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很早之前,她就习惯了趋利避害,习惯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就在高僧布达崩溃的一刹那,她忽而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夜已阑珊,天幕中黑沉沉的连星星也不见几颗,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牙。阿姆和玉腊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到一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石阶上,两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小姐。”
“小姐。”
玉腊并没有死。早在阿姆跟玉里、埋兰两人商量要除掉玉腊之前,阿姆就将此事告诉给了朱明月,并且在朱明月那里得到了相反的授命。
阿姆为何会这么做?因为阿姆的真实身份是原亲军都尉府的人,是朱明月的死士。
朱明月又为何要保下玉腊?因为玉腊是黔宁王府的人。
跟随沈小姐来曼景兰的这四个奴婢,各有身份,关系复杂,身为死士的阿姆混迹其中,是计划之内毫无悬念。可就连朱明月都没料到,另外三人里面居然有一个是黔宁王府培养的内线——玉腊原是因着红河彝族的小姐月弥进土司府事先安插进来的一枚棋子,利用其在府中当差的便利,辅助月弥在神祭堂里站稳脚跟,并逐步达成勾引土司那荣的目的。但在那之前,玉腊之所以会在红河彝族黄草坝,又是因为她本是萧颜为了攀交纳楼普氏特地送进回新村的一个帮衬。
黔宁王府的人、纳楼普氏的人、那氏土府的人——玉腊的三重身份,在阴差阳错的安排下,就这样一直在土司府里有条不紊又错综复杂地悄然保持着。
没想到朱明月的到来,让原本表面平静的神祭堂突然翻天覆地,月弥被剥夺了祭神侍女的头衔,玉腊也因此回到中苑做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侍婢。三股势力的精心谋算再一次被打乱。直到后来,二管事凑巧安排玉腊随行跟来伺候,朱明月让人去查她的底细,这才发现,一个身份无比复杂的人最终又一波三折来到了她的身边。
而玉腊在收拾行李时,无意之中发现了埋兰作为土司府影卫的竹牌,这让同为影卫的玉里和阿姆起了杀心,若非朱明月的暗中授意,玉腊这个内线不会在阿姆的设计下逃过灭口的一劫。
无巧不成书。
折腾了一日,浑身又酸又疼,朱明月抹了把脸,蹭了一手的脂粉,浅铜色的。
支起妆奁,宝镜里立刻映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小片白皙的凝脂肌肤,其余都是大片的浅铜色,镜子里的少女再一抿嘴,更显得几分诡异。
不知曼腊土司寨的那几位大人物见到她这副模样,会是如何表情。
如果是土司那荣见了,或许会顿时火冒三丈,然后又是哭笑不得。
“奴婢听说,从小姐你进到元江府的内城,被人接到曼听寨子,再从曼听寨子出来,半路遇上无数本地的人,而后又进了曼腊寨子、进了土司府,见过了土司夫人,最后见到土司老爷,小姐你一直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面貌,从未有过一点妆扮的意思。”
阿姆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罢,又咂嘴道:“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多少人感到苦恼,又让多少人觉得纳闷啊!”
