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咬了咬唇,有些气恼地低下头。任由男子粗粝的大手落下来,贴上她耳际的肌肤,顺着耳垂又滑到她雪白的脖颈,将她襟口上的盘扣一颗一颗地解开。
“喂!”朱明月怒极出声,抬起胳膊挡住他。却见他解开了两颗扣子,就将手收了回去,“这么热的天,你捂得严严实实,也不怕中暑?”
中暑也比被欺负强。
朱明月咬牙切齿地腹诽,又蓦地想起昨晚荒唐的一幕幕,双颊不由得有些发烫,还真是燥热了起来。
这时,就听沐晟道:“如果那奴婢说自己是黔宁王府的人,断然没可能。我都听说了,王府安插在元江的各个内线,因为你之前的一个口信,全部按兵不动,不会有人敢违抗命令。”
这在朱明月的意料中,沐晟的这种说法却让她感到一丝奇怪,不由道:“她名叫‘玉里’,是这次我来勐海的随行侍婢之一。”
言下之意,是土司那荣的人?
沐晟蹙眉道:“既是派来伺候你的,昨日怎么没看她在你身边服侍?”刚刚他在外面也听得分明,句句都是试探,哪里有关心的意思。
朱明月暗道堂堂一个王爷,居然喜欢听壁角。朱明月抬起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小女再回来上城,这也是小女见到她的第一面。”
玉里为何没来照顾她?澜沧放弃了朱明月,朱明月对那九幽也就没用了,玉里断不用再为一个弃子费心思。然而仅作为一个交换筹码,那九幽答应沈明琪不杀她,不代表对她夜闯蕉林荒山、踏足般若修塔的行为不予追究。
之前梨央会一次次来刺激她,险些让她怒火攻心病死过去,就跟朱明月会从沈明琪下手,逼迫他说出关于沐晟的事一样——那九幽希望在她最虚弱和无助的情况下,突破她的心防,探得她的底细和她来曼景兰的真实目的。可惜她昏迷的时日居多,梨央也没跟她说上几句话,随着黔宁王的出现,任何一个人又不能再靠近小楼。于是那九幽派来了玉里。
硬的不行,来软的。这也是玉里一场苦肉计的原因。
与此同时,问题就出现了:为什么沐晟在勐海有这么重的分量?
这个时候,朱明月的目光落在圆桌上的那个铜红缠枝牡丹瓷瓶上。玉里拿来的,里面插着一把新摘的玉簪花。
居然是釉里红…
沐晟察觉床榻上的少女半晌都没说话,两道秀气的娥眉拧着,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什么,眼眸不由得深了深。
一直以来徘徊在她身边的人,每个人的身份似乎都不简单,而她必须时刻记着他们的身份,记着他们背后代表的势力,要谎话连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更要时刻记住自己说过什么,小心翼翼地平衡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她活在谎言、诈欺和阴谋诡计中,孑然一身,如履薄冰。
一只大手落在她的发顶,打断了她的思绪,朱明月只感觉头上一沉,就听男子道:“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朱明月抬起眼:“想怎么除掉你这个封疆大吏,替朝廷除害。”
恶狠狠的一句话,让男子怔了怔,而后换来了他的笑声。沐晟磁性明澈的声音震动耳鼓,宛若春柳拂冰,碎雪融冰:“你且说来听听,一转眼工夫,本王怎么就成‘害’了?”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不得不继续昨日跟沈明琪没说完的那些话——
朱明月紧抿唇角看着他,却话锋一转道:“王爷是怎么来上城的?”
沐晟道:“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布施高僧送我回来的。”
“因为什么来?”
“你受了伤。”
对方灼热而真切的视线,宛若穿透阴霾的一束阳光,直直照在了朱明月的心间。她不免有些耳热,轻咳了声,道:“那王爷又是怎么知道小女受伤的?”
