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于绯道:“当然是因为王爷跟那九幽的密谋,需要咱们二十四位商贾一起提供财力支持啊!否则他们将咱们这些人高床软枕、奉若宾朋似的滞留在勐海这么长时间,意欲何为?但是凤某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大变样来这么一出…”
果然是知情的,只是这番话若被外面的人听到,黔宁王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什么密谋?你们不是被抓来的吗?”
朱明月故作疑问地道。
凤于绯一愣,惊讶地看她:“…怎么你不知道?”他说完就掩住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扭捏两下,不自在地道,“也没什么,凤某的意思,就是…就是…”
见凤于绯“就是”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朱明月很好心地问道:“谋朝篡位?”
朱明月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凤于绯激灵灵一颤,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晌,他干笑两声,道:“沈小姐听谁说的?”
“凤公子且回答,是或否。”
凤于绯咽了咽唾沫:“沈兄是如何跟你说的?”
“兄长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王爷呢?”
“王爷能将我先行送出去,在这之前,凤公子觉得他会跟我说什么?”朱明月问了凤于绯一个他自以为心知肚明的问题。
闻言凤于绯果然松了表情,连声道:“是啊是啊,瞒着谁也不会瞒着沈小姐,沈小姐不但是沈兄的嫡亲妹妹,更被王爷引为…”红颜知己四个字,凤于绯没说,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呵呵笑了笑,又道:“这想来想去,凤某觉得那九幽这次不过是在故弄玄虚,除了沈兄,咱们余下二十三个人都在,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沈小姐,不会对咱们怎么样的。”
凤于绯说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朱明月,还是在安慰自己。
“真是那样的话,怎么会连一声招呼不打,就将大家关在这种地方?这可不像是对待客人的态度,倒像是…”朱明月说到此,眼波从凤于绯脸上滑过,见他竖起耳朵听,就卖了个关子,再次反问道,“凤公子还记得在金湖屋舍里,跟小女说过些什么?”
凤于绯怔了怔,问:“什么?”
“凤公子让小女去那九幽面前询问将诸位商贾扣留在勐海的原因,还说,左右是贪图你们的家产,等把你们养肥了,也该宰杀吃肉了。就像过年时农夫家里圈养的猪羊。”
凤于绯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尴尬了。自己有意欺瞒挑唆在先,如今被旧事重提,当时倒是颇有些欺负人家小姑娘的意思。凤于绯摸了摸下巴,悻悻地赔笑道:“沈小姐莫不是还在记恨凤某先前的口误?其实那不是凤某本意,是沈兄他…他让大家伙守口如瓶,说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则…”
凤于绯抬起手,煞有介事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凤于绯的“知情”,不在朱明月的意料之外。不仅凤于绯知道,沈明琪也知道,其他二十二个商贾应该都知道,否则他们不会优哉游哉、听之任之地长久待在这里;凤于绯也不会心心念念想着离开——居功至伟,毕竟是人家的功业,自己赔上了身家,一旦不成,就是满门抄斩的结果。
但是朱明月奇怪的是,谋反这种事,不是谁都敢干的。那九幽是野心滔天的亡命徒,沐晟是…到目前为止,他暂时可以算是以身饲虎、假意投敌,可商贾们并不知道,他们以为黔宁王府和勐海要合起来攻打朝廷——倾尽家产犒叛军,这是什么行为?是资敌,等同于谋叛,是要诛灭九族的。
朱明月将自己的疑问说给凤于绯听,对方长叹了一口气,一个劲儿摇头苦笑道:“沈小姐以为我们想?我们难道不知道这是要掉脑袋、遗臭万年?不信沈小姐问问那三个笼子里的老哥哥们,他们会齐齐告诉你一个答案:不得不。”
