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央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她没听见朱明月跟商贾们说的会被当成人质、两军阵前祭旗的话,但是如果黔宁王府有心谋反,那些捏造的言辞就会成为现实。而眼前的情况是,黔宁王府没有谋反,商贾们也要遭殃了。
今天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因为黔宁王府要在今日对勐海动手。
朱明月在昨晚才听沐晟提起李景隆,又听他提起那九幽想要李景隆的人头,她忽然就想起了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在碧罗雪山遇到萧颜。
萧颜说,他在争取红河彝族、纳楼普氏土司府。
纳楼是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土府,固守红河,本身就有不可估量的势力;唇亡齿寒的关系,又使得普氏与那氏同气连枝,百年来坚守同盟,荣辱与共。而萧颜提到,在纳楼的前任土司普少之后,除了现任嗣位的普琪东,其中落败的嫡系子孙之一普绍堂,藏匿在永德县,一直贼心不死。于是萧颜选择从纳楼的内部下手,意图辅佐一个落败的弃子,夺回土司之位,目的是让普绍堂感恩戴德,统领普氏土府改旗易帜,转而投靠黔宁王府。若是夺权不成,也希望利用普绍堂在纳楼内部搅乱一池春水,在沐家军与元江交战之时,纳楼茶甸普氏土府陷入内斗,再无暇他顾。
算算时日,离她在临沧跟萧颜道别,至今已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萧颜成功了。
今日,就是普氏土府的新土司普绍堂来元江府拜见那九幽的大日子,而李景隆的“人头”,也会在今日由沐王府的人亲自送来。
别问朱明月是如何确定前者的,她有梨央这个内线,第一手的消息远比沐晟知晓得要早。
而沐晟非要昨晚趁夜送她离开,让她一下子猜出了后者。
像沐晟这样深入敌营,跟他们的秘密渗透大同小异,彼此间消息的传递往往是单线、单程——如果萧颜是在昨日晨曦发出的消息,沐晟大概会在晌午收到,但是萧颜不会在傍晚收到沐晟的回信。因为这是单程的通知,不是商量。他们也没法商量。于是沐晟仓促地决定让朱明月趁夜撤离。
萧颜发出了什么消息?
普绍堂来上城拜见那九幽的时候,李景隆的“人头”被送来,一旦城门大开,即刻动手。
一箭双雕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有利的战机更是稍纵即逝,包括沐晟在内,上城的这些关键人物几乎都是在最后一刻,才获知了反攻倒算的到来,勐海一定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但那九幽是个很有城府的人,他也留了一手,将散落在中城的商贾们秘密集齐到一处,囚禁在荒芜人际的万蛇坑。他还将朱明月抓来了。
可惜,他不知道“沈小姐”不是沈小姐。
眼下这个时辰,来自红河回新村的普氏土府队伍也快到了,而沐晟、萧颜、李景隆他们,也该在准备秘密攻城。
为了迎接普氏的新土司,还有二十六卫羽林军的“尸首”,眼下所有巡守的侍卫都集结到了城门那边,这也给朱明月领着商贾们逃跑、土司夫人在外接应提供了相当大的便利。
此时此刻,朱明月要做的,就是趁着上城最空虚的时候,找到建文帝。
梨央从澜沧来勐海十二年,熟悉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可以说是闭着眼睛都能背出上城的路线。两人此时走到曲水阁的抄手游廊里,雕栏斜角的对面,就是堂皇富丽的修勉殿,红毯铺地,锦绸飘荡,绛红色的走马灯在殿前廊中挂了两排。五丈多高的丹陛上,十几个红裙侍婢手执团扇,亭亭玉立,入眼之处,无不是一派隆重而热闹的场景。
那九幽似乎格外喜欢用红,这与太祖爷的喜好一致,太祖以火德,五色尚火,连将士战袄、战裙、壮帽皆用红色。从瓷器的釉色看,洪武二年规定了祭祀用青、黄、红、白四种色釉,禁止民间使用。其中,釉里红,更是宫中才能见得到。
玉里来小楼看她的那一日,偏偏给她拿来了一个铜红色缠枝牡丹釉里红瓷瓶。
朱明月很确定这不是官窑,是私窑仿的,但那瓷瓶的下面却刻着一个记号: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记号。
阿姆没死!