沐晟道:“自然是我在这上城里有人。”
“也就是说,是王爷的随扈知道小女在水牢中受了伤,将消息送到了山谷石窟?”朱明月似恍然一般,却不等他回答,道:“要真是如此,只能说黔宁王府的人实在是神通广大,不仅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最秘密的消息,还能在人家的地盘上来去自如——”比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人可厉害多了。
“你讽刺我?”
“不敢,”朱明月垂下视线,静静地说道,“小女只觉得很费解,王爷怎么会在曼景兰?怎么会成为那九幽的客人?”
沐晟看着她,“就因为这两个问题,你觉得本王叛国了?”
终于还是挑开了说。
朱明月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摆在圆桌中央的铜红缠枝牡丹花瓶上,那釉色仿佛晃了她的眼,让她逐渐平静而淡漠了下来。
“不只是这两个问题,”她开口,“小女更感到好奇的是,自从黔宁王府在御前奏请发兵攻打元江,云南藩主打算集结兵力毕其功于一役的消息,在整个西南地界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元江摆夷族的土司反而很平静,偌大的澜沧十三寨一点紧张的气氛都看不到。首当其冲的勐海八大寨,更是完全置之不理。”那荣和那九幽一门心思只忙着内斗,甚至包括土司夫人刀曼罗在内,事不关己——这些都是她在元江府的亲眼所见。
什么原因让即将面临灭族之祸的人,稳如泰山?
朱明月一直不能理解。
直到蕉林荒山中,沐晟的出现。
“我们跟着断桥掉下山崖,被布施高僧救了之后,就待在石窟中安安静静地养伤——不觉得奇怪吗?般若修塔那么重要的地方,有两个外人闯了过去,就算没有成功,那九幽总不会放任其在上城为所欲为。可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搜捕我们。”
除非,那九幽已经知道了她在哪儿,知道她暂时到不了般若修塔,更知道,就算她去了般若修塔,也找不到建文帝。
事实上阿姆会死在般若修塔的后室,正是因为那九幽让梨央领着人,在朱明月去般若修塔之前,先一步将建文帝强行转移到了中城。而梨央发现了在般若修塔内等着朱明月的阿姆…梨央将阿姆的尸体,连同一个年轻僧人的尸体,摆好姿势留在般若修塔的后室,就是在告诉朱明月,她的一切意图早被洞穿。
那九幽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若说沐晟在这其中全然无辜,未免太自欺欺人了。
熏风拂动窗扉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一身娇弱的少女跟坐在床边的男子静静地对峙,似有淡淡的杀机开始在寝阁里蔓延。
“般若修塔是什么重要的地方?让你拼死拼活也要去。这就是你从应天府来云南,又从东川府来元江府的原因?”
沐晟忽然反问道。
般若修塔似一道咒言,让朱明月有种窒闷的感觉,她抬起眼帘看他,良久才道:“王爷真不知道般若修塔的缘故?”
“如果你说的是两年前的般若修塔,据我所知那只是一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至于两年后的般若修塔,似乎来了一个人。”
朱明月眼睫微微一颤。
沐晟将左手搁在膝盖上,上身略微往前倾,“也是在大概两年前,勐海派出武士开始大肆抢掠西南之地走货的商贾、走马人,而勐海养马河豢养的大量马匹,原本会高价易货给当地的商人,也是从那时开始终止了。养马河和广掌泊变成曼景兰的两大禁地,不再让外人踏足一步——这一切,据说都是因为那个人。”
朱明月凝眸看他,“王爷可知那人是谁?”
沐晟将手放在床榻上,手指在上面缓缓写了两个字:
建文。
原来他真的知道。朱明月闭上眼睛,心底里落下一声叹息。
“一直以来小女都觉得王爷领着沐家军护送马帮千里互市,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后来才发现王爷志在元江,发现王爷在御前请了旨意,要发兵剿灭西南边陲的这一个毒瘤;等小女来到元江府,却突然发现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一切,似乎都跟旧主在勐海的秘密有关,围绕着这个秘密,与之相关的所有人、事都变得不合常理。时至今日,小女据此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男子卓拔的身影被阳光镀了一层金光,气质凛然,轩昂逼人,清隽的目光投射过来:“什么猜测?”
