态度也是挺好的,这让小邵多多少少有点意外。只是比往常更加少言寡语,在客客气气将小邵带到房间内坐下后,自己拿了张小凳子坐到房门处,也不说话也不看她,只一味低着头,发呆一样静坐着。
于是小邵就自顾自说了起来。
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又嘘寒问暖,要她照顾好自己身体。末了,见她依旧不吭声,就慢慢将话语导向了自己,试探着对周琪描述,她最初是怎样跟郭伟在朝夕相处中产生出了感情,又曾经怎样在爱情和友情间挣扎过,曾经怎样在郭伟的殷勤中束手无措,却苦于无法同整日忙碌着的周琪坦白…
说了很多很多。
本想以此来试着让周琪慢慢理解这整个过程,但说着说着,她突然发觉周琪似乎也在说话。
只是听不出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因为她一直嘴巴在动,而喉咙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两只眼睛则直愣愣朝着门框上看着,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
这副诡异的样子让人一见之下未免有些不安,遂又想起她曾经说起过的她小时候困扰了她很久的病,于是小邵立即停下话头,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同周琪一样,在屋里静静坐着,彼此发着呆,听着钟表声滴答滴答在空气里走动。
就那样一坐坐到近黄昏,她低头看了眼表,试图想找个借口离开。
但这念头刚从脑子里钻出,周琪似乎立即就感觉到了,一扫之前的呆滞站起身,笑了笑问:小邵,你口渴不,我去倒杯水给你。
然后没等小邵回答,她脸色突然猛地一变,一把将手指向小邵,厉声道:“他第一次跟你上床前说的就是这句话对不对!对不对!”
这阵突如其来的尖叫把小邵生生给吓呆了。
也仿佛一只被猛一下拧开了的汽水盖,瞬间释放了原本被牢牢埋压在周琪腹中无处发泄的话语,她就像只饥渴了很久的野兽一样涨红了脸,用着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最能侮辱人的脏话,狠狠地骂向眼前这个看似老实,实则如同狐媚样在不动声色间夺走了她深爱之人的女人。
小邵最初被她骂得完全没有任何反驳之力。
亦或者,那些话所说的东西没有任何能令她有所反驳,所以她无言以对,只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静坐着,任由周琪持续发泄。
但渐渐她也开始按捺不住了。
毕竟是年轻气盛的,所以尽管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但好心来探望,却被骂到连祖宗十八代都不放过,想想也真是够了。况且感情之事本就错综复杂,背叛的人亦并非她一人,凭什么周琪无论是当初知晓后一个人背地里暗暗怀恨也好,如今的破口大骂也罢,始终没见责怪过那个劈腿的男人一句。只盯着小邵一个人,仿佛一切过错责任全都在她一人身上。
所以渐渐,她开始反唇相讥起来。
当又一次听周琪说到她无耻插足了自己跟郭伟之间的爱时,她冷笑着说,你知道么周琪,郭伟他从来也就没爱过你,跟你同居只是玩玩而已,看,你总是前前后后跟着他,送上门的肉,对男人来说哪有不吃的道理。
她又说,你说爱,但你知道什么叫爱吗周琪?当你不在那个人身边时他老惦记着你,就算在你身边时他眼睛也没办法从你身上离开,那才叫爱你。你好好想想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感觉到他有几次对你是这样的?
