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那是一幅绢画。
丝线纵横,铺陈出或浓或淡的色泽,宛若泼墨,几可以假乱真。倘若不是曾在司衣房里被言传身教,又跟青梅修习足月,依照方才的距离,绝对辨认不出。
杨广脸上现出激赏之色,伸手展开卷轴。
“山原图。”
雪白的宣纸上,一方绢帛服帖地铺展开,绢帛上是辽阔原野,天高云低。原野上是奔跑着的鹿群,只是周围山脊嶙峋、狰狞隐晦,为原本恬静的景象增添了一股煞气。那些奔跑中的鹿群,似惊恐,似慌乱,有些还在往一处围拢,有些则已经分散离队。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28)
“平田浅草,麋鹿成群,如何射到麋中主?”
韶光闻言,不禁挑了一下眉。就连绢画都如此肆无忌惮,权欲煌煌,野心昭昭,果真如扑花之蝶,不可断绝。
“画上只见猎物,却未见弓箭,如何射得。已经胸有成竹,殿下何故来考奴婢?”
“难道你不觉得,只有参与其中,才会乐趣无穷?”
“奴婢何德何能,”韶光轻然一笑,摇头道,“殿下未免太看得起奴婢。”
投石问路,推波助澜,才是她应该去做、有资格去做的。至于谋算布局、擒贼擒王这等事,需要太大的权势和能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些事,平庸之人尚不能及,更不是她这种卑贱出身的宫人能去企望的。
对于身份,她分寸自知。
杨广将画轴卷上,颇为自嘲地道:“你对情势如此洞悉,利害分明。所以本王也绝不会怀疑,假如本王真的就此失势,你会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
山风清凉,含着一丝隐约墨香。
韶光有些失笑,“所以,殿下特意让管事女官带给奴婢信息。”
说罢,自腰间取出那枚香囊。
直到现在,她都有些难以置信,只为了一句话,他甚至就这样不惜动用隐藏得很深的力量,一来证明堂堂晋王并未被软禁在山寺里,依旧手眼通天;二来,则显示出连明光宫都安**了亲信,究竟谁处在被动尚不可知。何其厉害!
“殿下如果能将同样的事情告诉给薛姑娘,她也不会横冲直撞地跑到奴婢的寝房来。”
杨广笑了笑,“你心软了。”
韶光却不觉得这很可笑,调开目光,语气微凉地道:“殿下该知道此刻的形势何其严峻,稍微一步踏错,就意味着粉身碎骨。薛姑娘她…对殿下毕竟是忠贞不贰的,殿下不该置她于险地而不顾…”
山寺里,遍布明光宫的眼线。
成海棠说得没错,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因为外面的人,正等着里面的人往外闯。何人私自走动、去了何地、与何人接触…想必薛蘅香前脚刚踏出殿门,下一刻消息就会传到太后的耳朵里。有哀萃芳在,自己自然是无忧的,可薛蘅香呢?谁能保证管事宫女不会透露出只字片语。
杨广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你也是在宫闱里锻造而出,应该再明白不过,真心,未必能换得真心。”
他在微笑,虽然平静温和,然而却有着洞悉一切的残酷和冷漠。
“奴婢只是觉得,她是您殿里的。做出何事必然也会牵扯到殿下。”静静地,韶光忽然回答了一句。
既是对他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你果真是变了,”将画轴**白瓷瓶里,他来到她身边,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发丝,“若换作以前,一个毫无用处的人,根本不会让你开这个口。而现在你不仅来向本王质问,更在为她求情。这样的你对本王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那一刻,韶光居然忘记避开他的手。听他似喃喃自语般的话轻吐在耳畔,不禁暗自咬紧了牙,有些懊恼地低下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个一做错事就会聆听女官谆谆教诲的小宫婢。
