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最好的方式了。”
“我不想看着自己的女儿同一个冷血的禽兽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他是个…”
“母后,”见她还要再继续发作下去,希露亚捏了捏她的手心,制止了她情绪激动下的口不择言:“隔墙有耳,母后…”
梅蒂用力吸了口气,颓然转开话题:“如果你哥哥还活着,也许事情还不会变得这样糟糕。”
这话令希露亚用力抿了下嘴唇。
片刻后低下头,她伸出右手贴在她母亲隆起的小腹上,慢慢摸了摸:“它在踢我呢,母后。”
梅蒂牵了牵嘴角:“感觉到了,是个强壮的小东西…”
“也许这将是个弟弟。”
“也许吧…”
“必须是个弟弟。”
女儿坚决的语气令梅蒂微微吃了一惊,抬起头朝她看了一眼,见她目光正有些飘忽地望着窗外那支已在侍卫长带领下下马朝宫内走来的队伍。
“是的母亲…”随后听见她再次用那种语气轻声道:“必须是个弟弟,这样,我的远嫁才会有它存在的意义…”
话音未落,门突然被敲响,有侍卫的话音在外头朗声道:“公主殿下,陛下召您立刻换正装进蔷薇厅会见来使。”
蔷薇厅是彩虹城最美丽的地方,据说建造的时候用了十万颗红火山晶,才拼缀出现今拱型房顶上那幅蔷薇图,每每点上灯,这朵巨大的水晶蔷薇会发出火焰一样的光芒,无比艳丽,被称作水之大陆的奇迹。
“恕我冒昧,陛下,因为不得不说,在目睹了公主殿下的芳容后,我才知道其实真正水之大陆的奇迹,原来是公主殿下。” 当希露亚在侍卫的迎领下走进蔷薇厅金色的大门后,她听见站在自己父王左侧那名一身红袍的男子对她父王道。
“你过奖了。希露亚,过来见见来自光之大陆的使者…”
“能否让我亲自介绍自己,我尊敬的陛下?”没等国王法鲁卡列将话说完,那名男子站了起来,用他看似充满了恭敬的话无礼地将他的话打断。
希露亚看到自己父王脸上露出一丝愠怒的红色。
但仅仅一瞬,他便又恢复如常,朝那使者微微点了下头。
于是使者转过身朝希露亚望了过来。
他个子很高,身后站着近卫军统领奥丁森,竟高出他一整个头,却又很瘦,瘦得让人无法将他同‘军人’这个词联系到一块儿,因为他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似的。
因而一张脸看起来就像张骷髅,苍白的、遮罩在猩红色斗篷下的骷髅。他用他深得几乎看不清瞳孔的眼睛看着希露亚,灰色的嘴唇扬着彬彬有礼的微笑:“鄙人叫西尔,是奥尔都第十一军团统帅,很荣幸能代替吾王前来贵国,为他同殿下的联姻尽一份力。”
“第十一军团。”闻言眉头微蹙,希露亚再次朝他打量了一眼:“我只听说奥尔都有十个军团。”
“呃…那是因为关于第十一军团,名字并不怎么令人喜欢,所以通常,我们不太方便在别人面前提起它。”
“是么,它叫什么?”