她再说,春节以后我就要跟他结婚了,周琪。他让我别告诉你,我其实原也没打算告诉你,但现在仔细想想,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免得你即便跟他分手了还老陷在这个坑里出不去,活活憋死自己。
刘老太说到这里时深叹了口气,面色苍白,嘴唇哆嗦了好一阵。
然后她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对我道:“小邵当时实在不应该对我女儿说这些话,她不知道琪琪的精神状态,所以压根不知道这话对琪琪的杀伤力到底有多大,也所以完全没想到,为了这些话,她和我女儿今后的命运到底会变成了怎样一副样子…后来碰见她时,她有一句话对我说了无数遍,她说,阿姨,我那天实在不应该去看周琪的,实在不该去看那个疯子…”
“她们是不是因为这个起了更加严重的争执?”就在老太边说着话,边有些神游般渐渐沉默下来时,我想起之前在房间里看到的幻觉,便忍不住问她。
她抬眼看了我几秒钟,点点头:“是的。她们打了起来。原先也只是两个女孩子气急后的扭打,发泄完了,可能也就算了。但后来,郭伟来了。”
郭伟是个警察,并且不是个普通警察,而是名重案组刑警。
而他之所以后来辞职到了周琪工作的酒店里当保安,很多人都以为如他所说,是因为当刑警太累太紧张,所以想换份闲差。
其实并非如此。
郭伟之所以辞去刑警的职务,甚至连其余跟警察相关的职务也都不再继续担任,是因为他在工作时失手打死了自己手里的犯人。
尽管郭伟的外表看起来温文和善,乃至酒店里的人都称他好好先生,实则他的脾气相当暴戾。这种暴戾平素很少会表现在外,但一旦发作,就跟周琪的病症一样,有如雪崩之势,越滚越大,最终歇斯底里。
在一次审讯中,由于他所审问的那名犯人言语中充满挑衅,他渐渐没办法控制自己情绪,不但将那名犯人牙齿打落近半,还造成他各处软组织遭受大大小小不同损伤多达六十多处。最为严重的是颅骨上遭受的损伤,这直接造成对方无法抢救而死亡。
如这样类似的暴戾行为,在郭伟从事刑警职业的生涯中,先后发生过五六次。
原先因他工作中的出色表现,所以只是被记过处分,而那一次,是直接从警队中被开除了,几乎还要连带受到刑事处罚。
这些事情酒店里无人知晓,包括周琪。
所以当那天发觉小邵去探望周琪,于是因担心而匆忙赶到周琪住处的郭伟闯进周琪家,一把将她从被她打倒在地的小邵身上拖起后,不由分说就对着她一顿毒打。
这让周琪的愤怒和不甘立即如火山爆发般直喷了出来。
但怒火发泄点仍没有对准将她肋骨都打断了的郭伟,而是依旧对准了小邵。
那女人看到救星后哭哭啼啼的神情让周琪感到无比刺眼,并无比激怒。
所以趁着郭伟刚一松手的瞬间,她就立刻饿虎扑食般冲向小邵,用尽全身力气把小邵那张秀美的脸咬下一大块肉来。
这行为无疑让郭伟更加暴怒。
登时连最后一点控制理智的思想都没有了,在将周琪狠狠从小邵身上扯下后,他连打带踢,直到小邵惊恐地拦住他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她死了啊!
这个时候,方才住手。
而那时的周琪早已经被他打得如同被血水泡烂的污泥一般,气绝身亡了。
清醒过来的郭伟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这已不是工作中的过失杀人,而是真真正正的犯罪杀人。
他惊呆了。
随后,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兴许是被惊惶冲昏了头脑,他第一反应不是打电话叫救护车,而是匆匆带着小邵将周琪的尸体以及犯罪现场的血迹擦洗干净,随后将周琪吊到电扇上,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之后,带着小邵急急忙忙逃离了这栋房子。
很难想象,这是一名曾经的刑警所会做出的举动。
自然,如此拙劣的掩饰技巧根本无法瞒过警方的调查,不出几天,潜逃在外的郭伟和小邵就被抓捕回了上海,并且没过多久就被判了刑。
说来,也似是冥冥中一个诡异的安排。如果小邵那天没去看周琪,那么一切悲剧不会发生;如果郭伟不为了担心小邵而冲到周琪家里,那么一切也不会发生;如果当时郭伟冲动重殴了周琪之后,若有仔细查看过周琪伤势到的话,应该发觉她并没有死,而是重伤休克了,那么悲剧至少应该还能被及时阻止;如果当时郭伟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杀了周琪,第一个反应不是伪造现场,而是直接逃离,那么,之后的悲惨结果也许还能被掐灭在其未成形的子宫里…
