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提起那位李道长的原形,严宋不由同他夫人互望了一眼,用力叹了口气:“说到那位道长…唉,原是请来降妖的得道高人,谁想会是这样一个…一只…”
半天没把那‘狸’字说出口,毕竟脑子里全部的印象都是那个活生生的人。书生闻言敛了笑,转身坐回到桌边端起茶道:“说起来也是尘缘已尽,在罗口镇时我便看出这狸精修行数百年,该有这一劫要遭在你这里,所以早早告诫了他,可惜,他没有听进去。”
“这么说也是老夫一家害了他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修道之人,本该懂得如何避开凶险,若不是犯了急功近利的忌,他也不至于遭到这个劫难。不过话说回来,刚在殓房内看他尸身,很显然是被震碎了天灵和四肢处的命门,这手段并非是你们所道的那个新娘子所为,而是他自己做的。”
“自己?”一听这话严宋夫妇不由吃了一惊,忙追问:“他为什么要自己了断自己?”
书生沉吟了下,道:“我想是因为,他可能在来的当时就已经觉察到,自己低估了你家那凶物的力量,但碍于已经对你们做了承诺,又怀着一丝侥幸,以为最不济也能全身而退,所以没有立即撒手不管。只是夜里被严小莫所撞见的那场较量中,他应是被那东西伤到了元神,且元神又被她困住了,所以不得已用了这种极端的方式震破了自己周身命脉,想拼着脱离这副好容易修得的人形躯壳,得以逃生。但…”
“但没有成功?”
“是的。”书生点点头,从衣袖里抽出之前自严嘉玉耳朵里滑出来的那缕头发,摆到桌上:“就是令公子耳内所蛰伏的这样东西,使得李道长丧命在他自己手里。而这东西是野荡的魂魄中最为阴邪的一类所凝结而致,本已是件极凶的物什,却还能被驱使,可见,驱使它的那样东西无论究竟是什么一种东西,必然颇为棘手。”
听完这番话严宋脸色变了变。
心说,如果这位比李道长还厉害的角色都说难对付,那是不是没人能对付那东西了,这样的话岂不是要任那东西宰割?
似是看出了严宋脸上的惧色,书生再道:“其实李道长也是同你说过了,若对那新娘子的来龙去脉知根知底,兴许还好对付,但看来连严公子自己都不晓得到底从何处被她给缠上,这样就比较麻烦。”
“那公子爷您也无法对付那东西么?”
“我么,我只是个郎中,治病救人尚可,也就仅此而已。”说是这样说,但书生也并未就一口承认自己对那东西毫无办法,只是转过头将目光再度望向墙上那些字画,笑了笑道:“庄主好雅兴,前朝西关先生的四季图竟也有么,当真是识货之人。”
闻言严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哪来什么雅兴,祖上几代都是务农的,哪赏得来这些文人雅客的字画,只是曾有败了家的官宦子弟为还债而用它们做抵押,方才被老祖宗收了做压箱底。转眼多少年过去,几乎都将它们忘了,后因犬子无意中翻出,对了他的喜好,所以才命人裱挂了起来…”说到这里,一下想起自己儿子如今的状况,不由眼圈一红,喉咙也哽了起来,便住口不再言语。
书生见状没再说什么,只低头喝了两口茶,随后似想起了什么,将茶杯摆回到桌上,突兀对严宋道:“此番在罗口镇,听镇上人说起一些事,有些不解,所以想问问严庄主。”
“什么事?”
“庄主可知道楚家庄。”
一听‘楚家庄’三字,严宋的脸色微微沉了沉,似乎是不愿说什么,但碍于书生径直望着他的那双视线,片刻后还是勉强点了下头:“相隔此地十多里地,也算是个近邻。”
“听说楚家庄原是官宦世家,颇有财势,是此地远近闻名的一处大庄,但不知怎的两年前却突然没落了,庄主可知是为什么原因吗?”
“花无百日红,人无世代兴,再大的财势也总是会有没落的一天,林公子你说可是?”