瓷瓶是梨央让玉里拿到小楼来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朱明月才知道了梨央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了当日在般若修塔中,莲台上结跏趺坐的少女,其实还活着。
顺着红漆回廊拐了两个弯,沿着长长的窄巷一直往前走,经过垂花门,就是修勉殿的后大殿。后大殿再往东,是两道照壁和一座偏殿,这就密密实实地堵上了道路。但是在照壁和偏殿的夹角处,又隔着一道双人并行的间隙,从中间穿过去,再往后是一个南传上座部佛教的佛塔。
素日里这座佛塔的周围一律禁止外人靠近,但今日不一样,今日佛塔前有二十几个手执户撒刀的武士把守。
“确定在那里吗?”
梨央道:“奴婢在般若修塔救下阿姆的时候,阿姆说,她在后室里根本没见到要找的人,却碰到了三个假和尚,各个身手不凡。她跟那些人交了手,还险些中招。”
梨央的及时赶到,使得阿姆在般若修塔中逃过一劫,梨央救下阿姆后,帮她处理掉了两个和尚的尸体,又将余下一个吊死在绿釉人顶灯下面,成功瞒过了那九幽,也使得朱明月信以为真。
朱明月不禁蹙眉,这也就是说,建文帝并不在般若修塔。
可是若迦佛寺里的布达高僧不是这么说的,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打探到的消息,也不是这样。朱明月相信布达高僧不会诓骗她,内部的消息也不会故意去误导她,那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被骗了。
这时,就听梨央道:“如果要找的人不在般若修塔,不在蕉林荒山,那么整个上城也就剩下这一处地方,既是戒备森严,又是参禅礼佛的地方,而且,内里诡秘,就连奴婢都没进去过。”
从厚厚的照壁探出小半个头,朱明月望着对面那个八角密檐佛塔,莫非…那九幽一直将建文帝安置在自己眼皮底下?
这倒是说得通。
但是她们要怎么进去确认?
硬拼肯定不行,对方有二十几个人…
正当朱明月在心里思量暗暗发愁的时候,忽然就听得“轰隆”的一声巨响,从远处的殿前传来,震得鸟雀扑簌惊飞。
开始攻城了?
朱明月惊愣了一瞬,又想到不对。还不到时候。而这一声巨大的轰鸣,守在佛塔前的二十几个武士置若罔闻,纹丝不动。
“是城门前的青铜火炮,黔宁王送给九老爷的,说是可以用来迎接普氏的新土司,彰显咱们勐海的实力。”梨央道。
用火炮迎客?朱明月忽然感到一丝异样。就在这时,又是一声“轰隆”,声音更大,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很近,震耳欲聋,却见守卫在佛塔前面的一个武士,应声倒地。
说时迟那时快,斜角处,一支身穿粗麻衣、长裤,包头巾的奴仆队伍,陡然出现在了视线之中,但是他们并不露面,跟朱明月和梨央一样,他们也藏身在照壁的后面,因为中间隔着偏殿高高的殿基,他们没看到这厢的两个女子。
每个奴仆都面容紧绷而冷肃,手中拿着一根长管,管口对准了对面佛塔前面的守卫武士。
守在佛塔前的武士们骚乱了起来,面面相觑,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声巨响,还没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同伴就已然一命呜呼,只有胸口处留下的一个血窟窿。
武士们纷纷“刷”地一下拔出腰刀,刀尖朝外,等了片刻,却不见空地上出现半个人影。
原本佛塔这个地方的布置,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管是谁敢来擅闯,无不是从照壁与侧殿的空隙中穿过来,一次最多穿出来两个,这样只要武士们守在里面,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砍一双。偏殿与佛塔之间相隔的距离又超出了弓弩的射程,对方除了送死别无他法,可以说是易守难攻。
然而,那九幽不会想到,沐家军有火铳。
这种比任何的刀枪剑戟杀人的速度更快、比弓弩的射程更远的火器,曾是太祖爷打江山南征北战时,随身不离的东西。而当年的洪武手铳,经由三代沐家人的悉心钻研,已经被改良得杀伤力更大、射程也更远。
此时此刻,手执火铳的奴仆们没有动。
他们在等。
等城门口的青铜火炮声。
震耳欲聋的火炮,再一次蓦然炸响。
“轰隆隆——”
“轰隆隆——”
有两个奴仆用小臂搪着火铳长长的管身,在炮声响起的同时,朝着佛塔前的武士一起射击。火炮的巨响掩盖了火铳的声音,两颗弹丸例无虚发,一个武士被打中了胸口,另一个则崩在脑袋上,脑壳破碎而死。
守在佛塔前的武士彻底傻眼了,开始慌张起来,之前有人奉了九老爷的命令来告诉他们,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城门口要放火炮助兴,让他们不要为之慌乱。可是没人跟他们说过,一声炮响就会要一条命,现在还是一声炮响、两条命!