但一切一切,全都没有‘如果’二字,所以,在重创了周琪后,因着郭伟当时心急慌乱而采取的鲁莽伪装,令周琪被他给活活吊死。于是伤人罪变成了谋杀罪,他被判刑二十五年,而小邵则由于脸上伤势和心理上受到的打击,至今依旧仍没走出当日的阴影。
那之后,一度几乎崩溃的刘老太在经历了最初的愤怒和痛苦,之后的消沉和厌世后,便在自己女儿生前所住的地方借了间屋,住了下来。
拿她的话来说,她信佛的,也可以说是迷信的,所以她相信世上有魂灵这样东西的存在。她女儿死的时候如此暴怒和冤屈,必然是死不瞑目的,所以必然还仍留在这栋楼,留在她生前所居住的这栋屋子里。
也所以,既然无法再同活着的她继续相伴,那么不如同死去的她朝夕相处,也是勉强可以以此维持余生,虽然未必真的能瞧见什么,但哪怕只是一丁点迹象,一丁点声音,也能唤起她一点存活于世的勇气。
带着这样一种信念,她在这楼里不知不觉便生活了二十年。
二十年来,听过了很多关于这栋楼的传说异闻,也亲眼见过不少在楼里出过的不好事情,但她总也安安稳稳地在她女儿所住地方的楼上好好住着,并且从未遇到过任何不妥。
只是后来那些不知情新搬到401里居住的人,运气便没有那么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缠身九
最初是十七年前,也就是周琪死后的第三年年末,一对刚从外地到上海工作的小夫妻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租了这间屋。
半年后不知为什么女人疯了,用菜刀杀了她男人,说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天可怜见,一个整日守着电脑编程序,总是加班加得人都瘦脱了形的人,哪有什么时间搞什么外遇。
偏偏那女人一再肯定说瞧见了,还一再信誓旦旦地表示,就在他们那间用来准备做婴儿室的房间里,她亲眼见到自己男人同那个女人纠缠在一起。
所以人们都说她疯了。一个男人即便有外遇,哪会当着整日在家烧菜洗衣的女人的面,正大光明把自己外面搞的三儿带回家。
事情过后,女人被逮捕,屋子又空关了下来,并且又一次连着三年无人问津。
到了第四年住进来个做生意的台湾人,有好心人提醒他这屋比较邪门,他一听乐了,说邪门好啊,所谓邪能生偏财,我巴不得天天都邪一下,给我发点偏门财哦。
之后楼里人发觉到,此人太爱赌钱,天天都要叫人上门一起搓麻将,搓得整栋楼都能听见稀里哗啦声。起先只是白天搓,后来变成早也搓晚也搓,好似全身精力用不完一样,直弄得楼里所有居住者怨声载道。
就在众人决定去找居委会告状的时候,麻将声却突然消失了。
人们终于得回清静。
本以为老头是回台湾去了,谁知十多天后,每天但凡有人经过四楼,总会闻见一股股恶臭从401飘出来。遂找来房子主人将门打开检查。这一进门可了不得,那老头哪里是回了台湾,竟是跟当初周琪的尸体一样,脖子挂在电扇上,人都烂透了。
两只烂得虫子钻进钻出的眼睛仍盯着底下一桌子麻将,好像还舍不得那最后一局的好牌,却又无可奈何。
这之后,人们开始议论,瞧着死人的样子,还有每次住进来那些人倒霉样,该不会是当初死在这里的周琪冤魂不散,一直在作祟来着吧。因此过了不久,房东特意去了杭州灵隐寺找请来了很多和尚,在屋里一阵念经超度,烧香除秽。
尽管如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有人租这屋,也因此让这屋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安静。直到后来,一个女学生,也就是楼下那位大妈,以及刘老太都提到的那个开煤气自杀的女孩子住进来,才又重新开启了这地方杀戮的大门。
那时已经事隔十八年,也就是说,离我和老张搬来的时间不算太久。
却离当年那些事情已离得太久,久得楼里大部分住的人都已经换过一波甚至好几拨了,所以几乎没人记得当年所发生的那些人,自然也没人去告诉这女孩她所租住的屋子曾经有多么瘆人。
女学生跟我和老张一样,无知无觉地在这地方生活了几个月,并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所以那时刘老太以为自己女儿的魂魄大概真的被灵隐寺那些和尚超度走了。