书生笑了笑:“倒也是。不过,我却听说,楚家的没落是同楚家最后那名继承人楚岸天的死有关。而楚岸天的死,却是同令公子严嘉玉有关…”
“胡说!”书生这句话让严宋的脸色勃然一变。
正要发作,但一瞬想起眼下的状况,又被夫人偷偷扯了扯袖子,便忍下了怒气轻轻咳嗽了一声,放缓神情低低说了一句:“公子休要去信那些道听途说来的闲言碎语,有道是人言可畏。”
“是,晚辈失理了。”书生歉然。
随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两个老人已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推说身子疲乏,便告辞要去歇息了。见状书生知是无法挽留。虽然想问的终是还没有问个明白,但见两人的神色,也知是无法继续往下说,便只能送二老出门。
谁知送到门口处,正待同两人道别,突然间严宋一转头扑的声跪倒在地,倒将书生惊得一跳。忙伸手去搀扶:“庄主这是做什么?”
严宋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却又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道:“无论如何,请公子同那位爷救救犬子,老夫年过半百方得此子,即便用老夫的命来换也是可以的,只求能救得他的性命,不要像那楚家…”
“楚家?”书生一怔。
待要继续听他往下说,他却匆匆住了口,随后在自己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再次同书生作了个揖,然后转身便走了。这情形不由令书生眉心微微蹙起,好一阵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有些微微出神,直至身后有脚步声靠近,随后一双手伸出,替他将面前那扇门合了起来:
“人都已经走远,还在望些什么。”
“我只是在想些事。”书生转过身,见到身后那张如他话音一般清冷的脸,不由嫣然一笑:“倒是你,我的爷,一直杵在我边上做什么,身体可好些了?”
爷是书生的奴仆铘。
发如雪,面色苍白得也好似一片雪,他仿佛冰雕似的美到极致也冷到极致,纵然面对着书生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也仿佛视若无睹般不带一丝表情。
“好些了。”说罢,他转身往里屋走去,书生忙蹦跳着跟上,一边伸手朝他肩上搭了过去:“我却不信,让我看看。”
铘避之不过,便站定脚步由着他将自己发上的帽檐摘下。
露出一头瀑布般丰盈的长发,被书生两手轻轻一抖,在身后雾气般散了开来。“脸色还是那么差。”随后踮起脚朝他脸上看了又看,书生摇了摇头道。
铘似不愿提及这些东西,转头将脸侧开,淡淡道:“你不是急着要寻无霜城,来这地方管这些无用之事做什么。”
“好奇而已。”
“好奇?”
“嗯。”
“好奇些什么。”
“先是好奇那李老道究竟为了什么而要冒着劫难的险来这地方逞强。”
“之后?”
“之后则好奇,那能将修行了几百年的野狸精活活逼死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李老道既已死,第一个好奇心只怕你永远无法得到解答了吧。”
“非也,已经有答案。”
“是么。”
见铘依旧一副冰雕似的神情,书生脸上的笑有些挂不太住,于是敛了神色在他身边坐下,指着墙上的字画道:“传言西关先生的四季图是御赐的龙涎流金墨所绘,被喻为神作。自他画成后不久,那画便失去踪迹,本以为根本没有这样一幅东西,今日看来,不仅有,而且算算时日,怕是为了躲避不久后即将而来的天劫,所以李道士才甘愿冒着现今这场劫也要一试将这画弄到手,以求安渡天劫吧。想来,他一定是以为无论怎样,此劫断是不能同天劫相比的。”
“岂料却遇上几百年都未曾遇到过的一次大劫。”铘道。
书生点点头。
一边将铘的手拉到自己面前,把厚重的衣袖朝上翻起,露出里头被用层层白纱包裹着的手腕,低头朝它看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天劫还是命劫,做妖孽的,也真是艰难。”
“你在指什么,宝珠。”
听他这样问,书生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笑了笑:“我指的是,以后若再发生如一月前那样的事,你断不可如此莽撞。一次伤了半条手臂,再一次是否便是半条命?如此,我好容易得你这一个劳力,凭白便丢了,叫我再上哪里找一个跟你一样的去?”
