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他?”
苏苏摇摇头。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片刻站起身,目光转向窗外:“我已经很久没见他这种样子了,”窗台上扑楞楞一阵轻响,那只不停跳来跳去的小鸟一阵唧喳后拍着翅膀飞走了,逃似的速度:“你对他做了些什么,苏苏。”
“杀他。”
惊诧。继而,一丝笑在嘴角漾了开来:“听上去有点意思。”
“但没成功。”
“看上去是这样。”
“以后看来没机会了。”
“好象是。”
沉默。苏苏看着自己的手指:“可我想杀他,很想。”
“为什么。”
“他杀了很多人。”
“如果是这个理由,他已经被杀过很多次。”
“和我一个镇子的所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包括你父母?”
“我没有父母。”
“你是孤儿。”
苏苏抬起头:“确切的说,是被他们拣来的。”
森低头看向她:“这么说他们是你的恩人。”
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苏苏的目光游移着,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他们总是在对我说着话,森。”
很突兀的一句话。森不语,等她继续往下说。
“他们说,苏苏,他杀了我。苏苏,他把我们堆在一起,把我们放在火堆上烧焦。苏苏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手指剥落下一大片干枯的血迹,碾碎:“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森,他们让我看他们被割断的喉咙,还有他们身上的血,他们身上烧焦的颜色…在我看着他血一样颜色的眼睛和嘴唇的时候。”
“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眼睛眨了一下。阳光扎在眼睛里,有点刺痒。
“每天。”
“一直。”
“无时无刻。”
“有时候我会看到塞娜穿着新娘的衣服在火堆旁跳舞,火的颜色像他的眼睛。然后一转身,她的头就掉下来了,这样往下掉,”她做了个垂直的姿势:“她说,苏苏,我可以嫁人了。苏苏,我不想死。”
“然后我又会看到他的眼睛,我不能确定那到底是火还是他的目光。”
“你觉得他的目光像不像火,森。”
“妖火。”
“他们总是在对我说着他们被烧焦时的痛苦,他们看不到我一直在妖火里焚烧。”
“所以我得杀了他,森。”
“在和他们一样,被他烧焦之前。”
沉吟。
听她喋喋不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森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窗外。直到她再次陷入沉默,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转向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苏苏。”
苏苏不语,轻轻拨着自己的指甲,听指甲在没有人说话的时候被剥啄出一点点劈劈啪啪的脆响。
“你想让我阻止你是不是。”
“阻止什么。”
“杀他。”
“你阻止不了我。”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只想找个人说说。”抬眼,苏苏望着那双眼睛。一成不变的淡然,不论他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始终不会改变。他的眼睛就像他手里那把冰冷的剑:“这里很乱,”她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不语。
“这里也是。”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在我想杀了他的时候,森,我却杀不了他。我看到他的眼睛在笑,那双妖火,它们在嘲笑我,”
停顿,看了他一眼。
他依旧不语。
“我的也是。”她继续道:“很久以来我经常可以听见她在这里对我嘲笑,”她指着自己的眼睛:“她总是嘲笑我,在那些人伤害我的时候,在发现他们都死了的时候,在他看着我的时候,在他抱着我的时候…”
一阵沉默。森的目光从她眼睛移向窗外,安静而专注,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些什么。
“说句话,森。”半晌,苏苏打破沉默。
“说什么。”
“说,”想了想,贴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苏苏,去,杀了他。”
森侧眸望着她。
她懒懒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眼里像是有着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在翻转。但他不能确定那是什么。
“苏苏,”片刻,他开口,看着她的眼睛:“去,自己决定。”
话音落,不等苏苏再次开口,他随即转身离开,步子有点快。
苏苏望着他的背影。
去,自己决定。
怎么决定。
而她现在要的只是一个绝对的命令。
影,命令是什么,能让人做下决定的命令。
但影是什么…
什么是影…
片刻的恍惚,人已站在那道大门的边缘。两旁的侍卫依旧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苏苏看了他们一会儿,见他们依旧没有阻挡自己的意思,抬手,对着门轻轻一推。
门开了,血腥味伴着那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浓烈好闻。她看到那道白色身影安静躺在正对面的大床上,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辛伽,”走到他身边,她看着他。看得很仔细,因为睡着了的精灵比清醒时的王者无害,所以,往往会显得更为迷人和可爱。
辛伽缓缓睁开眼睛。
疲惫而苍白,只是没了刚才死一样的灰败。
片刻的怔忡,及至看清苏苏的脸,他忽而笑了。
苏苏怔了怔。
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笑容,也是她第一次看他的笑,而不需要回避他的眼睛。
“你笑什么。”她不解。
“你没走。”
“因为你还没死。”脱口而出的回答,她低头拉了拉身上的皮甲。
“苏苏,这种说法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快乐。”
“显然我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你快乐,辛伽。”
沉默。脸上依旧带着笑,但淡了很多:“你很美,苏苏,可为什么你说话总是那么让人反感。”
“你觉得很反感?”