虽心里有些酸涩,但想想,总比常年带着一肚子怨气逗留在这楼里,伤害那些无辜者要好,所以伤感归伤感,还是觉得这样一种结果是最好的。
但是有一天,当那个女学生带着她的男朋友回家时,刘老太刚好路过他们家门口,见到那小两口进门后不多久,靠走廊的那扇厨房间窗玻璃上出现了一道背影。
背影不是那女学生,更不是女学生的男朋友。就在刘老太凑近了想看看仔细时,那背影突然朝着玻璃上撞了过来,撞得玻璃梆啷一阵猛颤,而那背影同时间一下子就消失了。
意识到不好,刘老太当即匆匆逃下了楼。
那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感到恐惧。
对她死去女儿逗留在房子里的魂魄感到恐惧。
之后刘老太寻了个机会,在楼外的小区花园里拦住了那个女学生,试着把当年那些事告诉给她听,以引起她的警惕,早些搬走。
但巧的是,那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学生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脸色也很差,所以对于她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停玩着手里的手机,也不知道将话听进了多少去。
后来到了夜里,老太才明白为什么那女学生白天看起来会那样不在状态。
因为她跟自己男朋友吵架了。
不但在外面吵,回到家里也朝,一顿晚饭的时间两人吵个没完,整栋楼里都能听见他们的吵架声。吵的内容却是无比简单幼稚,无非是为了女学生打电话给男友,而男友没有及时接,反而摁掉了电话。尽管后来男友反反复复说自己当时在开会,女学生却总也不信,一来二去反复计较,自是让人怒火上升,吵得不可收拾。
之后,她男友就甩门离去了,楼里亦恢复了清净。当时刘老太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下楼想找女学生说说时,走到窗户处见她面色不善地一个人在洗碗,又没好意思去打扰,便想第二天等她怒气消除了再试着说服她看看。
谁知第二天没等下楼,救护车来了,直奔401,见那女学生被蒙着脸从屋里抬了出来。
男友在后面跟着,一边哭一边嚎啕大哭,说对不起她,说根本不应该吵架后一走了之。
然后,哭着哭着又大骂起来,骂她蠢,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吵个架而已,为什么要开煤气自杀,真是蠢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时,刘老太再度停了下来,有些出神地看着我身后的屋子,幽幽叹了口气。
“那孩子不知道,”然后她接着又道,“就在他哭着破口大骂的时候,我那丫头就在他身后的房间里站着,一边看着他一边朝着他背影笑,笑得可开心了…”
说完,再次叹了口气,她对我做了个离开的手势,随后头也不回上了楼。
我看着她背影呆站了会儿,转过身正准备进屋,谁知刚一转身,一眼望见厨房间那道窗户上有张苍白的脸,它一动不动地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见状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想后退,可是脚生了根似的被钉牢在了那里。
而窗里那女人身影忽地一闪,已然到在了门口处。
脖子上挂着根绳子,身上穿着条沾满了血的蓝裙子,她踮着僵硬的脚摇摇晃晃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嘴唇微微蠕动,无声无息像在对我说着些什么。
说完,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将我朝屋里拖。
手里力道大得惊人。又阴冷又强大的力量,拖得我毫无反抗之力。
“周琪!”情急下我叫了她一声。但她没听见似的,完全没有理会我。
我急得右眼再次突突地疼了起来。
疼得太突然也太厉害,以至一瞬间连恐惧似乎也感觉不到了,只立即用力捂住眼,仓皇间不由自主便被这女人跌跌撞撞拖着直朝屋里走了进去。
刚一跨进门,那扇门就嘭的声关上了。
我的心脏也因此嘭地猛跳了一下。
