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模有多大?”
岩吉摇头:“属下也不是很清楚,没有外人能够靠近那里,那是那氏家族的禁地。”
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淌河走到浮桥的尽头。顺着土坡往上走,翻上小坝,前面不远是一片茂密的椰林和竹林。密林深处,如花似锦的村寨扑入眼帘,一座座摆夷家竹楼隐现在翠竹雨林之中,不时还飞过几只美丽的禽鸟。
“小姐请看,那里就是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过了椰林会有守卫,这是通行的腰牌,里面都安排好了。”
岩吉说罢,从背囊里取出一块小小的竹牌给她。
朱明月看着上面錾刻着的繁复的傣泐文,不禁道:“这便是我的身份?”
“眼下这个时候,外族人想在曼腊土司寨行走很难,唯此能保小姐一时无忧,却少不得要小姐受点委屈。”
岩吉有些抱歉地看着她,朱明月也没说什么,接过对方递来的白色斗篷,轻轻一抖,轻薄垂坠的料子刚好裹住双肩。
“我还需要你做件事情。”
朱明月将风帽带上。
岩吉道:“小姐尽管吩咐便是。若是小姐想先去勐海、去广掌泊的话,属下会…”
“不,不是说这个,”朱明月轻声打断了他,“我是希望你能连同与你一拨的另外两人,退出这次的行动计划,转而去帮我保全一户人家。”
岩吉一愣:“啊?”
但转瞬他就想到了什么,几分莫名几分惊疑地问道:“小姐说的,莫不是那个…接应小姐进城的玉娇吧?”
朱明月道:“是玉娇全家。能办到吗?”
岩吉搔了搔下巴,琢磨着道:“如果在东窗事发之前,想办法护送那一家子出元江府的话,当然是越早越容易。毕竟…她和她的家人都是地地道道的摆夷族人,而小姐又刚进城来,什么端倪都没有。但是这样一来…”
“你放心,我有你们所有人的名单,即便中间断了,按老规矩,我会自己去找下一拨死士。”
岩吉皱起眉,“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小姐刚以玉娇侄媳妇的身份进来,后脚玉娇全家就全部失踪,小姐岂不是很被动吗?”
朱明月道:“红河彝族的背景,用过那一次,在曼腊寨子里就再不能用了。其间的细情,我无法与你一一道明,但目前在村寨里见过我的人不少,立刻改变家世身份,相对来说也更保险。”
而玉娇是帮她通过关卡的人,还曾将她留宿在家中,无论怎样,玉娇第一个跑不掉。
岩吉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头思忖了片刻,有些迷惘又有些唏嘘地道:“属下本就是小姐的死士,一切按照小姐说的办。只不过刚刚看小姐对待那妇人是恁地狠心肠,如今又…看来小姐之前会那么做,其实是意在试探属下了。”
“你不用多想。护送玉娇只是举手之劳,能则能,不行,也无需枉送性命。”
男子拱手道:“属下定当尽力而为。”
在外人看来刀山火海般的元江府,只要安排得宜,部署周密,其实并非如铁桶一样不得其门。就如萧颜能够在当地摆夷族人中,发展出一批像玉娇这样的内线;姚广孝能将精心培养的死士逐一安插进元江各个村寨,甚至是土司府内部;也如她,此时此刻在几拨势力的照应下,于澜沧那氏土司的几大寨中行走。
这是她到元江府的第二日,六月初四。
像秘密渗透这样的事,仅凭一人之力是无法完成的,尤其这次高效而危险的行动。朱明月自问并非神通广大,也没有点石成金的能耐。所谓各司其职,每一个高明的细作背后都有很多力量来支撑,他们需要的不仅是天衣无缝的身份,还有万无一失的内部和外部接应、默契的衔接配合、干净利落却悄无声息的危机处理和善后事宜。想要“百万军中斩上将首级”,可以去明刀明枪的战场,即便是再厉害的杀手,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想要独自完成任务,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初姚广孝出入燕王藩邸时,就在北平亲军都尉府的基础上,设置了暗卫、细作、死士和清理者:其中的暗卫,改元永乐后大多编入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就像之前在临沧接应她的锦衣卫校尉张晓谶;细作,如她,秘密渗透到一个地方,专门司职侦查、打探,搜集情报;死士,如连翘等,司职保护、刺杀、政治夺权;至于清理者,则负责危机解除、造假和善后工作——她和阿曲阿伊两个女子能够孤身顺利跋山涉水来到东川府,除了阿曲阿伊丰富的走货经验、锦衣卫唬人的身份,更多的,其实是仰赖了清理者的暗中配合——秘密地清除障碍和危机。
上述的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存在,每个人都保持着相对秘密的身份,通过严谨且严苛的层次下达,以保证不会有养虎为患的后虑。变节那样的行为,在原亲军都尉府中绝对不允许发生,但萧颜麾下呢?这些效忠于黔宁王府的人,这些已经在元江娶妻生子的人,是否还能一直保持最顽强精悍的素质和身手?在面对屠刀落下的一刻,又会不会后悔?