“是的。”
“那挺好。”
话音未落,头发蓦地一紧,她被迫俯身朝他贴近。
“知道吗苏苏,有时候我很想就这么把你撕碎。”捏着她的头发,他轻轻道。嘴里喷洒着淡淡的甜腥。
“好主意。”苏苏的头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他的钳制,脸却恰好扫在他的唇上。苏苏的肩膀微微一颤。
他的嘴唇很冷,就像它苍白无温的颜色。
“滚出去。”他说。
“命令?”
“是的。”
“让你的命令去见鬼。”她说。然后转过头用力吻住他的嘴。
“呵…”半晌,一声轻笑。
手指插在发丝间撕扯的力量蓦地消失了。松开,伴着发丝的滑落,辛伽的手蛇一样缠住了苏苏的脖颈。
另一只手缠住了她的手腕,冷冷的触觉,苏苏一惊。
嘴唇迅速移开,身体却在同时不由自主因着那股力道伏倒在辛伽的胸口上。
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就像他眼底闪烁不定的暗光。他看着她,微笑:“怎么了,苏苏,为什么不继续。”
肩膀用力挣了一下,试图摆脱他的控制,才挣扎起肩膀,整个上身一带间,被他轻巧反压在身体下面。
“知道么,苏苏,我刚才试图给你打开一扇门,”嘴唇划过她的脸,他轻声道。
苏苏怔。
看着他,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这会儿的神情和刚才不太一样,虽然依旧是苍白而疲惫的。
他垂下头,发丝一缕缕滑落在她脸侧:“从那扇门里出去之后,你再碰不到我,我也再碰不到你,”
目光轻闪。似乎隐隐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苏苏沉默。
“这对我们两个来说会很好,”
“两个尖锐的东西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只会有一种感觉,”
“很疼,”
“即使它们是那么的相似,”
“是不是,苏苏,你这次把我弄得很疼。”
被他压住的手腕上传来一丝隐约的疼痛,苏苏一动不动看着他的眼睛。
“但是,”
“你没有听我的,正如以往每次我希望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你用你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把那个希望慢慢碾碎。”
“很好,苏苏,”
“这样也挺好,”
“不管是碾碎别人还是被别人碾碎的感觉,”
“那感觉叫什么…”
“至少,它不叫无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上去有点高兴,这让他苍白得透明的皮肤看上去有了那么一点点血色。他轻吻着苏苏的鬓角,叹了口气:“这么柔软,为什么这样尖锐。喜欢吗,”嘴唇滑下,贴住她的唇角:“你刚才那个样子,我可是很喜欢。”
苏苏依旧不语。嘴唇上冰冷的,他的舌尖依着她的唇线静静游移。
“好了苏苏,我任性的、不善于让人开心的孩子,”吻住她嘴唇的时候,他终于松开对她手臂的束缚,因着她的安静。然后抱住她的身体,像抱着个孩子:“门开了一次,关上,它就不会再打开了。”
“听明白了吗,我的苏苏,”
“留在这里,”
“而我再也不会给你一扇可以离开的门。”
苏苏看着他。
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却又很想用力咬住他的嘴唇,在他那样淡淡却又妖娆地说出那些话来的时候。
即使只是一瞬间,看看他皱眉的样子,也是好的。
她想。
而他又笑了,在眼睛读出她心思的时候:“不要这样看着我,”
“计较总不是件好事。”
“你刚才的表现不是挺好的。再来一次,苏苏,来,”
“说,让你的命令去见鬼。然后,吻我,”
“就这样,好孩子,做得很好,”
“现在让我吻你。”
“对,别逃…”
“飒!”
