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琪的这些行为,很奇怪。
朱明月说罢,沈明琪抬起头来,道:“珠儿生下来小臂上就有一块浅青色的胎记,梅花形状…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男子挣扎的神情朱明月看在眼里,她眯着眼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片刻道:“身份都能是假的,胎记自然也能够作假。沈公子何必自欺欺人。”
这句话已经很明显了,尤其一个“沈公子”的称呼,等于是她亲口告诉他自己不是沈明珠的事实。
沈明琪浑身狠狠一震,呆傻了一般怔怔地说道:“你不是珠儿、你真的不是珠儿…”
朱明月道:“说起来,我们只有数面之缘,从最初你一心认定我是你妹妹,到后来,直截了当单方面地否决。我猜,这个中原因一定是跟沈明珠本人有关,或者说是跟她当年的走失有关?”
沈明琪张了张嘴,表情变得有些痛苦。
朱明月继续道:“沈公子猜出我的身份是假的,却依旧如故,甚至愿意为了救我去向那九幽投诚——沈公子这种矛盾的行为,我想是不是可以解释成,对沈明珠本人的愧疚和情怯?”朱明月看着他,“你把我当成沈明珠的影子,对我好,就觉得是对沈明珠好,是对她的变相补偿。但是为什么?莫非…沈公子曾经对沈明珠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或者,当年是沈公子的责任才使沈明珠失踪的?更甚者就是沈公子亲手造成了沈明珠的失踪?”
不堪回首的往事使得兄妹二人结下了深深的心结,也使得朱明月与沈明琪一碰上面,就被看出了端倪——沈小姐对沈明琪的态度,就是她的破绽。
闻言沈明琪的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看她,脸上是悲痛欲绝的神情:“你、你不可胡说…”
朱明月看到他这副面容,觉得自己应该是猜得八九不离十,轻轻叹了一下,道:“不管是以上哪个原因,我不关心也没有立场深究,我只想说——真正的沈小姐,很安全。”
“珠儿在你们手里?你是…姚广孝那贼和尚的人?”沈明琪握紧了双拳,脸色苍白失神地看她,“为什么?难道珠儿她这些年一直都在你们那儿?她过得好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她?怎么样才能让我见到她,让她回家…”
说到后来,沈明琪已经站了起来,语调激烈而哽咽。
朱明月看着他:“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你,我能告诉你的是,如果沈公子想要沈明珠今后过得好,如果你还想见到她,必须对我开诚布公。”
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很多事都无法遮掩了。
一直以来朱明月始终都没问过:
死士岩吉跟她说过,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贾,都被关在南弄河以南的西岸水牢,就在芒允寨子旁边,紧挨着勐海两大禁地之一的养马河。然而凤于绯在那九幽的暗中授命下,引着她去见沈明琪的时候,沈明琪分明一直住在金湖旁边的屋舍。
一个被掳劫的犯人因何享受到这么优厚待遇?
那九幽也曾说,在上城除了她,除了沈家当家,还有一位很特殊也相当尊贵的客人。
那个客人是谁?
还有她去若迦佛寺找“洗眼神泉”的一日,经过北鼓楼时,廊庑的尽头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只看到了那人的半张脸,可她看清楚了,跟她认识的一个人非常像:沐晟身边的那个传信官,阿普居木。
什么了不得的事,阿普居木会出现在曼景兰?
或者换一种问法:什么了不得的事,需要堂堂的黔宁王亲临?
从她离开元江府,过去两个多月,其间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她从东川府来元江的整个过程,她在澜沧土司府里的种种作为,她来到曼景兰后的遭遇…朱明月遇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几乎是步步盘算,过关斩将一般惊心。这段时间内,沐晟都在做什么?
