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想来,谁还求着你们来不成?当年正因为很多人来求泉水,斛泉险些干涸了。”吉珂一瞪眼,没好气地道,“好不容易那荒唐的传闻就此打住,谁知你们这些人又来凑热闹,要是再次引得百姓追捧,蜂拥而至把泉水舀干了,不是要生生毁了若迦寺!”
少女疑惑道:“不过是一眼泉水,缘何说得如此严重?”
刚刚那胖和尚桑勐倒是与她提过,此斛泉不溢不竭,却断不可填废,否则周围的住户就会患眼疾——可这种说法比起“洗眼神泉”的传闻,岂不是更玄更荒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吉珂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来到法堂北侧。
“那儿,你要找的泉水!”
周围古木参天,树影浓密,一眼望去全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深的浅的,浓的淡的,绕着一弯浅溪覆盖过去,泉眼就在浅溪的旁边,南侧还有个井台,泉水从一个方孔里汩汩流出,水柱很细,却格外清澈。
少女走到那水汽氤氲咕嘟咕嘟正往外冒的出水处,拧开壶盖,灌了少许,然后将小壶拎起来,晃了晃又揣回怀中。
“好了,泉水也取到了,算是得偿心愿了吧。”吉珂抱着双臂,站在井台边。明显是送客的意思。
少女站起身,道:“这不是真正的斛泉。”
吉珂闻言一瞪眼,大声叱道:“你要泉水,我们桑勐师父念你一片孝心,破例让你来到法堂取,别人还没这么好的待遇,你竟然说我们诓骗你!”
“小师父别急,虽说这不是真正的斛泉,我也取了,不是吗?”少女摸了摸壶身道。
吉珂一张小脸儿愈加往下沉,忿忿道:“真是不识好歹,如此好心不得好报,就算让你取了泉水又如何?对佛祖不虔诚、不尊敬,只怕你所求不仅不能得偿,还会适得其反!”
这话说得多狠,少女都愣了:“小师父身为出家人,身上的戾气好重。”
吉珂冷哼了一声,却不理她,扭头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吉珂心中有气走得僧袍翻飞步速极快,走到藏经楼的抄手游廊里,顺着廊柱拐了个弯,少女快走几步,扯住小和尚的衣袖,“这条路好像不是出寺的。”
吉珂站在游廊的石阶上,阳光透过树梢打在他的半张脸上,另外半面刚好掩映在遮檐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明明灭灭,“施主刚刚不是还说嫌那三千八百磴石阶辛苦累人,小僧带施主走另一条下山门的道。”
“可这一路上看着好偏僻。”
吉珂抱着双臂,“若迦佛寺的僧侣本就不多,而且这个时辰,佛爷们还领着小僧弥们在共修,听,南面还有诵经声,施主难道是耳朵不好使吗?”
耳畔拂过的风带动发丝拽动,少女捋了一下,也不生气,道:“我是远路而来,敢问能否在贵寺借住一宿?”
“什么,借宿?”吉珂略顿下脚步,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地看她,“佛寺中向来轻易不留女香客,这天也还早,施主真的只是来求泉水的?”吉珂似笑非笑地反问。
少女耸了耸肩,仿佛这请求只是临时起意,更没将小和尚的不友善放在心上。
“喂,你别瞎走!”