朱明月曾在建文宫中遇到过很多死士,那些死士也因为这样的遭遇而付出生命。玉娇不是她的死士,但当她出面接应自己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的命、她家人的命,都走到了尽头——她会后悔吗?
朱明月没有问一个娇儿绕膝、生活美满的女子,为何会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让岩吉护送她们一家远离这个是非地方,既是对那户人家的保全,也是给萧颜以及他在元江内部的所有内线,发出的一个口信:各负其责,勿再多事。
浓密椰林和竹丛的后面,湿热的土地上是临水而居的四百多户人家。单栋的竹楼,宛若开屏的孔雀,又似翩然起舞的少女,四周开辟出空地,各自成院落;合在一处又是奇巧繁丽的村落。在靠近山石台阶的地方,还矗立着典雅庄严的佛寺和佛塔,金光满眼,烁烁迷离。
朱明月走出竹丛的一刻,就被甲胄武士给拦住了。她拿出岩吉给她的竹牌,其中一个武士看了又看,随后用摆夷族语道:“跟我来。”
曼腊土司寨的村口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榕,挂着湘色和冥黄色的丝带,看样子像是村寨里的神树。粗壮的枝干七八个人都合抱不过来。菩提榕的旁边还有一口神泉,泉眼就在隔着陇道不远的一片湖沼附近,不时地咕嘟冒出一两股水柱。
那名武士领着她走进寨子的时候,靠近一间作坊的小楼外,有工匠正在修葺屋顶。架着竹梯,一拨一拨的人推着车把烧好的瓦送过来,离着不远便是一个烧窑坊,里面传出浇水转釉的声响,还有铲沙的声音,热烘烘的气息离远也可见。
摆夷族人自己能烧瓦,瓦如鱼鳞,三寸见方,薄仅二三分,每瓦之一方有一钩,于屋顶椽子上横钉竹条,将瓦挂竹条上,如鱼鳞状,不再加灰固定,极尽巧思。
一个搬瓦的工匠经过朱明月身边时,撞了她一下,胳膊一抖,捧在手里的瓦掉在地上,成摞的瓦块顿时摔得无一幸免。
“哎哟,我的瓦!”
在后面推车过来的老瓦工,见状,不禁含怒嚷道:“怎么回事儿啊,刚烧好的瓦片,你还想不想干了!”
“都是这个臭丫头,走路不长眼睛,故意撞了我!”
那搬瓦的年轻工匠心慌,把责任一下子推给了朱明月。
吵闹的声音,惹得周围的村民纷纷投来视线。朱明月揉了揉肩膀,还没等开口,那年轻工匠就要上前来推搡她,可还没等碰到她的胳膊,旁边的武士一把抓住他,反剪双手拧了过去:“放肆,祭神侍女也是你能触碰的!”
那四个字出口,连周围看热闹的村民都退后了几步。
年轻工匠疼得直撇嘴,又惊又怕地结巴道:“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祭神侍女,还请恕罪…”
武士松开手:“滚!”