“小女猜,澜沧和勐海之所以会这么有恃无恐,对本该是敌人的黔宁王礼遇有加、奉如上宾,是不是因为土司老爷那荣和那九幽都心知肚明,原本要赶赴元江来的几路卫所大军,在黔宁王府的暗中关照下,一直按兵不动?而这些军队的目的地,也不是元江府,是在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到来之后,再齐齐开拔至都城应天府?”
两个质问,犹如炸雷一般平地起了波澜。
或许沐晟曾经真心要攻打勐海,或许他也想过为西南之地清除祸害,但是后来他改变主意了。他跟那九幽站在了一起。
那九幽有战马、战象,有大量劫掠来的财宝,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建文帝。
而沐晟,有整个滇黔之地的调兵权。
这世上有什么是让人倾尽所有、不惜赔上一切身家性命,也要积极争取的?当年的燕王回答了这个问题。如今的云南藩主,拥有比当初的燕王更多的军队、财力,包括契机——他知道了建文帝在勐海,只要振臂一呼,普天之下必是震惊哗然,平民百姓大多会受其号召,回过头来改拥建文为正统;残余的建文旧部,会借此良机,揭竿而起,大肆反抗永乐朝廷;当年被削藩的诸王余留势力,贼心不死,在暗中蠢蠢欲动;因皇上的法统遭到置喙,被煽动的鲁莽将官纷纷举起义旗,密谋起事;边陲之地终年不服教化的诸蛮夷,趁势打劫,列土封疆…
届时天下就会大乱,朝廷疲于应付各地的反叛,又要防止各府、州、县卫所的兵变,一时间会忙得焦头烂额。一朝天子一朝臣,永乐才刚践祚不久,地方官员多是太祖时期和建文年间的选任,再遇这种皇权内部之争,唯恐殃及自身,怕是会作壁上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有靖难的前车之鉴,朝廷必不会征调太多卫所军队来驰援,谨防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浑水摸鱼,致使京畿城防空虚;地方上的都指挥使司即便有心奔赴护持,没有朝廷的调兵令,也不敢擅自行动…大明疆域各地,陷入焦灼的混乱,而一路秘密赶赴应天府的沐家军,正好在此时大举攻打皇城。
多么可怕的一个局!
又是多么的精妙缜密,天衣无缝。
那九幽和沐晟私下里勾结,表面上却互相仇视,实际上是想利用这次的剿袭,在御前获得调兵的首肯,集结西南边陲的全部兵力。
沈明琪等人的被抓,更是事先预谋好的——商贾们会提供财力上的巨大支持,尤其是沈家。沈家与大明朝廷有仇,沈家祖上还是戴罪之身,有什么比参与谋朝篡位更大的功劳,更能让沈家彻底扬眉吐气,在将来平反昭雪的呢?
军队、钱粮、名目——万事俱备。靖难之役才刚结束两年,尚未恢复元气的国家,再次陷入战祸,会不堪一击。到了那个时候,那九幽就不是勐海之主了,作为拥立建文帝重新坐上帝位的肱骨之臣,他就是整个西南边陲的主人,或者,他会在西南自立为王,开辟出一个小朝廷!至于黔宁王,从一个封疆大吏变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执掌生杀予夺大权,何其辉煌!
