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方式有很多,但无论哪种方式,没什么比眼睁睁看自己一点一点死去更可怕的了,上帝…这男人活着时究竟做了什么,会遭到这样的下场。他看起来如此地爱惜那个女人,那个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却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至他于死地。
政治么?
见鬼的、让人恶心的政治。
历史上种种背叛阴谋皆因此而起,身为一个王朝的王者,并且是当时极具争议的一位王者,他遇到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令人意外。但过程太过痛苦,虽然这过程在历史的洪流里不过短短一瞬,短到当后人在读着那些冰冷历史的时候,往往都会忽略了它的存在。
而眼下,这种除了当事人以外谁都不会体会到的存在,我却正在体会着,并且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这种体会究竟还要持续多久才会结束。
思忖间,突然远远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突然从大门方向传了进来,伴随一路锁链叮当,四周由此一阵喧哗。
但很快再次静了下来。
片刻嗵的声闷响,有人被推倒在了石桌边,随之我嗅到一股浓烈的腥臭。
“穆将军。”再次听见这个称呼,来自边上那个被称作希琉斯的男人的嘴里。他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并且柔和,柔和但没有一点温度:“我很意外,真的很意外,没想到他们带来的人会是你。”
对此地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他沉默着,在希琉斯那番话停止之后,我只听见他一声声急促而浑浊的喘气声。
“神不知鬼不觉将十二万人马从底比斯调集到法雍绿洲,除了你,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只差一步你就可以兵临城下了,穆将军,让我费解的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或者,你可以解释一下这东西又是什么。”话音落,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地上,那个急促喘息着的人的身边。
“维西尔不希望其他人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他让我单独来问你。穆,什么时候开始你同喜可索人成了朋友,而他们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可以这样轻易背叛我们的主人。”
这句话一出,地上悉索一阵响动。
似乎那人要从地上站起来,但很快被人用武器猛击了一下,他又重新倒了下去。
四周依旧静悄悄的,那么多人,却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而我周围那些人依旧用清水和香油在我身上涂抹着,面无表情,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那样安静了很久,突然哧的声轻笑,地上那人用一种干燥得像把锉刀般的声音,轻声道:“现在,无论我回不回答,都已经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
“你是说你放弃申辩的权利。”沉默半晌,希琉斯问他。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的确预备兵临城下。那些喜克索人,也是我亲自联络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灭掉孟菲斯。”
啪!
一声脆响,地上的人因此闷哼了一声。
却因而再次笑了起来:“呵…希琉斯,他的死难道不是你所希望的么,这样你就可以同那女妖光明正大地睡在一起,占据她的身体,再以此占据整个凯姆特。”
“我没你这样卑劣!”乍然怒吼,希琉斯一拳砸在石桌上。“而你,他从来最相信的就是你,你却妄想把他奉献给喜克索人。呵!你倒的确该庆幸他今天死了,穆,否则这地方就是你的地狱!”
“我已经在地狱里了,希琉斯,而属于你的地狱你看见了么。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能够瞒得过谁的眼睛。”
“闭嘴!我们是清白的!”
“清白?呵,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东西,为什么要来对我强调。你早就对那女人神魂颠倒了不是么?你早就已经知道他活不长了,所以欲望变得越来越不受你自己控制,不是么?瞧,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欲望,哈哈,希琉斯大人…”
话音落,那人被一连串的咳嗽呛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很想回头看看这个人。他叫穆,我想他应该就是那个令我挨了斐特拉曼一巴掌的人。
可惜我一点也动不了。
只靠着眼角一点余光,看到希琉斯慢慢走到他身边,然后道:“欲望?”
继而冷笑,他将手轻轻一拍:“来人,割了他的舌头,把他的欲望从他身体里带出来,让我看看那东西是什么样的。”
“仅此而已么。”似乎存心挑衅,那人接口道。
“制成木乃伊,为王殉葬!”
一连串脚步声响起,拖着地上那人迅速离开了这座大殿。
而此时“我”的身体也已被清理干净,那些人随即捧来一些器皿,刚继续围拢过来,不知为什么又都退了下去,连同整座神殿里的祭司们也一并退得干干净净。很快这地方只剩下希琉斯一个人,他仍站在刚才的位置,呼吸声有些沉重,像是在想着什么。
“大人。”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处传了过来,令他身子一震。
“艾伊塔…”一改之前的冰冷果断,这男人的话音变得有些迟疑,亦有些抗拒,仿佛念这名字于他是种忌讳。“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看看这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为王清洗干净了。”
“昭告了么。”
“还没有,时局动荡,这件事越晚昭告越好。”
“也好。”边说,脚步声边慢慢朝里走了进来。“刚才我看到了穆,他怎么了。”
“他犯了罪。”
“什么罪?”