照理说,他应该在东川府等着迎接远道而来的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然后整肃军备,领着大军一路朝着勐海这边开拔,紧接着就是一触即发的大战。在这其中,对沿途粮草辎重的安排、途经府、州、县的安抚与调度,还有各大卫所将士的驰援与整编…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去亲力亲为,中军大帐中更需要他去坐镇统帅。
所以,她从没想过会在元江府的任何一处地方遇见他,更没料到会有危难关头不期而遇的机会——但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都发生了,她有很多话想问他,想跟他说,两人见面的时机却正处在危险境地,不是急需休息夜宿在密林,就是在紧张万分的情况下赶路,而后,又在进退两难的关头以身犯险,再然后,两人齐齐掉下悬崖,险些死在蝙蝠洞里…
被布施高僧搭救后,两个人待在石窟中养伤,朱明月面对着浑身重伤、昏睡不醒的男子,心中追悔莫及,她甚至在想如果没有那个凸出来的残壁,如果布施高僧没有出现,或是他不懂医术也没有草药,他们两个会是什么结果?
但是他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之后,一直刻意逃避的问题一点点浮出水面。
朱明月在来上城之前,曾说,如果这是一个迷局,揭晓答案之前,她需要等三个人。第一个,是元江府的无冕之王那九幽。第二个,是沐晟。她等到了。
朱明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在拼命博弈的时候,又陷入到一个巨大的阴谋里。这个阴谋的缔造者,很可能就是这个为了她毫不犹豫身陷险境的男人。为了她,他差点送掉性命,让她如何再去怀疑他、试探他,甚至是出手对付他?
石窟中两日朝夕相处,朱明月不只一次想去问他,她希望他能够给她一个答案。但是她忽然想到,如果易地而处,此时他来问自己来元江府的真实目的,问她一心要去般若修塔的原因,她会不会回答?
多么可笑!在断崖时,他们能够将活下来的唯一机会让给对方;在蝙蝠洞中,他们能够同生共死。活下来了却无法敞开心扉,甚至连半句都不能吐露。
此时此刻同样陷入激烈挣扎的不只床榻上的少女,还有扶着雕花架子床,久久都不能回过神来的沈明琪。
良久,他才开口道:“你想让在下开诚布公什么?从最初遇见一直到现在,沈某自问任何事都没有欺瞒你。反倒是…”他哽住,他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反倒是小姐刻意隐瞒身份,代替了舍妹的位置。能将王爷蒙在鼓里并且天衣无缝,小姐的身后一定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势力,沈某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小姐想知道而无法知道的…”
沈明琪的面色颓然,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痛苦,让他感到心力交瘁。床榻上的少女却不为所动,道:“沈公子的确从未有欺瞒,因为你什么都没说过,一切秘密都被你藏在心里;甚至在你以为我是沈明珠时,依旧对我三缄其口。但是事已至此,我不希望你再敷衍我,或是对你与黔宁王之间的事继续守口如瓶,否则…”
“否则什么?”
“沈公子的顽固,一定会让你、沈明珠,乃至整个沈家,陷入比沈家先祖沈万三在世时,更加悲惨的境地。”
沈明琪心神巨震,他用无比恐惧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少女,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今日她之所以跟他摊牌,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看穿了她的身份,而是今日她要跟他摊牌。
多可怕的一个人!
又何其工于心计冷酷无情!
拥着被衾倚靠着软枕的少女,面色苍白,面容憔悴,单薄的身子纤瘦不堪,显得弱不胜衣。沈明琪却感到悚然,但是他也有种被看穿一切的心虚。
“小姐到底想知道什么?有什么事你居然要抬出我妹妹、抬出整个沈家作为要挟?你不觉得迫害无辜之人太残忍了吗?”
的确很残忍。
但是她没有选择。
朱明月定定地看着他,道:“沈公子这么说的意思,是不合作?”
沈明琪被她的直截了当激得浑身发抖,攥紧了双手,他咬着牙道:“好,小姐你问!只要是沈某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对方攥着他的身家性命、他的把柄、他的软肋,沈明琪的胸膛中有一团火在烧,不甘而折磨。却见她垂下了眼帘,好半晌什么也没说,就在沈明琪以为她改变主意的时候,她又抬起头来,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如暗夜。
“告诉我,黔宁王,是不是叛国了…”
此言一出,偌大的寝阁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问题,你不如直接问我。”
无比熟悉的声音,透着一如既往的倨傲和清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耳畔。朱明月愕然转眸,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那拄着拐杖、右手吊在胸前,一条腿包扎着的男子,赫然出现在了外厅里。
沐晟!
