻搅动出一点细微的涟漪,涟漪扩散开来,一道柔软的圆。
苏苏听见周围众人不约而同“嗌”了一声。
一道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张巨大的画面里,画面微微晃荡,她的身影由淡到清晰。一个女人,一个有着双漂亮的腿,和纤细的腰的年轻女人。脸看不见,因为离画面非常的近,所以只能看到她肩膀以下的部位。
黑色贴身的衣服,黑色短短的裙子,柔韧的布料妥帖勾勒着她一身凹凸有致的线条,很美,但和她身后那座城一样的让人突兀和古怪。
但很眼熟…这感觉说不出的眼熟…
忽然画面晃得更厉害了些。又一波涟漪从中间荡了出来,给画面一道模糊的波折,那女子的身影忽然在画面中央站定。
蹲下身,她似乎在捡地上什么东西,于是终于看到了她肩膀以上的部位,柔软细巧的脖子,一头红色的短发下一张美丽而安静的脸。头发像跳动的火,眼睛像干净的水。发丝强烈的色彩很突然地把身后那座灰色的城染亮了,亦很突然地抓住了画面外所有沉默观望着的眼。
画面又一波晃动,她回头,朝众人目不转睛望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圆散去,城不见了,包括这个女人,正如它们出现时那样突然和干脆。
随即一片开阔的平原取代了密集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建筑,直扑入苏苏的眼帘。
身体不由自主在骆驼背上晃了晃,她猛吸进一口气。低下头,心跳还是很快,她的指关节被自己握得有点发白。一道视线忽然落到她身上,很清晰的感觉。她抬头朝视线投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看见路玛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突然他脸色一变。手在腰间一掠随即高高扬起,一道锐光闪过,他脚下的沙砾骤然间被他手里的长鞭抽出一蓬浓尘!
周围的骆驼被他惊得退散开来。
“保护王!”对着身后一声低吼,他的手猛地抬起,牵动长鞭从沙里卷出道漆黑色物体。
一个一身黑衣密密包裹着身体的人。手腕被路玛的长鞭紧卷着,那人从沙砾底下凌空翻起,落下瞬间一道暗光从敞开的斗篷里射出,直刺向路玛的咽喉。
却被他轻轻一偏闪开,另一只手随即挥出,一刀砍落他的头颅。
头颅落地,周围嘭嘭嘭一叠声闷响。
平静的沙原陡然间被漫天昏黄的沙包围了,从下而上爆裂开来的沙尘,倏地蹿到半空,又很快地暴雨一样从半空中撒落。突如其来的混乱,把身陷其间的骆驼吓得惊惶失措。
骑手们奋力控制着身下受了惊的骆驼,受了惊的骆驼比马还暴躁,好容易把它们安稳住,最前排几头骆驼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扑地跪倒在地上。
脚下锐利的寒光一闪而过,它们躺在地上抽搐着,底下一股子鲜血泉水似地涌了出来。
活着,但四只蹄子都不见了,身边地面一道利刃划过的痕迹,尽头一把扇状武器分开着五片薄刃从沙砾底下直透而出,粘连着血丝和一些皮毛,阳光下折射着安静而森然的暗光。
尘埃消散,一圈模糊的身影在那些迷雾般的飞沙里闪现了出来。
黑色的铠甲,黑色的斗篷。
无法辨别国籍的装扮。
■■一桌子的水果,从深到浅依次摆放,鲜活漂亮的颜色。手指从上面轻轻划过,白色的手指和白色的衣袖,被这些明媚的色彩染上一层淡淡的绚丽。
不吃,只是喜欢看。
风从露台吹了进来,带着股蜜枣的甜香,很柔软的感觉。辛伽站起身走到露台边。那里某块砖面上还留着些锁链刮出痕迹,一道道深浅不一,乱得像人的思绪。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刻下这些痕迹的,潦草凌乱,但有规则可循。像一个文字,上面两把刀,下面一个脖子套着枷锁的人,‘杀’。
真的很像一个字。
握在手心的杯子轻轻转动,透明的杯子里晃动着暗红色的液体,像血。
“该碰上了吧,奥拉西斯。”坐在地上,透过围栏的间隔眺望远处泛着淡金的内河,微笑的眸子眼波流转,水似的荡出抹红艳。
杯子里那些血色液体的光泽。
******平静的沙原一瞬间变成了撕杀成一片的战场。
交战前的一瞬苏苏感觉到很多目光,路玛的,士兵的…甚至包括奥拉西斯。不约而同朝她看了一眼,短暂,意味深长。然后同那些鬼魅般从沙砾下出现的人迅速杀到了一起。
然后是飞溅的血。到处都是。骆驼不停地嘶鸣,在混乱里奔跑,浓尘翻滚,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个突然到另一个突然,太快,苏苏坐在骆驼背上不知所措。
团团转,这么多人群体撕杀的场面,第一次面对,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唯一的反应就是逃,几乎是在两边的人身影重叠到一起的瞬间,她已条件反射般催着骆驼朝她所感觉的比较安全的地方冲了出去。
及至面前漫天的尘沙中一道剑光朝自己直刺过来,她一下子僵住。而骆驼还在毫不知情地带着她朝那道剑峰口冲,刹那之间近在咫尺的距离,要回避根本已经来不及。
她一声惊叫,耳旁突然冷冷一阵劲风袭来。
几乎是剑尖刺到胸口的一霎,剑身倏然一滞。乌油油一截光亮的长鞭牢牢缠卷在它上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牵扯力,硬是将它的冲击轨迹朝边上带了开来。
身后传来路玛尖锐的声音:“你在往哪里走?!快到这里来!”