“很严重。”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为王殉葬。”
“殉葬…但他是王最亲信的部下。”
“所以才要他陪葬。”
“你不怕他的手下造反么。”
“如果不是先制约了他的手下,你认为我们能制住他么…”话音就此突兀停止,因为那女人的身体已近在希琉斯的面前。
“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大人?”轻声问,她靠在了他身上。
这令他呼吸声变得愈发沉重起来。“叛国。”
“那我们现在这样是什么,大人?”
再问。
这问题令那男人身体蓦地一颤,随即反手一推,他将她用力推倒在了石桌上。
脸正对着“我”的脸,我看到这女人在朝我微笑,笑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然后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她再问:“你打算怎样安置王的尸体?过去的,还是他的方式。”
“他的。”
“谁都知道那会令他失去神的庇护。”
“对他来说阿努比斯就是他唯一的神。”
“通往死之国度的神。”
“不,是永恒。”话音落,他走过来将“我”抱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站起身让到一边,女人问他。
“最后一点路,我想送送他。”
第四十一章
将近半小时的路,大部分时间都是行进在一条长而狭窄的秘道里,秘道处于那张大理石桌下面,按动机关桌子会自动移开,露出通往地下的台阶。
一路上希琉斯和艾伊塔两人并排而行,彼此没有任何交谈。我被迫仰着头,所以始终无法看清希琉斯的脸,但那女人的脸却一直看得很清楚,她就在我边上,衣摆随着步子时不时划过我的脸,那张同我一模一样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静得像一汪死水。
这样一路沉默着直到秘道尽头,推开正前方一堵略微突起的墙壁,眼前出现一条走廊。
我不确定它属于皇宫的哪一部分,从视线所能给予的角度来看,我看到了墙壁上大面积的壁画,还有一些常年被烟熏火烤后,那些炭在这种土结构的墙壁上所残留下来的黑色痕迹。
壁画采用了大量的红色和黑色,以此画出了许多连续的大规模祭祀的场面,这不禁令我想起36号坑墓墓室里的某处情景,两者所描绘的东西极其相似,充斥着神像和某种祭祀场景,但不知道究竟是针对什么而刻画的。
走廊里没有一名侍卫把守,一路前行,除了希琉斯同艾伊塔的脚步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样又大约走了十来分钟,眼前出现了一扇爬满了铜锈的窄门。
门里同样充斥着和走廊上一样的壁画。
大量红色与黑色相互交缠,密密层层布满房间每个角落,因而显得这本就不大的房间格外压抑,甚至令人有些透不过气。尽管,我根本没办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
一股浓烈的、香料和树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蔓延着,味道来自房间正中那张锈迹斑斑的长桌,桌上也画着同样的画,虽然因为生锈而严重腐蚀了上面的颜色。桌子两头分别雕着尊阿努比斯神像,以半跪的姿势握着手里的天枰,有意思的是,通常那天枰里一边放的是人的心脏,一边放着正义女神玛特的羽毛,而这两杆天枰里却分别放的是盾牌和一柄弯刀。我不知道这隐喻着什么,不过相信,那应该和十七王朝时期那段短暂的宗教变革有关。
几名祭司模样的男人在那张桌子边站着,见到我们进屋,他们迅速围拢了过来,躬着身,恭恭敬敬从希琉斯手里接过了“我”,然后将“我”托在他们散发着香油味的掌心里,把“我”抬放到了那张桌子上。
这么做的时候我一直望着那些人。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以我想我一直这么看着他们的话,他们总会有一点察觉,毕竟活人的眼神同死人是完全不同的。
但可惜没有。
无论我趁着他们搬动“我”的时候怎样紧盯着他们,他们都不曾朝“我”的眼睛看上一眼,只小心翼翼将“我”在桌子上放平,再把“我”歪到一边的头颅朝上放正。
随后,他们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器具将“我”嘴巴撬了开来,塞进一些布料把我嘴里吸干。这么做的时候我仍然没有任何知觉,好像上完了麻药后躺在手术台上任人摆弄的一种感觉,可是手术的麻醉好歹还是有一点知觉的,此时我却连那样的知觉都没有,仿佛被切去了所有的神经。
之后他们将那些布塞进了“我”的喉咙。
我无法形容那瞬间我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因为其实并没有任何知觉,但,没有知觉不代表我没有感觉,那种目睹别人硬生生将一团团布料塞进自己嘴巴,再填鸭般往喉咙里塞进去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我死死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因为这是我唯一所能做的。
也是斐特拉曼当时唯一所能做的。
