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卓拉斜睨着他,缓缓地勾起嘴角,轻声似呢喃:“放心吧,我的大巫师,我是不会杀你的。”
她怎舍得杀他呢?
何况那个汉人小姐跟她说,死了一个侍婢,谁也不会多问什么,死了一个前任祭祀主持,还是世袭的大巫师,恐怕整个那氏土府都会掀过来。她给她机会报仇,却不是让她来翻江倒海惹祸生事的,而有些折磨,有时比死更让人难受…
“都进来吧——”
月卓拉抬起手,朝着门口击了两下掌。
几个赤裸着上身、浑身肌肉纠结的精壮男人,应声走了进来,朝着月卓拉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今晚、明晚,他都是你们的了…”月卓拉侧过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召曼,看着从他眼睛里一点点渗出的惊恐、绝望,“好好享用,只记着,别给玩死了。”
月卓拉踏出门槛之前,强忍着恶心的感觉,回头望了一眼。
原来男人惊恐起来,也是会高声尖叫的,那声音一点都不比女子的叫声低沉。
好好享受吧!
过了明晚,就不是这些男人了,或者说,就不是“人”了…
当复仇成了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尤其是女人,就会将自己化身为青藤,时刻跟对方紧紧地缠缚绞杀在一起,处心积虑,静待时机。一旦机会来临,那双纤细单薄的小手便会疯狂地勒住对方的脖颈,拼尽全力,不死无休。
朱明月也曾在神祭堂。对于汉人女子来说,被一个男子看到身体是奇耻大辱,对于汉人未出阁的闺秀来说,这更是绝不可饶恕的,那荣将对召曼的处置权力交给朱明月,这个顺水人情相当讨人欢心。
但被人欺侮了,就要亲手打回一巴掌?不,他们没这个资格。朱明月觉得,把仇人送到他们的仇人手里,远比亲手处置他们更能让他们刻骨铭心。
月卓拉的仇人,正是夺去她贞操和尊严的召曼,那么叶果呢?
娇憨俏丽的少女,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仿佛除了让人呵护,任何事都不该由她来做。可这样娇憨的女孩子,却形同一个下贱的娼妓,匍匐在那荣的脚下,以一种女子能做到的最卑贱最臣服的姿态,极尽媚惑之能事,引诱那荣贪恋上自己刚刚成熟的身体。以至于为了争宠,在亭阁里,叶果甚至当着朱明月的面意图与那荣欢好。为了争宠,叶果还跟朱明月发生了一次极不愉快的龃龉,临走时,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来泄愤,同时,趁机将一张小纸条悄悄塞到朱明月手里。
那纸条上写着两个字:雅莫。
雅莫,雅莫…
当一边抚摸着叶果的娇躯,一边觍着脸笑的那荣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叶果觉得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尽管玉恩姐姐表示,土司老爷这是断章取义,她却认为,这话用来形容神祭堂里的两位大巫,再恰当不过:人之大欲,召曼好色,雅莫贪吃。
昔日有齐桓公言:“寡人尝遍天下美味未食人肉,倒为憾事。”于是有擅烹者易牙,烹子献糜,将自己的小儿子蒸成一道鲜嫩无比的肉汤,以满足齐桓公的口腹之欲——玉恩姐姐如是给她讲。但叶果想,齐桓公算什么?雅莫吃得更独特,她喜欢吃活珠子。
被那荣宠幸住进了中苑之后,叶果曾让侍婢取了几颗没有完全孵化的生鸡蛋给她,蛋里面已经有了头、翅膀、脚的痕迹。据说,这就叫活珠子。用冷水小火慢煮开以后,吃时敲破蛋壳轻吸,吸喰中小鸡的胚胎会随汁流进口中,不用加任何的佐料,原汁原味。吸吮完了汁水,再剥开蛋壳,那肉质别提多鲜嫩爽滑。
雅莫也喜欢吃这东西,吃的却不是鸡,而是人。
叶果想起三年前的勐神大祭,被选进府的阿姐叶社,就是先被召曼糟蹋之后,怀了身孕,那可怜的孩儿还未出世,阿姐就被召曼送到了雅莫那里。
配合得多好啊,一个蹂躏少女的身体,一个享用她们腹中的胎儿。
可雅莫多年来吃掉的,都是召曼的亲骨肉啊!