“那九幽曾经给小女一块‘传国玉玺’,虽然是赝品,但也是‘传国玉玺’,意味着无上皇权。他让小女将这玺印带回澜沧,交给土司老爷,小女当时也不甚明白,而今方才顿悟了,那九幽是要给那荣一个保证,也是许诺——大事之后,勐海必不敢违背誓言。让小女再猜猜,这誓言一定跟西南边陲的分割有关,跟勐海和澜沧将来的命运有关。”
朱明月在床榻的内侧,取出一方五彩稠漆堆花方盒,“那九幽曾在来朝时见过旧主,但是当年跟随元江府原土司老爷那直,一起来朝觐见的不只那九幽,还有那荣,那荣也见过旧主。旧主来到勐海后,那荣获取了这一消息,而后,他又知道了王爷跟那九幽之间的这个惊天密谋,于是也想分一杯羹。”这就是澜沧一直以来毫无战备调动的原因。
“实际上,小女觉得就算那荣被蒙在鼓里,那九幽也会告诉他,因为那九幽知道,勐海和澜沧不能同室操戈,会一亡皆亡。与此同时,一旦将来大军开拔到了应天府,云南府藩邸空虚,勐海无主,如果那荣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你们将会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那九幽还要倚靠那荣,所以他处处忍让、时时示弱,并将这块意义非凡的‘传国玉玺’交给澜沧保管。”
那九幽也算得上能屈能伸,但是表面昏庸实则精明的土司老爷,会被那九幽这么轻易笼络吗?
那荣的心里应该清楚得很,勐海对澜沧表现出来的诸般臣服,不过是暂时稳住他,等到将来大事已成,那九幽这样的人能不反过来对付他?那荣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让那九幽夺了他的地位,于是他也跟黔宁王府私下里有了来往——朱明月能在神祭堂脱颖而出,最终成为祭神侍女来了勐海出使,土司老爷可是没少帮忙。朱明月最初以为他是想让她来那九幽身边做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土司老爷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任何态度,却帮了她。为什么?因为土司老爷以为朱明月是黔宁王府的人,是奉了黔宁王的命令混进了土司府。而这一点,不正是萧颜给他递的消息吗?
那荣跟萧颜之间的来往,不外乎是互通消息、互相帮衬。这样一来,功成,那荣就可以居功,来个列土封疆,或者让那九幽永远没机会回来;兵败,那荣远在元江府,再向朝廷投诚也不迟。进可攻、退可守——土司老爷稳坐钓鱼台。
但是对于黔宁王府来说,原本无懈可击的计划,突然多了一个变故——沈家明珠自告奋勇要深入元江府打探。沐晟应该没有想过她真能到元江,萧颜在临沧截住她的时候,更是被其锦衣卫的身份吓了一大跳——这说明什么?朝廷有意让沈小姐来,是对黔宁王府的不信任还是早就知道了建文帝其人在勐海?无论哪一种可能,绝不能阻拦,更不能贸然干涉。否则整个计划都会面临暴露的危险。
“王爷怎么就没想过借刀杀人呢,利用那荣的手、那九幽的手,干脆将小女除掉?从此一劳永逸。王爷只是在上城的外围、中城的外围,甚至是元江府外,布下层层眼线,让小女的消息一点都送不出去…”而她险些命丧在蕉林荒山后的断崖,却是他将她的命从深渊捡了回来。
浓郁的阳光在雕花窗阁间显得斑斑驳驳,投射在阁内的地上,还有几片被熏风拂进来的树叶。
过了良久,沐晟抬头看向她,“说完了?”
“王爷觉得小女说错了?”
沐晟摇了摇头,“很精彩。”
从澜沧到勐海,从那荣到那九幽,更从云南府到元江府,从他到萧颜,每一句话,几乎都踩在了关键点上,精准而完美。甚至连他让那九幽封锁了从上城通往中城的路,又派人固守在元江府外各个通途上的事,她都知道,让他既惊且叹。
“那王爷就是承认了?”
朱明月话音出口,就见男子突然倾身过来,整个人凌厉而强势的气息咄咄而至,“你是相当聪明的,如果你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上,鹿死谁手还真是未可知。”
男子的阳刚气息逼近于她,温热的拂在她的脸庞上,却带着异乎寻常的冷冽。朱明月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怎么,被戳穿了阴谋,杀人灭口?”
“你不怕吗?”