情势眨眼间逆转成了压倒性的局面,随着城门口的火炮一声接一声响,频率开始急促了起来,奴仆们手中的火铳也跟着不断开火——武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有的被打中胸臆,有的被打中额头,而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不到一刻的工夫,二十几名武艺高强的武士全部倒地而死。
这时候,照壁后面的奴仆立刻排成小队,动作利落地顺着中间的缝隙穿过去,后面还跟着一个卓然拔挺的身影,他没有拄着拐杖,步履还有些蹒跚,但他走得沉稳而凛然,气势迫人。
“是黔宁王!”
梨央掩口惊呼了一声。
朱明月也有些讶然,在那一瞬心里忽然生出某些喜悦,让她心安,更让她有些激动。
一行队伍很快就进入了佛塔。
这时候,就听梨央拍了一下大腿,急道:“遭了,奴婢听说那佛塔里面埋着火雷呢!”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提着裙裾冲了过去。
从照壁与偏殿的夹缝中跑到佛塔前,再跑进后室,有多远?那抹纤细的身影没入塔门之时,突然“哄”的一声爆裂传出,佛塔的内部整个炸开了。
梨央瞳孔猛地一缩,就被巨大的冲击掀翻在地,眼睁睁看着飞溅起大量碎石,灰尘罩天,佛塔就这样在眼前塌了…
…
“你七岁离开北平回徽州府的怀远老家,九岁生病去了苏州的嘉定修养,可本王怎么发现,嘉定城里好像也没有你的踪迹。”
“王爷就没想过,为何朝廷会派小女来元江,而不是其他人?”
“为什么?”
“小女曾是旧主跟前的女官。”
“过去的五年,你在宫里?”
“是不是很了不起?”
…
“有件事小女是不是一直没跟王爷说?”
“什么?”
“小女怀疑…那九幽是个瘫子。”
…
“我们曾经掉下断崖却生还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福就是被布施高僧救了,还吃掉了一大朵肉灵芝。”
“没有布施高僧,哪来的生还?”
…
炸裂后的佛塔后室,顷刻间就成了废墟,却露出一条塌陷下去的地道,地道的出口掩埋在了大量的瓦砾碎石里,一片狼藉。
应该庆幸,如果这次领着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来元江府的奉旨钦差不是李景隆,而是别人,掉进地道里的人,绝对不会在随后就被挖出来,即便没有被炸死,也会被大石块活活压死。
也应该庆幸,埋在佛塔四壁下面的火雷药量不对,引线又长久潮湿,导致最终只引爆了西南角的一处,后室下面中空的地道一下子塌陷,整个佛塔都随之掉了下去。
还应该庆幸,那九幽低估了朱明月,也低估了奉旨钦差,更加低估了那二十六卫羽林军——这些皇帝的亲军上直,作为殿廷卫士,也是御前的侍卫亲军和仪仗队。其中,校尉掌管卤簿、伞盖,力士举持金鼓、旗帜。
可以说,除了好看,这些人并无可用之处,更遑论是打仗?尤其奉旨钦差还是建文时期的败军之将,太平子弟,素不知兵,是众所周知的降臣。于是,二十六卫羽林军,在暗地里都被称为“李家军”,意思是:跟李景隆一样不中用。
但是李景隆带来的这些唇红齿白、轩昂貌美的羽林军,却是锦衣卫。
那九幽最想不到的是,沐家三代家主的心血,以及沐晟羁留在应天府,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光,改良出来的种种火器,最终成为勐海的一场噩梦。