神圣庄严的神祭堂发生这种天理难容的事,居然谁都不管!谁都不理会这些打着奉神名义,被送进神祭堂来的待选祭神侍女!多少年,那些仆从侍婢知情不报、助纣为虐,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辜的女孩子,就这么屈辱地死去,以人世间最悲惨的方式!
冰凉的刀片贴着裸露的皮肤,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俯身凑近的少女呵气如兰,一张纯真无邪的俏脸,眼睛里却闪烁着幽幽的光,像是能吞噬人的黑洞。
“剖开她们肚子的时候,雅莫巫师在想什么?啃嚼那团胚胎的时候,雅莫巫师又在想什么…真的很好吃吗,什么滋味?”
雅莫望着近在咫尺的叶果,眼里渐渐浮现恐惧,“你在说什么?什么胚胎,什么好吃,我根本不懂!我也不认识你!”
她自然不认得她。
在雅莫入主神祭堂之前,叶果就离开祭神阁去中苑了,成了土司那荣一名见不得光的侍妾。可叶果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的人,居然升了一阶,成了祭祀巫师。叶果绝望了,只要有刀曼罗的存在,她就不可能长久地待在中苑,而她再受宠也动不了祭祀大巫师。就在叶果以为一切都完了,自己不但报不了仇还可能在被刀曼罗发现之后,重蹈覆辙沦为雅莫的盘中餐时,祭神阁突然就出了事,紧接着,祭祀巫师又换人了…
熏笼里轻烟袅袅,暗香浮动。
叶果俯下身,又扯了一块布条在雅莫的手腕上一圈一圈地缠绕,低垂的眼帘,掩饰不住骨子里的骄傲,缓慢而决然道:“我本是沧源佤族最最尊贵的女孩儿,我的阿爹是四排山的头人之一,我的娘亲是竹山村寨的大祭司,我的身份尤胜你们土司夫人三分。我阿爹阿娘娇惯我、宠爱我,我原也应该无法无天不谙世事,可这一切,都因为你被毁掉了。”
“你知道吗?我进府的时候,并不知道神祭堂的这些猫腻,我只是来找我阿姐的。可当大管事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美梦都破碎了。我身上担着祭神侍女身份,不能出府,留在神祭堂就意味着不是落在召曼手里,就是你…我吓坏了,六神无主之下,只好央求大管事,让他安排我到土司老爷身边。我想,这样的话,我起码还能为我阿姐报仇。”
曾有那么几次,她怕得几乎要退缩,可转瞬就有一张如花明媚的笑脸,蓦地在眼前浮现,她记得这张脸的主人在即将离家时,摸着她的头,很温柔地说:“阿果别怕,要等着阿姐回来啊。”
叶果因此诚心感激老天,她即便是屈辱地苟活,也还有机会报仇,让她将这个人当初加诸在阿姐身上的一切,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轻纱帷幔低垂,雅莫被固定在床榻上,两只手高高拉起拴在头顶,两条腿被大大分开,一左一右被绑着脚踝拴在雕花床柱上。身上被扒得只剩下肚兜,上面绣着可笑的鸳鸯纹饰,单薄的布料遮挡着臃肿隆起的肚腩,大腿的肥肉耷拉下来,白嫩嫩。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是召曼指使我的,我只是女巫,召曼才是大巫师…你去找他,去找他!”因为太恐惧,眼泪从眼眶里疯狂地淌出来,雅莫扭动着肥硕的身躯,下垂的胸脯晃得波涛汹涌。
“呵呵…玉恩姐姐说,召曼那儿,自有人。”叶果面含微笑地望着她,天真烂漫,“而我,只要你就好了。”
玉恩!
白莲玉恩,那个汉人小姑娘!