不得不。不得不资敌。哪怕是触犯“十恶”的重罪。等将来黔宁王府和勐海成功了,像太祖爷当年那样回过头来对商贾清理倒算,他们也不得不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一起拼命。
“别说我们的身家都在滇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所有人名下产业、经营产业的契据,都在武定州被尽数缴了公。这还不算,如果我们中有谁宁肯舍弃万贯家产也不合作,那么好,黔宁王府不会要我们的命,只会将我们所有人,包括三族之内,在黄册上除名。”
在黄册除名,他们就不属于大明子民了,既不是民户,也不是儒、医、阴阳等户,而他们又身在大明疆域内,下场就是家长被处死、家属遭流放。
“我们武定凤氏虽然是其后才归顺大明,但我也知道,那黄册共造四份,上送户部,承宣布政使司、府、县各留一份。如果黔宁王府的力量已经大到能干涉到黄册之事,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这简直让人悚然,不老老实实合作,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还有一个问题。”朱明月道。
凤于绯扁了扁嘴,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在黔宁王这么重视她的分上,凤于绯决定还是要讨好她。
“你问吧。”
“既然黔宁王府已经将诸位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手中,黔宁王安排我今晚离开勐海,为什么会带着凤公子?而不是其他什么人?”让凤于绯走,就等于放了凤氏商社一马。
凤于绯斜着眼睛看过来:“沈小姐这是什么话,瞧不起凤某?”
“我只是很好奇。”
凤于绯翻了个白眼,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见三个铁笼子里的人睡成一片,鼾声大作,捂着嘴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们武定凤氏对黔宁王府有大恩,王爷是决计不能扔下凤某不管的,一旦有什么安排,自然要先捎上凤某。”
凤氏的确对沐家有过恩情。
洪武十四年,沐英奉太祖之命率兵攻云南,人困马乏之际,与贵州府水西土司奢香夫人齐名的武定州女土司商胜,备粮千石,特地到云南府金马山接应明朝大军。待沐英得胜后,商胜又以彝族最高的礼仪,在金马山下数百里搭棚拦门敬酒,大摆筵席,三日三夜,灯火通明,歌舞不绝。
沐英将武定州的义举写在奏疏中,曾请示朝廷予以嘉奖,太祖爷特赐商胜“金带一条,授中顺大夫,武定军民府土官知府”,对其赞誉极高。洪武十六年以后,凤氏家族又先后多次进京朝觐。
凤氏土府的前一任女土司,对黔宁王府的第一任家主有恩,而今商胜已逝,沐英也过世多年,两家的恩德落在了小一辈人的头上,于情于理,黔宁王府都不能对流落在勐海的凤氏嫡孙置之不管。
凤于绯想到此又撇了撇嘴,若是真念着当年的恩情,为什么这种事要找到他头上?满口假仁假义,到头来还不是觊觎上了凤氏商社的财力。
“好了好了,凤某讲了这么许多,沈小姐也该回答凤某之前的问题了吧?”凤于绯说到此,差点忘记初衷,在夜风中哆嗦了一下,抓了抓衣领道:“沈小姐倒是说说,为什么咱们活不到黔宁王来救咱们的时候?还是,沈小姐的意思是说,勐海将即刻要对咱们不利?”
一口一个“咱们”,凤于绯将厄运分摊到了每一个人身上,就以为轮到自己头上会轻些?朱明月有些失笑地低了低头,轻声道:“没猜错的话,最近会有大动作。”
“什么动作?”
“不知道,”朱明月道:“但是这动作一定是跟黔宁王府与勐海之间的这个密谋有关,而我们,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筹码。”
“这话什么意思?”
“筹码是怎么回事?”
“那个密谋不是早就讲好的,现在要出尔反尔?”
“还是要突生变故?”
这个时候,三个大铁笼子里装睡的人,纷纷都起来了。
凤于绯呆愣地看着众人,“你、你们没睡着啊…”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商贾捋着胡须,啧啧几声道:“凤老弟你该回炉炼炼了,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心明眼亮。”
另一个道:“是啊,这种时候,我们能睡得着才怪!”