“为什么离得那么远,艾伊塔。”当那些人开始将一些粘稠的东西均匀涂抹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听见希琉斯道。
“我不喜欢那些东西的味道。”
“怕它们把你弄脏是么。”
“不。只是因为它们会让我想起一些我想忘记的东西。”
“想起?我以为你是没有记忆的。”
“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不到过去。”
这回答令那女人一阵沉默。
涂在我身上的东西味道闻起来有点熟悉,像某种中药,虽然它们此时更为新鲜和浓烈。那是在斐特拉曼身上保留了几千年的防腐药物的味道。
小默罕默德曾经分析过它的成分,里头包含树脂,还有一些我已经记不清楚的植物的名称。这种淡黄色的东西在“我”身上被涂抹开来后不久我就感觉到了它的力量,它令“我”身体迅速变得更加僵硬起来,虽然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但那些人在搬动“我”手臂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手关节已经硬得像根木头。
“你能相信么,他是斐特拉曼。”修长的手指在“我”那根硬邦邦的手腕上滑过,希琉斯再次开口:“一直以来他就像个神,而我以为,神是不会死的。艾伊塔,我突然有点想不起来…你第一次见到他到底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
“五年,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么?”
“我记得那时候你在麦德加驶往艾尔?卡比城的船上,他们把你绑在船桅的最高处,作为献给库什王撒路贝克纳的礼品。”
“后来他来了,带着五千名步骑兵烧毁了驻扎在艾尔?卡比城港口的全部战舰,并且在一夜间屠杀库什王的军队近两万人。”
“还记得他那时候说过些什么?”
“记得,当然都记得。”
“那时候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艾伊塔?”
“一个天生的王者,一个神。”
“那么过来点,过来再看一眼这个神,艾伊塔。今天之后你将永远再见不到他。”一边说,希琉斯一边将一条项圈带到了我的脖子上。那是条用整片黄金打造成秃鹫的形状,再缀以各色宝石的无比华丽的项圈,其中一部分看起来有点眼熟,我意识到那可能就是在木乃伊身上发现的那块首饰碎片的一部分。
艾伊塔最终没有过来,因为我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
我想那可能是因为她心里有鬼。她亲手杀了这个她口中的神一样的男人,那个男人曾经在库什人的手里解救了她,时隔五年,她却用这种方式“报答”了他。
无论她这么做是出于什么起因,什么目的,这都是无法被原谅的。此时斐特拉曼对她的恨究竟有多强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如果换作我是他,我会让这个女人死无葬身之地,只要她落到我手里。
“知道么,”沉默了一阵,当那些祭祀开始为“我”套上衣服的时候,我听见那女人开口道:“在我家乡,那些人死后是直接被放进了棺材里。”
“是么。那样的话,他们的身体必然全都败坏,也就无法得到永恒。”
“他们认为保存得太过完好的尸体会变成某些东西。”
“某些东西?”
“某些不详的东西,因而相比永恒,他们更深信轮回。”
“轮回?”
“灵魂周而复始,死亡,再进入一个新的身体,开始新的生命。”
“那不就是换了一个人了。”
“据说他们死后会到一个叫做黄泉的地方,喝下一个名叫孟婆的女人熬的汤。那汤会让人失去自己这一生的记忆,然后带着一无所知的空白进入到下一次生命的轮回。”
“这样同换了一个人有什么区别么。”
“那么你们所谓的永恒又是什么。”
“身体不灭,得到阿努比斯的判决之后,毁灭,活着在永恒的世界里继续他的生活。”
“但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了不是么。”
这问题希琉斯没有回答。
静静等着祭司们替“我”把衣服穿好,他将“我”的头发撸到了脑后,用布一层层卷起,掖到了我的脸侧。之后,他才又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他,艾伊塔。”
这话令那女人再度沉默。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片刻后她问。
希琉斯道:“他建造了独立于孟菲斯和底比斯之外的最伟大的城池,却并不完全是为了他的野心。我想你应该知道还为了什么,是为了能让你这个异族女人在完全受他控制的城市和宗教里,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妻子。所以艾伊塔,告诉我,当你在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你心里是到底怎么想的。”
“怎么想?呵,希琉斯,我是你的人,这点你比谁都清楚,五年里我的身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为什么你还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呵,艾伊塔,我的艾伊塔。身体是我的,心是谁的。”
“心是谁的。你想知道?”