沈明琪的目光中也不无惊诧,却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刻,惊诧变成了震惊:“王爷!你这是怎么了!”才多久不见,怎么重伤成了这样!
男子喘了口气,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到阁内,道:“几天前受了点伤,现在好多了。”
走几步路已经满头大汗,沈明琪赶紧过来扶他。几乎没把全身都包裹上,却是“好多了”,那不好的时候岂不是要命了。
沈明琪想得没错,之前的确是差点要了他的命。
沐晟被沈明琪扶着坐到紫檀圆桌前,卸了拐杖,他抬眼看向床榻上的少女,黑眸定定,道:“来之前我都知道了。放心,是谁把你伤成这样,我将他碎尸万段。”
朱明月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忽的乱作了一团,同时还有一种极度无力的挫败感。这就像是原本胜券在握的一盘棋,就等着屠龙,岂料对方一子落,整个局势急转直下。她所有的镇定自若、步步为营、攻守谋算,在遇见他的这一刻,全部灰飞烟灭。
“你怎么出现在这儿?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朱明月想起自己刚才对沈明琪的咄咄逼人,为了让他就范,不惜恩将仇报,利用他的身家和亲眷为胁迫。他是不是一直在门外?看着她一句句地攻讦别人,听着她跟沈明琪摊牌,同时也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朱明月突然感到烦躁,有即刻从这间寝阁里出去的冲动,但是她没力气下床,唯一的出口还被他挡上了。
这时,圆桌前的男子道:“是布施高僧送我回来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让朱明月笑了:“‘回来’?看来王爷之前就在上城,那九幽口中那所谓很特别又相当尊贵的客人,就是堂堂的云南藩主!”多可笑,好比一个是官、一个是贼,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猜过他会来,没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
沐晟却不接她的话,只直直看着她:“刚刚你说的,都是真的?”
朱明月道:“王爷指什么?”
“你不是沈明珠,你来云南、来元江府都是一早设计好的——”沐晟说话间站了起来,拄着竹杖,身体颤巍巍,却拒绝了沈明琪的搀扶,一步一步朝着她缓慢地走过来。
阴影逐渐笼罩在头顶,朱明月刚想偏过头,就被他一把钳住了下颚,被迫仰起脸朝向他,“说话!”
朱明月疼得蹙眉,在被衾中的手不由伸出来去拨他的胳膊。她的手还包着,厚厚一团,刚举到半空就牵动了上面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由得咬唇闷吭了一声。
沐晟忽然感觉自己也很疼,心尖儿上说不出来的疼。
他松开手,改成攥着她的手腕,却发现袖子从手臂上滑落,露出的肌肤上面遍布着鞭痕。一道一道,在雪白的藕臂上,触目惊心。
“谁打的?”他双眸厉色乍然。
朱明月将脸扭过去,“与你无关。”
沐晟扔掉拐杖直接坐到她的床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该死的,谁让你自己一声不响就跑掉,还让布施高僧灌了我整整三天的迷药!你这是第几次从我身边逃走?我上次不追究是因为你重伤,这次你还是一身的伤,还挨了打!这下好受了?”
朱明月在他怀里挣扎,想要用手去推他,却被他固定住了双手,不能动弹。沐晟将她推到软枕上,俯身压下来,微凉的唇狠狠吻住了她。
这个吻霸道而又气势汹汹,像是一团压不住的怒火,又像是暴虐的热情。随着他的舌长驱直入,攻城略地,他用他的唇舌,使劲地禁锢着她,纠缠着她,像是要将她生生吞下腹中。
突如其来的一幕,遭到了朱明月剧烈的反抗。因为这寝阁里不仅他二人,沈明琪还在!他怎么能在外人的面前对她这般!