原来都没睡,原来都在偷听。
凤于绯忿忿地扭过头去,一脸吃瘪的模样。那他刚才那些话,他们岂不是都听见了。
“小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这时,有商贾问朱明月。
“瞧她那样子,八成是知道些什么!”
“就是,人家可是沈当家的妹妹,听说,还是小沐王爷的红颜知己呢…”
“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众人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开了,声音不高,但也没有太多避讳她的意思。先前叫她“妹妹”的那些商贾,都不太相信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能知道太多内情;年长的过来人却持保守态度,愿意听她怎么说。
就在这时,少女抬起头来,静静地说道:“诸位都是商道之泰斗人物,尽管被困勐海多时,但是外面的局势应该都装在各位的心中。无论这所谓的‘密谋’是不是真如表面所见一般,密谋内情毕竟过大,导致变故瞬息而至,诸位将要面对的遭遇,或许就会在那些变故中发生逆转。就如当下——”
“当下如何?”一个年长商贾扬眉问。
朱明月没有理会他有些刻意的、似乎是“老师考校弟子”的态度,直接说道:“大半年的宾至如归,怎么一转眼就天差地别?小女伤病未愈,正是修养的时候,黔宁王为何非要急着送小女离开?那九幽答应王爷在先,怎么后脚又让乌图赏管事截住了我们?这三件事累加起来,很容易猜测到,变故或许即在不久的将来,而逆转就在当下。”
“不错不错,继续说下去——”商贾们直点头。
“小女听闻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不日即将抵达元江府,诸位都知道密谋的事,那么举事也就是这一时片刻的工夫,但是朝廷派来的这位奉旨钦差,地位有些重,是十二武勋中的右柱国、嗣位的曹国公,御前红得发紫的人物。这样的人到来,往往身边前呼后拥,侍卫心腹眼线无数,绝不可能让人轻而易举就伤害到他。黔宁王也就不能贸然对他下手了。所以,这场御前请旨的仗,恐怕还是要打。”
打谁?怎么打?
黔宁王在御前请旨剿袭元江那氏,如今朝廷的羽林军来了,双方必要摆开阵势,在奉旨钦差的面前演一演。奉旨钦差不知道黔宁王府与勐海之间的猫腻,上来一定是要猛打,但是黔宁王府与勐海只想拖延时间,寻找除掉奉旨钦差的机会,并不想自相残杀损兵折将。
怎么办?
为了防止打起来,那九幽只能用羁留在勐海的这些商贾作为人质,一天杀一个,一天杀两个?奉旨钦差拿着煌煌圣谕而来,一门心思迫切想赢;想赢,就会不择手段、不惜牺牲无辜,断是不会在乎商贾们的死活。但是黔宁王是西南边陲的封疆大吏,是地方父母官,怎么能如此草菅人命?
当双方起了激烈冲突的时候,也就是分道扬镳的时候,机会也就来了。
但是在那之前,注定要牺牲一些人——“在明面上,诸位都是元江府的俘虏、是人质,一旦兵临城下,作为谈判的筹码就会被推到两军的阵前。届时奉旨钦差愿意退,便罢;不退,元江府势必要先杀掉一两个,或者两三个,作为下马威。”
奉旨钦差会退吗?
自然不会。
杀谁?
没有人愿意被白白牺牲。大家都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走在谋反的路上,谁都只有一颗脑袋,凭什么到最后,你活着,而我死了?
朱明月的话就跟油锅里掉进了一滴水一样,引起了众人强烈的反应。这里的每一个都是商道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朱明月不用说多,里面的弯弯绕,众人一想也能明白。尤其,眼下像畜生一样被锁在大铁笼里,又是蛇群,又是地窖土坑,不正好说明了勐海要对他们不利的事实?
这可如何是好?跟着谋反,可能会死,不跟着,生不如死,眼下却又遇到了跟不跟,都可能会死的局面。局面已然与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原本被捧在手心里的,一瞬间就成了被牺牲的踏脚石!
众人蹲坐在大铁笼子里,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这时,有人提议道:“要不然,咱们跑吧?”