随后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什么也没再感觉得到,即便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但当一切知觉又重新恢复到我身上时,我立即惊诧无比地意识到,一切简直疯魔了。
我竟然没在自己的家中,
眼前也根本就没什么女鬼。
只有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还有一片连着一片的高楼大厦。
而我自己,则提着行李手中捏着张返回我家乡的火车票,站在人头簇拥的火车站广场上,两只脚似乎因走的时间过多的原因,隐隐有点酸胀。
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随之一股乱流从身体各处直冲而来,撞得我脑子阵阵发晕时,一个女人突然远远朝我喂了一声,随后快步向我奔了过来。
“你,叫你很久了,还认得我么?”奔到我面前她用力喘着粗气,笑着对我挥了挥手,问我。
我下意识摇摇头。
但当再次朝这女人一张脸仔细看了一遍后,登时脑子里那股乱流更为猛烈地冲撞了起来。
我认得她。
当然认得她。
她不正是今天凌晨时我在马路上所救的那个奄奄一息,并且大出血导致昏迷的女人么…
见鬼…真他妈活见鬼…
(本卷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神与鬼之夜一
真真切切是活见鬼。
以当今的医疗技术,无论是发达到何种地步,也没办法让一个今早还在抢救室里急救的人,傍晚时就能活蹦乱跳出院,并到处乱走。更不可能让她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所以眼前这女人到底是人是鬼,恐怕答案已毋庸置疑。
我站在那儿心脏一阵阵抽紧,想用力吸口气,可是喉咙变得有点干硬。
看来事实远非如我原先所以为的那样。这个不知被谁重创并丢弃在马路上的可怜女人,虽然被我送进了医院,却并没有被抢救过来,纵使当我离开那会儿她情况还算稳定,但结果,仍是说走就走了。
就跟老张的离去一样,死亡总是说到就到,强势且让人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只是看着她站在我面前的样子,实在是让我内心非常复杂,因为她看起来跟活人没有任何两样,会喘粗气,气色也不差。同时,亦无法确定除了我以外,周围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是否也能看见她,因她一路朝我奔来的时候,周围并没有其他人朝她看过一眼。
所以怔怔看了她老半天,我始终没敢吭声回答她的问题。
这叫她略略尴尬了一阵,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再次抱着一丝期望地问我:“还认得我吗?”
这副神情让我没忍心继续沉默下去,于是使劲克制住自己满脑子仓皇的凌乱,我对着她轻轻点了下头。
她一见立刻笑了。
本就非常漂亮的一张脸,一笑更是灿烂无比:“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认得我的,老远看着就眼熟。但我不认得你,你能告诉我你是谁么?”
“我?”我苦笑了下:“我们算是萍水相逢吧…”
“萍水相逢?”答案很显然让她失望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嘴唇微动了两下,嗫嚅道:“原来你也不是我的熟人…那我到底是谁…”
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看来死去的时候失去了记忆。
一个失去记忆,且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是鬼的鬼魂,而我是她眼下唯一一个认得的人。
这让我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出租车司机。
只是很奇怪,这女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会记得我的脸?
疑问虽多,我却没心思去细想,因为我自身也是问题诸多。
于是低下头继续沉默着,试图想出一个能将这迷茫鬼魂摆脱掉的借口,这当口她却注意到了我手边的行李箱,低头看了看,随后没头没脑问了句:“你看井原西鹤的书么?