话音未落,手心中那道手腕蓦地被收回。
见状书生目光轻闪正要再说些什么,岂料突见铘的眼内寒光一闪,随即蓦地将身形一转,人便已到了后窗前:
“出来!”

梵天异事录之一 白骨桥14
严小莫本是闷闷地搬着镜子送去南厢房给那两位爷。
到门前时,正瞧见老爷在对那书生下跪,不由一惊,一时有些心慌意乱,便就近朝后窗处的草丛里躲了。直到老爷夫人一同离开,才小心翼翼钻了出来,正预备要去敲门,忽听见里头两人正在说着话,话题似乎同李道长有关,一时好奇心起,就又矮了身蹲在窗台边缘,一边听着里头的对话,一边小心透过窗缝朝里看。
及至看到那书生将银发男人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似嗔又似笑地同他说了些什么,那情形直把严小莫看得一阵发怵。
心说这书生怎么还真的像个娘儿们一样,不仅长得像女人,连这神情举止也都未免忒过女人了点,瞧他同那银发男人说话的样子,莫不成还有断袖之癖?琢磨着,一不留心在窗边咔地踩出点声响,自个儿还完全没察觉到,突兀面前那扇窗就弹开了。
黄杨木的窗棂直直弹在严小莫的脸上,撞得他哇哇一声痛呼,随后一把捂住嘴朝窗内那张冰冷的脸看了眼,腿里立时一软,嗵地跌坐到了地上:“爷…爷哟,小的要被您吓死了…”
里头的铘见状没有作声,只轻瞥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严小莫刚松口气,便见那书生从窗里头探出半个身子来朝他勾了勾手指,于是一张脸又皱了起来,心知看来是必逃不过这书生的一顿数落了,却又不敢违背,只好老老实实站起来,将镜子抱起,朝着屋子里走了进去。

“小莫,听闻你家庄主同楚家庄的人过去是世交。”将镜子按着书生的指点一一摆放着的时候,严小莫倒有些意外自己并没被书生数落。他似乎心思并不在严小莫刚才的偷听上,只在一旁斜靠着椅背看着严小莫摆放镜子,一边状似随意地问了句。
严小莫听后有些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楚家庄自两年前起就是严家庄的一个禁忌,庄主曾严令不准下人提起那个庄,违者要抽板子。但眼下书生问起,倒也不好闭口不谈,便点了点头,含糊道:“以前确实算是世交。”
“那为什么这两年来两家却断了往来呢?连楚家前阵子出了那么多事,也不见你们严家的人问起。”
“公子是听那些丫鬟婆子胡说些什么了吗?”严小莫再次谨慎地看了书生一眼,扯起袖子装作很用心地擦起了镜子。“公子不要听她们乱说,楚严两家原也就君子之交淡如水,自楚家公子过世后,两家往来便更少了,所以后来慢慢也就没了往来。至于他家出的事,自有官府在管,旁人操心也是白搭。”
“倒也是。”书生点点头,看严小莫将镜子擦得仔细,便丢了一锭碎银到他手边。
严小莫两眼不由一亮,匆匆将碎银揣进怀里,正要继续擦,便听那书生又道:“我还听说,楚家以前有个过继的女儿,比楚公子岸天年幼三岁,一度曾几乎要许配给你家公子,可有这回事么?”
“公子说什么呢,”严小莫一听这话不由笑了:“一个卖笑人的女儿怎会许配给我家公子,再者说…”话刚说到这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按了按自己的嘴,随即沉默下来。
见状书生笑了笑,拍拍手里的扇子道:“说得也是,卖笑人的女儿许配给你家公子的话,的确是不太般配,且不说门不当户不对,简直是辱没了你家公子读书人的矜贵身份。”
说是这么说,不知怎的书生说着这番话的笑容和音调在严小莫眼里有些刺眼,当即脸微微一红,他脱口道:“说什么辱没身份,我家公子当年倒真一点不嫌弃她的出身,有意要跟她订亲来着,奈何她自己又反悔了呀,这怨得谁。”
“哦?”书生似微微有些惊讶:“有这档子事?”