建文二年,靖难之役的白沟河之战,“藏火器于地中,人马遇之,辄烂”。这次针对勐海,大量的火器就藏在运送羽林卫“尸首”的六驾车辇上。不仅仅是火药车,还有手铳、神机铳、梨花火箭枪、火蒺藜…其中轻便一些的火器,无需炮架和车辆,藏在每一个跟随普氏土司来上城的奴仆身上,这些奴仆就是二十六卫。
当上城门口的青铜火炮轰起第一响后,普氏新任土司普绍堂领着十几个奴仆,衣冠楚楚地走进了上城的内城石桥。但见上城内的武士、侍卫各个手执户撒刀,分立在两侧列队欢迎,乌图赏管事神情倨傲,在为首的位置翘首等待。
紧接着是第二声炮响,运送“尸首”的车辇,从旁边城门进来了,那九幽的几个守卫勇士正等在那里…
无论接下来上城中是如何的喊杀声震天,剧烈的炮轰中,双方的武士如何遭遇到一处,激烈地战斗。在上城之外的两寨,广掌泊和养马河同时遭到了沐家军的伏击,用来对付战马和战象的,不仅有火器,还有床子弩、抛石机、拒马…身披盔甲的铁浮图死士,分两拨夹击,流矢像大雨般从天而降,另有一拨满载着铳炮弓弩、轮流仰射的沐家军,乘船从打洛江上来了,顺着风向摇橹,远距离地射击,让偌大的养马河畔陷入了一片火海…
无数的眼睛从半空中浮起来:若迦佛寺的布达高僧、小和尚吉珂、土司府的影卫们、埋兰、黔宁王府牺牲的眼线…他们注视着勐海的上空,冥冥之中,他们给予着拼死血战的沐家军以无形的力量。
熊熊大火烧着了骇人毒虫、毒蛇…曾经悲惨死去、无法瞑目的人们,从焦土中一个一个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回到阳光下,发出寥落而悲怆的叹息。原本恢弘的殿堂在叹息声中倾颓,那些充斥着罪恶的亭台、楼阁纷纷坍塌,砖瓦不断地塌落…
修勉殿也塌了,殿基造起三丈多高,殿前五丈高丹陛,却在“轰”的一声巨响中,大半个殿室成为齑粉。废墟中的男子仰面躺在宝石镶嵌的鸾座上,一张宛若女颜的面容苍白,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是刻骨铭心的痛与恨。
永乐二年,七月,元江那氏勐海支,欲犯上作乱,钦命黔宁王府抄袭之。胜。
七日后。
阳光溢满的午后,熏风从栈道上拂进了石窟中,但见偌大的洞厅内,并排摆着两张石床,石床中间架着一口大锅,盖着竹篾,咕嘟咕嘟的沸腾声,还有一股刺鼻的苦药味。
一个半张脸的老和尚,在石桌旁对着一堆药材忙活着,旁边有一个小侍婢,给他搭下手。
“阿戛牟尼,我家小姐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老和尚头也没抬:“她能捡回条命,就是不错了。再说,老僧这药劲儿很大。”
捡回那俩人的时候,比上回更糟糕,毫无生气地躺在支架上,一堆身着甲胄的将官围着他们,死也不肯散去。这些战场厮杀的七尺男儿,一个个都红了眼睛,有的还在抹眼泪。
等布施老和尚踩着芒鞋,挤进人堆里一看,惨是惨了点,不过还好没有缺胳膊断腿儿,也没有血肉横飞,就是局部的地方血肉模糊了些…
“阿戛牟尼的药不光是劲儿大,还很苦呢。”小侍婢撇了撇嘴。
老和尚拿起药草根敲了一下她的头:“良药苦口利于病!”
阿姆吐了吐舌头,道:“阿戛牟尼,那你要准备怎么用这些药,来医治我家小姐的手…”阿姆说着,歪头看向桌上满满当当的药材,一阵苦恼。
布施老和尚拣出一根细细长长的根须,使劲扯断,被炸飞的草木四溅,“汉人有一本医书,好像还是从北宋时期流传下来的,名叫《圣济总录》,里头有用玉磨治疗面部瘢痕的事例。”掰断成四截,再拢起,又扯了一下,扔在木盘子里。
“太好了!”阿姆欣喜道。
布施高僧道:“但是老僧没有那本书。”
“…阿戛牟尼一定是知道那疗法。”
布施老和尚歪了歪头,咧嘴笑道:“不太知道。”
阿姆一脸菜色地看着老和尚,道:“阿戛牟尼你拿奴婢寻开心!”