朱明月又羞又怒,拼了命地挣扎,更咬紧牙关,推拒着他不让他肆虐。于是沐晟狠狠地咬她,她怕痛,嘴唇不由得张得更开,被迫让他的舌探得更深。
其实沈明琪早就离开了,当沐晟从圆桌旁站起来朝着床榻这边走,沈明琪就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圣人言,不着痕迹地退了出去。整间寝阁里,就只有他们两个。
不知过了多久,朱明月头晕目眩,男子炙热的吻让她窒息,让她无力逐渐放弃了抵抗。沐晟这才离开她的檀口,舔吻着她的嘴角,一下一下,意犹未尽,他的黑眸深沉如夜火,眼底写满了诱惑和危险。
“珠儿…”
他在她耳畔轻轻呼唤。
朱明月咬着唇,用残存的力气喊道:“别叫我,我不是沈明珠!”
“那你是谁?”
朱明月抬眸,两人的脸颊近在咫尺,而他温热的躯体就在她身上,他右胳膊上的绷带有些松动,仅有一只手完好,却仍是将她压制得死死的。从他眼底,她还能看到自己酡红的双靥,还有红艳欲滴的唇瓣,微微肿着,就像是等着人去采撷。
朱明月羞愤难抑,挣扎道:“你先起来!”
“你怎么就是学不乖…”他薄唇紧抿,用单手握住她的双腕,直直拉高到头顶,低下头,在她的耳垂咬了一口,“我上次说了,你要是再敢跑,我会让你知道后果。”
沉哑低柔的声音,却带着冷意,唇齿从她的耳垂啃吻到她的脖颈,又缓慢地蹭到她的锁骨…在这之前朱明月一直躺在床榻上修养,又是侍婢伺候她穿的衣衫,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单衣。因为沈明琪在,外面多披了一件披风,原本裹得严严实实,与他这么一纠缠,披风散开,内衫的襟口也敞开了,露出凝脂般的雪肤,还有上面一道道伤痕。
此刻,男子正用牙齿将襟口咬得更开。
“住手!”她慌乱地怒喝道。
“你骗了我那么久,一直都在骗我。难怪你对沈家是那个态度…如果我之前把你送回了云南府,或者没来元江找你,你是不是就要逃之夭夭了…嗯?”随着衣襟敞露,里面竟是连一件贴身肚兜都没有,饱满的雪峰一点点地露出了真容。男子眼睛一黯,俯下脸就吻了上去。
朱明月整个身子僵住,这毫不迟疑的动作透着男人的惩罚与占领,如洪水猛兽一般,极致地蛮横而嚣狂。她也不知道他今日是怎么了,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征讨打仗一样的肆意侵伐,毫不留余地,让她羞耻,更让她害怕。
“沐晟——你混账!”
她眼眸里涌出泪光,被桎梏着不能动地无助与羞耻心,让她恨不能立刻死去。男子的唇齿在这柔软雪白的肌肤上,轻轻啃吻:“说不说…”
“你放开…啊!”他用下颚拨开了最后一点遮挡,薄衫褪开,大半个浑圆彻底露了出来,雪峰红缨,亮晃晃的雪白,他张口含住,舌尖在上面打转。
最后一点清明的理智彻底崩溃,少女哭泣道:“我说,我说,你放开我…”
男子从她胸前抬起头,眼底浓浓的欲火得不到宣泄,却被硬生生地克制住。只听少女抽泣地道:“我不是沈明珠…我是…我是成国公的女儿…”
沐晟眼神一凝,“继续说。”
此时此刻她的罗裳半褪,被他牢牢地压在身下,而他的脸就伏在她裸露的胸前——十五年来从未经历过的事,让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本来是被授命来云南查沈家余孽的…却一直被你困着,几次想去锦绣山庄都不成…后来,后来我又奉命来了元江府…”
说着说着,她泣不成声。
沐晟看到少女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消瘦不堪,衬得一双眼睛更大,眼角泪痣盈盈,这雨打梨花的模样,凄凄的,却媚极了。
“谁派你来的?”