众人骚动了一下,但很快这个提议就被否定了:怎么跑?这里是守卫森严的上城,就凭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没等跑出去几步,就都交代了。
又有人说:“跟勐海谈条件,要是不放我们,拼死也要推翻誓约!”
众人也纷纷摇头,被关在这种地方,连个能传信儿的守卫都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人家摆明是要将他们困到奉旨钦差领着二十六卫羽林军到来,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
“还是等沐家军来救吧,说不定能来救咱们。”
会救吗?
跟大局比起来,恐怕不太可能。黔宁王府和勐海都需要这些商贾充当人质,为密谋的大事拖延时间。
就在这个时候,开锁的声音,哗啦啦地响起。
是朱明月。
她手腕上的镯子,簪发的钗,还有揣在香囊中的一些小物件,都可以用来解锁,何况还是这种年头很久的三簧锁。
不知何时,少女手上包扎的巾布已经被解开了,露出里面刚长好的皮肉,伤痕累累,沟壑纵横——这么精致清丽的少女,居然有这样一双不完美的手,众人一阵唏嘘,都不禁暗叹惋惜。然而少女低着头,神情专注在手中的铁锁,许是被包裹了很久,十根手指不太灵活,但她不慌不忙,从容沉稳,透着一股让人既羡且叹的惊艳劲儿。
两炷香的时间,锁开了。
“喀吧”一声,在万籁俱寂的时候格外清晰,也仿佛响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又为之一颤。
“我要跟着你,你得带着我一起!”这时,凤于绯扒着铁笼子,急吼吼地说道。
“逃跑可是九死一生,凤公子想清楚了?”
少女歪头睨着他,似是想拒绝。
此时此刻,凤于绯在心里笃定她肯定是有后招,或者黔宁王之前对她有过什么叮嘱,忙不迭地点头,道:“想清楚了,凤某跟沈小姐一起逃!”
少女想了一会,才颔首,表示勉强可以接受。于是又将头上的发簪拔下来,给凤于绯的铁笼子开锁。
朱明月的这根发簪,不是银不是金,因为质地很硬,但弯曲的角度刚刚好,尖头处包锡,可以折成任意形状。
朱明月的手很疼,每一次根据锁芯去改变撬锁的簪尾,都小心翼翼,有时还会用贝齿咬开。
其他三个笼子里的商贾们见状都开始骚动了,他们望眼欲穿地盯着朱明月开锁的动作,又面面相觑,想从彼此眼中得到一些拒绝或者鼓励的答复。然而谁都没说话,谁也没表态,这样一直到凤于绯所在的铁笼外锁被朱明月打开,终于有人绷不住了——
“敢问沈家妹子,可有逃离此处的万全之策?”
闻声朱明月抬起头,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如夜的星辰,“万全之策不敢保证,但小女有办法尽量保全。”
“什么办法?”
朱明月唇角上翘,轻轻地吐出四个字:“里应外合。”
问话的那人眼睛里一瞬就燃起了亮光,他挺直了上半身,朝着她殷殷地道:“那…那沈家妹子可吝再带上一个累赘?”
只要有一个人跑,就会带动其他人。
留下来的人越多,跑的人就会越安全——每一个商贾对现在的勐海来说,都是宝贵的,就算被守城侍卫截住了,也不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留下来的人越少,注定留下来的人要被牺牲——万一跑的人跑掉了呢?那么留下来的人即便心有侥幸,也不能生还了。因为数量太少,一定会被牺牲掉。
不跑,就等着被阵前祭旗。届时全部身家还是一样要贡献给黔宁王府。跑,哪怕再被抓回来,或许能争取到一线转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一咬牙,齐齐地道:“沈小姐,我们都跟你一起!”
这么多的人,怎么跑?