的确,那些费尽心思把她弄进元江府的人,都无不为此苦恼,譬如玉娇、岩吉;那些一眼就看穿或者事先就洞悉她有企图的人,则又奇怪又纳闷,譬如三管事岩布、二管事西纳,也包括土司那荣。但是没人猜到,沈小姐始终刻意保持这些汉人特征,其实是为了来曼景兰做铺垫。
“不也正因为如此,肩负出使之命的唯一一位现任祭神侍女是汉女这个事实,不仅土司府的人知道,咱们知道,怕是曼景兰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玉腊递过来一块帕子,被水浸过,温热正好。
阿姆扑哧一笑,“是啊,任咱们这位祭神侍女再如何粉饰,这雪白的肌肤、纤细的身段、出众的容貌、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都是无法掩盖的,就算她穿再地道的摆夷族高筒裙,说摆夷族语,都没法让她变成本地的姑娘,不能真正地融入当地。”
阿姆每说一句,手里的帕子就仔细地擦拭一下朱明月的脸颊和脖颈,铜色褪去,白皙浮现。
“于是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以及以貌取人的习惯,就自然而然地让本小姐钻了众人‘有眼无珠’的空子——”朱明月学着阿姆的腔调,接过话茬道。比如说,在她一早领着几个武士离开曼短佛寺时,寮室的小和尚果真把她当成了不善言辞的婢女玉腊;再比方说,吉珂见到她时,听了她有些奇怪的口音,却压根没想过她不是族里人。
而最主要的妆扮手段,还要归功于阿姆给她精心准备的铜色脂粉。
“事实证明,小姐你之前那些汉家闺秀的拿捏,也不过是鱼目混珠的障眼法。”阿姆帮她拆头发,又挤眉弄眼道,“府里好些侍婢私下里议论,说祭神侍女的姿态多么多么曼妙,总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优雅,让人只见一抹背影就能知道是本人,云云。”
她的确有够拿捏,尤其在见到那荣之后。
“事实证明,事出反常即为妖,如果不是要勾引一个不知廉耻的色中恶鬼,就是另有图谋。”朱明月起身走到铜盆边洗脸。
“事实证明,对于谋算人心,小姐似乎与生俱来就有着某种天赋呢!”阿姆嘻嘻笑着道。
她跟她的时间并不长,却不得不佩服,在面对一些必要的人时,沈家小姐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个表情,都像是事先算计好的,她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知道什么时候摆什么样的表情,也知道怎样表现才会把对方引得钻进自己预先设计好的圈套。
“小姐,奴婢到你身边可真不容易呢。”阿姆想起之前在土司府里的日子,有些怅然也有些慨叹,也甚是庆幸,是她。
这个时候,玉腊端着铜盆出去换水,门扉半掩,脚步声渐远去,阿姆抓紧时机凑过来道,“月儿小姐,那老和尚招了没有?”
“见过这一面后,可以完全确定,他不仅是知情人,更是参与者。”朱明月低声道。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阿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道,“对了,还有那个玉里…”
玉里和埋兰都是二管事安排的,自然要时刻听从朱明月的安排行事。今日,就是按照她的“计划”,三大侍婢陪着一个假祭神侍女,跟那释罗在中城里逛了一天。
见朱明月疑惑,阿姆道:“奴婢是指,之前她好像总找机会往小姐你身边靠,她会不会是别有所图?”
阿姆的表情有些拈酸,朱明月莞尔:“你暂时不用去管她。”
阿姆“哦”了一声。
“东西带在身上吗?”
阿姆自然知道朱明月指的是什么,起身走到窗前,驻足凝神细听了一会儿,确认外头没有丝毫动静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里怀贴身的小兜里掏出来。
是一个小布囊,里头裹着不大的一个物件。
递到朱明月手里之后,阿姆觉得这可能是要有大动作了,不禁有些迟疑地问道:“小姐,现在就要用到这物件了吗?奴婢发现在这曼景兰好像不只咱们这一支,还有其他人在跟,是不是要再等一等…”
朱明月拿着小布囊的手一滞,压低声音道:“今日之前,我一直有种很不安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今日之后,这种不安的感觉更甚了。”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在如履薄冰踏错一步很可能付出极大代价的情况下。像她们这样的秘密渗透,保持身在暗处很重要,静观其变固然会在稳重取胜,但现在的情况已经时不我待,万一错失机会或者发生变故,整件事就会立刻全面溃败,一发不可收拾。
朱明月凝重的神色触动了阿姆,阿姆不由得有些紧张地问道:“小姐,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朱明月摇头,“我也说不好,但有些事似乎不像预想的那样,某些地方,也怕要出纰漏。”事实上,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宫中那几年除了谨慎仔细、处处留心之外,很多时候,正是她的直觉救了她。
阿姆咬了咬唇,却见玉腊端着换好水的铜盆进来,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小姐打算何时再去一趟?”
朱明月不动声色地将小布囊收起来,“明日夜里。”
“这么赶?”