还等不及雅莫多想,叶果手里的匕首就靠了过来,“我听说,汉人有一种刑罚叫‘凌迟’,又叫活剐,是说用刀将人身上的肉一块块割片下来。”叶果握着刀柄,冰凉的刀刃贴着雅莫的脸,慢慢滑动,“第一刀,是先切头面——”
“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西厢里响起,“求求你,你放过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放过我…”
雅莫满脸又是鼻涕眼泪、又是鲜血肉末,染在铺着雪绸的竹枕上,一大摊肮脏的猩红,衬着雪绸更白,血色更加刺眼。
“才第一刀就受不了,往下你可要怎么办…”叶果脸上的笑容不变,声调却有些颤抖,通红着一双眼睛,咬了咬牙,手里的匕首手起刀落,又狠狠剜向雅莫的手腕。
第二刀,手足。
“第三刀是什么来着?哦,双乳。”
第四刀,小腹;第五刀,大腿;第六刀,小腿…
“杀了我吧,杀了我!啊…啊!”
“呵呵…杀你?呵呵…好啊,好啊!”
床榻上的人只痉挛地动弹了两下,就再也一动不动,瞪着双眼,张大了嘴,涎液从嘴角流出来,眼瞳里是临死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恐惧。
叶果再也忍不住,翻身趴在地上呕吐,一边呕吐一边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鼻涕一起淌出来。
阿姐,你看到了吗?
我为你报仇了!
我活剐了雅莫,我为你和你未能出世的孩儿报仇了!你看到了吗?
叶果跪在地上,她的前襟被雅莫的血晕得大片殷红,她的手也满是血污,却捂着脸,止不住的眼泪从指缝中滑下,呜呜哭泣得像个孩童。
七月初三,女巫雅莫被查出与祭神阁遭破坏一事有重大关联,处死。
初四,大巫师召曼在焚香的时候,不慎被线香烫瞎了双目,自请辞去巫师资格,因他无子嗣,由族内另选人世袭。
金乌西坠,朝霞满天。
群山之中,一片宁静的湖水犹如镜面,山峦叠翠夕阳橙红尽数倒影在湖面上,袅袅云雾挨着湖面飘过,偶尔有小鱼跃出水面,打碎一小圈涟漪。
一个纤细柔美的身影站在雕栏前,面对着粼粼闪烁的平湖,似在静静地出神。浅紫色的短衫,藕荷色的高筒长裙,扣着一根纯银腰带,从腰带上坠下的流苏长及脚踝,在绚烂妩媚的霞光中,衬得身姿婀娜,楚楚动人。
不多时,从廊庑另一端走过来一个女人,披着灰褐色的大氅,匆匆的脚步,一直走到她身边才停下。
“你怎么能让她杀了雅莫!”
第一句话就是质问。
雕栏前的少女转过脸来,略微弯起的眸似新月,眸下一点泪痣,盈盈如坠,“你来了。”
女人沉着脸,厉声道:“我在问你话。为什么让她杀了雅莫…回答我!”
少女的目光犹如秋水,显得清澈见底,仿佛安抚般徐徐地开口道:“出了这么多事,神祭堂里的秘密,早晚会瞒不住,必须有一个够分量的人出面承担。雅莫是个很好的替死鬼。不是吗?”
玉色的指尖轻轻搭着雕栏,一根一根手指,青葱般白嫩柔腻。都是前几日羊乳泡出来的。这样白嫩的手,吃起来,别有滋味吧。朱明月想起雅莫给她摸骨时,说她是天生的“碧玉品字骨”时,一脸垂涎向往的表情。
“再说,召曼不是还活着?”她又补充道。
女人绷了绷嘴角,有些悲愤地说道:“你这么个说法,就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了?用不用我跟你道声谢…”
召曼是活着,可这样活下来,还不如去死。
多狠!
仿佛听出她话音里的讽刺,朱明月微微笑着摇头,轻声道:“不是因为你,他们也不是断送在我手上,是他们自己作恶太多。”作恶太多,终会自食恶果,何况犯下那等罪行,死一百次都不够。
女人见她一副再淡然不过的神色,是淡然,也是对人命的冷漠,不由感到阵阵心寒,一时却又找不出什么来反驳,不由得咬了一下唇,不死心地道:“好,就算你认为雅莫是死有余辜,玉双呢?玉双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她又碍着你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
朱明月看了她一眼,笑着问道:“不是你把玉双的把柄给我的?”
是她给的,但那只是为了让她在神祭堂里有个保障,没让她杀了她!