年轻工匠连地上的碎瓦都顾不上捡了,慌不迭地逃开。武士又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旁边的村民,大家吓得都别开目光,武士扶了扶腰间佩刀,朝着朱明月道:“走吧。”
傣历八月初八,是元江摆夷族的勐神祭。每隔三年举行一次的祭祀仪式,以祭拜“色勐”和“披勐”为主。届时会事先去请四排山的佤族头人来参加,那氏土府的贵族也会悉数到场祭拜,由大巫师亲自主持屠牛大祭,十二位祭祀侍女辅助,庄严神圣且相当隆重。
这是岩吉给她安排的身份,也是她进入那氏土司府唯一的机会。
以一个汉女的身份进那氏土府,还是待选的祭神侍女,不会有什么问题吗?朱明月没问。她再怎样妆扮,也不可能融入到当地成为一个本土姑娘,何必画虎不成反引人猜疑,而外敌环嗣、战祸将至的敏感时候,整座府城的防范和戒严比以往都要谨慎了几分。事实上越是这样,某些环节就会比以往更薄弱,反倒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就快到晌午吃饭的时候,村寨里各家的竹楼到处炊烟袅袅,有摆夷族妇女挎着筐和铜盆走在村子里,绯色、鹅黄、浅绿、天青色的筒裙配着一水的齐腰小短衫,衬出或清秀或浓丽的妆容,仿佛打碎了一千种琉璃的光泽。
朱明月跟着那个武士走在曼腊土司寨,发现村寨占地甚大,过了几片聚居的竹楼,顺着山麓间的小道往上,再穿过大片浓密的藤蔓雨林,一座宏丽雄伟的土司府映入眼帘——高耸的牌楼后是百丈台基,侧砌着汉白玉踏道,朱红金钉的府宅大门前,矗立着两根黑漆楹柱,以及门前蹲坐在须弥座上两头怒目圆睁的石狮…巍峨宏丽的土司大宅仿佛就矗立在云中,烟霞蒸腾,让人望而生畏。
台基下面早有侍卫把人给拦住,闻讯而来的管事带着满腔的不耐烦,刚想以无故迟到不守规矩为由,就这么把人给打发了,一眼瞥见雪白风帽下那亦如冰雕玄女的颜容,顿时晃了晃神,难掩一脸惊艳之色。
“这位是?”
领她来的武士,凑过去耳语一阵,又往他袖筒里塞了什么。耳语罢,那管事的脸色变了变,摆手道:“这可不行,你这属于是谎报身份!”
那武士杵了杵他,压低声音道:“原先选中的那个姑娘,突然因病来不了了,四排山那边怕耽误事儿,特地把一个头人未过门的妾室送了过来。这…四排山的妹子,不也算是本家不是?”
“那她是佤族人?”
那武士面有难色:“自然不是。”
管事的拿着手里的册子一抖,道:“既不是佤族的,更不是摆夷族的,还想充任勐神祭上的祭神侍女?一旦被发现,要被斩手斩脚浸鱼塘的,连我都要受连累!”
说完,急急地将武士刚塞给他的银锞子推回去。
那武士反手一挡,又从怀里掏出几枚分量不轻的银镯子,“您别着急啊,这姑娘原籍虽不在西南,却久居沧源,对佤族习俗了如指掌,还难得会讲一些咱们的族语。况且四排山头人送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谁都知道岩布管事您直接管这个,好歹给通融一下…”
拇指粗的银饰,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岩布被银光晃得眼睛一眯,转怒为笑地哼着道:“你小子倒是出手大方,对方是不是也给了你不少好处?”
那武士无甚表情的脸上,浮出一抹讨好的讪笑:“不敢欺瞒岩布管事,这姑娘家里正是在丽江看管银矿的,像这种纯度和成色的雪花银,要多少有多少。”
岩布闻言皱了皱眉,疑道:“你不是说,她是佤族头人的妾室?”
“…未过门的。”
那武士说到这儿,朝管事的挤了挤眼睛,道:“能攀枝头便不嫌高。假若借着这次祭祀的机会,一步登天鱼跃龙门,不仅是这姑娘家里会重重酬谢,就连四排山的头人都会感激您老的大恩大德!”
岩布倏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岩布“吭哧”一声笑了,“还真是挺敢想的。”
“这年头不就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这姑娘的模样您也瞧见了,待她真了得了,将来也能为岩布管事分忧解难啊!”