“怕?”朱明月看着他:“小女既然敢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死还不容易,你现在浑身是伤,连下床走走都费劲,本王就算是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只不过…”他的大手流连在她雪白细腻的脖颈,像是思量着从何处下手能够将其扭断,“既然本王之前没杀你,就证明本王舍不得你,与其再让朝廷派其他的人来,本王更心悦于你。”
他如守着猎物般一瞬不瞬盯住她,眼底涌着似有似无的危险,薄唇几乎要吻上她的鼻尖。朱明月眯起眼,道:“王爷就那么自诩算无遗漏,笃定小女会被困死在上城,半点无法跟外面联系?”
“怎么,你的人还没死光?”
他的话让朱明月一下子想起了阿姆,所有的悲伤、不甘和恨意在这一刻尽数涌上了心头,“你不要逼人太甚!”
“究竟是谁逼人太甚?”他一把攥住她挥舞起的手腕,并抵住她意图挣扎的动作,“朱家明月,你就没想过整件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在朱明月将所有的内情分析出来之后,在她给他判了一个谋反大罪之后,沐晟给她讲了另一个版本。
上奏朝廷请兵剿袭元江府是真,各个卫所军队按兵不动也是实情;将来兵发应天府是密谋,但只是密谋而已——
在那九幽知晓了黔宁王府要对元江发兵的意图后,即刻就将建文帝的身在勐海的秘密透露了给沐晟,同时提出一个谋朝篡位的惊天密谋。诚如朱明月所分析的那样,军队、钱粮、名目——万事俱备,靖难之役后的大明朝廷亟待休养生息,根本无力面对再一次的倾国战祸。
极致辉煌的功业和看似唾手可得的权位,就这么无比诱人的摆在眼前,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并订立盟约,条件是:云南二十四名巨贾做人质,留在勐海,将来给大军提供财力支持;等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一到,将其统统斩杀,随即粮草开路、兵发应天府,共襄盛举。
这些事,有沐晟和那九幽的来往书信为证。
可他不想当篡权的王莽,也不想当黄袍加身的赵匡胤。他与那九幽虚与委蛇的目的,一是为了确定建文帝的真实性,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像朱明月的分析。二是那九幽的养马河有上万匹战马,广掌泊有上万头大象,一旦交战,很可能两败俱伤、损失不可估量;若是久攻不下,战线拉得如此之长,粮草接济会成为大问题,届时唯恐要面临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战祸引来地方上的动荡不安,本就荒蛮不可教的诸蛮夷,因此被迁怒或是遂蓄反谋,黔宁王府会在多个战场上受到重创,首尾不得兼顾,整个西南边陲将从此陷入无止无休的祸乱。
“那位…旧主身在勐海,这件事不过是那九幽的一面之词,是否真有其事根本未可知。”沐晟索性也跟着她的叫法,“当年的靖难,滇黔地界没有参与。做臣子的也不应该妄言皇家之事,但是据闻当年宫中着起大火,帝后双双在火中殉难,如今怎么又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旧主?那九幽说,旧主其人就身在曼景兰的佛塔中,但是他不可能让我去确认,我也没有办法确认,可是无论真假,关于旧主的流言一定不能传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护送马帮互市,包括在东川府大肆捉拿走货商人张三、李四,表面上是做给朝廷看,实际也是做给那九幽看。我要让他相信,黔宁王府的的确确是在为了那件‘大事’在努力经营、在造势。这一切也是为了等待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到来,等待勐海最终放下全部戒心,朝着黔宁王府打开大门,或者那九幽能让我去见上那位旧主一面。”
这就是沐晟、萧颜等人的全部筹划。
沐家三代受太祖爷天恩,世守云南,沐晟还是在建文元年封的侯。然而一场靖难之役,太祖亲选的接班人被篡位,永乐年号的更替,使得“建文”这两个字永远成为了过去。两年后的今天,被推下帝位的皇上突然再次现身,黔宁王府处在一个极其尴尬又孤危的境地。
欲酬明主惠,当尽使臣能。勿以王阳道,迢递畏崚嶒。