“老僧虽然没看过那本书,但玉磨既然是一种可行的方法,就说明此路可通。”布施高僧端起堆得高高的木盘子,从石桌前站起来,走到大锅前揭开竹篾盖子,然后将木盘子上的药材“哗啦”一下都倒进锅里,“死马当活马医,老僧姑且来试试手。”
“原来阿戛牟尼也没有成算。”阿姆撇嘴道。
“凡事从无到有,化腐朽为神奇,皆是如此。小施主居然对老僧的医术没信心…”布施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子,“罚你再喝苦药三大碗!”
“不要…”阿姆拍着石桌大叫。
朱明月就是在这样嬉笑吵闹的氛围中,逐渐转醒过来的。
轻媚的阳光投射在石床边的地上,她睁开眼睛,一一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巨大的莲花凿刻、洞厅内的庄重美丽的大小佛像,还有四壁的瑰丽佛教壁画…都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光雾中,纯净得近乎不真实。
山间的光阴在苍山翠崖、鸟语花香中静静地流淌,朱明月从石床上缓慢地坐起来,鼻息间是一股空山新雨后的草木气息,夹杂在药石苦香中,袅袅沁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疼痛在四肢百骸游走,让她浑身酸软、头昏脑涨,整个感官却也都活了过来。
朱明月扶着石壁缓缓走到石窟的洞外,看到栈道上沐晟伫立在阳光中的背影。
这次是他先苏醒过来的。
原本包扎着一条腿,右胳膊的伤势也渐好了,经过偏殿佛塔的这一次爆炸坍塌,伤上加伤,现在额头、腰腹都包起来了,却不妨碍他挺直的脊背,只穿着雪白单薄的单衣,如墨的长发很随意地披散下来,侧脸映着暖阳,衬得气质愈加清冽,俊美逼人。
沐晟正远眺着对面的山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过来,见到少女的一刻,唇角微牵,朝着她伸出一只手。
“过来。”
朱明月微低着头,略显苍白的脸颊在阳光中呈现一种剔透,划伤处处,略有瑕疵,唯有一双点漆似的黑眸清澈,眼角那粒泪痣,桃花一般绽放。
她挪着步子走到他跟前。离得稍微近些,衣袂掀动,就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药香。
“王爷是何时醒的?”
火雷爆炸轰鸣的一刹那,她记得清清楚楚,是他将自己压在身下,然后两个人就随着塌陷的地面直直掉下了中空的地道。那时候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感到仿佛置身无间地狱,除了恐惧还有无边无尽的迷茫、惊慌。而他把她紧紧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四溅的碎石。
沐晟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朱明月这才看到他的大半个肩胛都被包扎着。
“在你梦呓的时候,我就醒了。”他含笑道。
在她梦呓的时候,他醒了…
这话往细里想很有些许旖旎。
朱明月小声道:“小女从不说梦话。”
沐晟捏了捏她的下颚,“谁说的。你梦里,一直叫着我的名字。”
朱明月先是一怔,而后面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转过身去,“别胡说…”
两人俱是一袭白衣,而她短衫白裙,绸缎服帖地勾勒出一段纤弱的身姿,太娇,太美,仿佛是一泓春水,又独有几分胭脂雪瘦熏沉水的皎洁。
男子注视着她片刻,就从背后轻轻拥过去,颀长的身躯完全将她娇小的身姿拢住,“珠儿,咱们又捡了一条命,这次你还不从了我,跟我回云南府?”
属于男子的阳刚却低柔的气息包裹着她,密密匝匝,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少女挣扎了两下,垂眸道:“此事结束以后,小女也该回家了。”
“先跟我回云南府,然后咱们一起出发去都城。”
朱明月转眸看他,“王爷也要去应天府?”
“西南边陲打了这么一场大仗,还虏获了一个勐海的主人、元江府的无冕之王,本王自然要北赴都城,亲自押解着他去御前复命。”沐晟将她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届时,正好带着黔宁王府的聘礼,去成国公府提亲。”
最后那两个字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朱明月的心狠狠颤了一下,然后如擂鼓一般,怦怦跳动,双耳面颊都止不住热起来。
提亲?
去成国公府提亲!
还没等她说话,却是男子将手臂环在她胸前,微微收拢,低头凑到她耳际道:“怎么心跳得这么快,又害羞,嗯?”