“本王知道你不会让本王担心的,对吗?”杨广继续微笑,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她耳垂上坠着的珍珠,“你一向冷静自持,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会忘记本分。”
低哑的嗓音,撞击耳膜,带着一丝蛊惑的力量。
韶光却像被蝎子蜇到一般,蓦然往后一撤步,退出他的禁锢。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29)
“叮——”
是腰间玉牌因动作幅度过大而发出撞击的声音,叮当脆响,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和暧昧。记忆如花绽放,一瞬间又萎谢。枯荣之间,往事成烟。
“殿下的这些话,向来对每一个宫婢都是很管用的。”烟影消散,疏朗的阳光下,女子淡然而立,眼神清亮,黑漆漆的眸子,却渐渐有些冷了。
再冷静自持又如何?不是一样被蛊惑了…韶光在心里苦笑,抿唇,有些懊恼地别开目光。
杨广也静了片刻,低头看着两人交错却又分离的影子,“…韶光,你还真是从来没令本王失望。”
他忽然大笑,赞赏的同时又有莫名的失落,然而只是一瞬,又变成了洞悉一切的凉薄和淡漠,“这样的你,才是本王能够放心去任用的。以后记着,千万不要为了不需要的人,流露你的怜悯和善良。”
“…”一时间,韶光默然。
的确,是她僭越了。对于薛蘅香,抑或是很多像她一样的人,执念深种,却未尝就看不破,哪里需要旁人的干涉和劝阻呢!然而像他这样的男子,勘破世事荣辱,洞穿一切表象,当真是做到旁观者清了么?这样的冷酷和洞悉,让一应跟担忧有关的词汇都变得可笑,同时也可怕得令人寒心。
韶光低下头,轻叹了一下,“那戍卫的事…”
杨广看着她,脸上复又浮起微笑,“正如你所估计的,本王自有打算。”
四
九月十三,忽然狂风大作。
自辰时到巳时,宫闱局送完佛像后,本欲进行的酬神事宜,因天气恶劣,被搁置下来。然而一过未时,太后就嘱命封锁山门,随后,忽然有大批禁卫军开往福应禅院,皆是央河小筑的亲随,直接隶属于太后。申时未过,天愈加阴沉下来。尚未入夜,山上山下就已经被围成了一个铁桶,飞鸟难入。原本守卫在寺里的戍卫因被调往山下,由赶来的禁卫军所接管,就连身为统领的箫琉冕都被架空,一应军权皆丧失。
擅自调用央河小筑的禁卫军,却没有都城的旨意,原本是于理不合。然而有“妖邪作祟,为祸社稷”这八个字做借口,太后的一切举措,都变得顺理成章。
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关上门,屋内可听闻一阵怒号的风声,嗖嗖地灌进来,连火炭都开始点上,也驱散不掉阴寒之气。
此刻,山寺里的女眷们都被嘱命待在各自的屋院里,不得随意走动。很多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但或多或少对当年的宫闱大肃清有所耳闻。门外风声呼啸,飞沙走石,似有铿锵甲胄声,又似兵戈撞击的响声,震动耳鼓,人心惶惶。
“当当当”
敲门声很急促,湮没在风声树叶声里。屋里的人俨然听见了,起身穿鞋,披着一件斗篷走到门扉旁。
韶光推开门,暗抑的天色中,来人打着一盏琉璃灯。
“崔尚服。”
崔佩的脸显出些病态,被光一照,惨白惨白的,“我来与你讨个主意。”
韶光将她请进门。
炭火噼里啪啦地响,熏热的气息带来些暖意。崔佩放下手里的灯盏,与韶光围坐在火炉边,搓着尚有余温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心里的彷徨不安。
“崔尚服是从哪儿来?”
宫闱局这边早被戒严了,即便尊贵如掌房,都因不想惹麻烦,断不轻易出门。可崔佩在这么微妙的时刻,出现在了自己的房门外,不知道哀萃芳还能为自己隐瞒多少,又能瞒多久。
“老了老了,真是没用,走这么几步路,腿脚都不利索了。”崔佩揉着酸软的小腿,脸色蜡黄,像是病了很久,连给自己倒杯茶都有些勉强。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30)
韶光接过小壶,给她沏了一碗姜汤,“崔尚服这是怎么了?”