吉珂望着少女先行一步往前走的背影,顿时生出不耐,跺了跺脚,追了上去。
“还没问小师父,别的那些来求泉水的人,都得偿心愿了吗?”少女又缓下步子,等他。
“又不是斋戒日和赕佛日,你以为但凡是爬上石阶来叩响山门的人,就能被允许进寺?”吉珂被她的忽快忽慢一惊一乍弄得不胜其烦,再想起她好歹是桑勐领进来的,斜睨一眼,明褒暗讽道。而后又问:“对了,说了半天,不知施主怎么称呼?”稍后桑勐问起来,他也好有个交代。
少女转过身道:“哦,我叫玉腊。”
…
恢弘的殿阁,錾花屏门半开着。
铺地磨石光滑得几可照人,砖面描绘有开屏的孔雀、巍峨的宝塔、锦簇的花卉、栩栩如生的乐舞…威严庄重,奢华绚丽,又彰显着主人家的地位。在殿前主座上却摆着一张硕大的酸枝木围屏六足软榻,榻上设有由蛇蛙鸟鱼盘结而成的彩绘透雕小座屏。
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半卧在榻上,手底下抚摸着一只花斑畜生。
“你这么兴师动众、风尘仆仆地赶来,害我调动了半个上城的武士,连最重要的召见都推了,就是要跟我说一件我早已经知道的事?”
柔顺的动物皮毛,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泛着光泽,一看就知道喂养得很好。再一细细看去,瘦长的形状,圆滚滚的脑袋,两只小耳朵,赫然是头幼豹。
“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永远都是传闻,我亲自来知会你,不是更彰显了我的诚意?”
“诚意?真有诚意才好啊。”
榻上男子宛若女颜的面容,衣袍不羁地敞着,一手随意地架在曲起的长腿上,本就未拢紧的襟怀因为这样的姿势露得更开。一副慵懒恣意的模样,那双眼瞳更是似雾非雾无欲无情,恰似自月宫而来的仙君,下红尘邀凡夫俗子共赴九天。
“事到如今,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还在琢磨‘诚意’的事?”
与榻上男子说话的人整个笼在阳光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却隐隐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榻上男子闻言冰冷一笑:“如果我说我觉得还不够,还需你再拿出些‘诚意’来呢?”
“我卖了那么大一个破绽给你,做人,贪心可不是好习惯。”
“不够。”
“哦?那你想要什么?”
“一颗人头怎样?”榻上的男子半坐起身,雪白的绸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荡漾,花斑幼豹也跟着他起身弓起背发出低吼,却在他纤长手指的抚摸下,眯着眼懒懒地趴下去,很舒服的姿态表现出一种依赖的臣服。
“你也知道,我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总不能我在这边破釜沉舟,你却一直留有余地态度暧昧——所谓肝胆相照、兄弟齐心,这不是你们汉人常挂在嘴边上的吗?向我展示你的真心和实意,否则,我可是不会拿出你想要的。”榻上男子道。
那人发出一声嗤笑:“你怕了?”
“怕?算是吧,越是紧要关头越要仔细提防,我既不想给敌人可乘之机,也要随时留神不要被兄弟临时拆台反咬一口,不得不慎之又慎…”
“你是想要彻底斩断我这个‘兄弟’的退路吧?”几分揶揄,又带着一点耐人寻味。
榻上男子耸耸肩,“随你如何说。怎么样,答不答应?”
“如你所愿。”
“好,别说我这个做‘兄弟’的小气,你难得来一趟就多享受几日,需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你。”
…
若迦佛寺和曼短佛寺恰好建在毗邻的两座山峰上。
都是矗立在山上的寺庙,若迦寺的位置更高些,与曼短佛寺隔着一条幽谧如渊的深谷,中间有两道狭长危立的索桥相连接。其中一条索桥的入口,就设在曼短佛寺和若迦佛寺的后山。桥两端分别立着一块界碑,界碑往前便是摇摇欲坠的藤索,有粗绳索若干根平铺系紧,再横铺木板,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且因年久失修,隔几丈就有些破损。终年缭绕的烟瘴弥漫在山谷里,桥面又湿又滑,愈加险要难走。
少女站在界碑旁,临高下眺,浮云从山间掠过,只能隐约瞧见两侧山腰上一片片雨热绿意,更显得险谷幽邃索桥危悬,深不可测。
天险沟壑,许是多少年都不曾有人从这里走过了。
在曼听里寨时她曾偶遇一个妇人,三言两语就把她领到养着食人鱼的曼听河。若迦寺里的这个吉珂小和尚更狠,说是要带她下山,实则给她引了这样一条不归路——“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在元江摆夷族里,真是让她一再领教。
“小姐,人安顿好了。”
一道黑影窜出来,单膝跪在地上道。
少女“嗯”了一声,道:“你再去送封信,就写:今晚亥时北法堂,亲自来领吉珂的尸首。”
地上的人微愣,低声道:“这…”
“你放心,在咱们眼里不过是一个小和尚,没什么价值,在人家那儿就不一样了。”对方一定会因此现身。
“可那样会不会惹怒了他们?”