突如其来一道暗光,辛伽的头下意识一仰,而身下那道身影转瞬间窜出,一跃跳到了不远处的窗台上。
手里一根短短的金属片,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找来的,但确实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垃圾,都能被她当成比较有用的武器。
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呢…
一丝细细的红从他脖子上渗了出来,辛伽嘴角轻扬,不动声色看着那道身影:“下手还是轻了些。”
苏苏不语。
注视着他一双暗红色的眸子,那眸子安静得像水,水里倒映着她黑色的影子,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啪啦啦——”窗外枝头上几只鸟兀地拍着翅膀飞起,楼下小道隐隐传来一些侍女低低的说笑声。
一片叶子从窗外飘了进来,她转身跃出窗外。
目送那一缕发丝在风中散开,然后在自己眼里消失,辛伽坐起身。靠着床栏,轻轻捻着自己的手指。
身后的门开,一道身影从外头慢慢走了进来,妖娆娉婷,带进一股浓郁的芳香:“玩够了没,王。”
“嗯…”目光依旧注视着窗外。一些云从灰白色的天空滑过,他轻轻叹了口气:“去,把那个人给我带来。”
******一些冰冷的东西在脚踝上轻碰了一下,荷卡内法惊跳着缩到一边,然后发现那碰到自己脚踝的东西,只不过是缠在自己手腕上的一段锁链。
虚惊一场。
他轻轻吁了口气,摸索着在那块突出的石头背后找了块地方坐了下来。角落里的黑暗是温暖的,也是安全的。
从被关进这地方起到现在,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这鬼地方里面没有白天和夜晚。但这里出去又进来的人依稀有那么五六拨的样子,他偷偷计算过。每隔一段时间算一轮,会挑一批人出去,这是惯例,出去干什么,荷卡内法似乎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每一次门开,就是打开一次地狱的通道,那些从这扇遍布着锈迹和污迹的大门里出去的人,有的再没回来过,有的回来了,但全身伤残得不成样子,没过不久就咽了气。
尸体是从不见人进来处理的,荷卡内法听到身后有一些轻微的喀嚓声,他没有回头,因为知道后面在发生些什么,在这个人和兽没有什么区别的地方,尸体和某些弱者的身体往往是一些适应这地方的强者最好的养料。
‘什么叫做弱肉强食。’父亲阿美奈姆哈特那时候对自己眯着眼说的这句话,当时听过则矣,不知为什么,现在却会时常想起。而说这句话的人眼下怕是早已被“食”了吧,被比他更强的强者。
这些年来阿美奈姆哈特的确累砌了很强的实力,曾经一度他以为他的父亲就是凯姆?特的王,事实上,最近这几年来他也的确是已经在以王子身份自居,在没见到那个更强的强者之前。
更强的强者。
当他展露手段的一瞬荷卡内法就明白了父亲同他之间的差距,而那个强者,整个过程他甚至都还没有亲自露面出手。
至今,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带着不足自己三分之一兵力的军队突然出现,强行破开城门时的眼神。那种不是人类所有的眼神,那种和周围这些人一样,但又不太一样的眼神…
像魔…
一旁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半躺在地上对荷卡内法咧着嘴笑。
他是回到这地方的幸存者之一,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一只手被整个儿从肩膀上撕掉了,左腿半根骨头斜刺出膝盖。但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自己走进门,然后蜷在角落里发呆。随后的几天里,开始笑,对着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笑。但从来没听到他说过一声身上的伤很疼,和之前所有那些回来的幸存者一样,一边掰弄着腿上的断骨,一边笑。
荷卡内法看到他身后慢慢走过来一个人,眼睛盯着这个男人肩膀还有那么点肌肉的地方,眼神像只闻到血腥的饥饿野兽。
荷卡内法身不由己一阵恶寒。
而有点忘形的目光却随即引起了那人的注意。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荷卡内法迅速低下头。心脏一阵紧绷,喉咙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干痒,脸色变了变,他硬撑着把那声咳嗽咽了下去。
那人在原地站了半晌。
躺在地上的男子此时终于也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回头望向他,这男子看了看他,又朝荷卡内法瞥了一眼,然后转走开。
远处一些模糊的撕打在这空旷而寂静的空间里回荡,他的步子正是朝着那个方向过去。速度由慢到快。