面对女人一脸的懊恼又愤怒的表情,朱明月摊了摊手,有些无辜地说道:“其实就算你不问,我也打算要告诉你的。原本我没想过杀她,可你知道吗?第一日在香汤池,她就给了我一粒催情药丸。”
催情药丸!
“什么?玉双她…”女人惊愕地瞪大眼睛。
深宅大院到底是个历练人的地方,连最卑下的奴仆都能被养得心黑手狠,即使表面再温顺听话,冷不防也会咬上你一口。就像玉双,就算被拿住把柄,也会贼心不死,会琢磨着反击——朱明月给了玉双那枚能够证明她出身的银扳指,原本是打算让玉双帮她在祭神侍女的选任中顺利过关,不料玉双利用职权之便,暗地里安排她去给召曼侍寝。
那还是进入神祭堂的第一日,玉双的手脚多快!
若不杀她,她就会生不如死。
“所以你索性顺水推舟,在杀了玉双之后,干脆将她的尸体送到召曼的榻上去,有意打草惊蛇,也等于是给土司老爷发出了一个信号…”弥陀莎思忖片刻,心情复杂地说道。她一直以为玉双的死,不过是她轻视人命到了用其做诱饵不惜痛下杀手的地步。
“从竹楼到神祭堂,已经浪费了我太多时日。更何况,玉双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不是玉双,也还会有旁的人、旁的事。可那日为了除掉自己这个威胁,连玉罕都没请示,玉双就擅自在召曼跟前做了安排,以至于当晚整个暖堂里连个守卫都没有。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是什么。玉双的死,就正好成为一个引子,就如一滴水掉入了油锅,使得本就暗潮汹涌的神祭堂更加不太平,各种矛盾纷纷浮出水面:惹了召曼,惊了玉罕,也让土司那荣知道,她要开始动作了。
紧接着,雅莫毫无意外地借助土司夫人刀曼罗的力量,在神祭堂里堂而皇之地篡位夺权,使得新旧矛盾愈加激化——召曼是个墙头草,只痴迷男女之事却没本事自保,玉罕终于坐不住了。朱明月这个由岩布亲自领进门的人,在玉罕心中早就结成一个死疙瘩,找上她是迟早的事。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土司那荣则作壁上观,冷眼看她一步一步布局、走局、拆局,直到她哄得刀曼罗离府,所有的事暂时尘埃落定,这才心满意足地出面召见她。
弥陀莎垂下眼没有言语,手指却愈加紧了紧,片刻,瓮声瓮气地说道:“玉双是有错,却错不致死啊…雅莫入主神祭堂却是料定之中,你敢说你不是为了加快各方面的躁动,才下狠手一了百了先要了玉双的命!还有玉罕,她意图利用你来打击岩布,确实是居心不良,有意损害你在先,但你将那枚祭神阁的钥匙送给土司夫人的时候,她就再没机会回头了…”
不管玉罕有没有擅动神庙石窟中的财宝,打不打算嫁祸给雅莫,被查出胆敢私铸钥匙,都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她在玉罕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事先布下了杀机,这做法实在是太绝。
或许是因为一连串的震惊和错愕,弥陀莎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下来,已没了最初悲愤声讨的气势。朱明月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避开玉双不提,只不失时机地解释玉罕的事,道:“你知不知道,若我没有将那钥匙提前送到土司夫人那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玉罕绝不会放过这敛财的机会,一旦神庙石窟被盗,雅莫就是替罪羊。且不说这样的诬陷能否站得住脚,雅莫会不会因此获罪,玉罕又会不会过河拆桥将我推出来,哪怕雅莫侥幸过了这一关,她丢失钥匙的责任却是真,同样会毫无悬念地使她从祭祀巫师的位置上被拉下来,随即被殃及的池鱼,就是由她亲选的我们这些祭神侍女。作为被雅莫赐名的唯一一人,我更是在劫难逃——”
朱明月说到此,侧眸看向弥陀莎,喟叹般吐出最后一句话:“从头到尾,玉罕根本没打算放过我。”
偷不到钥匙,她和岩布死——这个缘由,她已经在刀曼罗跟前阐明过,这里不再赘述。
偷到钥匙呢?玉罕反咬一口,她、雅莫、岩布死;玉罕没过河拆桥,雅莫死,她连坐、岩布被牵连。
不管哪一种情况,她的下场,唯有死路一条。
弥陀莎惊愣地猛然抬起头,像是再次被震住了,张了张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是这样的吗?会是这样吗?如果朱明月的这些言辞都是真的,自己的那些坚持和不忍就变得无比苍白、无比可笑…弥陀莎忽然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堵和气闷,紧咬着唇肉,不禁有些挣扎又近乎幼稚地说道:“那你…你当时也可以不答应啊!”