少女道:“人在咱们手上。”
意思是:投鼠忌器,对方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地上的人沉默不语,却也没反驳。
少女瞥过一眼,又道:“我这里发生的任何事,你都可以汇报给土司老爷,但你谨记一点,在别人的势力范围里,一来一往难免出现纰漏,我不想出师未捷就暴露身份,连你们也跟着一锅被端掉,所以,不妨暂缓或者事后再向土司老爷汇总禀告。”
地上的人大吃一惊,迟疑道:“这跟临来时二管事的吩咐,不相符。”
西纳的吩咐是,事无巨细,一一来报。这样才能让远在曼腊土司寨的那荣随时知晓她的一切,从而判定她这个祭神侍女在脱离澜沧所辖之后,是否在为自己筹谋的同时也在帮土司老爷做事,而不是阳奉阴违,或是正在做什么危害元江府的行径。
“我们汉人有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跟我来了曼景兰,我的一言一行,随时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翻盘不成?更何况,只消最终结果完成得好,土司老爷就会体谅大家的苦心。”结果不能尽如人意,抑或半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中间过程汇报得再详实,下场又会好哪儿去?
见地上的人有些被她说动了,朱明月趁热打铁,轻声道:“大家同坐一条船,我还指望你们帮我全身而退,只要你们护着我,我也会护着你们的。”意思是:消息传递不出去,很可能是条件不允许,而非知情不报,但凡彼此心照不宣,说法一致,外人不会知道内情。
地上的人犹豫片刻,沉下一口气,道:“好,若小姐您能把握有度,属下等一切听命行事。”
朱明月满意地点点头:“另外,去帮我查查最近有什么人来曼景兰没有?”
地上的人抬起头,疑问地看她。
朱明月道:“在这若迦寺的北法堂,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小姐认识的人?”
“我不确定,你去探查看看,有消息尽快告诉我。”
太阳逐渐在西山落下,一片火烧云将山巅云层照得红彤彤,寺中传来晚修的鼓声。
傍晚悄然来临。
中城的各山寺都开始下钥,一座座山门关闭,隔远,仿佛还能听到传来的一阵阵厚重“吱呀”声。
然而若迦佛寺的风里还夹杂着脚步声、人声嘈杂,一哄而起,就像是被水滴进的油锅,噼里啪啦一阵沸腾炸响。直到第二拨喧嚣声传来、第三拨、第四拨…外面不知来来回回经过了多少人,月亮升起来了,夜色渐浓,偌大的若迦寺却亮若白昼。
“找到了吗?”
“佛堂大殿里没有!”
“戒堂里也没外人!”
“斋堂呢?还有寮室!”
“走,再去看看!”
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又依稀渐远,不知在找些什么,就连每日例行的晚课都耽误了。又过了半个时辰,最后,整个山寺忽然沉寂了下去,仿若一个人回光返照之前的垂死挣扎,一度顽强拒绝着死亡,却终究叹息一声溘然长逝。
亥时一刻。
少女信步闲庭地从藏经楼走出来,在北法堂前站立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老和尚,赤红的双目瞪得滚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她,像是随时能气得窒息炸肺。
“你一直都待在寺中?”
“不经过山门,后山就只有两条悬空索桥,小女不想坠落山崖,还能飞檐走壁不成?”
披裹着暗红色僧袍的老和尚听着她的话,脸色愈加铁青,长久的沉默之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早该猜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寺中一定有内鬼,只没想到,居然是他一直器重倚仗的桑勐。
“吉珂呢?”