前儿看还好端端的,隔了一日,竟变成如此光景。
“你别忙,还是我自己来,”崔佩止住她递过来的动作,自己伸手取了一碗,烫热的姜水下肚,半晌,吐出一口怨气,“你还记得,前几日搬进侧殿的十八尊铜身佛像吗?刚才余西子来找我,说是出大事了。”
祭祀用的一应银器和铜器是无论如何都不敢马虎的,更何况还是佛像。处理维护得小心再小心,还是出了错。
韶光没说话,静静地听她往下说。
“如果不是那场大雨,那些佛像怎么会被大批搬进侧殿?搬进去后,又怎会就那么堆放搁置?当时领着宫人擦拭了一宿,你也参与了,知道有多累。可半夜以后,谁知道是不是宫人没将门窗关严,刮进来的雨又将铜器给淋到了,结果,出现了大片锈蚀。”
崔佩老了,两鬓间华发频生,深陷的眼角处有几道皱纹——这个老妇,见惯了宫里钩心斗角而制造出的怪力乱神诡秘景象,并不会像一般宫人那样惶恐不安。然而,侍奉过两代凤主,历经浮沉的她,同样对当年的宫闱大肃清心有余悸。
宫里的女人,本来就该有一朝荣宠、一朝殒命的觉悟。
经年的安逸和优渥,却已经让很多宫里人失去了最初攀爬向上的斗志和敏锐,正如那些坐上高位却很快被挤下去的人。可崔佩能稳坐尚服之位那么多年,岂是连这点意识都没有的?韶光将视线复又落在她的脸上,并未察觉出一丝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也没有任何颓丧之气。
倒是有些异样。
她理应知道佛像锈蚀有多大的后果。恐怕不仅是她自己,还有余西子,以及牵扯到此事的所有女官和宫人,谪罪、革职,无一幸免。然而,也正因如此,韶光忽然想起来,当日侧殿的门窗,都是在临走前一一检查过的,崔佩是个如此勤谨的人,余西子又一贯周到细心,从未出现过纰漏,怎么会…
“这件事可还有别人知道?”
崔佩脸色沉郁,“当时余西子找到我,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等我知道后,吓得不轻,赶紧去看。除了当时负责守夜的宫婢,只有她和我知道。”
韶光闻言,抬头看了崔佩一眼。
自她进门,一直到说出原委,仅是表现出无奈、烦闷的神色,而不是焦急、惶恐。于是,更验证了她心中的猜测,“崔尚服已有对策,是么?”
“太后不是已经卜算出了一个凶卦,”崔佩脸色愈加阴沉,双手握着杯盏,像终于下了很大决心一样,道,“既然是凶卦,理所应当出现异兆,佛像锈蚀,就是其中的一桩!”
咬死的字眼,愠意暗生。韶光不语,等着她后面的话。
崔佩在这时眯起眼,眼底闪烁着一抹愤恨,“但门窗未关,佛像淋雨,绝对不会是房里人的失误。或者换一种说法,是有人,在故意陷害。”
“崔尚服想到了谁?”
“钟漪兰!”
崔佩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三个字。
就是她!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想害余西子也就罢了,更毒的是,想将她这个尚服一并除掉。这样一来,她便能名正言顺地荣登尚服之位。简直是痴心妄想!
韶光看见她脸上浮现一丝狠意,不禁问:“那崔尚服的意思是…”
“我不想完全将佛像的事推到异兆上,这样就太便宜了那贱人。”崔佩断然抬头,一把拉住她的手,“韶光,想个方法,就当是你进宫闱局对我的报答。利用这件事,让钟漪兰永不能翻身!”崔佩说罢,直视着她,目露凶狠和坚决。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31)
韶光在心里轻轻一叹,看来很多事,想躲,也是躲不开的。
“既然如此,崔尚服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留在侧殿守夜的,如今还是司宝房的人;而后半夜,会轮到司衣房的婢子。
中途换班的时候,会有管事宫女来查看,届时,只需要让她三缄其口,一直拖延到明日一早,等殿门一开,佛像锈蚀的事情自然而然就推到钟漪兰的头上。
然而尚服局一脉相承,必然是要一损俱损。既然惩处注定是逃不掉的,两害相较,有钟漪兰背这个黑锅,就会将伤害减到最小。到时候有管事宫女出面作证,崔佩又称病不出,一个司衣房掌事的官职还是够分量的。足以让太后消气。
崔佩一直知道自己跟哀萃芳有联系,之所以在出事后就来登门,不过是想让她来牵这条线。
韶光说了一遍计策,崔佩沉默良久,忽然幽幽地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韶光不知道她是不忍心,还是觉得尚且不够,不由抿唇,轻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嫁祸于人更好的办法呢?”