他感到气血上涌,躁动不息。
朱明月咬着唇,眼睫上泪珠簌簌。
沐晟眯起眼,“又不说?”
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朱明月尖叫一声,然后道:“我是锦衣卫,还能是谁派我来的!”
男子的黑眸锁在她的脸上,目光冷冷,像是陷入了沉思。少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恨声呜咽道:“还不放开我!”
她的一双眼睛已然肿得像桃子,委屈、挫败、惶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沐晟放开她的手腕,缓缓地坐起来,他想帮她把衣襟拢住,却被她用胳膊一把推开,她慌忙缩进了被衾里,蜷缩起身子背对过去。
沐晟依旧坐在架子床上,看着她只露出半个头,一头乌黑的长发不绾不束,绸缎一般披散开。这一刻,满腔的愤怒忽然就消散了干净,他心里柔软成一片,顿生爱怜;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青丝,“你倒是挺有本事的,这么长时间,让我一点都没察觉出来。”
他不是没有察觉,而是整个皇室的力量,让他不得不打消了疑虑。
折腾了这么许久,身子本就极虚的少女,又将所剩无几的体力哭了个干净。她蜷缩在被衾里,头晕得厉害,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沐晟发觉了她绵长而平静的呼吸,知道她是累极睡着了,俯下身,在她的头顶吻了一下,“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特殊身份,你都是我的。”
自打沈小姐回到上城以来,关押进水牢、被放出来、重病昏迷,再到她现在好不容易苏醒,一连五日以来,作为跟她一起来自澜沧曼腊土司寨的侍婢之一,硕果仅存的玉里,一直都没露过面。
直到七月二十二,沈小姐卧床养病的第二日,晨曦时,玉里过来伺候她。
还是之前住的小楼,玉里捧着刚摘下来的花束,另一只手拿着缠枝牡丹瓷瓶,轻车熟路地走上三楼来。玉簪花上面还坠着露珠,娇艳欲滴,映着那铜红釉彩瓷的瓶子,一下子整个寝阁都跟着亮了起来。
玉里将花瓶放置在紫檀圆桌案中央,转过身来,却是一张满是伤痕的脸,额头和眼角都破了,嘴唇下面也满是淤痕,显然是被打过一顿。
“小姐此番受了大苦,奴婢未能替您承受,更未能在您身边服侍,请小姐责罚奴婢。”
玉里跪在雕花架子床前,眼中蓄满了泪水。
朱明月刚醒来,见到玉里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伸出手,拂开她高高擎过头顶的软鞭,“是我擅自起意,与你无关。况且你也因此受到了连累,是我对不住你才是。”
她说的是玉里脸上的伤,还有不能回澜沧的事。
玉里掩面而泣道:“自从那日小姐跟阿姆一夜失踪,奴婢就被带过去问话。那乌图赏管事凶神恶煞的,好生不讲道理,非逼着奴婢说出小姐的下落,奴婢日日受他拷问,终归是将小姐盼回来了…”
玉里说罢,抽噎了两下,又道:“小姐,今日已是二十二,按说土司府早就该有人来接您回去。这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否则土司老爷怎么会将咱们主仆几个扔在勐海不闻不问。又或者是土司夫人…小姐千万宽心才是,奴婢觉得咱们迟早还有机会回澜沧…”
这是让她宽心,还是来堵她的心。
朱明月让她起来说话,自己也从床榻上坐起来,叹道:“就算现在回澜沧也不一定有好结果。你也放宽心,事已至此,能捱一日是一日,往后我到哪里,必定要把你带到哪里。”
玉里闻言咬了咬唇,踟蹰着道:“小姐,那你究竟因何会去后殿?又怎么会…跟阿姆一起?”