“那是当然。”见话既已被自己说开,严小莫也就索性继续往下说了起来:“那时他俩可好着呢,公子去楚家做客,有多半是为了去会那楚家小姐。我还听公子私下说,等他上京赶考得中功名回来,就同老爷夫人商量,上楚家提亲来着。但谁想,他人还没去京城,那楚家小姐就先变心了。”
“变心?变向了谁?”
“自然是楚家少爷楚岸天。”
“为什么?”
“为什么?”听书生这样问自己,严小莫不由咂了咂嘴翻翻白眼:“公子,小的那时也就十岁多那么一小点,哪懂这些。不过我娘说了,男女之事就如同天上的云,你一忽儿看是这个样子,过一忽儿看却又是那个样子,捉不明白,想也想不明白的。”
“噗…”闻言抖开扇面掩嘴一笑,书生点点头:“你娘说得倒也是。”
“所以有一阵少爷过得很不好,总是长吁短叹的,书也看不进去。后来搬去现下所住的后花园那间屋子独居,过了阵隐居般的生活,才算见好。可是他好了,楚家少爷却不好了。”说到这里话音一顿,严小莫的脸再次红了红。
“怎的不好?”书生问。
他朝书生看了一眼,半晌,咕哝道:“我听说…是听说的啊,他们说,少爷搬去那屋子独住,明着是独处,实则,仍常同那楚家小姐私会。后来有一天,楚家少爷突然造访,便被他发现了两人这档子事,之后也许着了风寒,回去就病倒了。”
“那楚家小姐呢?”
“她?她那晚跟楚家公子回了楚家庄,后来再也没来过,我家公子也被老爷夫人训斥了一顿,便要带着他去楚家庄向楚家赔不是。”
“这样看来,楚严两家当初的关系倒也应是相当好的。”书生若有所思道。
严小莫闻言朝他看了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随后又道:“但就在要带我家公子去楚家的当天下午,楚家的人却先来了严家庄。而你道他们是怎么来的?公子,小的我可至今都没忘记当年那个场面,他们全家上下竟都披麻带孝,一路哭天喊地,抬着一口黑漆大棺材杀气腾腾地打骂进了我们庄子。”
“哦?这却是为什么??”
“因为严家公子死了。”
“怎么死的?”
“他们说,是因他们家公子在我们庄发现了我家少爷同他们家小姐的私会后,气急攻心,病倒而致死的,因而便认定了是我家少爷害死了他们公子,要以命偿命。”
“这未免太过霸道。”
“的确霸道。”严小莫用力点头,接着道:“我家老爷自不会就这样任他们胡来,当即带着庄子里一众家丁将他们打了出去,而头一天打出去,第二天他们又来,再打出去,他们又再来…那样闹了好些天,听当时跟着老爷一起同楚家人打的根叔说,似乎那时候棺材里都发臭了,那些人还来闹。后来实在没办法,便去镇上告了官府,由官府出面依照桩桩件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开堂公审,最后判定我家少爷同他们家公子的死完全一点干系都没有,楚岸天纯粹便是死于风寒,就此,那出闹剧才算了结。”
“于是你们两庄的仇也就结下了?”
“是的。老爷对他们家恨极,从此再不许我们提到那个庄子,纵然后来他们家又出了那些事,老爷也道是他们家胡闹的报应。”
“是么。”书生听到此笑了笑,抬头见窗户处日光已有些西斜,便收了纸扇,朝说得满嘴唾沫的严小莫肩上拍了拍:“险些忘了,小莫,这几面镜子可擦干净了?”