且不管最终能不能跑出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没有木板的情况下,从满是蛇的大坑上面过去,脱离这个露天地窖。跳过去?太远了,也没有用以助跑的条件。从土壁上踩过去?太窄,一个不慎,不是掉下万蛇坑喂了蛇,就是掉进绿矾油的浆液中,被活活腐蚀掉。
朱明月告诉众人,将关押他们的铁笼子一个个搬到蛇坑上面,搭起一座镂空的桥——蛇坑很大,但铁笼子也很大,两个铁笼子几乎足够了,余下的空隙,迈过去即可。朱明月还说,必须在蛇坑上面搭桥,不能往绿矾油里面搭,否则等不到所有人从上面走过,绿矾油就会把铁笼子给腐蚀化了。
说做就做。
土壁很高,商贾们撸起袖管、挽起裤腿,扶着土壁边缘叠罗汉,一个踩着一个。三个人叠成一摞,下面的人用身体顶着铁笼子往上递,上面的人小心再小心,将铁笼子搬上去,再往蛇坑里面放。
刚开始试了两次都没成功,要不就是商贾体力太弱,罗汉没叠起来,要不就是上面的人刚接住铁笼子,下面的人就倒了,有一次,险些没将最上面的人摔进蛇坑里。
这样一连摸索了几回,第一个铁笼子总算是放下去了。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问题又来了,谁站在那个蛇坑上面的铁笼子上,去放第二个铁笼子?朱明月说,这是需要胆气的,于是一个中年力壮的商贾自告奋勇——镂空的铁笼子放在蛇群的身体上,随着蛇群的翻动,铁笼子也跟着摇晃。蛇会不会顺着铁笼子往上爬?蛇会不会从铁笼子的空隙中往里钻,使得笼身逐渐下沉?
众人群情紧张而忐忑,加快速度——蛇没有顺着往上爬,而铁笼子的确在下沉。但是时间足够了,当蛇群不堪负重,纷纷往铁笼子的空隙中钻,笼身越来越不稳、逐渐往坑里面坠时,最后一个中年商贾在铁笼上的人抓扶和帮助下,攀爬上了土壁,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摇摇晃晃的铁笼子,走过了土坑。
大家跌坐在生长着野蔷薇的花丛前,满身是汗,每个人的脸上却含着喜悦和骄傲,就像是刚刚打赢了一场胜仗。
这个时候,是卯时正,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众人擦了擦汗,稍作修整,就跟着朱明月,或者说是凤于绯,朝着上城西北面唯一一座小偏门走。
上城通往外面的出口只有两座城门,都开在北面。西北面的这个是很久以前建城时,特地留出来搬运砂石和木料的,很少有人知道。但是玉里知道。而在朱明月失踪之后的那天,玉里跟凤于绯耳鬓厮磨的时候,曾经跟他讨论过从这座小偏门出入的可能性。
结论是:可能性很大。
尤其有人帮他们撤掉了沿途看守的侍卫。
梨央站在小偏门前等着,直到远远瞧见了一群人的身影,松了口气的同时,转身使劲将封存已久的门扇推开。
那面皮黝黑、虎背熊腰的女人,生得一把男人力气,有些锈蚀的门扇在“嘎吱”一声后,缓缓开启。
众位商贾踩着小步子一个跟一个往偏门这边走,在见到梨央的时候,怯生生止步,脸上露出惊恐。这不是那九幽跟前的那个守卫勇士吗!她怎么会在这儿…
“别担心,她是来帮你们撤离的。”朱明月道。
商贾们回过头来,无不是惊愕地看向她,又看了看那笑意盈盈的粗壮女子——她,帮他们撤离?其中又有人听出了朱明月话里的歧义,道:“沈家妹子,你不一起走?”
朱明月道:“小女要回去找黔宁王。”
众人顿时唏嘘不已,有年长的商贾劝道:“小姑娘别犯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凤于绯也道:“王爷之前就让人安排你出城,没成功而已,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出去,你怎么还要往回走?”