老和尚开门见山。
“布达高僧勿要这般急切,小女都还没追究您的擅自妄为,收了书信,居然还敢在寺院里大肆搜捕。”朱明月面色平淡,啧啧笑道,“怎么样?可搜到人没有?”这个“人”自然指的是小和尚吉珂。
老和尚又一阵怒发冲冠,差点没把手里的火把扔过去,肝火一旺,赶忙默念着《长阿含经》,须臾缓和了些许,这才抬起头,冷冷地看她:“小施主又是装神弄鬼、又是故弄玄虚,不知对我若迦佛寺有何指教,还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挑唆来生事?姑且念在小施主年纪小不懂事,便将吉珂交出来,老僧可以保证小施主完好无损地下山门…”
“哦?若是不交呢?”朱明月一侧头,噙着笑,“难道就不让小女下山,或者…让小女断胳膊断腿以偿?”
出家人岂会随便见血杀生!老和尚刚想开口争辩什么,然他甫一张嘴,少女就抬起手,唬得老和尚退后一步,心里不禁暗暗后悔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没带几个武僧在身边。索性朱明月只是撩了一下发丝,轻声道:“别怕,布达高僧,小女没有伤害吉珂,自然也是不会伤害你的。”
七个武僧守在法堂外,还有一十八个二级佛爷,这位七级的阿戛牟尼真真怕死得很。
布达的脸已经黑似锅底,在接到那封信的时候,上面说是让他来收尸,他险些骇吓得昏厥过去,但仔细一想,既然能约在若迦佛寺内见面,吉珂的性命定是无虞,同时他也猜到人八成还在寺内。可惜他派出半个寺庙的僧弥在全寺上上下下地搜找,竟是一无所获,他不敢再妄动,生怕惹恼了暗处的人,鱼死网破。
可是,吉珂!居然抓的是吉珂…
“老僧身在这寺中,怎的还会怕小施主不成?老僧劝小施主还是莫要纠缠,赶紧放人,否则后果恐怕不是小施主能承受的!”提心吊胆一气,对方居然是个小姑娘,布达对此十分恼怒,更觉得让人戏耍了,再去想这背后的用意…老和尚眯起眼,面色阴晴不定。
“小女既然敢一个人来见布达高僧,就代表绝不会有什么后果。”朱明月面不改色地看他,浅笑道,“至于吉珂小师父,他如今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会不会一直安全下去,还要看布达高僧您是否愿意渡些福泽给他了。”
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处软肋,某个死穴会使人摒弃所有的原则。
朱明月对南上座部佛教所知不详,但也知道仍在寺的和尚还俗之前是不允许娶妻生子的,尤其还是七级阿戛牟尼这样最高级别的高僧。可布达.阿戛牟尼作为精通佛法、德高望重的一代高僧,不仅有儿子,还有了吉珂这个孙子——放在寺门负责看守和洒扫,亏他能想到这种掩人耳目的办法。
法堂外那些武僧和二级佛爷没有冲将过来,立时将她五花大绑,身为七级阿戛牟尼却始终对她再三忍让“以礼相待”的原因,也在于此。布达的秘密,至今仍是秘密,一旦不小心宣扬出去,很可能整个若迦佛寺就毁了。这就是朱明月之前跟那个土司府影卫所说的“投鼠忌器”。
少女如此胆大妄为有恃无恐的态度,又洞悉了那个从未被外人知晓的秘密,让布达的心里一沉,有些心慌意乱,可到底是心境通透的老佛修,一个晃神间,布达忽然就想到了什么:“你是澜沧那边派来的?是…二管事的人?”