“我听说…别人爱把它叫做亡者军团。”
“亡者军团…”
希露亚充满了疑惑和谨慎的目光令那男人再次笑了起来,一步步慢慢走下台阶,他回头对同样面露异色的国王法鲁卡列耸了耸肩:“当然,并不是说它是一只死人的军队,不然,它岂非是太可笑了,是不是。”
法鲁卡列朝自己女儿投来的目光轻轻瞥了一眼,点点头:“那么它实际上是支什么样的军队呢,西尔大人…”
话还没说完,西尔伸出细长的手指压在唇边,玩笑般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陛下,这问题微臣似乎不方便回答呢。”
这回答令国王的神色微一尴尬。
见状西尔抬头朝他的跟随者看了一眼,扬了扬手指:“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就这次联姻的事宜好好洽谈一番了,陛下?” 话音刚落,那名一身黑甲的军士两步走到法鲁卡列王座的台阶下,单膝跪地,将手里捧着的一只小铁匣轻轻打开。
希露亚不由自主随着众人的视线一起朝那匣子里看了过去。
匣子里装的东西有点出乎人的意料,因为这看来应该是奥尔都国王聘礼的东西,既非金银,亦非珠宝。
它只是一卷黄褐色的羊皮纸。
法鲁卡列的眉头不由一蹙:“这是…”
“是吾王的聘礼。”说罢,侧头看向不远处的希露亚,他将手伸向那名军士:“对于这样美丽的一位新娘,金玉珠宝实在是辱没了她,所以,吾王特意命我为公主准备下这样一份聘礼,以表达他对公主诚挚无暇的仰慕之意。”
说到这儿,军士已起身将那卷羊皮卷送到了他的手掌内。他接过将它展开,然后走到法鲁卡列身边,将它呈放到了这名满脸疑惑的国王面前:“陛下,吾王的一点心意,敬请笑纳。”
“它是…”
“卡卢卡兹王国全部的版图,于昨日起,已属贵国所有。”
简单一句话,从光之大陆使者西尔的嘴里简简单单说出,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在说着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
卡卢卡兹王国。
那个同暗之大陆的霸主缔结了盟约,并眼看就要将圣帝维亚的盟国贝兰诺版图纳为己有的一个国家,转眼间被这来自北方的使者变成了赠送给圣帝维亚的礼物。
而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昨天?前天?还是从他们的马蹄踏上水之大陆的那一天…
希露亚不敢想象。
只觉得胸口处突然间闷得厉害,她脸色煞白,在那使者由此而转身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摇摇欲坠。
有人朝她走了过来,试图在她跌倒前扶住她,但在看清那是近卫军统领奥丁森那张苍白而俊美的脸时,她狠狠地拒绝了,然后一转身飞快地朝蔷薇厅外冲了出去,在众人试图阻拦她之前狂奔进了走廊,最终在她父王的怒斥声中,她重重倒在了脚下那一片猩红色的地毯上。
失去意识前她被奥丁森抱了起来,她用力在他手腕上抓了一把,抓出了血,但她不在乎。
因为这个男人永远不会如她那样在乎他。
他永远只会将她一次次送回她所不愿意回去的地方。
今次,尤其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气候这东西,通常并不会因为某个特定的日子而如人所愿,所以尽管是一年里最热闹的狂欢节,依旧无法改变这一季糟糕至极的温度。
冬季的奥尔都是个冰窟,来过这里的人都这么说,这个季节的帝国首府冷得连狗都不愿意出门。但这并不妨碍贵族们的日常社交,事实上正是这样恶劣的气候,令贵族们有了一个完美的展示平台,各种各样的皮草,各种各样的靴子,各种各样的帽子,当然,更少不了各种各样的香水和宝石。俨然像个博览会,那些最新的最流行的最昂贵的,凡是你能想出来的所有最奢华美丽的东西,只要在奥尔都,你都能见到。
因此,这一年里最寒冷的一季,是奥尔都的社交旺季。
钟塔上那只古老的铜钟撞响二十下时,沿着荣耀大道直至赫金大桥那整片街区一瞬间灯火通明了起来,尽管天阴得像锅底的灰,并不影响那些五彩斑斓的光,它们温暖而迷人地从那些火山玻璃制成的巨大灯罩里绽放出来,一团团照耀在堆满了积雪的路面上,将路经马车映得五光十色,当然也因为此,将广场上那几具垂挂在绞刑架上的尸体映得有些诡异。
那几具尸体被挂在赫金大桥前的广场上已经有数月之久,一百多天的风吹日晒,尸体表面早已腐烂得不成样子,但始终没人将它们取下来。因为这是奥尔都对待那些反叛者的处置方式,也是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所独有的点缀。