不答应?
从玉罕找上她的那一刻,再天花乱坠的承诺,都不过是虚假的利诱,若她不答应,恐怕玉罕马上就会威逼了。既然早晚都得接受,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可玉罕不知道,敏锐的直觉和谨慎的后手,一直是她安身立命的方式,否则身在陷阱而不自知,也轮不到她来元江府了。
看到弥陀莎的面容从郁郁到震惊,再到迷惘复杂,显然是一时间无法全盘理解和接受。朱明月低了低头,鸣金收兵轻叹一声道:“无论如何,作恶多端的人,死有余辜的人,都得到了相应的报应,枉死的冤魂也该就此瞑目了。倒是你,我还没跟你道声恭喜,听说你在府外这段日子,不仅成功根治了各大村寨的疫病,还保住了神祭堂在摆夷族众心目中的威信,作为元江府百年来第一位由巫医升任为大巫的人,你会流芳后世的。”
六月十七,神祭堂被封;
六月十八,土司夫人秘密出府;
六月十九,祭神阁遭严重毁坏的消息传到府外;
六月二十,土司老爷亲临神祭堂;
六月二十一,女巫雅莫被撤,巫医弥陀莎暂时顶替…
六月二十五,弥陀莎被任命大巫师。
能将计就计紧锣密鼓地做到此,那荣可谓煞费苦心,而弥陀莎,真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听着朱明月恭维的话,弥陀莎从迷惘中回过神,却露出个不辨滋味的笑意来,又苦又涩,那些一直纠缠着她的情绪又在心底蔓延,让她蓦地感到悲凉难抑。
流芳后世吗?天知道村寨里的那些牲畜和村民是如何染上疫病又迅速被治愈的,这一来一回,又死了多少无辜的村民…是啊,自己为了玉双的死、玉罕的死、雅莫的死,一直在指责她,却忘了,正是自己亲手把玉双的把柄给了她,也是自己替她铸造了那一枚用以替换的祭神阁的鱼形钥匙,更是为了扶自己坐上大巫的位置,土司老爷才会任由神祭堂的威信被刻意地一再动摇。
若她犯了杀孽,自己又何尝无辜?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土司老爷的人,对不对?”弥陀莎咬着唇,苦笑地道。
既然上述那些疑团她都能不动声色地一一洞悉破解,这等心境,这种手段,又岂会看不出当初自己的那点小谎言。
不是质问的口气,让朱明月心里一松,轻声道:“你忘了,你我虽说从一开始就有接触,但为了掩人耳目,接触的时间并不多。若不是有土司老爷,你我怎会毫无芥蒂、互相信任呢…”
是啊,若不是土司老爷告诉自己朱明月的存在,让自己依仗她、照应她、紧跟着她的步骤,听她安排,自己早就冲出来指认她这个杀人凶手,哪里会忍到现在?反过来,朱明月也是如此吧…
弥陀莎低下头,有些恍然顿悟的同时,又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深深的愧疚。却不知道,其实无论朱明月说什么,都会在那荣那里得到一模一样的答复。
朱明月说罢,又徐徐道:“土司老爷在中间穿针引线,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本该纯净神圣的神祭堂,由于人为变得愈加污秽不堪,可这一切终究过去了。今后的神祭堂有你,只是你。这岂不是应了那句话: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弥陀莎心情复杂地抬起头,蹙紧的眉头微微一松,脸上也逐渐露出希望的神色来。说得对,再坏不过是最初那种情形,所有厄运逆境过去,往后只会一点点好起来。
“她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夜色渐渐弥漫上来,望着一点点远去的身影,西纳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说道。
“弥陀莎巫师只是有些事想不开,等想开就好了。”
“还是沈小姐会说话。”只说人家想听的话。
西纳说罢,又笑道:“沈小姐不妨就多陪她说说话吧,要不,沈小姐也干脆住进中苑来。”弥陀莎就住在中苑,两人刚好可以住一个苑子。
朱明月诧异地看了西纳一眼:“二管事确定?”