我愣了愣。
随即留意到行李箱上搁着一本书。虽然井原西鹤是谁我并不知道,但上面清清楚楚的大幅标题,那还是相当通俗易懂的。
《好色五人女》。
真见鬼…我哪里弄来的这本书,又是怎么会带在身上的…
不及细想,书面上那张明晃晃的半裸女体着实叫人耳根发烫,当即卷起那本书朝这女人挥了挥,我如同尿急般指指手里的火车票,作势紧张道:“啊,光顾着说话,没留神时间要到了,赶火车呢,先走啦。”
说完,没等她有任何回应,我一把抓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匆匆朝着火车站内跑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神与鬼之夜二
两小时后,街上的人流和滚烫的咖啡让我感觉似乎好了很多。
当然,也可能是身上新买那身衣裳和鞋子的缘故。
新装扮总有种让人容颜焕发的魔力,所以当我面对镜子时,我感到自己像是在某个时间被一支神奇仙女棒轻轻碰了一下,立竿见影地驱逐了原本充斥在我脸上蜡黄枯槁的死气,让我瞬间好似换了个人一样,不再疲软无力,不再走路打飘。
也是,毕竟那都是平时说什么也不舍得买的奢侈品牌,为此,当我在取款机上检查过后,我意识到那笔爸爸留给我的存款,至少被用掉了三四千。
之所以要检查,是因为这些昂贵的东西并不是我自己买的。
它们就像之前那段从我家到火车站广场的瞬息变故,那本出现在我行李箱上的□□小说一样,也是在我失去意识的那短短几秒钟里,突然间出现在我身上的。
那几秒钟里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我又是怎么会摆脱自己家里那个差点抓到了我的女鬼,带着自己所有行李跑到火车站来的?又到底是谁帮我买了火车票,买了新衣服新鞋子,还买了那本封面相当□□的小说?
脑子里想着这些的时候,我感到右眼球又再次疼了起来,疼得我不的不暂停脑子里所有思维,用力吃了一口面前那杯在过去无论怎么也不舍得去买的哈根达斯。
有句话说得好,‘钱财乃身外之物’,但真要确切领会它的概念,大约也只有经历过、或者真正到了‘人之将死’这类关口之人,才能有如此毫不迟疑的豁达。所以虽然卡里少了几千块钱,发觉的时候倒是一点没让我心疼,反让我有了种纵情后的舒爽,并带着这种奇特感觉,暂时忘了发生在自己身上那种种可怕遭遇,坐在哈根达斯明亮并充斥着冰淇淋甜香的店面里,一手捧着热咖啡,一手舀着面前那碗昂贵的冰淇淋,毫不在意这两者同时食用后可能会对我胃所起的种种化学作用,大口且贪婪地吞食着。
直至一道身影翩然而至,到我近前坐下,方才暂停了我饕餮般粗犷的进食,下意识抬头朝对方瞥了一眼。
那是个无论穿着还是长相,都非常精致的男人。
精致到刚一进门,就吸引了不少异性的注意力,包括我这个刚从水深火热状态里缓过一口气来的人。所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放下了手中的勺子,擦干净嘴巴坐了坐正,在意识到他朝我看来时迅速低下头,用头发遮挡住自己那只无法见人的右眼。
“一份绿岛飘雪,谢谢。”男人声音柔和悦耳。短而整洁的头发亦是如此,出于职业习惯,我趁他专注于翻看菜单上那些画面的时候,非常仔细地偷眼打量他用他修长手指整理头发的样子,短短几秒钟,似乎已能以此打出一幅细腻的框架,在我尚未完成的画册内添加一个新的人物。
想到这里,却不由哑然失笑。
真也算是对自己的行当有点痴迷入魔,事到如今,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从家里跑到这地方来的,却竟还能想入非非地琢磨什么新加的人物。想想看,按照那个骷髅人所说,我只有至多一周的时间可活。短短一周,稍纵即逝,而我身边所碰到的种种可怖之事也仿佛闻着一股衰气尾随而至般层出不穷。眼见着非但命不能常,连落个‘好死’只怕都难,怎的还有那闲功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于是再度挖了一大勺冰激凌用力塞进嘴里,想在为数不多的日子中尽可能地多享受一些人间乐趣,但就在这时,一枚铃铛带着清脆的铃音滴溜溜一路滚到我的脚下,我刚下意识低头朝它看了一眼,谁知没见到任何铃铛,只看到一只毛色乌黑的老鼠蹲在那个地方,耸动着细小的鼻子,仰头瞪着双乌黑滚圆的小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