崔佩一咬牙,随即恶狠狠地道:“没错,现在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崔尚服放心,即便最后嫁祸不了,太后也不会将此事归咎在您的头上。”
崔佩抬眸,不甚明白她的意思。
韶光微笑看着她,将手覆在她略显粗糙的手背上,慰其宽心。
却也不再多言。
如同晋王一样,在整件事情上,太后怕是…另有打算。天机已测,就绝对不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推翻全盘卜算。或许,她此时正巴不得出现更多的是非,好一并推到卜算出的那八个字上面,使其更具说服力。
崔佩喝完姜茶,就提着琉璃灯盏走了。
外面的风势依然很猛,天空乌云密布,将一轮满月遮挡得严严实实,透不下一丝光线。沉闷的空气,像是随时都能下起瓢泼大雨。
韶光靠在门廊上,目送着崔佩离开的背影,目光渐渐地沉郁下来。
内局倾轧,如今已经演变到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的地步。即使出了那道宫门,仇恨、嫉妒、诡计、阴谋仍旧是如影随形。让人防不胜防。
正如…佛像的事。
更有机会接近佛像,并且神不知鬼不觉避开守夜宫婢的人,不是钟漪兰,而恰恰是余西子。不是么?因为没记错的话,侧殿里那十八尊佛像是要披帛的,就在明日一早,以作诵经酬神之用。倘若佛像锈蚀,布帛必定被潮气沾湿,钟漪兰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她犯得上不惜将自己搭进去,也要陷害余西子么?
崔佩未必想不到这些,只是此时怒火攻心,再加上余西子的火上浇油,先入为主地认定了是钟漪兰。然而事后即便她明白过来,钟漪兰也已经被赶出宫闱局,只剩一个余西子了,再想算账,暂时是不可能的。而且她无形中帮助余西子铲除了一个劲敌,却为自己树立了更强大的对手。
可她们绝对想不到,佛像的事,成了一切祸端的引线。
九月十五,天阴欲雨。
场院还有未来得及清理的积水,一摊一摊,映着两旁竹林的倒影。天井边的好些花卉都凋零了,地上堆积了大片的落叶。木栏里,只剩下平素不精心打理的几丛野菊,经过一夜风雨洗礼,艳姿凄凄,愈加绽放得强盛。
韶光起得很早,然而比她更早的,却是宫正司的人。
“侧殿那边出事了!”