朱明月没有再解释,只是跟众人告别。
大家见状也知道多说无益,抹了抹头上的汗,望着近在眼前的小城门一时喜悦,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刚刚闯过一道难关,越往后岂不是越困难、越危险?而他们这些平素养尊处优的人,连兵器都不会使,要怎样穿过后面的层层布防,最终逃离曼景兰?逃离勐海?
这时,就听朱明月道:“放心吧,土司夫人会在外面接应你们。”
土司夫人——哪个土司夫人?刀曼罗?
朱明月接连不断抛出的惊喜,让商贾们在震惊之余,都不胜惊喜喟叹。这时候,就见一只手从外面扒住门环,然后一点点地将门扇掰开——但见是个精瘦矮小的男子,面容阴柔,一身粗布短打,力气也大得很,与梨央的长相刚好相反。
“哪位是沈小姐?”
来人探头问道。
朱明月走上前:“我是。”
那精瘦矮小的男子朝着她行了个礼,“奴才穆迩昙,奉了夫人之命在此接应沈小姐,酡筝管事已经准备好了两拨油桶车和水车,一切就绪。”
朱明月与他道了谢,然后就朝着商贾们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多保重。”
此时此刻,众人已经听出来了,这是让他们藏身在往庖厨运菜的车上,跟着土司府的人混出去。梨央、土司夫人、还有那个澜沧土司府里的大管事酡筝…果真是里应外合,早有准备!
商贾们对朱明月千恩万谢,就跟着穆迩昙走了。
这时,梨央再次将小偏门关上,又将遮掩的草堆扒拉过来,盖在门槛下面,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朱明月道:“咱们也走吧。”
“辛苦你了。”
五大三粗的女人捂住唇,娇里娇气地说道:“不妨事,土司夫人交代过,让奴婢要好生担待沈小姐。奴婢襄助沈小姐做事是应该的。”
梨央是那九幽的十二守卫勇士之一,在修勉殿前伺候多年,深得其信任,比乌图赏都更近着一层,也比乌图赏知道得更多。但梨央是刀曼罗的人。
朱明月在神祭堂里,用一枚青铜环和刀依兰两个孩儿的下落,哄骗得刀曼罗领着人离开土司府,这让土司老爷争取到了掌控神祭堂、辅助弥陀莎坐上大巫师之位的机会。可刀曼罗最终又回来了。土司老爷怎么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土司老爷心软了,还是太无能?
不,那荣对刀曼罗下了死手。
但是土司夫人根本没去碧罗雪山,那荣派人在临沧除掉的,只是土司夫人的替身。真正的土司夫人一直在澜沧十三寨中的某一处,等着祭神侍女出使曼景兰,土司夫人再携势归来——这是朱明月与刀曼罗之间的约定,随后,刀曼罗为她在曼景兰的行动提供帮助,而朱明月则许诺,事成之后,给出刀依兰的两个孩子的下落,以及给刀曼罗一个额外的,却相当对等的好处。
“他们不会有问题吧。”
朱明月问。
梨央道:“沈小姐安心,这个时辰刚好是两寨的村民往上城送菜的时间,今日又比较特殊,稍后会有一场大筵席,灶房里所需的食材、水、油料更多,混进混出一些人最是容易。”说到此,她又歪着头道:“沈小姐也真是挺厉害的,你究竟怎么说动那些商贾跟着你一起逃跑?”
朱明月苦笑道:“其实我也捏了把汗,如果他们不能跟我一起,我自己是没有办法出那个蛇坑的。”
一则,朱明月营造出的气氛实在太好,每一步都很紧凑、精准,从抛出疑问到释疑,再到危言耸听,而后是开锁——开了锁,人就要跑,商贾们心弦紧绷,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二则,朱明月的身份注定了她是特殊的,那一句“里应外合”,也就不会有人去怀疑。
游说众人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迟了,等大家纷纷想明白过来,就不会这么积极了。
梨央笑道:“这就是你们汉人所谓的‘交相利’。而那些商贾也应该万分庆幸,要不是刚好跟沈小姐在一处,他们真是要遭大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