很特别的点缀。
当那些漂亮的马车和马车里那些漂亮的人从它们底下经过时,它们晃晃悠悠地在绞刑架上摇荡着,低垂着它们腐烂的头颅,仿佛在静静朝下窥视。混合着尸液的冰晶从它们脸上垂挂下来,在广场的灯光下忽闪着变幻不定的光。
有人因此而把这座广场称作亡灵广场,经过它,就仿佛经过一片被死人所注视着的坟地,却又不得不从它们面前经过,因为这是通往赫金大桥绞刑台观瞻点的唯一通道。
赫金大桥始建于三百多年前,据说是旧王朝时期某个国王为了他奢华的行宫大道交通便利所建。
现在这座桥已经成了死亡的代名词,因为从很多年前开始,这地方每隔一阵子就会处死一批战犯或者乱党,随着新王的登基,时局不稳导致这种刑罚周期变得更加频繁,而观看那些死刑犯被处死的整个过程,不知几时开始成了奥尔都每个贵族所乐在其中的一个游戏。
他们把它叫做死亡之舞的狂欢。
每年他们都会投掷大量的赌注在这上面,赌的东西是时间,那些被吊死的人断气前所要花去的时间。赌注数以百万计,当有了令那些贵族所兴奋的共同目标的时候,钱这东西自然成了他们彼此间竞争和发泄的唯一途径。
不过除此之外,要想从这些阔佬身上弄到些钱,却是异样的难。就如同要让那些冻得发抖的野狗,在这种气候里找出那些埋在泥浆和雪堆混合物里的骨头。
真的很难。
第四次从那些散发着暖气和香水味的包厢门口走过,薇拉脱下被雪浸透了的的斗篷,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往头发上抹了抹。直到那些卷曲的发梢变得平整,她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隔着半掩的天鹅绒门帘朝里头问了声:“要服务么?”
不出意料,里面根本就没人回答她。
于是重新罩上了斗篷,斗篷上的寒气冻得她全身一阵冷颤,薇拉不得不原地来回跺了几步,一边朝周围那些人影晃动的门洞扫了几眼。走廊里很冷,尽管这座闻名维恩帝大陆的贵族娱乐场到处充满了金子和香水的味道,但仍挡不住外面那些刺骨的寒风,它们无孔不入地透过它百多年历史的老石缝,钻进这条挂满了精美绘画的长廊,钻进薇拉那件被打得透湿的斗篷,冻得她浑身发疼。
这种感觉形容起来很糟,就像地狱,但地狱里至少并不冷。
这么想着,薇拉不由搓了两下手指。
试图让手指僵硬的关节稍微暖和一些,可就在这时掌心间突然钻心一疼,一团明黄色火苗倏地从她两手间窜出,惊得她几乎失声叫了出来。
所幸那团火很快就消失了,如果不是手掌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硫磺味,薇拉会以为刚才自己被冻出了幻觉。
但那的确是真的,因为最近不止一次遇到了这种状况。最初是从逃离了雾村那片沼泽后的第二天,她还记得当时自己身体有多么的难受,好像生了场大病一样。那时她以为是自己在呼吸了太多沼泽的毒气,所以内脏已经开始腐烂了…直到当天晚上,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糟糕状态。
全身难受得好像快要死掉,胃里排山倒海似的,这让她缩在自己已经被毁得只剩下一点废墟的家里大口大口地呕吐。几天没有进食令她几乎吐不出什么来,除了一些发黄的苦水,后来连苦水也吐不出来了,她蜷缩在地上,难受得浑身发抖。
然后,那奇怪的事就发生了。
她记得那时候她喉咙里疼得像刀在剜一样,阿呜在边上陪着,什么也帮不了,只能一次次找来点清水摆在她面前。但她一口也吞不下去,那些水刚碰到嘴唇她就吐了起来,一阵阵地干呕,把她折磨得疲惫不堪,痛不欲生。
最后一次见到阿呜衔着水桶的拎绳摇摇晃晃从窗外飞进来,她突然暴躁地发怒了,用力抓起身边的瓦砾朝阿呜丢了过去,一边对着它大声尖叫。却就在这个时候,她手掌里突然窜出了一团火。
小小的一团,仿佛是从皮肤里直接渗透出来似的,无声无息,散发着滚烫的热量,朝着阿呜的方向直冲了过去…
于是直到今天,阿呜头上仍红肿着一大片,远看过去好像长了三只眼…
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好笑,她甩了甩被烫疼的手,准备重新振作精神去继续寻找赚钱的机会,却就在这时,走廊外突然砰地一声闷响。
巨大的炮声透过那些包厢门闷闷地传进了走廊,同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隐约从走廊尽头传了过来,锵锵的铁靴敲打在地砖上的冰冷的声音。这声音令薇拉不假思索一头钻进了那道漂亮的天鹅绒帘子背后。