微凉的薄唇从她的耳垂轻轻蹭到了酡红的脸颊,而两人这样严丝合缝地拥在一处,鸳鸯交颈,并蒂莲花,契合得完美无瑕。若不是他们皆是浑身带伤,一身狼狈,恰似一幅隽永美好的水墨风景,只羡鸳鸯不羡仙。
“可…小女已经不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了。”
须臾,她轻声道。
沐晟不太明白,“什么?”
朱明月松下双肩,让自己倚靠在男子结实安稳的胸膛,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好闻味道,“成国公府的嫡长女,早在一年前就进了宫,代替几位公主殿下出家祈福,现在其人就在柔仪殿北侧的大佛堂。王爷忘了?”
沈家的女儿进了宫,国公府的小姐来了云南,这一出李代桃僵,才使得堂堂的云南藩王都被蒙在鼓里。而今“朱家明月”仍在宫中,沈小姐,只是“沈小姐”而已。
“宫里的那个,难道不是…”
“是她。”真正的沈家明珠。
“这样等你回去,不就能够消弭?”沐晟还是不懂。
朱明月静静地道:“进了宫,就是宫里的人,何况还是以那样的头衔,她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出来。”
而她离开应天府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从此放弃了成国公府独女的身份,哪怕是再回去,她也只是沈小姐了。
朱明月抬眸看着沐晟,“王爷会不会觉得,就这样平白牺牲了一个女子后半生的青春年华,至此青灯古佛、孤寂伶仃,这很残忍?从而替沈当家、替锦绣山庄抱不平?”
沐晟有片刻的沉默,而后道:“如果本王说是呢?”
少女垂下眼睫道:“那小女只能说,这是皇室的决定。”
沐晟长叹一声,将下颚抵在她的发顶,搂着她道:“正因为如此,你以后才要对沈明琪更好一点儿,知道吗…他其实是个可怜人。”
之前她针对他在元江府的真实原因,步步逼问沈明琪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朱明月眼睛有些黯:“王爷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气你将本王骗得团团转,一次次从本王身边逃跑,气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是气你的聪慧、善谋,从不畏艰难挑战、危机陷阱?”
他俯下脸来看她,却是勾起唇角,半是无奈半是宠溺道:“我是很生气,但是将心比心,换作是我在那种立场上,会更狠、更不留余地,而你,不过是要自保而已。”
承载着整个皇室对西南边陲的怀疑而来,肩负着寻找建文帝这个惊天大秘密,背井离乡,茕茕孑立,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商量,再艰难也不能后退一步。可她也才十五岁,这里不是她的家,一旦有个闪失,应天府中与家人的告别就成了诀别。没人知道她,没人记得她,宫里的那位替她活着,她生也好、死也罢,连个身份都不会有。
想到这里,沐晟的心里泛出一种疼,很酸很涩,他抱紧了她,低声道:“没有身份就算了,回不去也不要紧,黔宁王府主母的位置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将来整个滇黔就是你的倚仗。”
男子眼底的深切疼惜,宛若是一股炽热的岩浆,触不及防而来,很霸道,嚣肆,却温暖,纯粹,也正直,阳刚,融破开弥漫在她心间的阴霾和寂寥。
这是个见识到她最多不堪的男人,看过她耍心机、施诡计,看过她巧舌如簧、两面三刀,与她一路相互扶持走来,福祸相随,生死相依。
朱明月的心里忽的溢满了丝丝缕缕的酸,也是极致的甜,让她感到喜悦,也让她颤然。“但是小女的事情办砸了…”她按捺着上扬的嘴角,故作耸听地道,“用了将近整年的时间,一没见到旧主,二没寻到传国玉玺,回去后莫说是功劳全无,恐怕是要难逃责罚,王爷不怕被连累?”
“那我只好与你一起面见皇上,陪你接受责罚。”沐晟啄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不怕黔宁王被连累?”
“珠儿,我相信皇上是明理的皇上。”他抱着她,“就如同这次剿袭勐海,如果内朝对黔宁王府的怀疑占了上风,或是稍有一点忌惮之心,都不会调拨过来数量这么庞大的火铳,以及那些重械火器。同样的,旧主是否真在勐海这件事未可确认,事实也证明,那两处所谓的流落地点:般若修塔、上城的偏殿,一处安排的是假和尚,一处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旧主的影踪?”