“听说,是佛像的事,惹得太后大发雷霆,现在好些女官都在殿外头站着呢!”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32)
尚服局里的事,其他几局却是一清二楚。韶光刚穿戴齐整,就看见青萍在回廊前一闪而过。余西子应该是一早就跟着崔佩去请旨的,青萍的出现,意味着言锦心也跟了过去。然而像她和青萍这一品阶的女官,尚不够资格直接去向太后复命。
韶光挽着胳膊,闲闲地靠在窗棂边,过不多久,果然就瞧见青萍又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显然是铩羽而归。
片刻后,有宫正司的宫人复命回来,随即向宫闱各局宣布太后懿旨。
佛像锈蚀,太后当即震怒——尚服局四房公事怠惰,上命不达,均罚俸半年;此外,将司衣房掌事革职,驱逐宫闱,并永不录用,手下宫人有十五人,同罪;其余宫人罚俸两年,回宫后禁足三月。
钟漪兰如何也想不到,只一夜,便祸从天上来。
而且她已经等不到回宫,就要跟皇城永别。余西子这一招,是让司衣房在内局再无翻身的机会。韶光忽然想到绣儿和青梅,赶紧将东西拾掇了,踏出屋院。
山上山下已经被戒严,内有宫婢管束,外有禁卫军把守,一旦自山里下来,就再难往上走。韶光凭借着凤明宫的腰牌,绕走小径,取道后殿,在第四道山门口,忽然看见有宫正司的婢子正推搡着一对宫人,往第三道山门下面带。
对她来说,那是一段最单纯而无忧的日子。然而,看到队伍中的娇小少女,涕泪横流却不敢哭出声的模样,不禁一阵恻然。
是绣儿。
她是自浣衣局大劫醒来后,第一个看见的人。偷了自己的凤牌,最后又十分委屈地还了回来。在司衣房烦闷而辛苦地操持堆积如山的活计,当自己力不从心的时候,她又总会贴心地分担过去。就像一株不起眼的野菊,开在绮丽的百花之间,不惹眼,却同样生机勃勃地绽放着。
可终究,还是受牵连了。
韶光自问,并没有那样的本事,能算计到每一件事,能照顾到每一个无辜的人。否则,就不会有昔日朝霞宫的怨恨和遗憾,还有对宁霜的无可奈何。绣儿…成了一连串阴谋下的牺牲品,如同跟她一起被驱逐的另外十四名宫人。
青梅并不在其列。十五人中均是宫婢,并无女官。看样子,桃枝、阿彩、金银也都被一并保存了下来。说到底,崔佩始终不想让司衣房太伤元气,否则另一边的司宝房、司饰房若要反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崔佩是给自己留了一个余地。
然而昔年情谊已如烟尘,风拂过,就散了。
再不留一丝痕迹。
韶光折身,顺着山边古道往回走。前面的路,蜿蜒曲折、崎岖艰难,距离第五道山门,还有很长的一段需要走。
红箩捧着托盘踏进殿门时,成海棠正窝在长榻上看卷轴。刺眼的光线投射在上面的字句间,连纸面上都泛起一层蒙蒙的白雾,成海棠眯着眼,似有些困倦。
“娘娘,该起来用膳了。”
托盘里的午膳,是从小厨房端来的,三菜一汤,俱是斋食,清爽可口。在宫里尝惯了珍馐美味,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红箩将托盘搁在西厢的描金云纹桌上,随即拿来银针,一一插试,又端来白玉盏,每一样菜肴都夹出一小口,送入嘴里咀嚼过后,才复又端到长榻前的案几上。
成海棠看着她做完这些事,捧着书,有些喃喃自语般,轻问了一句:
“去看过了么?”
红箩低着头,只忙着手上的活儿,含糊地道:“都往下三道山门去了。管事宫女不让奴婢上前,奴婢只得站在平台上远远地往下看了几眼,司衣房的人好像这就要被赶下山了。”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33)
“你先别忙,陪我说会儿话。”
熏笼里,有烟气弥散。
成海棠放下书卷,腾出一只手拉着红箩的手腕,示意让她坐下。
“这几日,芸妃那边还在频频召见司药房的人么?”
红箩是个实心眼的,听她这么说,不答先问道:“娘娘为什么对那个新来的侧妃如此关心?”
成海棠抬脸看着一脸纯真直视自己的红箩,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化作一抹无奈的笑,“同在浣春殿,如今出了宫门,互相关照是应该的。不仅是殿下,我…也很在意芸妃的身体啊!”