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荷卡内法这才长出一口气。
没有断气和不到病入膏肓的人暂时是不会成为食物的,这是这地方潜移默化所遵从的不多的秩序之一。即使是地狱,终究还有着维持它的秩序,没有人敢破坏这地方那一点点微妙的秩序,即便是这些早就被饥饿和无时不在的恐惧所折磨得神经麻木的俘虏和奴隶。
而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荷卡内法不知道,也不敢去计算这一天。
他注定只是这地方成为食物的那一类人,他逐渐开始腐败的肺部这么告诉他。
“咔啷!”在身旁那个男人爬动时锁链撞击出的声音里偷咳了几声的时候,不远处那道紧闭了很久的大门突然开了,带着一下沉闷的回响。
荷卡内法吃了一惊。门开的间隔比以前几轮提前,也因此,周围一下子死寂下来。
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盯着那道透进一片模糊光晕的门洞,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而每道呼吸声仅仅只代表一句话:这次会轮到谁。
一道硕大的身影出现在那片光晕里,连着斜投进来的阴影,让他看上去像座黑塔。似乎不堪忍受里面污浊的味道,他后退半步,眯着眼睛朝里头静静扫视一圈,然后抬手对着荷卡内法轻轻一点:“你,出来。”
周围的呼吸声一阵暂时的释然,荷卡内法的心脏猛地一紧。
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手交错捏着,感觉不到彼此间的温度,手指是冰冷的。他发现自己的小腿在微微发抖,一种无法控制的颤抖。
而那个人在点到他之后没有再继续指向别人。
“出来!凯姆?特人!”片刻,久等他不出来,那个巨人在门口不耐地抬高声音吼了一嗓子。
荷卡内法扶着墙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四周响起一些低低的声音。他看到那些曾经被选出去过,又回来了的人在朝他笑,露着嘴里残缺不全的牙齿。他们对他晃动着身上的残肢,那些血肉模糊的碎块和刺出肌肉一些似断非断的骨头。荷卡内法的腿抖得更厉害了,一些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失禁了…
“快点!”又一声大喊。浑身一颤,抬头看到那个人眼里赤裸裸的厌恶和蔑视,荷卡内法迅速低下头,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快点!”还没走到门口,一条锁链丢进来栓住了他的脖子。抽紧,他随即踉跄着不由自主加快脚步跟着那男人朝外头走去。
门在身后嘭然合上。
心脏一下子感觉不到跳动的节奏。接触到外头流动着的空气的瞬间,那些他曾经渴望了很久的阳光,洒在身上,像是一层火油在身体上焚烧。
地狱之火。
他在走向地狱,他知道。
像荷卡内法所待的那种牢狱,这地方有很多个,多是关押着死囚,奴隶,和战争中被活捉来的俘虏。以往那些俘虏是在被俘获后当场就杀掉的,现在被留了下来,同囚犯和奴隶关押在这种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为的就是等待门开,等待被从里面挑选出来的一天。
听说被挑出来的人会带到一个特定的地方进行比试,所谓比试,其实就是被分组,然后对杀。直到杀到某个数字时才会被喊停,活下来的人,健全的,会被带到另一个地方,伤重的,就被再次带回那个牢狱,如此周而复始,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就是荷卡内法全部的所知,而亚述人这么做的目的,活下来的健全的人究竟被带去了哪里,这些他都不得而知。他也不想去知道,因为那同他没有关系,一个明摆着就是去送死的人,那些东西知不知道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胡思乱想着,突然脖子一紧。脚下一个踉跄,刚勉强站稳身体,荷卡内法背上被猛地重抽了一鞭:“别磨磨蹭蹭!快!王要见你!”

第十八章

空气有点稀薄,因而那些被阳光刷得雪白的峭壁上天蓝得比别处要纯净。云层白得耀眼,隐到山那头的时候,远远看去和那些山是连成一片的,层层叠叠,就像那些依着山体依次叠建而上的鸟巢似的建筑。
苏苏摊开羊皮纸地图绘卷对比着看了看,如果没错,这就应该是到了马卢拉村了。
周围过往的人开始多了起来,雇佣兵或者商旅,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都是在趁着天还未黑朝村里赶。苏苏收了地图催着骆驼跟上了那些赶路的队伍。小秃已经先行朝村子方向飞过去了,这家伙从苏苏一出尼尼微的城门开始就跟上了她,一路风餐露宿,毛倒是比在宫里时丰满滋润了许多。看样子野鸟终究还是属于野地的,宫里继续生活下去,它迟早真的会变成一只秃鸟。
找到驿站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一阵阵的山风吹得火把扑剌剌直响,隐约从山下传来一些鼓乐的声音,那是些赶着季候放养牲口的游牧族。