朱明月听他毫不避讳地说起这次剿袭,心里忽然百感交集,沐晟有报效朝廷的拳拳之意,更有一颗干净纯粹的赤子之心。
“珠儿,你确定给你消息的人,来源可靠?”沐晟问她。
怎么会不可靠?别说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姚广孝也不敢拿这件事打马虎眼,“小女的消息来源王爷也知道,不仅如此,还有土司老爷,甚至是土司夫人。如果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件事,那么一定是八九不离十的,只不过是没找对地方而已…”
随着黔宁王府对勐海的大肆发兵,偌大的曼景兰几乎被毁于一旦,事后她又重伤昏迷至今,就算建文帝真的在此,也早就悄然离去了。
朱明月叹气,觉得一直以来的悉数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同时又隐有所感,如果他真的不在这里,也好,如果他从这里再次逃脱,也好…
沐晟见她不说话,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道:“连元江的土司夫人都与你早有默契,珠儿,你总是这么出人意料。说说,你救了我云南二十几名巨贾,免除了滇黔商道覆灭倾颓的危险,想让本王怎么感谢你?要不…”
“给岳父的聘礼再加一倍、两倍?你说,他老人家会不会一高兴就点头答应?”
朱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答道:“我爹爹哪里是个贪财之人,又不是要卖女儿…不对,谁是你岳父!”
她红着脸气急跺脚,想要推开他,却又被他一把揽在怀里,男子的笑声溢了满怀。
“对了,这段日子只看到黔宁王府的亲随到石窟里来,怎么始终没看到阿九?”朱明月忽然想起来。
沐晟挑眉,睨视过来:“什么阿九阿什的?”
“奉旨钦差,曹国公。”
“本王打发他回家种地了。”
…
“以后见到他,不许跟他说三句话以上。”沐晟板着脸道。他说完,想了想,又道:“好吧,四句话。这次对元江府的剿袭,他也功不可没。”
说完,一脸“我很大度”的表情,看着她。朱明月忍不住道:“王爷别忘了,那九幽还是被阿九生擒的。”
沐晟闻言哼笑着道:“当时修勉殿被火炮轰塌了,大半个宫殿倾颓,那九幽一个瘫子,根本想跑也跑不掉。”
再说,所有的火器都是经过他的手改良的,没有火器助阵,双方交手不可能造成一面倒的形势。他倒是觉得李景隆应该回过头来感谢他才对。
朱明月不知他心中想什么,却有些唏嘘不已,连梨央都不知道那九幽在半年以前,变成了残废。但是那九幽从来没站起来过,他一直坐在修勉殿前的宝座上,要不就是在暖阁的罗汉床上,就连做早晚课的时候,也是端坐蒲团,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站起来。
那个叫梅罕的侍婢,可能无意间撞破了这件事,否则她不会被扔进了绿矾油的浆液中,被活活腐蚀致死。腐烂的尸体又被丢弃在了蕉林荒山。可惜,那些黑甲虫子也不敢接近沾了绿矾油的腐肉,于是乌图赏不得不让那几个殿前的守卫勇士将梅罕的尸体捡回去。
同时朱明月也觉得,玉里或许也洞悉了这件事。但是玉里在打起来之后被流弹误伤,死在了乱阵之中,已经无法验证了。
等沐晟和朱明月两人的伤势好些了,可以启程上路的时候,沐王府的将官对勐海的善后也做得差不多了,萧颜领着部分人马则一直驻守在养马河畔,规整那些战马和战象。为此,朱明月戏称沐晟为“甩手掌柜”。某人却不无骄傲地说道:“本王知人善任,各尽其能。”
离开的这日,阿姆和布施老和尚齐齐来送。
“你真的不跟我走?”
阿姆看着朱明月,眼中满满地不舍,“奴婢很是舍不得小姐,但是奴婢长在土司府,已经习惯了。”
朱明月想挽留几句,忽然想起这时候的元江土府已经不一样,过不了多久,元江那氏就是刀曼罗的天下了,而她与刀曼罗之间的来往,可保阿姆一世平安顺遂,留在土司府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我回去便去御前请旨,你跟土司夫人说,刀依兰夫人的两个孩儿,将会有一个回到陶氏土府认祖归宗,继任陶氏土司之位;另一个,她是想要过继也好,还是要培养做接班人,将书信送来应天府即可,我会竭尽全力。”
阿姆点点头:“小姐,谢谢你…”
“你要保重。”
“小姐也是…”阿姆眼圈红了。
“放心,她还会回来,你可以去云南府看她。”
拄着竹拐的男子,在一侧好心地说道。
闻言,朱明月面上微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阿姆扑哧一声,捂唇破涕为笑道:“王爷这话不对,届时应该是奴婢过去道贺才是!”