片刻一行全副武装的巡逻兵走了过来,队列整齐,金属帽檐遮盖着他们冰冷沉默的脸。窗外照进来的灯光将他们青灰色的铠甲折射出一种尖锐的光泽,五彩斑斓,很漂亮也很危险。薇拉紧盯着他们,直到他们径直穿过挡在她身前的那道门帘,从她视野范围里消失。
她闻到空气里传来那些士兵铠甲上金属的味道,一种浓浓的腥臭味,像血,这气味和娜西娅说的一模一样。
娜西娅是东大街上的瞎子,在薇拉和阿呜最落魄的时候,她曾好心接济过他们。
薇拉记得她每次提到这些士兵时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憎恶和恐惧。她说这些人身上沾满了血,因为他们嗜血如命。所以,见到这些人一定要马上躲开,躲得远远的,不然,一旦碰上可就完了,他们会把你丢进赫金大桥下的监狱,那个终日见不到一点儿阳光的地方,之后,这辈子就别想再出来了。
‘帝国的军队最喜欢捉两种人,一种是叛党,一种是没有居住证的非法移民。’薇拉将这句话记得很牢,因为她左腿上的伤疤就是拜这些人所赐。
几分钟后,那些金属的脚步声终于在长廊尽头彻底消失,薇拉贴着门帘长出一口气。
可是随即突地打了个冷颤。
皮肤上细腻柔软的触感让她反应过来,她竟然在惊慌之际闯进了别人的包厢。但奇怪的是房间里的人并没有人因此就出声喝斥她,或者大声叫来那些巡逻兵。她身后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如同她刚才朝里询问要不要服务时一样的安静。
这是为什么?
疑惑间回头朝后看了一眼,薇拉突然意识到,今天可能是她的幸运日。
这间被炉子烤得热烘烘的包厢里一个人也没有。
桌椅摆得很整齐,几支细长的蜡烛在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上安静燃烧着,周围堆满了水果和点心,它们散发着甜蜜柔软的香味,像亚斯多湾的海妖们一样勾引得人不停地吞咽口水。
薇拉连吞了几次口水后,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抓了把葡萄塞进嘴里。
甜,很甜很甜。
这个季节奥尔都是没有葡萄的,它们得从遥远的阿尔帕诺平原运送过来,所以一串葡萄至少要卖三四枚银币。这张餐桌上的银盘子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葡萄,所以租下这间包房的那个客人一定非常非常有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到现在也没有来,通常那些客人在刑场第一声炮响的时候就已经到席了,更何况听说今次奥尔都的王会亲临观刑台。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窗外响起了第三声礼炮,薇拉赶紧抓了几串葡萄塞进帽兜里,想了想,又用力朝嘴里塞了一把,这才飞奔到窗户前,推开那扇精致的玻璃窗探头朝外看去。
窗外已是人山人海的热闹。
奥尔都帝王亲临的传闻吸引来了大批的人,他们集中在观刑台下的刑场外围,挤挤攘攘像一大堆鼓噪的蚂蚁。人多的地方总是能够招来很多的生意,于是间接招来更多的人,所以纵然是一个处死人的地方,仍然可以像市集一样热闹,他们期望可以在这个贵族官员云集的地方赚到一点蝇头小利,正如薇拉先前所设想的。
但现在她比那些人都幸运,不仅有一间暖和舒适的包厢,还有一大堆吃不完的葡萄。想着她又朝嘴里塞了把葡萄,用力嚼了两下。汁水被牙齿挤出皮后撒了一舌头的感觉很美妙,她用力砸了砸嘴,一边朝远处那座高高在上的、有着漂亮雕花金顶的皇家包厢处看了几眼。
那里面坐着不少人,男的女的,包厢里的火光映着他们华丽的身影,但她看不清楚究竟那些人里谁是奥尔都的王。
就在这时广场中心突然一阵寂静,因为犯人被带出来了。
那是个瘦到皮包骨头的男人,身上穿着破烂的衬衫,整个头被一只麻袋紧紧包着。一路走进广场,拖着沉重锁链的脚步子有点蹒跚,但走得毫无畏惧。
薇拉见过好多次处刑的场面,但第一次见到这么镇定的犯人。
即使他被带上绞刑架前扯掉了头上那只麻袋,他看起来依旧很镇定,镇定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慢慢搓了搓细瘦的胳膊。
这个男人是风之大陆北方公国塞坦尼亚的二王子,被扣押在奥尔都的人质。
能令奥尔都帝王亲自出席处刑仪式的犯人,自然不会是普通犯人。但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认为,这位王子是不会被处死的,因为帝国需要他来要挟塞坦尼亚公国的中立。