再不赶,恐怕就没机会了。
阿姆跟着朱明月在次日天不亮从后山摸上了山门,卯时刚到,埋兰和玉里一个等在侧门外、一个等在屋门口,四人会合之后,玉里又动作利落地给沈小姐梳妆打扮。
这日,是去见那九幽的日子。
这也是主仆几人来到曼景兰的第三日,七月初十,值得庆幸又有些奇怪的是,安排召见的地点不在上城赫罕,而是设在了中城的曼遮佛寺。
曼遮佛寺是个高僧辈出的寺庙,建在中城的最南端,寺庙的半个后院紧挨着茫茫雨热深林,林子的另一端,就是曼景兰两小寨之一的芒允寨子。
据传,数年间曼遮佛寺中接连有高僧驾鹤西去,在荼毗场的化身窖中经久未腐,肉身不死,被供奉在寺中石塔为前来祈愿的善男信女们带来福祉恩泽。所以,芒允寨中劳役的平民和奴隶,总会在斋戒之日特地穿过浓密树林,不畏林间瘴气毒虫,来曼遮寺里祈愿上香。
还是那释罗亲自来接,主仆一行人下了山门,就坐上了华丽而宽敞的辇舆,在前面拉车的也不是马匹,而是十二个身强力壮的家奴,粗绳勒在皮肉上发出的闷声,夹杂在整齐划一的哨子声中,整个车身缓慢而平稳向前。在遇到坑洼或泥泞地时,家奴会将辇舆架起来扛在肩膀上。
巳出发,短短的一段路,因走得慢,晌午还未抵达。
一路上,又是红毯铺地,又是侍女洒花引路,隆重而热闹,惹得万人空巷,倒是让中城的百姓透过半遮半掩的纱帘,仰视到了来自曼腊土司寨的祭神侍女的无双姿容。
然而到了曼遮佛寺,却没见到那九幽。
因为半个时辰以前,中城的某座佛寺走水了。
消息禀告给那释罗的时候,后者怔了一下,与那侍者耳语几句,才转过身来,无比抱歉地跟沈小姐道:“祭神侍女勿怪,这中城之中多是木质结构的楼宇,一旦走水,很容易祸连到周围,燃起熊熊之势,九老爷大抵是忧心城中的那些佛殿佛塔和千百僧侣,前去探看情况了。”
那九幽是在接到消息后,即刻领着几个随扈离开的,连山门下的侍卫都没带走,可见走得很急也相当仓促。与祭神侍女一行人的到来刚好相差两炷香的时间。这可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外,闻言,主仆四人又感到分外奇怪,佛寺走水,多派些武士奴仆去救火就是了,缘何尊贵的九老爷还要亲自去这一趟?
“那释罗管事,不知遭殃的是哪座佛寺?”不会就是她们下榻的曼短佛寺吧。
玉里没问后面,那释罗也能猜到,忙摆手道:“不是不是,走水的那座寺庙距离曼短佛寺隔着一道山谷,火势再大也蔓延不过去的。”
隔着一道山谷,那不就是若迦佛寺!
知道祸不及自身,玉里、埋兰等人无不松了口气,阿姆一直在看那释罗的表情,瞧见他的脸色有些阴霾,就像是恨不能即刻也飞到失火当场一样。正巧这时玉里也抬起头,与阿姆的目光撞上,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点了下头,表示对这件事的发生感到蹊跷。
“那咱们…”
“哦,都这个时辰了,午膳就在曼遮佛寺用吧。”那释罗反应过来,伸手招来一个小和尚,吩咐道:“去斋堂准备准备,一切还按照九老爷交代的规格来。”
没见到那九幽的本尊,一行人在曼遮佛寺享用了那九幽留下的三位庖人亲手烹制的午膳,不是寡淡的淡素斋,而是色香味俱佳、食材精贵的斋菜佳肴,这让吃惯了土司府膳食的玉里等人,俱是眼前一亮,尤其还有几道精致的点心,蝴蝶酥、梅花凉糕、松子糖、燕窝酥…香香甜甜的气息,让人食指大动。
阿姆将一颗松子糖丢进嘴里,立刻捧着脸颊眉眼儿弯弯:“好甜喏…”
埋兰也夹起一块蝴蝶酥,咬了一小口,但觉浓甜馥郁,齿颊留香,“这里好些都是汉人的吃食吧,在咱们土司府里都真真是见所未见,尝所未尝。”