沐晟当机立断,元江府打还是要打,那九幽不臣之心必当除之后快,至于黔宁王府的兴衰、个人的荣辱,将来功勋卓著也好,还是鸟尽弓藏,反成孽子孤臣,那都是以后的事。
但是谁也没想到,多出了一个沈小姐,现在也可以说,多了一个朱家明月。
萧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被沈小姐冒失的行动连累打草惊蛇的担忧。但是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无疑让所有人大感惊叹。她削弱了刀曼罗在土司府的势力,让那荣争取到了跟那九幽一较高下的机会,同时也将那荣推向了黔宁王府这一边——事实上,那荣一直以来并不确定倒向黔宁王府,那荣是在确定了沈小姐之后,才主动找到了萧颜。
这对黔宁王府来说,是意外的惊喜。
随后,借由土司府的力量,朱明月很顺利地来到了曼景兰,在中城、在若迦佛寺,她朝着建文帝的藏身地点一步步靠近。于是所有人都在想,如果朱明月能确定建文帝下落的真实性,更有甚者,直接找到建文帝,她将替整个西南边陲兵不血刃地挖出那一颗不知何时就会炸裂的惊雷,黔宁王府至此也可以放开手脚,一鼓作气地对付勐海。
可他还是来了,作为黔宁王府对勐海最大的诚意,只身一人来曼景兰“做客”——这看似顺理成章的筹谋背后,充斥着多少不顾一切却又无法言说的深情?而她不知道,他透过安插的内线一直在看着她,看着她在土司府、在曼景兰的几乎每一件事,他看到她独自一人在暗无天日的神祭堂搏杀,看到那些可怕的、险恶的人和事一刻不停地围在她身边,而她一点点冲破阴霾,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一切艰险和苦难。
“这就是我的版本,跟你的刚好相反。”
沐晟将上述说完,转过头来看她,“珠儿,相信我吗?”
珠儿,相信我吗?
这句话何其耳熟,在断崖间的索桥上,生死一线,他也是这么问她。
朱明月想起当时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明知道再往前一步也许就会踏入深渊,却坚定而执拗,给她力量,也给她勇气。
“若真是王爷说的那样,证据呢?”她问他。
“没有证据…”沐晟摇头,“我没有将这件事禀告到御前。”
自然是不能禀告的,否则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计划会举步维艰,还会横生枝节,后患无穷。
朱明月能够想象出这其中的艰难和无奈,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不被理解,不被信任。
她闭了闭眼睛,心底里忽然蓄满了哀凉,可她还是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顿地问他道:“既然如此,要小女凭何相信?”
“你不信我?”
朱明月咬唇道:“如果小女说不信呢?”
“是吗,”他低下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此时此刻,你的密报就会快马加鞭送到应天府去,或者根本不用送到应天府那么远,只消将先前你分析的那些,让你的人送出到滇黔之地的某个守御千户所,我的云南藩邸就会顷刻面临覆巢之祸。”
沐晟说到此,苦笑着看向她,“包括那九幽在内,以及黔宁王府的人都在进出曼景兰的必经之路看守,然而斥候禀告过来说,三大城和两寨中,不仅见不到一个在附近鬼祟游走的外人,反而是不少城内的人、族内村民时不时地在固定的地方走动——这些蛰伏在暗处又蠢蠢欲动的人,恐怕都在等着你的命令,等着彻底倒算反攻的时刻。”
当萧颜告诉他,她是锦衣卫,她代表朝廷而来,他就已经有了有朝一日对立的觉悟。而就像她所说的,他笃定她会被困在上城,却阻止不了她跟外面联系。
“后悔吗?”这时,朱明月看向他,静静地答道,“如果小女没有闯过蕉林荒山,或者掉下索桥没有生还,那么不管黔宁王府是忠是奸,都不用面对这种随时可能被倾覆的威胁。”
“那你后悔吗?后悔在断崖上将唯一生的机会留给我,后悔用双手将我从石堆里挖出来、冒着大雨将我拖进蝙蝠洞。”沐晟的眼底燃烧着一团沉默的火,深沉而炽热,“我知道,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如果当时你没有救我,我根本等不到布施高僧来,就会死在残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