苏苏下意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到那双望着自己的目光蓦地一凌。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虽然稍纵即逝。
苏苏目光收回,望着自己的手。右手伸出,在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察觉的时候,笔直,稳定,中指点着那袭击自己的黑衣人冰冷的脑门,拇指和无名指分别插进了他的双眼。
血从他眼眶里滴滴答答淌了下来,先是浓浓的黑,然后是一片鲜艳的红。
他只剩下抽搐。
跟在那人身边的另一名黑衣人似乎也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震住了,身形滞了滞。回过神一刀砍向苏苏的时候,苏苏的手指早已从那人眼眶里抽出,两指一拈急速夹住那片席卷过来的刀刃,反手,噗的一声插进了他的咽喉。
一股温热的液体飞溅到脸上,苏苏眼睛眨了眨,一眼看到自己的手和手指上粘稠的液体,身子猛地一颤。
周围撕杀的声音更混乱了,又几道刀光在身边滑过,地上扑腾腾一阵闷响,沙砾翻起,带着道锐利的寒光。
附近几落头骆驼哀叫着倒地,和之前那排倒地的骆驼一样,全被割去了四只蹄子。半埋在沙砾里的扇状武器在这一波攻击后复又回旋了过来,极快的速度,那些被骆驼甩落在地上的骑手甚至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站起身,已被拦腰割成两半。
“苏苏!过来!”路玛的声音。穿破周遭混乱迅速拉回了苏苏的意识,眼看着那道利刃一个来回朝这地方再次回旋过来,她猛一勒转缰绳,催着骆驼朝着他的位置急急跑去。
那个来回旋转的武器是有距离限制的,而她刚刚跑的方向,是正朝着那个地方的攻击范围内跑进去,如果不是路玛及时喝止,再走近几步她就连全身而退的希望都没了,还连带害死了那几个跑来帮她击退袭击者的凯姆?特士兵。
一直到跑到路玛的身边,苏苏发现这支队伍在混乱中形状正逐渐发生改变。
原本混战在周围的人在同对手砍杀的同时不动声色朝着一点集中移动着,前后左右辐射状拉开,这些人转眼间盾牌状将奥拉西斯和他身周一圈脱去斗篷,露出一身重甲的骑兵围绕在中央。
这才发现这些人虽然同为士兵,但在真正的战斗中,彼此间作用却是各不相同的。如果说以路玛为首一直线带着朝前撕杀冲刺的那批人是奥拉西斯的矛,那么这些重甲将他围绕其间,至今还没有轻易出过手的人,应该是他的活体盾牌了。
矛在路玛这个平时看上去散漫随意的年轻男子带领下冷静履行着刺穿敌方防御和突破敌方包围的任务,盾在奥拉西斯周围有条不紊用自己的身体保卫着他们的王不遭受任何来自外界的伤害。
不需要太多的人,能陪同一国之主微服出访的人,必然是最精华的。
形式逐渐扭转过来了,随着被混战激起的尘埃逐渐消散,凯姆?特人遭受攻击时最初的失措已经完全消失,这批经验丰富的士兵迅速找到了最佳的战斗状态,在路玛打着手势把队形拉开的瞬间,他们开始对那批隐在沙漠里的刺客进行了压倒性的反扑。
刺客注定是属于暗处的,一旦明朗化,而刺出的那一剑并没起到致命的效果,那刺客的命运注定就是受到反噬。
苏苏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明了这些,正如她之前,之前的之前,那系列奇怪的举动。她为什么可以那么干脆地杀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干脆地杀人的身手,为什么能那么干脆冷静地看待自己杀人是干脆到残酷的杀人方式…她在到那个小镇之前的记忆…那片空白…究竟是什么…
手很粘,伴着些液体干枯后留在上面腥膻的刺痒。冰冷无温,但没有颤抖。虽然心跳得很快,全身是绷紧的,呼吸声很急,她不知道这种反应是不是叫做害怕,她确实应该害怕的,在这种场合,这种地方,这种境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