那释罗陪着用膳,一筷子一筷子地夹,有些心不在焉:“是啊,九老爷特别让庖人去学着做的,用以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埋兰闻言朝沈小姐的方向眨了眨眼,神色颇是暧昧。玉里也感叹道:“九老爷体恤至极,如此费神,倒是劳烦了。”
她们这位祭神侍女的汉人身份虽说未曾拿到明面上来公布,却也心照不宣,原以为素来对汉人有敌意的九老爷会因此刁难苛责,想不到竟然心细善待若此,倒是她们奴仆几个跟着沾了光。
一顿膳食足足用了半个时辰,席间谁也没多提关于若迦佛寺走水的事,而玉里原本还打算问是否要待在曼遮佛寺里等九老爷回来,眼见那释罗明显不欲多留,便乖觉地先行提出返回曼短佛寺的请求。
正合那释罗的意。
酉时四刻,主仆一行人回到曼短佛寺。
对面山上的若迦佛寺起火大抵是扑灭了,又像是刚熄灭不久或者火势原就不小,已经过去了这么大半天,途经山脚时还能瞧见山巅冒起的黑色残烟。
“小姐,若迦佛寺怎么会突然起火了呢?”阿姆问朱明月。
此时此刻,玉里下山门去送那释罗了,埋兰则在院中安排奴婢们将一筐筐从曼遮佛寺带回来的水果放置在何处,屋内,只留下一个吃多了的阿姆捧着肚子消食。
“据说是一个小和尚不慎碰掉灯烛,烧着了帘幔,帘幔又把殿内堆放着的大量干草和柴火燎着了,最终引致大火。”朱明月说的是玉里刚刚从帕沙瓦小和尚处得来的消息。
“小姐你前脚才刚跟布达老和尚说过话,翌日这若迦佛寺就着了大火,是不是太巧了点?奴婢觉得这火一定有问题。”难得有顺理成章的独处机会,阿姆赶紧多说两句——“但是也不对啊,小姐你去若迦佛寺的时机乃是临时起意,是因为九老爷推迟了召见祭神侍女的时间才会选在昨日,比原计划恰恰要早了许多,不应该这么快就露出风声去。”
阿姆在脑海里一遍遍筛选那些有可能泄露秘密、有机会泄露秘密的人,“莫非…是土司府跟来的那些影卫有了二心?”
“不会,”朱明月摇头,“而且假使是他们,第一个出差错的也应该在吉珂那边,不应该大动干戈烧掉若迦佛寺。”
那荣能派到她身边跟她来曼景兰的影卫,必是忠心得力之人不用作他想,那荣也必定有牢牢控制住他们的办法,让他们即便脱离自己的眼睛也绝不敢背叛。这一点,在那荣跟朱明月摊牌决定互相辅助互为利用的一刻,朱明月便心中有数。
“无论如何,还是小姐有先见之明,早早做了准备。”阿姆有些欷歔又有些后怕地说道。
要是让若迦佛寺就这么付之一炬,等于苦心经营许久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还要面临功亏一篑的恶劣局面。当真好险。
朱明月有些静默,“这场火一烧起来,倒是那九幽的行为足以说明一切。”
身为堂堂的勐海之主,有什么了不得的让他急不可耐地亲自前去查看火势?或者说,在若迦佛寺里有什么让他放心不下,不得不去亲眼看看才能安心?
朱明月直呼其名,让阿姆吐了吐舌头,刚想说什么,这时候,埋兰擦着额头上的汗,推门进来。
“热死人了,这午后都快过去了,太阳还这么大。”
阿姆笑嘻嘻地跳下软榻,给埋兰倒了杯茶,“姐姐,数了没有?是菠萝蜜多,还是龙眼多?”
埋兰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娇嗔道:“就你喜欢那些甜津津的东西!菠萝蜜有八个,龙眼两筐,芭蕉和香庵波罗果最多,还有一些我也没见过的,大多是刚摘下来,掸了水,新鲜得很,够你吃到晚膳都吃不下!”