果然早有勾结啊。
“小女不是西纳的人,也不是那荣的人。”
“那你、你是大管事的人?”布达面色更难看。
朱明月摇头:“小女也不是土司夫人派来的。”
“那你究竟是谁?来若迦佛寺做什么?”布达觉得自己额上青筋直跳,有隐隐绷不住的势头,三十几年的潜心苦修几乎要被这胡搅蛮缠的小丫头毁于一旦。
“布达高僧,小女是来救你命的。”
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就是秘密;隐蔽不为人知的事,也是秘密。很巧的是,在高僧布达的身上,这两种秘密兼具。前一种是他破了戒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在寺修行期间又破了戒,给他生了个孙子——对于被奉为信仰存在的得道高僧而言,这是毕生难以抹掉的污点,也是绝不可被原谅,是足以摧毁他的致命伤。至于后一种秘密,并非发生在他身上,仅是为他所知。
后一种,也是朱明月来到元江府的真正原因。
“小女是来救你命的,布达高僧。因为小女知道你的秘密,你们的秘密。”
“什、什么…”
在朱明月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布达的瞳孔猛地一缩,浑身的毛孔都战栗了起来。也是在那一刻,他挺直了脊背,脸上是不敢相信的呆愣,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仿佛比亲孙子吉珂的性命安危更重要,比他的声誉、若迦佛寺的声誉更致命。
然而紧接着高僧的眼瞳就暗了:“小施主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浓云遮蔽了月光,竹叶在风中摇摆得哗哗作响,黯淡的月色透过树梢洒在少女的脸上,随着叶片摇曳而欲明欲灭,浅铜色的肌肤被衬得有些透明,一双眸子黑嗔嗔,看得人一阵心惊。
沉默地对峙半晌,布达忽然笑了。
“小施主还年轻,不知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而有些话一旦说了,真是会死人的。”
朱明月略低头:“布达高僧这是在威胁小女?怎么,这么快您就不在乎吉珂小师父了?还是您认为吉珂的人跟小女一样也在这寺中?”她抬了抬手,很随意地往周围一指,“不妨挖地三尺找找看,小女可以保证,就算寺中僧侣将整个佛堂掀起来,都找不到他。”
有恃无恐的侥幸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戳破,布达恼羞成怒的面容沉浸在月光里,看起来有些骇人。须臾,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小施主,老僧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至于吉珂,如果小施主不交出来,莫非今时还想从我若迦佛寺全身而退不成?”
朱明月抿唇,微笑道:“用小女一条命来抵偿吉珂小师父的命,这笔买卖划算与否就看布达高僧怎么算了。”顿了顿,她的眸光流转,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女倒是听吉珂小师父说过,最近似乎有不少‘有心人’冲着‘洗眼神泉’而来,可有此事?”
布达霍然抬头:“什么有心人…若是说那‘洗眼神泉’,分明捕风捉影、荒诞不经,老僧早已辟过谣,小施主孤陋寡闻不觉可笑?”
“是么,但小女怎觉得这里面另有文章,而其他人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
“小施主到底想说什么…”
朱明月似没看见布达眼底流露出的危险,自顾自道:“沉寂两年又被旧事重提,布达高僧心里很不好过吧…也是,再缜密的布局也终有暴露的一日,有些事情就要瞒不住了,布达高僧,您莫非还要苦苦支撑,妄图力挽狂澜于既倒?”
布达脸色骤然一变,双肩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还是很快就强自镇定下来,冷冷笑道:“小施主的话,老僧怎么半句都听不懂。而你再巧言令色故弄玄虚,不外乎是图谋什么,老僧虽不觉得这小小的若迦佛寺有什么值得旁人觊觎,但还是与你坦言一句,无论小施主你意在何为,都不会在老僧这里得偿所愿!”
最后半句说得极郑重,言下之意,就算是以吉珂的性命相要挟,也没用。
一下子就失去了威逼的筹码,还被反将一军,少女也不生气,只淡淡地笑了笑,道:“布达高僧,你还真是固执。可是你的固执,不仅会让你自己身败名裂,使你的至亲骨血死于非命,就连苦心经营数年的佛寺都会跟着一并赔进去…”她说到此,声线幽幽又道,“可即便是付出这些代价,那个秘密你也瞒不下去。”
“你!”