“娘娘,那芸妃可没有您想得那般娇贵呢!”红箩信以为真,愈加觉得眼前的女子温和亲善,笑了笑,贴心地将靠垫放在成海棠身后,“晨曦时,奴婢正好在小厨房里遇见了在那边伺候的小锦。她说芸妃娘娘精神很好,食欲也不错,昨个儿夜里还特别招了膳食,连糯米团子那么甜腻的东西都一连吃了两盘。倒是娘娘,前几日染了风寒,该多多进补才行。”
那么好的食欲么…
成海棠眼前一黯,目光不禁落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炭火有些旺,噼啪了一声。
熏笼里的香,味道却更加醇郁。一缕淡白色的烟丝,顺着镂空小孔缭绕而出,袅袅升空,宛若女子纤长的手臂,**着窗边的花木都沉浸在一片迷蒙中。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串爽脆的女音:
“成妃娘娘在么,我家主子来看您了。”
东宫皇子妃这边,只来了成海棠和沈芸瑛两个。太后没有特别嘱命,管事宫女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随意走动。
幔帘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端庄静美的脸。弯弯眉黛,眉心嫣红,是特地点了一颗朱砂痣,衬着如玉的脸颊,愈加光彩照人,顾盼生辉。
女为悦己者容。
成海棠不明白,为何出了宫门,沈芸瑛还能每日描眉画目,置备妆容。但看得出,那一件洒金烫红的宫装也是精心挑选的,就连纹饰和图籍都严格按照皇子妃的定制,丝毫不差。相比较而言,自己则是中衣单纱,云髻稍绾,显得过于简单朴素,不禁有相形见绌之感。
“成姐姐。”
沈芸瑛脱下肩上的大氅,里面是一袭高腰长裙,宽松的裙摆和垂坠的流苏,恰好遮挡住了略显圆润的腹部,很有心思的搭配。
看来,有些事情已经昭然若揭。
“芸妃妹妹怎么有空过来,快过来坐。”成海棠扶着红箩的手坐起来,脸色微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仅披着一件软白小袄,柔弱堪怜。
“听说姐姐身子不爽,本该早些来探望。成姐姐不要责怪才是。”
沈芸瑛的声音很静,伺候的宫人是从家里带来的,面无表情地将一应软垫配好,周到得体。女子落座,双手规矩地交叠,充满大家闺秀的风范。
成海棠看在眼里,一边摆手吩咐小妗上茶。
“福应禅院里山岚调和,是聚灵气之地。妹妹身体康健,不像我这副痨病身子,该多出去走走才是啊!”成海棠就着手中的热茶抿了一口,很自然地拿出了老人的姿态。
“山寺虽好,却比不得皇城更自在。刚来的第一日,帐子、纱帘竟都是潮的,连那香木枕都散发着一股子霉味。若不是姐姐之前命人送些香料给我,想要住上这几日还真难。”沈芸瑛说罢,拿帕子掩唇咳了一下,倒不曾有宫里人一贯拿捏的矫情和刻意,却愈加显出是殷实家底出来的女儿,举手投足,很自然地高人一等。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34)
成海棠款款一笑,“都是闲来弄的,登不了大雅之堂。若是妹妹喜欢,再多取些过去就是。”
沈芸瑛点点头,抬头时,忽然注意到了成海棠的衣襟,不禁道:“成姐姐这衣领子是怎么了?”
银绒软白披肩下,只穿了一件朴素的单纱中衣,滚锦边的水纱料子,因侧卧时被压在胳膊下,有些皱了,荷叶滚边儿还翘着一角,不细看也看不出来。成海棠顺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伸手去抹。却如何也抹不平。
“这几日躺在榻上,也不出门,就没那些个讲究了。”成海棠撑着笑脸,道了一句。
沈芸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在家时,宫廷师傅就总教导,女子修养和仪态尤其表现在装束上。姐姐若还在宫闱局,便不打紧,现如今身在东宫,一切都应以殿下的颜面为重。这水纱料子本就易起褶,更要细心打理才是。小锦,待会儿把本宫房里的熨斗给成姐姐拿过来。”
暗含指责的话,偏生挑不出错来。
然而面对沈芸瑛的指手画脚,成海棠脸面有些挂不住。饶是好脾气的红箩也看不下去了,一挽手,语气冷淡地道:“芸妃娘娘在内宫的日子还短呢,而我家娘娘则是老人儿了。这点事情,还轮不到娘娘来操心吧!”
一席话说得沈芸瑛有些呆住,成海棠低声呵斥了一句“放肆”,转过脸,向着沈芸瑛微微一笑,“你别听她的,都是我给惯坏了,没规矩。妹妹这么贴心,姐姐我自然是知道的。可出宫在外,若是每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怕宫人私下里要说东宫的妃嫔招蜂引蝶、招摇过市,便不好了。你说是么,芸妃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