他在奥尔都已经被囚禁了整整十年。
谁也没想到,年轻的新帝罗德王刚即位不久就宣判了他的死刑,在奥尔都的铁蹄刚刚踏平塞坦尼亚的同盟——纳兹公国后不到半年的时间。而他对此倒也相当镇定,仿佛早已预知了这个结果似的,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定局。
这个可怜的男人,十年的囚禁生涯早已将他摧残得面无人色,既然自己的国家无力出面拯救他,那么死倒也是他的一种解脱途径了。薇拉想着,一边再朝嘴里塞了把葡萄,这样粗暴的吃法令她脸上和衣服上弄得全是葡萄汁,她也无所谓,因为现在她身上闻起来香喷喷的,而不是被雪浸透后那种冰冷的腥臭。
绳索套到那男人脖子上的时候人群里总算起了点骚动,不过不是因为这犯人,而是因为皇家包厢那道精致的露台上突然出现的一抹身影。
那是个极漂亮的女人。薇拉记得第一次透过层层人群见到她时,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位女神。或者女神也不足以形容她那种高贵的美丽,人们都说她是整片维恩帝大陆最美的女人,在已故的前皇后希洛狄之后。
她是帝国光之神殿的大祭司长娜塔丽安。
通常这样的场合里能见到她,意味着就要见到那位年轻的帝王了。可是没有。她穿着一身腥红色的长袍一个人在露台上站着,垂着天鹅般柔软而细长的脖子,朝下看着那名即将被处死的犯人。审判官在一旁读着最后的判词,但没人仔细去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美丽的女人给吸引走了,甚至包括那个即将被处死的犯人。
他抬头看着她,脸色苍白,像地上的雪。
直到审判官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他突然很用力地将手朝脖子上的绳索扯了一把,这动作立刻引起周遭一阵喧哗。
以为他是要临死反抗,岂料他只是用尽力气朝露台上大吼了一声:
“女巫!!”
声音极响,并且无比凄厉,仿佛等待了多时的平静只为了这一瞬间的爆发。
这令得薇拉蓦地一阵激灵。几乎被喉咙口的葡萄皮给呛住,她不得不低头用力咳了两下。等咳出那口皮再抬起头朝外时,那男人削瘦的身影已经荡在了绞刑架上,同边上那几具腐烂的尸体一样,摇摇晃晃,像是在原地打着圈跳舞。
死亡之舞。
死神来得如此之快,这突然让人在这温暖的房间里莫名感到一丝寒意。
甚至连手里的葡萄也吃不进去了,薇拉舔了舔粘湿的嘴唇,看着窗外那具新挂起来的尸体。
广场里再次响起了阵阵喧哗,因为迎新钟被敲响了,五颜六色的彩纸被人从包厢里投了出来,一大把一大把,随着钟声被抛到那些尸体脚下的平地上。所有围观者一拥而上争相去抢夺,因为那里头塞着不少糖果,偶尔还有一些铜板,那是游戏中赢家们的赏赐。
他们争夺得如此快乐,似乎没人意识到那个之前还活生生的人,此刻正面孔扭曲而僵硬地垂挂在他们上方,像个苍白并舞蹈着的死神。
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点。
思忖间薇拉突然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下意识地将目光迎了过去,随即吃惊地发现,那看着自己的人竟然是对面露台上那位美丽的大祭司。
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她在那双美丽眼睛的注视下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正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道:
“瞧,原来我们还有位客人。”
薇拉大吃一惊。
猛转过身,就看见门上那道原本半掩着的帘子,此时已经被整个儿地掀开了。
一个男人修长的身影在门中间站着,一身素净的灰色袍子,一头漂亮得像水般柔滑的黑色长发。
手里拈着支细长的烟杆,他微眯着两眼看着薇拉,烟斗里飘着蓝蒙蒙的烟,迷迷蒙蒙散发着股淡淡的清香,也绕得他那张脸迷迷蒙蒙,模糊得看不太真切。
“你是谁?!”情急之下薇拉问了一句。
男人轻轻一笑,将烟塞进薄薄的嘴唇间吸了一口。这同时他身后闪出两道黑色的身影,一前一后,朝薇拉的方向走了过来。
空气里随即飘来一股金属的味道,冰冷腥臭,血似的味道。这讯息立即在薇拉脑子里发出了最尖锐的警报——
那是两名帝国的军人!