闻言到此,布达的面容剧变,大惊失色之下禁不住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小施主这话说得好生歹毒!又什么秘密来秘密去的,小施主倒是把话讲清楚,老僧一介出家苦修之人还能有什么事不可对人言?”他怒气冲天地大声质问。
“何必明知故问呢。”朱明月眼光直视他道,“今时今日小女能站在这里绝非偶然,更何况,整整两年的相安无事,布达高僧就以为谁都不知道是你把人藏起来了?还是你当真认为,这勐海的主人素不理事,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最后的一句,像是咒语幽幽撞击开来,布达猛然心神巨震。
她不是在故弄玄虚,她知道他的秘密,她知道若迦佛寺的秘密!
这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知道——不仅是吉珂的存在,更有那个讳莫如深的秘闻?最近突然冒出来的那些人又是怎回事?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她的故意安排搅乱一池春水!
勐海的主人…勐海的主人…
“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你都知道些什么?”布达眼眦欲裂,语调陡然升高尖声道。
他的面容有些扭曲,强烈的恐惧和不安在一瞬间充满了胸臆,也是在那一刻,某种不顾一切的想法忽然从内心深处疯狂地蔓延出来,像是一团火焰在烧——这是她露面的第一日,这里是中城,是若迦佛寺,这个小姑娘再信誓旦旦,也是独自一人在这里狐假虎威。如果她从未出现过,如果她就此消失,是不是所有的烦恼都将迎刃而解,他的秘密、若迦佛寺的秘密就会继续隐瞒下去…
布达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少女,紧咬牙关默不作声,神色开始变幻莫测。
朱明月却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忽然笑起来,道:“布达高僧在想什么?莫不是在想此时月黑风高,此处又鲜有人来,倒是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杀人埋尸地点,或者干脆扔下后山一了百了。”
布达闻言又是狠狠一震,脸上褪去血色,他艰难地抿着嘴角,有些苍白地辩解道:“什、什么杀人?埋尸…你在胡说些什么!老僧身为出家人岂会妄动杀念!”
少女似笑非笑地睇着他,那目光无声无息,却仿佛能洞悉他所有的意图。高僧布达心中一恸,死死地攥手成拳青筋直露。的确,他刚刚在想什么?想他虔诚修佛三十余年,因何竟会萌生杀意更有要置人于死地的念头!罪孽,真是罪孽…
看他面目绷紧恨恨地咬牙,看他眼底露出痛苦挣扎却又隐忍地将头埋在阴影里,半晌都不说话,朱明月道:“有没有那想法都好,小女想说的是,既然小女能到这里来,其他人也会很快找过来——活命的机会稍纵即逝,换成别人,就不会再给若迦佛寺留考虑的余地了。珍惜小女提供的机会,布达高僧,别做出得不偿失又追悔莫及的事来…”
她说罢,揖礼转身,翩然离去。
“想走!”
刚迈出两步,手执降魔杵和戒刀的武僧和二级佛爷就蹭地上前,凶神恶煞地拦住了去路。
“让她走。”下一刻,高僧布达道。
“阿戛牟尼,不能放她走!”
“是啊,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她离开!”
“我说了,让她走!”高僧布达有些颓然又有些愤恨地呵斥了一声,然后垂下头将脸掩在双手里。若迦佛寺不能拦她,也拦不住她。
十几个武僧和佛爷面面相觑,僵持半晌,都恨恨地一垂手,让开了道路。
“布达高僧,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少女临走时道。
回到曼短佛寺,已经是子夜。
寺门早就落锁下钥,朱明月不能进山门,而是来到山寺外的寮室。
在黯淡的月色下踽踽独行,她的心绪忽然有些复杂。任何人都有秘密,有不想让外人窥探的私隐,某些秘密私隐一旦被戳开,每个人都可能不堪一击甚至足以致命。而且说到底,那老和尚根本不是为非作歹之人,甚至大体是个德高望重值得人敬仰的得道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