“当然。因为我很想知道,在他死后,究竟会由谁来继承这个王位。”
“这同我的心属于谁,有关系么。”
“你觉得呢。这么多年,我对你的了解就像我的手对你身体的了解,艾伊塔,你这样一个女人绝对不会让自己失去强大的庇护。告诉我他是谁,艾伊塔,告诉我。告诉我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够让你亲手杀了斐特拉曼,以此作为祭品供奉给他!”
最后那句话,话音明显沉了下来,一字一句,冰刀般刺进我的耳膜。
我有点意外,因为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竟早已透了这个女人,并且在这种时候剥掉她的皮。而显然那女人比我更加意外。
在希琉斯将那番话说完之后,她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慢慢朝他走了过去:“为什么要这么说,希琉斯,为什么要诬蔑我。”
虽然连着两个为什么,我却无法从她口吻里感觉出她的情绪,她似乎总是这样冷静,无论是对着斐特拉曼,还是希琉斯。
“诬蔑?”听她这样说,希琉斯笑了笑:“那么告诉我,艾伊塔,斐特拉曼将那个对你而言比生命更重要的人杀了以后,每次同他睡在一起,每次他进入你的身体,你究竟在为什么而□。销魂的,迷人的□…它们像巫术一样蛊惑了他,也蛊惑了我的耳朵和眼睛,以致我迟迟都没能告诉他,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你,穆,或者其他任何人。现在,他死在你的房间里,我不是傻子,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他卸掉全部的警惕,那就是你。所以说说,我亲爱的艾伊塔,你这来自遥远东方的女巫,告诉我你到底用什么方式杀了他,可以不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他死于他的疾病,希琉斯大人,这是连医官都确诊了的。”
“你我都清楚他每次发病时的症状,或许两者很相似,但如果没有超出以往强度的痉挛,你告诉我什么才能置他于死地。简单的头痛么,那点疼痛死不了人,他甚至可以在病发的时候参加战争,而你,美丽的艾伊塔,你就是他抱病而战带回来的最好的战利品。”
“这一切只是你的猜测。”
“你想要证据?”
“当然。”
“证据就是,”突然猛朝前走了一步,他一伸手指住离他不远一名祭司,提高声音对其他人提高道:“给我押住他!”
话音未落,他身子一震,继而连退两步。
随即整个人朝“我”身上倒了下来,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已经因他身体的覆盖而漆黑一片。
直到片刻后他的身体被人从“我”身上拉走,我看到艾伊塔低头朝“我”看了一眼。
目光淡淡的,就像她那会儿眼睁睁看着“我”跌倒在她脚下。我发觉她身后站着个人。似乎是那些祭司中的一个,但被她身体遮挡着,我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看到那人一只手搭在这女人的肩膀上,指甲长而漂亮,修得像女人一样。
“走吧,”然后听见那人轻声道:“仪式快要开始了。”
第四十二章
古埃及人制作一具木乃伊所花的时间为七十天,而斐特拉曼这样一位法老王的木乃伊,那些人在制作时所花费的时间可能仅仅不过一小时。或者说,他们其实只是为他们的王身体表面涂了层防腐剂而已,其它步骤一概去除,这简直彻底违背了古埃及人的丧葬观,也难怪,他的宗教改革只维持到他死,就完全终止。
木乃伊制作完成后,应该用亚麻布条将尸体围裹起来,并以焦油或树脂加以固定。
这步骤同样没有被施行,当尸体身上的防腐剂彻底干透之后,他们很快为木乃伊穿上了衣服,然后,就那样匆匆将他送上了祭台。
匆匆,真的很匆匆。
从来没有哪一具木乃伊被制成之后,会这样快就送上祭台等待祭祀后进行安葬,它们往往要在住的地方停上一段时间,可是这个惯例,又再次被打破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很显然,这一点不可能包括在斐特拉曼的宗教改革里,任何一位帝王,再如何改革自己统治下的宗教制度,也不会这样草率解决自己的葬礼,因此,问题必然出在举行葬礼的那些人身上。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匆匆地进行这一切,为什么?