岩布眼神往那白斗篷少女瞟过去,安静乖顺,美得如同一个没有生气的瓷娃娃,这样的姑娘,也不知能不能讨得土司老爷欢心。岩布思考了一瞬,索性摆了摆手,笑讽着道:“往日没见你这么会说话。行吧行吧,让她跟我来。”
那武士忙推了她一下,朱明月跟着岩布走上前去。
一袭雪白斗篷勾勒得身姿楚楚的少女,跟着管事的从右侧踏道徐徐走上台阶。那武士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前一刻还堆笑的脸,逐渐又变得面无表情。
高约百丈的台基,笔直地通向元江那氏土司府。
朱明月由管事的领着,从侧面小门入,迈过门槛,但见通敞开阔的廊道外,连接着一座又一座的亭台楼阁,水榭花坊,雕梁画栋,高低有致,层层叠叠,在眼前一点点露出了真容。在楼台往南的地势低处,数座开屏孔雀般的竹楼临湖而建,环绕成莲花形状,拱卫着湖中心错落而建的殿室——竹丛为篱笆、碧湖为玉带,临高俯瞰过去,还有劲秀挺拔的椰子、树干高大的柚树、果实累累的芭蕉、甜津津的木瓜和婆娑苍翠的竹丛…
这仅是前苑,会客和下等奴仆住的地方,隔着一道高砌的金雀漆画大照壁,再往南是中苑和后苑,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住的地方。可单是这几道长廊,就横跨了大半个湖面,将远近山水雨林都囊括在内,处处飞扬的是堂皇奇伟的神采,彰显的则是皇恩浩荡泼天富贵。
“来了那氏土司府便不等同于其他处,又尤其是你们这些精挑细选的祭神侍女,代表着无上神圣的勐神,一举手一投足都要顾及着身份颜面。知道吗?”
岩布慢悠悠地往前迈着步子,嘴里絮絮地吩咐着。
少女跟随其后,垂眸称“是”。
“要多听少说,多学慎行,更要一心一意地想着如何奉神敬神,切不可有任何杂念。”
“是。”
“若是侥幸被选上祭祀的侍女,是你几辈子都修不来的造化,是勐神保佑。记着千万谨慎仔细,否则冲撞了神祭堂,污了神明,你一个人身死是小,连累了…”
一切似又回到五年前。
独自一人由老太监引路,顺着朱红宫墙从西华门进宫时,那完全陌生而惴惴不安的场景。五年过去,而今她也不过是刚及笄的年岁,眼前这片荒蛮的地域、神秘的风土、稀奇的异族人…那氏土司府,看似宁静绮丽与世无争,却危机四伏吊诡暗涌的深宅大院,带给她的又将是什么?
穿过九曲回廊,径直来到最西面一座由椰林围绕掩映着,三面靠树、一面临水的竹楼前,小楼周围种了几棵芭蕉、几株海棠。靠近篱笆墙还有一棵大大的樱桃树,一个妆容不俗、衣饰鲜艳的女子站在树下,正对着前面三个侍婢交代着什么。
“玉罕啊,这儿还有一个,也交给你了!”
隔着老远,岩布提高嗓音朝那女子打了个招呼。
对方抬起头,目光从白斗篷少女半遮半掩的面颊上扫过去,“这也是要送进楼里来的?”
“正是待选的祭神侍女。来的路上耽搁了,迟到了些时辰。”
这名被唤做“玉罕”的女子,年岁已经不轻,用冷眼看了看岩布,开腔道:“三管事,您可知土司府中收纳外族人已是破例,这次的祭祀侍女除却咱们摆夷族,便只得是红河彝族、沧源佤族,除此之外皆不允许接近勐神祭坛,否则就是亵渎色勐和披勐大神,您却领来了一个汉人。我看您别是越老越糊涂了吧!”
说罢,一甩箩袖,居然是毫不给脸的架势。
一副和气态度的岩布,像是早料到她的反应,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笑了:“玉罕姑娘这是教训谁呢?我知道你是土司夫人身边的红人,夫人特地把这些待选的祭神侍女交给你管教。但是别忘了,你只是教习姑姑,而我是这土司府里的三大管事之一,同样有权力决定谁走谁留。更何况,这姑娘还真就是沧源佤族的人!”