严小莫倒真的几乎已经忘了那几面镜子,见他问起忙又随便抹了几下,道:“擦干净了。”
“那趁早回去歇息吧。”说着便又朝严小莫手里丢了一枚碎银子,严小莫开开心心接过,一边塞进衣袋,一边朝那几面镜子看了看,想起刚才就觉着有些奇怪,两个大男人要那么多镜子不知是要做什么。
待要试探着问问,却见原本在里屋内的那名银发男子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一见到他严小莫心里头总不自禁地发怵,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匆匆朝两人作了个揖,怀揣着两颗银子有些慌乱又有些欢喜地出了门。

“到底是小孩子。”目送他身影渐远,铘在一旁的榻上坐了下来,转望向书生淡淡道。
书生笑了笑,转身走到窗前朝那几面正对着窗户的镜子看了看,点点头:“是,到底是个小孩子,所以一眼便看出你是妖,每回见着你都吓得要尿裤子。”
铘不置可否,只依旧望着他,见他走到镜子前手一抖在最中间那扇镜面上拉扯下一根细若蛛丝的线来,不由眉梢微微一挑:“你要做什么。”
书生不语。低头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朝线上悬挂了上去,随后轻轻一弹,那东西叮得下发出声几乎细不可辨的脆音来。
“你倒是很中意这东西。”见状,铘又道。
书生笑了笑:“只是那李老道的阵法让我颇有兴趣。既然他的铃阻不了那东西,不知我这铃行不行。”
这话令铘一声冷笑:“不过是那老妖的东西。”
话音未落,镜子顶端那根细线突然间便断了,上面所系的东西也叮的声坠了下来,被书生眼明手快一把接入手里。
却原来是晶莹剔透一枚酒盅大的铃铛。

严小莫从未见过这样精致,又这样漂亮的铃铛,在光线下璀璨得仿佛是琉璃做的。待要再看得仔细些,那书生却一转身朝里屋内走了进去。
独立铘一人在榻上坐着,长长的发丝遮着半张脸,看不清他此时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
见状严小莫不敢再继续窥望,便缩了缩头朝窗下的角落内钻进去,一边不由又颇有些得意,毕竟连这两人都未曾料想到,他刚才分明是走远了,实则绕了个圈,又以最快的速度走了捷径,由后头绕回了这间屋外。
毕竟是外人,怎有他住了十多年的人对这地方了解得透彻。
便想再继续留一阵,去看看这两人还会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谁知之后屋内再也没有任何声音,直至天色昏黄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做完了时回屋,那间房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未免让人觉得有些无趣,严小莫拍了拍饥肠辘辘的肚子便想要离开,却随即发现走不成了,因为那书生不知几时出了房门,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同那些婆子丫鬟们攀谈了起来。
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却不知一个大男人怎能和那些婆婆妈妈聊上那么久,久到后来聊天声在严小莫的耳朵里变成了嗡嗡声,再后来,他干脆蜷缩在那爿角落里朦朦胧胧地打起了盹来。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
当一丝冷风穿透严小莫的衣服把他猛地从好梦里冻醒时,周围的天已经黑了,四下无灯,只有头顶处那扇窗被风吹动时,偶尔忽闪出一点点细微的幽光。
他不由哆嗦了一下。身上还穿着白天的单衣,到了夜里着实有些冷,心下不由暗骂自己,谁让自己管闲事要在别人窗户下偷看偷听,这下倒好,一个瞌睡醒来,天就已经黑透了,头顶上连点月光也没,黑漆漆的着实吓人。却又不敢发出动静吵醒别人,生怕被人耻笑了去,只能四下匆匆一阵环顾,随后夹紧了衣服轻手轻脚匐下身,便想从这一片草丛中悄悄地爬离身后那栋房子。