苏苏趁骆驼吃食的时候给它刷了遍毛。一直怕被亚述的追兵追到,所以几天来没有好好休息过,直到进了叙利亚边境才松弛了下来,这头牲口显然已经累坏了。身上的毛一团粘着一团,有时候不得不用小刀去刮。刷毛的时候小秃在一旁啄着根羊肚肠,弄得马厩里一股腥臭。驿站老板娘经过的时候对她骂骂咧咧说了些什么,浓重的阿拉米口音,苏苏听不太懂,也没怎么理会。
直到清理完了骆驼带着小秃走进驿站小酒馆的时候,那里已经被旅人所挤满,几乎找不到一点空隙。也难怪,通往大马士革的必经地之一,这村里仅有的一家驿站自然成了旅人投宿的唯一选择。除非和山下那些游牧民一样露营。
苏苏一进门就引起了一些目光的注意,或许是因为她带着这只庞大的食腐鸟,或者是因为她是这里唯一单身出现的女人。
她避开那些目光,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了下来,叫了几张烤饼和水。有些人不再看她,有些人还是在盯着她看,似乎想从她被头巾包裹着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苏苏不以为意,慢慢就着水啃着手里的饼,一边看着窗外那些来往的身影。
酒馆里吵闹得很,喝醉酒的,跟女人调笑嬉闹的。边上一个奶孩子的怀里的婴儿不知怎的突然咿咿呀呀啼哭了起来,声嘶力竭,令得本就嘈杂的巴掌大一块地方片刻间更加杂乱起来。有人不满意地嘀咕了几声,女人身旁的男人嘴快,顶了回去,于是不满的人拍桌子跳了起来,因为人多。于是一场嘴上争战就此开始。
小秃离争吵的地方近,几嗓门一扯吓住它了,张开翅膀一阵乱扑腾,把边上女人吓得连声惊叫。桌子翻了,有人开始抄起凳子,逮到人就砸,然后被砸,片刻间整个酒馆一片扭斗,因为早已经分不清谁在同谁争吵,谁在和谁打架。
苏苏趁着混乱抓起小秃试图朝外头挤,因为里面的空气和声音已经快要让她窒息了。她的耳朵对声音太过敏感,这点倒是和那只丑鸟一个样。
走到一半一个男人突然从边上斜出来撞到她身上,苏苏下意识朝后退了退,那个人借着稳住步子,乘机在她肩膀上用力掐了一把。苏苏闪身,刚想从他身边走过去,却不料这个男人得着了便宜,又见她不理会,竟然就势趁着混乱朝她胸口一把抓了过去。
苏苏脸一沉。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甩过去,那男人踉跄倒退数步,及至站稳,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嘴里低吼了句什么,一挥拳朝苏苏扑了过去。
苏苏丢开右手里的小秃,站在原地看着那男人身形飞快逼进。五根手指刚刚随之收拢,冷不防见那男子暴躁的动作突然间嘎然而止。
手还张开着,手指暴张,手腕青筋隐现。却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无法朝苏苏靠近一步。
然后一只手掌出现,照着他脖子轻轻一拍,男人应声倒地,随即一动不动。
苏苏愣了愣,看着他身后一道身影跨过他的身体朝她走过来,一张女人一样妩媚漂亮的脸,绽着片比花还灿烂的笑。那人朝她招了招手,苏苏没理睬,俯身抓起在人脚下惊恐得不知所措的小秃,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
刚一转身,却不料一头撞到别人身上,很重的一下。苏苏忙抬起头:“对不…”
“苏苏?”被撞的人轻轻一声叫唤。
苏苏怔。抬头朝那人仔细看了一眼,他一身普通的商旅打扮,很高,一块褪色的头巾蒙着头和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锃锃的眼睛,火光下闪烁不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半晌,她恍然:“…奥拉西斯?”
篝火在柴堆上爆出劈劈啪啪的脆响。一串串火星从里头冉冉升起,又在转瞬间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周围帐篷边三三两两的人聊着天,或走来走去逛着,或耍着些不知名的赌徒玩意。
奥拉西斯坐在篝火旁边,火光勾勒着他一张俊逸安静的侧脸,边上是那个脸长得花朵似漂亮的男孩,抱剑站着,迎着风不知道在朝远处看着些什么。
听奥拉西斯叫他路玛,苏苏觉得路玛很爱笑,即使不笑,他一张微微上扬的嘴唇也总让人错觉他是在笑。有点轻浮,但轻浮得可爱。他让她想起过去曾跟在奥拉西斯身边的雷伊,同样的爱笑,同样让人觉得有点愉快的可爱。
“雷伊?他在努比亚。”从火上取下一串烤肉,奥拉西斯递给苏苏。
苏苏伸手接下:“哦。”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上次在的利比亚,你…”
目光闪了闪:“那次,很抱歉…”
“该抱歉的人是我,早知道,离开孟菲斯的时候我该带着你一起走。”
“这是预料不到的,”笑了笑:“而且我给你添了麻烦,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