玉罕扭过头来,本就不美的脸,满是讥讽和冷嘲:“三管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溜了,这丫头白面白皮的,你说她是佤族人!”
“四排山头人亲自送来的姑娘,不是佤族妹子是什么?咱们土司老爷都没说半个‘不’字,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还是你自以为得了夫人的宠,就能凌驾过所有的人!”
玉罕怒极瞪大眼睛,索性连“管事”的称呼都免了:“岩布,你这般疾言厉色,是为着什么?得了人家好处,还是另有想法?别说我没提醒你,就怕领一个外族人进来出了什么差错,你这条老命担待不起!”
岩布眼底一刹那冷光闪过,却快得让人捉摸不到,转身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笑了笑道:“行了,也别在这儿看戏了,我说你能留下,你就能留下。去吧,其余的姑娘都在这楼上,以后你也住这儿,等到选拔祭祀侍女的一日,记着千万争口气,别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给看轻了!”
玉罕紧绷着脸,眼睛里顿时露出凶狠目光。
可她具体是什么回应,两人接下来又是怎么个闹法,朱明月没有机会看到。在岩布话音落地的一瞬,一个冷面的侍婢挡在她面前,摆个手势:“姑娘请吧。”
临水而建的竹楼十分精巧别致,是专门用来安置待选祭神侍女的,举架比其他几座竹楼都要高。朱明月脱了鞋,扶着竹墙拾级而上,还没等走上二楼,就听见上面传出一阵嘤嘤哭泣的声音。
声音不算小,也不像是一个人在哭。那领路的侍婢早已见怪不怪,瞟了朱明月一下,后者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不由得撇了撇嘴角。等两个人在二楼的晒台前面站定了,朱明月回身与她道谢:“还不知这位姐姐怎的称呼。”
“不敢当,姑娘叫我玉双就好。”
朱明月唤了一声“玉双姐姐”,又道:“不知府里何时会甄选祭神侍女?”
玉双看了她一眼:“姑娘倒是挺心急的,等着吧。”
“那我们平时可以出楼吗?”
玉双蹙眉道:“在姑娘来之前,三管事没教过规矩吗?”
三管事,便是指岩布。
朱明月轻轻摇头:“时间仓促,说得不多。”
“如此的话,奴婢便僭越在这儿跟姑娘说几句,”玉双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开腔道,“这座土司府很大,除了姑娘所看到的前苑,中苑和后苑都不允许擅自进出。但不论是前苑还是中苑、后苑,无一处没有看不见的眼睛,只要谁敢乱跑乱撞,某一双眼睛的主人就会取之性命。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奴婢奉劝姑娘还是听话为妙,老老实实待在这楼里,不要动太多歪脑筋。”
玉双略抬高的下巴,显示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少女垂下眼帘,“多谢姐姐的提点。”
玉双“嗯”了一声,视线从她的头顶掠过,心道美则美矣,终归跟往年楼里的无二致,都是些愚昧无知的乡野小户,脸薄面浅好摆弄。
“对了,来到咱们那氏土司府做祭神侍女的备选人,便不能再用以前的名讳。待见过族内的大巫师,便会为你们每人赐新名,安心等着便是。”
朱明月从善如流地答道:“我知道了。”
她说罢,忽然一把拉住玉双,“承蒙姐姐照顾,初来乍到,给姐姐一个见面礼。”
少女的声音轻而带怯,玉双盯着她,脸上泛出一抹了然的笑,“你是府里的三管事领进来的,而我是玉罕姑姑的人,你这心思可动错地方了。”
嘴上这么说,手里却一刻不停地打开少女递过来的绢帛。
提花的丝织物,一摊手便流泻开来,一枚小小的银顶针在掌心中露出真容。老旧的银,箍圈外的密麻的凹痕极尽磨平,只有内圈一个模糊的雕刻纹饰…玉双的手颤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向面前少女,“这是?”