脑子被这些问题搞得有点混乱的时候,祭祀开始了。
祭台设在一间密闭的房间里,房间就在制作木乃伊那间屋子的隔壁,一样大小,四周也画满了各种神像和祭祀的场景。所不同的是它天花板上开着很多通气口,我想那是为了排遣掉周围大把大把不停燃烧着的香料的缘故,整个房间因此被熏得很黑,并且充满了那些香料甜腻浓烈的味道。
来参加祭祀的人并不多,显然为了不让外界那么快知道法老王已经暴毙的消息,所以他们大幅度地限制了来参加仪式的人数。于是很显然,这些能被密召来参加法老王秘密葬礼的人,必然是朝野里位最高,权最重的那部分人。那些人有老的也有年轻的,他们跪在祭台下,沉默而心怀着各自的盘算,对着祭台上他们死去的王的尸体。
而他们中很可能有那么一个人,就是神官希琉斯所说的,那个能让艾伊塔亲手杀了斐特拉曼的人。
他会是谁?
法老王的直系血亲?宰相?将军?还是某个德高望重的大祭司?
脑子里正胡乱猜测着,眼角瞥见艾伊塔头戴着胡狼的面具,手里握着一把祭祀用弯刀朝我走了过来。
艾伊塔是这场死亡仪式的祭司。
这点让我颇为意外,因为能给法老王进行开口仪式的祭司,地位通常不低。并且这名祭司还能念一口流利的金字塔文,以此诵读死亡之书。
艾伊塔不是埃及人,却能担当这样重要的祭祀角色,说明她不仅对当地文化了如指掌,并且在这地方,不止对于法老王本身,对于整个埃及,亦有着卓然的地位。
那么她究竟是靠什么能轻易取到这种地位的?又为什么在取得这样的地位之后,又要把这一切轻易地毁掉。
没人能比斐特拉曼更能保护她眼下的地位,她必然深知这一点,因而,她的一切行为也就更加令人费解。
按希琉斯所说,斐特拉曼曾经从库什人的手里拯救过这女人,然而,不知出于什么状况,他又将这女人某个对她而言比命还重要的人给杀了。这局面于是变得极其复杂,至少于我来说,我会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才会得到一个最完美的结果。
无论怎样做,逻辑上都会矛盾重重,并且从感情角度,亦可能令我懊悔万分。因此,对于这个女人,我发觉自己越来越无法去看明白她,纵然她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完全没办法代入她的思维,也没办法理清楚她这系列行为的最终含义。
这真是个复杂到令人费解的女人。
现在,她又以祭司的身份给这个她亲手所杀的男人举行安葬仪式。不,不能说杀了,实际上他还没死。
从最初的无法行动,到现在,斐特拉曼的脑子始终是清醒的,他从头至尾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却无法去制止,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绝望?他看得到一切,心里对一切亦都明明白白,却不能动,也不能说。甚至周围的人在触摸他身体时,也感觉不出他还活着,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活死人。
思忖间,头顶响起那女人的说话声。她用刀子将斐特拉曼身体各部位都碰触了一遍,并且用一种快得有点异常的语速开始诵读祷文。
祷文来自死亡之书,我曾经翻阅过一部仿造得极其优质的拓本。但奇怪的是她所念的每一句我都没从那部拓本里见到过,正因此而狐疑,突然听见有人道:“艾伊塔大人,请问您祝祷的内容是什么?”
艾伊塔的话音因此而顿了顿。
片刻,没有回答那人的问题,她再次用之前那种语速径自念了下去,念得如此之快,像是怕一旦放慢速度,就会被人立刻阻止似的。
“艾伊塔大人,这不是死亡之书的内容!”再次有人发出质疑,这次更为直接并且响亮。
艾伊塔依旧没有理会。
轻轻将手里的刀子双手托起,举向头顶那张高悬在天花板上的、被血淋过的牛皮,于是周围蓦地静了下来。却也因此,令门外那条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一瞬间清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