阿姆欢呼一声。
正在这时,玉里也从山下送完那释罗回来,手里还捧着一盘剥了壳的龙眼…
傍晚来临之前,暮色沉沉,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勐海之地本就多雨,又雾气迷蒙,几乎常年都缭绕在雨雾之中。此刻浓云遮蔽了天光,微雨细细,土地的潮气泛上来,小片沼泽地里还插着削尖的老竹,浑黄的泥水不断从竹管中汩汩冒出,浊气缭绕,更给山寺增添了一抹烟迷和孤寂。
一抹纤细的身影撑着一把黑色的竹伞,独自走在山间的小径上,没有提灯笼,以至于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小心。
那抹身影在山门的南侧小偏门停下,拿出早就揣在身上的钥匙,悄无声息地开锁。
“小姐还真是心诚啊,半夜来这里,是要拜佛?”娇媚的嗓音忽地从身后传来,朱明月的动作一滞,转过身来,见到了埋兰。
埋兰没有打伞,抱着手臂斜靠在偏门遮檐下的一块小地方,半个肩膀微湿,显然是等候已久的样子。
朱明月看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
埋兰脸色一沉,走过来挡在她身前,“沈小姐,你最好听奴婢的话!”
连表面的工夫都不在乎了,“沈小姐”三个字脱口而出。
锁在“咔嚓”一道轻响之后,应声而开。朱明月将钥匙揣回到怀中,这才抬眼道:“没记错的话,你们都是受土司老爷之命跟着来‘伺候’我的,如果有任何不满意,你可以立刻回去曼腊土司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在日后告状,但希望你现在不要在这里妨碍我。”
闻言,埋兰咬唇冷笑,压着嗓音不阴不阳地说道:“沈小姐真是伶牙俐齿,奴婢伺候您是土司老爷吩咐的,岂敢有什么不满的?奴婢只是不想沈小姐你一意孤行、打草惊蛇,破坏了土司老爷的好事!”
昨日甩开她们奴婢三人,独自一人行动尚且能说成是探路,但具体探到了什么、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做,总不能一直绝口不提吧。埋兰一想到自己不仅是来襄助她的,更身兼监视之责,就越发觉得不能放任这个“祭神侍女”在曼景兰里独来独往。
朱明月笑了笑,她忽然觉得那荣布置这些影卫的手法,跟原亲军都尉府有些相似之处,互有来往,却互不交叉,彼此都是相对独立的存在,以保证不会有勾搭连环、养虎为患的后虑。
“你放心,我的所作所为一定是在土司老爷的计划之内,只会办好事而绝不会坏事,但是你最好确认自己的指手画脚,不会耽误我办好事,否则我不敢保证你的下场会不会跟玉腊一样。”妨碍计划延误时机的责任,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影卫能够承担得起的,而是否妨碍计划延误时机,在这些影卫们各自为政的情形下,还不是朱明月一张嘴说了算?
当然,在玉里和埋兰的认知里,玉腊早已经被阿姆除掉了。可玉腊的“死”是在朱明月熟睡时做的,她应该一直被蒙在鼓里才对,怎么会…埋兰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竟会这么不客气地威胁自己,是威胁,肆无忌惮。
“沈小姐,咱们主仆一行五人,现在被授命办事的主要力量就只剩下四个,理应通力合作齐心一致才是,沈小姐该不会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在曼景兰横行无忌,还能救出沈公子吧!”埋兰眼中露出怒意和不满、又带着浓浓轻蔑。
“埋兰,你想要什么?”朱明月忽然反问。
埋兰乍然被问,倒是一怔,而后更加义愤填膺:“奴、奴婢还能要什么,奴婢不过是小姐的身边人,忠于土司老爷,是以小姐作何打算,有何进展,总要带着奴婢一起不是吗?”
“你是我身边的人,这一点我不怀疑,”朱明月将手轻轻搭在埋兰肩上,“但玉里也是,阿姆也是,甚至还有那些平时看不见的影卫,都是。可在我眼里,你们就只分为两种人——敌人、自己人,埋兰,你是哪一种人?”
埋兰被她略带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比起刚刚的威胁,这句话显然更让人胆颤心惊。
埋兰脸色发白,咬碎银牙道:“沈小姐这是在怀疑奴婢的忠诚?就算小姐你是主子,别忘了,奴婢等也都是‘奉命’来的,你没有权力擅自处置奴婢等人!”