却不料身子刚贴着地,忽听身后窗户内叮的一声轻响。
随后就在离他鼻尖半步远的地方,一双踮得笔直的猩红色绣花鞋无声无息移了过去,所过之处原本浓密的草嘶的声便枯了,发出浓浓一阵焦臭,刺得严小莫几乎要落下泪来。

梵天异事录之一 白骨桥15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严小莫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他用力屏着呼吸捏着两只瑟瑟发抖的手,一动不动看着那两只脚从他面前慢慢走过,慢慢移向了他身后那道长窗处。这时窗里又响起叮的声轻响,细微而突兀,好像漆黑的夜里突然亮起一点光,那两只脚于是一下子便停了下来,好死不死,偏就停在严小莫的左手边。
随之一阵风卷过,他几乎能清楚感觉到那脚上一席裙摆冷冷地晃了下,便如同蛇皮一样贴着他皮肤边轻轻滑了过去,这让他无法控制住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叮…
窗内第三声轻响飘出,那两只脚忽地升起半尺来高,似是朝那窗户处一下子荡了过去。
见状严小莫立刻像捞到了根救命稻草般从地上猛地跳起,张嘴大吸一口气撒腿就朝前逃,逃得连鞋子都跑丢了也顾不上了。那样踉踉跄跄一阵急奔,也不知道究竟跑出多少步,正准备放开声呼救,可一抬头,却赫然发现自己竟仍旧站在刚才离开的那个地方。

只是面前多了道桥,红艳艳,仿佛无数支枯藤扭结而成的老旧的桥。
它在半空里吱吱嘎嘎摇荡着,从前方模糊不清的夜色里探身而出,又从严小莫头顶上跨过,笔直延伸向他身后。桥上倚着一道人影,同桥一样红艳艳的一道人影,长长的喜帕遮着她的脸,她低垂着头似是透过桥上的缝隙在望着他。
娘啊!见状严小莫不由心里一声哀嚎。
急急转过身想换个方向逃,不期然,那桥身竟已又横在了他的面前,上头斜倚着那个新娘子,弯腰咯咯一声笑,少顷,自那桥栏上倾下半个身子来。
惊得严小莫急急后退,却听环佩叮呤一阵响,那新娘子伸出皓白如玉的手将那层喜帕从头上揭了开来。喜帕坠落,打着转落在严小莫脸上,同她裙摆一样冰冷而柔软,随即严小莫见到了那张从喜帕内露出的脸,那瞬间,严小莫一下子动不得了,他呆看着那张脸朝他笑,细长的眉,丹凤的目…娇笑间仿佛天和地都一瞬凝固了,严小莫只听到自己心脏砰砰地跳,而同之前不同的是,刚才是吓得一个劲急跳,这会儿,却是神魂颠倒得一阵乱跳。
半晌,几乎忘了如何呼吸,只觉得自己出生至今何曾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却又依稀觉得眉宇间有些似曾相识。
兴许是在他少爷的哪幅画里?因为严小莫觉得,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断不可能是世俗里的人,她是只能画里才有的,神仙一样的人…那样呆呆看着呆呆想着,不知不觉嘴角边已是口水一片,连魂儿也不知飞去了哪里,此时忽见那新娘子扬手朝他招了招,他便傻呵呵笑着,傻呵呵地朝那桥身处走了过去。
径直走到那新娘子裙摆的下边,她弯腰用她那双美得跟画儿似的眼睛望着她,一边垂下她长长的袖子,在严小莫的面前轻轻荡着。随后那袖子慢慢朝他脖子上缠了上去,冰冷而又柔软,让严小莫打从心里头生出一层舒服来。
舒服得连那袖子在他喉头上猛打了个转一下子抽紧了都没感觉到,只一瞬间开心得直想笑,直想让那冰冷柔软的衣袖将自己绕得更紧些,再紧些…紧到能将自己完全包裹进去,那就好了…

“小莫!!”
却在这时一声厉喝兀地打破了他这美好的感觉。
一下子只觉得喉咙处一阵剧痛,想呼吸,可嘴张开却只发出一阵杀鸡似的咯咯声。随即严小莫透过自己被勒得朝外鼓胀起来的眼一下子看到那桥上的女人,那个他曾以为是美若天仙般的女人,此刻一张脸哪里还有半分天仙的样子!灰败得仿佛石灰粉糊的一张脸上两只似笑非笑的眼朝上倒吊着,直勾勾望着严小莫,薄削的嘴唇里一团黑气若隐若现,竟是朝着严小莫的嘴巴处缓缓移动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