西纳扬了扬眉,笑睇她道:“怎么就不确定了?”
“小女只是在想,土司老爷应该不喜欢弥陀莎巫师与小女有过多接触。”朱明月弯着唇角道。
当初会让弥陀莎来找自己,不过是以她为借口,让弥陀莎逐步参与到神祭堂易主的事情中来,勾心斗角、杀人越货的事都由她出面,弥陀莎则作为一个被保护者、施与者,只在关键时刻给予她帮助。这样一来,朱明月无论做什么,只要还想安然待在神祭堂,只要她想有所作为,就必须事事先为弥陀莎考虑打点。
玉双为何必须死?
玉罕的那些香丸又是从哪儿来的?为何燃在熏香里没事,吞服下去就让人七窍流血而死?
雅莫迷恋嗑药,在迷幻的香雾中一遍遍体会升入极乐的致命快感,又因掏空了身子常年贪食胚胎。弥陀莎禁不住雅莫的淫威,私下里替她炼制了大量含有微量曼陀罗和米囊花的迷香药丸,供雅莫挥霍。玉罕得知这个秘密以后,再三胁迫弥陀莎,本就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小巫医,为了自保,不得不又将一部分香丸转送了玉罕。这其中,玉双一直在中间互通有无。
当日玉罕安排朱明月去偷钥匙,给她的就是这样一粒迷香药丸,让她趁着雅莫被熏香迷倒之时,将这香丸碾碎了,再掺少许进熏笼里,对她解释说是加重迷香的药量,延长昏迷时间。其实玉罕早就偷梁换柱,换成了含有剧毒的香丸。
所以当时的真实情形应该是:雅莫昏睡后,又吸进大量含毒的香料,人事不省之际,朱明月偷钥匙——不管偷不偷得到,雅莫必死无疑,朱明月在偷钥匙的过程中,也会被当场毒死或毒晕,被逮个正着。谋害祭祀巫师和偷窃钥匙两项大罪,朱明月是帮凶,三管事岩布则是指使主谋,如果再有人去追查香丸的来源,矛头自然会直接指到弥陀莎头上。
一石二鸟,还有一个替罪羊,玉罕的打算其实是这样的。
但玉罕不知道,朱明月又将那香丸换了回来,故而雅莫只是昏迷,没有被毒死。玉罕还以为是吸入的熏香不够,而意外得到了神庙石窟的钥匙之后,贪念迷惑了心窍,偷盗成为头等大事,对朱明月的处置,就延后到了神庙石窟失窃的事东窗事发、雅莫让玉罕背黑锅的一日。
后面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玉罕自然没有心想事成,朱明月却将那一粒含剧毒的香丸,连同祭神阁的钥匙,分两拨送到了刀曼罗手上,以至于玉罕在被强行吞下那粒香丸后毒发身亡——刀曼罗原是打算小惩大诫,不料亲手毒死了玉罕,而玉罕却误认为刀曼罗有意下杀手,临死前连辩驳都不曾。如果刀曼罗事后想起来再去追查那香丸的来源,唯一经手人玉双早就死了,怎样查都会被引到其他巫医头上。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获得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其实那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这些,作为当事人的弥陀莎,就更不用知道了。
月色笼罩的湖面上,仿佛打碎了一片银色。
西纳望着月色下少女一张美得让人惊叹的面容,笑容可掬地说道:“不会不会,就这么定了,沈小姐今晚就搬到中苑吧,老奴做这个主。”朱明月的几句话,弥陀莎心情就变好了,弥陀莎心情好了,土司老爷的心情也就好了。反正她们两人也接触不了几日了。
朱明月没拒绝,也深知拒绝不了,于是略一敛身,欣然接受了西纳的安排。
事实上,她跟弥陀莎真的接触不了几日。
七月初八,朱明月以祭神侍女的身份,奉土司那荣之命出使曼景兰村寨。
唯一的祭神侍女是汉人,还要代表土司府去曼景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