“我不会亲自动手处置你的,但如果你继续碍手碍脚耽误我的事,无需我出面,自会有人处置你——”朱明月说罢,抬手指了一下身后那浓密的树林,黑黢黢一片,像是隐藏着什么吃人的野兽。凉风拂过,埋兰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抱住双臂。
“想活得长久,须知要乖乖听话。多跟玉里学学,不该有的心思别有,不该插手的事少做,这样的话我还能带着活着的你回曼腊土司寨,而你也还有机会去土司老爷面前告状,否则…”
朱明月没说下去,只拍了拍埋兰的肩,随后翩然离开。
后者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下了山寺,好半晌,紧咬朱唇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戌时刚至。
经过白日里的一场大火,若迦佛寺几乎毁于一旦。
顺着那三千八百磴石阶上山来,但见金漆寺门大敞着,左右不见守门的小和尚,寺内更是漆黑无声,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一路经过殿前佛堂、钟楼、寮室,偌大的前院空空荡荡的。照壁上灯油燃尽,廊前的灯盏黑蒙蒙一片,院中没有守更的佛爷,也无晚课的诵经声,似乎全寺上下的僧侣因这一场大火尽数离迁,连半个人影都不剩。
除却前院的这座大雄宝殿,后院的殿堂和僧堂、戒堂…都已在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墙垣倾颓,木梁坍塌,殿内摆设更是焚毁殆尽。黑漆漆的天幕,黑漆漆的寺庙,庙内又是一片片烧得黑漆漆的炭灰焦木,说不出的寂静森然。
朱明月往北法堂的方向走,不大一会儿就来到后山,经过那汩汩往外冒水的泉水,她未多作徘徊,跨过浅溪,直接顺着石子小径往南面的竹林里去。
竹林的深处,是若迦佛寺的荼毗场。
此时微雨初歇,浓云散去少许。朦胧的月光照在浓茂的修竹上,满眼只有泛着萤光的翠绿,还有竹林间一座座砖红色的化身窖。
佛寺内六级以上的高僧在圆寂之后,要送到荼毗场中,摆成盘坐的姿势放进化身窖内,等待几日甚至数年后,至尸体腐烂发出臭味,再于化身窖底点火。届时,熊熊大火舔舐着砖红色的殓缸,高僧坐化,留下遗骨舍利。另有身体经年不腐者,肉身存留下来,是谓肉身不死,多被供奉殿中或者地宫塔墓。
朱明月走到其中一座化身窖前,扬手做了一个动作,下一刻,就从竹林深处窜出来两道黑影,无声地跪立在她面前。待她再一示意,两人起身,伸手去抬那沉重的化身窖缸盖。
随着粗瓷捻转的声响,半人高的缸盖被抬起来,一个老和尚盘坐在缸内,手中拿着朱红色念珠,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正是高僧布达。
不过一日的工夫,原本精神矍铄的高僧便面色颓然灰败,奄奄一息,仿若突然间苍老了好几岁。
“布达高僧,你这又是何苦。”
朱明月叹道。
布达掀开眼皮,眼底一片血丝,“是你?”
“小女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朱明月示意两个影卫将布达从化身窖里扶出来。
若迦佛寺里的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的?
小和尚碰掉了烛台,烧着了帷幔和殿内稻草?不,这场火是高僧布达亲手放的。
遣散在前,放火在后,待寺中的百余僧侣散尽,就只留了一个武僧,扶着他坐进这座殓缸里,再在下面点火焚烧。这就是高僧布达最初的打算。却不料缸盖一扣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打斗声,再去唤那武僧,没半点回应。
布达很想掀开缸盖看看外面的情况,怎奈力气不够用,等了许久,也不见化身窖下面有火星点燃,而任他如何呼喊,都听不到一点声响。就这样在又闷又窄的殓缸内盘坐了整整一个晚上,水米未沾,心力交瘁。
“布达高僧心存死志不要紧,不该在见过小女后一日就引火自焚,平白让小女担负了逼死高僧、毁掉佛寺的罪责,就算佛祖不怪罪,小女这良心恐怕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