“东西不算贵重,姐姐千万别嫌弃。”

西南边陲的雨季,时不时地就会大雨倾盆。
天快要放明的时候,突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起来。几道银光撕裂了晦暗不明的天际,照彻得永德大雪山的上空烁烁雪亮,刮起的大风卷进雪山脚下一座半敞小屋里,吹得桌案上的宣纸七零八落。
软榻上的男子抱着暖炉,望着窗外还未明朗又黯淡下来的天空。一个彝族的武士进屋来禀告,看到满地的宣纸,即刻走过去将窗支撤了,阻隔住屋外呼啸的风势和雷声。
“有事吗?”
“军师,玉娇一家…都被送出来了。”
榻上的男子闻言抬起头,略显苍白的面容上一抹疑惑,“送出来了?”
彝族武士帕所点头道:“就在昨儿个傍晚。”
四日前,他按照自家军师的吩咐护送沈家小姐至沧源为止,分开后又另派人悄悄跟着她,一直到元江府东面的瓮城小城门,亲眼看着玉娇接应她进的城。谁知隔了不过三天,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玉娇全家忽然被撤出元江府。
“据玉娇说,出面护送的人很小心,也很周全,在元江府城允许进出的最后一个时辰,将玉娇及其家人分成三拨,从北偏门和西小门两处撤离,动作极为利落。”
萧颜摩挲着手边一柄微弯的刀,轻声问:“可知道来历?”
“也是摆夷族人,有一个好像还是曼听河的守卫。”
帕所说到此,视线不由得落到军师手中的绣春刀上,正是沈家小姐临走前托付军师保管的,代表着锦衣卫显赫神秘的身份,更是一件削铁如泥的上好兵刃。
“军师,沈家小姐这么安排,莫非是她知道即将有变化,故而担心玉娇和她的家人被连累?”帕所迟疑地问道。
玉娇说,沈家小姐在她家竹楼只住了一宿,翌日晨曦便不告而别。玉娇不敢声张,小心翼翼地四处寻找,整整两天均无消息,在沈家小姐失踪的两日后傍晚,有人突然上门以沈家小姐的名义,半强迫半规劝地把她一家人送了出来。
那么沈家小姐失踪的这两日,去了哪儿?她一个外族人,在元江府目标极大,就算另有人接应,可既要将她自己妥善安置,又要兼顾玉娇全家,是如何避过那些摆夷族卫队巡查的?
“没猜错的话,沈小姐现在人已经在那氏土司府了。”
仿佛是猜到帕所的疑问,萧颜轻声道。
火盆里的炭火氤氲出的亮光,照得男子脸上一抹红晕。帕所怔愣了一下,跟着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还没等由此惊叹两句,又见自家军师扬唇露出一抹淡笑,接着道,“而且,她这么做并非仅是担心玉娇被连累,也担心她自己被连累。”
担心自己被连累?
帕所顿时皱起眉毛,有些莫名又很是忿忿道:“什么啊?军师为了战事亲自发展的内线,如今因为一个沈家小姐几乎倾巢出动,这般大义助她,怎么对方非但不领情,反而还嫌咱们拖她后腿不成…”
就算再有本事,接应她进城的是黔宁王府的势力不是吗,转身就翻脸不认人,真是不识好歹!
萧颜靠着金心烫绒的靠垫,一双眼睛清透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却是略含笑道:“给所有的内线传口信,一切行动取消。在没有我的命令之前,谁都不准擅自行动,更不准给沈小姐添麻烦。”
“还有,收拾一下,这几日我们也离开。”
闪电惊雷又过了数道,捱到天色大亮的时候,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元江村寨的上空。
滚珠般大雨敲打在茅草屋顶,像是恨不能将这竹架支撑的竹楼敲成齑粉一样,雨丝随着冷风从竹片缝隙中扫进楼里,将靠近墙面的竹板地面弄得一片晕湿。凭栏而望,外面椰树和蕉树的叶子在狂风急雨中被吹得左右摇晃,厚厚一片水雾结成屏障,唯见浓绿弥漫,天地茫茫。
听楼里面有个彝族的少女说,在元江只有旱季和雨季之分,没有四季。雨季时尤其像这种很急的雨势更是寻常,往往早晨晴空万里,不消一个时辰就黑云沉沉,雷声阵阵。在大雨来临之前,也是毒蛇毒蝎出没的时候,竹楼架起两层,竹柱支撑,刚好避开那些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