沐晟仰着脸想了一会儿,忽然勾起嘴角,面色变得春风和悦,“有道理。”
什么就有道理?
朱明月正为这两人自顾自地言辞跳脚,这时,布施老和尚道:“明月女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布施老和尚和朱明月顺着栈道往上面走了一段,一直走到最上面的位置,面朝着对面绝壁上卧佛的巨大造像,居高临下望去,更显得山崖苍翠巍峨,栈道上的两人渺小得如同蝼蚁一样。
“高僧有话想对小女说?”
老和尚没戴那个黑罩子,露出一半完好、一般损毁的脸,他面容狰狞,他的眼睛却很慈和清澈,朱明月永远记得那个漆黑的夜里,从湍急的河流中穿过,又在壁立千仞的栈道上攀爬穿行,是这个看似脾气古怪却心怀悲悯的七级武僧,让她从黑暗走到光明,也让她在绝望中找到了希望。
她铭刻于心。
“女施主是否一直在找人?”布施老和尚问。
朱明月颔首,坦言道:“是。”
“找到了吗?”
朱明月轻轻摇头。
“有一位故人,在临走之前,托付老衲将一件东西交给明月女施主。女施主看过后,或许就会放下这个心结。”布施老和尚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物件,拆开裹布,递到她手中。
山顶的大风吹起白裙翩跹,少女低下头怔怔然,道:“这…”
布施老和尚给她的,是一枚精致小巧的桃木梳子,上面刻着:
桃木梳心。
“其实,他一直就住在石窟下面。”布施老和尚道。
朱明月猛然抬眸,愈加怔愣地望着老和尚,“布施高僧的意思是说,一直以来都是高僧您…”她有些难以相信。
老和尚笑着点头:“是布达那老家伙托付老僧的。”
布达高僧…
朱明月到这一刻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当年洪正映果真将建文帝君臣三人领来了勐海,布达高僧为了保密,煞费苦心布置了一个般若修塔,却是将他三人托付给了布施高僧。布达高僧骗过了所有人,以至于就连那九幽都没找到他,不得不在偏殿中设了一个陷阱似的空佛塔。
原来,她曾经离他那么近…
相近,却不得知。
“他…好吗…”朱明月颤声问。
“他很平静,也很安静,有时也喜欢站在底层石窟中,仰望着这座卧佛出神,一看就是大半天。”
“就在五日前,老僧亲自送他们一行三人离开。”布施老和尚伸手,指着深谷中那条奔涌不息的河流,“就是这个方向。顺着河水一直流出去,就是打洛江,是缅族东吁王朝,再往前就出了大明疆域。临走,他将这柄桃木梳子留下了,让老僧交给施主。同时还有一句话。”
朱明月复杂地看着布施老和尚,“什么?”
老和尚摸着下巴,举目远眺江水奔流的方向,眼神平静而辽远:“他说——
僧为帝,帝亦为僧,一再传,衣钵相授,留偈而化;
叔负侄,侄不负叔,三百载,江山依旧,到老皆空。”
山间的清风吹拂着对面卧佛的造像,佛大彻大悟的容颜笼罩在阳光中,目光仿佛永远凝固了下来,一首无字的真言,在山谷中静静流淌,那是前世今生的诉说,诉说着生生世世的悲欢,都化作了一阵轻烟,随风而散。
“小姐,快来,曹国公上栈道来了,王爷跟他打起来了!”
下面响起阿姆的叫声。
朱明月从怔怔然中回过神来,顺着栈道往下看,能瞧见几个人的身影,一抹雪白和一抹亮紫色,凑在一处。
这时,布施老和尚道:“去吧,都在等女施主呢。”
说完,他从朱明月手中拿来了那柄桃木梳子,道:“一切都过去了,把不能带走的留下便是。”
一切都过去了。
少女挽着裙裾,顺着栈道往下走,不期然间,她抬眸又望向那座卧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恍惚间,对面的石塔中,似有一抹瘦削的身影,久久注视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