“我走错房间了!”于是赶紧匆匆丢下这句话,薇拉没等那两人靠近,头一低迅速朝门外冲了过去。一口气冲到门前,那男人倒也没拦住她,甚至还侧了侧身子让这惊慌失措的女孩从他身边跑过,只在她奔过的瞬间,朝她那头暗褐色长发上轻轻扯了一把。
“漂亮的颜色。”他道。
这动作令薇拉像只兔子般朝前猛一窜,随即回头愤怒地朝后低吼了一声。
但不敢多做逗留,因为那两名士兵已经紧跟着从里头走了出来,所以在短暂地发泄了自己的怒意后,她立刻掉头就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连蹦带跳地冲出了这座贵族们的游乐场。
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面前这条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周围的灯光越来越稀疏,她才喘着粗气停下脚步。
心脏跳得快要裂开来了,她大口吸着气,一边朝周围每一处令她感到可疑的角落处看了又看。直到确信没有人追过来,才继续朝前走去,一边伸手翻了翻自己的帽兜,然后感到心情稍许好了点起来。
那里头还剩着不少从包厢里带出来的葡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卖葡萄卖葡萄,新鲜上好的葡萄!只卖两基尼一串咧!”一路往家的方向走,薇拉一路沿街叫卖。
流浪的日子里,她学懂了一个坐吃山空的道理,葡萄虽然美味,吃掉也就没了,远比不过卖掉赚点钱换取更多的食物来得划算。而低于市场价的奢侈品果然抢手,到下城区时,帽兜里的葡萄已经所剩无几,原本干瘪的口袋此时总算有点充实了起来,每走一步里头的钱币咔咔作响,声音很是美妙,于是似乎连潮湿和寒冷都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薇拉收起最后一点葡萄,在贝因街那家面包坊买了几块白面包和黄油,踩着吱吱嘎嘎作响的冰渣一路跑向北边的废弃排水洞。
排水洞在贝因街以北最下只角的旮旯里,已经被废弃了多年,和周边那几处被遗弃了的旧建筑废墟一样,是流浪汉和贫困潦倒者的避难所,也是薇拉和阿呜来到这座城市后所唯一能找到的栖身之地。
尽管大雪令阴沟里积满了潮湿冰冷的脏水和泥块,不过至少靠着纵横交错的地下道挡住了外面的寒风,一路走进去,到处有人守着破油桶烤着火,烘着他们油腻潮湿的外套和被褥。空气里因此弥漫着一股酸臭而暖和的味道,薇拉把它称之为家的味道,因为它令人感到安全,当然了,是在不碰到那些‘老鼠’的前提下。
‘老鼠’是这个地下世界里无处不在的幽灵,他们掌管着这个世界,决定着这个世界所谓的“秩序”,并且像吸血鬼一样吸取着这里每个居民的血液。
因而在经过十字岔口的时候,薇拉特意将面包袋抱了抱紧,在一片昏暗里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因为这地方是‘老鼠’们经常出没的通道之一。
通道里比往常安静,黑洞洞的似乎空无一人。薇拉暗自庆幸,那些吸血鬼们也许今晚都赶去广场捞钱了,这个点是狂欢时间,也是有钱人们最为麻痹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