到现在玉里如果还是看不出朱明月跟阿姆之间的关系,那她就太蠢钝了。可玉里不明白的是,自己才是“萧军师”派到她身边的,没道理比不过一个外人;而朱明月间接导致了埋兰的送命,这是事实,阿姆身为土司府的影卫,非但不计前嫌,反而为了朱明月赴汤蹈火?
除非阿姆的身份也不简单…玉里开始认真地回忆跟那个小姑娘相处以来的点点滴滴,很后悔自己居然一直被她哄骗。但是阿姆如今已经死了,这些猜忌和怀疑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朱明月听到玉里提起阿姆,心中就是一阵刺痛,可她面上不露,道:“即便土司夫人回府了,澜沧还是土司老爷的,土司夫人再厉害总越不过摆夷族的祖宗礼法。对于土司老爷交代的事如果我能完成,你说土司老爷会不会看在我尽心尽力的分上,保住我的位置?”
玉里道:“奴婢觉得不无可能。”
朱明月道:“勐海再好,仍要在澜沧站稳脚跟,我也觉得争取土司老爷远比依靠九老爷更稳妥,也更长久。至于为何是阿姆与我同行,她显然比我对般若修塔更上心。”
接近般若修塔如果是土司那荣的授命,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阿姆很可能比她们几个同来的侍婢知道得更多,担负的使命也更重;而沈小姐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愿意放弃土司府女主人的地位。相同的目的,让两个不同路的人走到一起,拼死拼活。
玉里听完沈小姐说的一番话,顿时就恍悟了。
“那小姐可曾以偿心愿?”玉里问。
朱明月苦笑一声,道:“要真是以偿心愿的话,受这一身伤倒也值了;偏偏我刚到地方却发现人去楼空,还害了那小侍婢一条性命。”
那是因为你太小瞧曼景兰了。
玉里不禁在心里暗讽。
玉里低着头也没瞧见朱明月眼底的恨意,朱明月的视线在别处没留意玉里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忽然听见亭外一道脚步声。玉里扭过头来,就瞧见一个拄着竹拐的男子,步履蹒跚地走进朱明月的这间寝阁,他身上包扎着,脊背却挺得很直,显得气势慑人。然而这儿是三楼,是女子闺房,除了朱明月病重时,沈当家来过,根本不能让其他男子涉足。
玉里怔了一下后,就想开口斥责。
却见男子的一道凌厉眼神射来,“滚出去!”
男子有着一张极为年轻的脸,斧凿刀刻般的五官,轩昂桀骜,更因容颜俊美而甚为出众。两颊虽然有伤,却平添了几分阳刚,薄唇轻抿,眉宇间的凛寒生生的逼人。
玉里还来不及对男子的面容表示惊艳,就被他冷厉的目光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就咬唇站了起来,“小姐,这…”
玉里将求救以及询问的目光投向朱明月。
朱明月见到沐晟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登堂入室,当着玉里的面也有些尴尬。
但见沐晟已然走到了近前,居高临下的面容冷冷,睨视着玉里道:“本王再说一遍,滚出去。以后没有允许,不得来这座小楼。”
玉里浑身一颤,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慌得不行,敛身告了个罪,就提着裙子下去了。
等玉里逃也似的出了寝阁,沐晟用左手拄着竹拐走过来,直接就坐到了朱明月的床榻上,将一条腿伸直,竹拐立在雕花架子床边。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身前凑,她是哪儿来的?”
男子这自顾自地态度显得很亲密,朱明月不自然地别过脸,更下意识地将被衾往上面拉了拉,将自己肩膀以下全部裹住,“她曾跟我说,她是萧军师派来的人。”
晨起洗漱时,朱明月让侍婢帮她换了一身衣衫,内衫、里衣、中衣…汉人的穿戴和摆夷族的装束,都在她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还好寝阁内摆着冰盆。
沐晟见她发丝微乱,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手指挨近到她的面颊时,朱明月猛地往床榻内侧一躲。
沐晟的手臂悬在半空,没动,眼睛却眯了起来,透出丝丝缕缕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