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一怔:“什么意思?”
“她去了元江。”
或者应该说,她现在人就快到元江了。
沈家明珠的离开已是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但是知情者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想过,她真能在黔宁王府的阻拦下越过重重关卡,并最终彻底在沿途驿站和卫所的视线中销声匿迹。而前后整整一个半月,差不多够时间让她抵达目的地,与此同时,丽江府用以贡献给那氏土司、实则为沈家小姐作掩护的那些少女,绕路来东川府后再次启程的途中,被一伙蒙面武士全数屠杀,尸身被丢弃了一路,头颅却都不见了。惨不忍睹的场面,骇人听闻,在几个府城传得沸沸扬扬。
那么当她也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是仍旧执意不改,还是会悬崖勒马…沐晟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念头,让他希望她能选择后者,他希望她能回来。
“你说什么?元江,是你让她去了元江!”
最激动的莫过于李景隆,闻言上前一把抓住沐晟的衣襟。
湖畔的花圃与前面的敞台有些距离,隔着丛生的花木,琅台那边的宾客看不到回廊这边的情况。沐晟抬起眼,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看似醉得不轻、实则眼神清明的男子,“本王尊你一声‘国公’的称呼,还请你自重。”
最后的两个字含着无限警告。李景隆的脸因怒不可遏更红了三分,拧紧眉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下官也尊称你一句‘黔宁王’,劳烦黔宁王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叫‘她去了元江’?”
“四月十一寒食节,她用枫茄花、缇齐和千日醉,放倒了一同来庄上的所有人,还拐着一个纳西族的女锅头,动身去了元江府。”
李景隆错愕地瞪大眼睛,“什么?”
树叶被风拂过发出沙沙声,男子的眼底却仿佛沉积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李景隆不禁松开了手,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可能呢?元江那氏是个什么地方,她为什么去那种地方送死?”
为什么?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当初沈明琪被抓她都没着急,忽然有一日,她便开始费尽了心思要求深入敌营,他驳回了,她又偷偷地去调动丽江的土官,最后的这次,更是不惜虚与委蛇,又是烈酒又是迷香…
那时他让阿普居木向各府州县发出严查的军令,自以为放任她在外面胡闹一阵,便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她带回来。可惜到底是低估了她的能耐,而他之前所有的自负和笃定,也都成了笑话…或许最初她背着自己擅自调动丽江的土官,就应该把她关起来,再不让她跨出府门半步。
“难道不是黔宁王默许她去的吗?”
李景隆见他久不出声,不由似笑非笑地嘲讽道:“毕竟只要珠儿进了元江府,就能够充当你在敌营中的眼线,黔宁王府想得到什么情报,她都能随时随地为你去探听。这对于即将到来的剿袭行动,可是天大的好事。”
就像当初姚广孝让她去建文宫中那样。
沐晟抬起头,“如果有可能把她留下,本王会不惜折断她的翅膀。”
那一刻男子眼底流泻出的狠绝,让李景隆都不禁为之一愣。转瞬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默声不语地眯起眼,眼底的神情变幻莫测。
“黔宁王真的不知道原因?”
半晌,李景隆有些审视地看他。
“如果曹国公真想知道,不妨去问一个人。”
孙姜氏并不知道连翘是因何得罪了沐晟,才被下这么狠的手,被抬出来时几乎只剩下了半条命。但是作为贴身伺候的侍婢,唯一的主子无故消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却怜她在府中伺候多年,在外又无依无靠,带回府宅后便一直养在后院。
“说吧,你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人,还是原亲军都尉府的人?”
床幔半遮的榻上躺着一个五官平凡的侍女,脸色苍白得过分,骨瘦如柴的身子,像是随时都能断气似的。再一眼看过去,在她腰间缠着厚厚的绷带,连带着绑住后背一整块锻造的又长又宽的精铁,不细看还以为她背着一块门板。
李景隆毫不客气的问话,让连翘捂唇轻轻咳嗽了两声,即使这样,也扯动了伤口,疼得她鼻尖泛酸。
“你怎么了?”
李景隆皱眉道。
“奴婢的腰…被黔宁王的侍卫踹折了。”
饶是李景隆,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因为什么?”
“因为奴婢放走了不该放的人。”
李景隆的眉头皱得更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连翘苦笑道:“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也好,原燕王藩邸的人也好,有何区别吗?反正奴婢现在是废人一个,无论是哪一处,奴婢都再也回不去了。”
李景隆隔着轻薄的床幔看她,就凭这副样子,仅是喘一口气就足以让她疼得死去活来。
“你是姚广孝的人?”
连翘咬唇,点了点头。
李景隆轻嗤一声,道:“姚广孝也称得上是无遗漏了,居然把眼线安插到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知府大宅里。这么说,就是你把去元江府的命令带给她的?”
“带给谁?”
“朱家明月。”
连翘道:“看来国公爷很了解内情。”
“姚广孝为什么让她去元江府?”
连翘这回没动也没做声,李景隆见状冷哼了一下,哂道:“你没跟她一起走,甘愿留下来承受黔宁王的怒气,就应该想到,关于她的事你瞒不了多久。”
连翘垂下眼帘,抿了抿快被她咬烂的唇瓣:“奴婢宁肯受此等重罚也守口如瓶,国公爷认为,还有什么会让奴婢松口屈服?”
死,她不怕。
否则不会成为一名死士。
李景隆眯了眯眼,显然也知道面前这个奴婢所言非虚,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衣襟,在屋内踱了几回步子。却听那侍婢幽幽地说道:“但若是国公爷真想知道,奴婢会说。”
李景隆转过身,“你敢耍我!”
连翘轻轻摇头,“奴婢只是谨遵姚公的吩咐。”
李景隆朝她睨去一眼,凉凉地道:“说,你的条件!”
或者是姚广孝的条件。
跟那个僧人打过多年交道,李景隆怎么会不知对方装神弄鬼、请君入瓮的本事。可他必须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让那个一向怕死怕得要命的丫头,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元江那种虎狼之地。作为原燕王藩邸的心腹,李景隆与姚广孝的地位相当,从来只对皇上一人负责,朱明月作为姚广孝麾下、原燕王藩邸亲军都尉府的细作,却曾与他在建文宫中互相扶持走过五年,两人是青梅竹马,也是刎颈之交,她更是这世上仅剩不多的懂他的人。
李景隆干脆利落的话,让连翘勾唇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国公爷开门见山,那奴婢便放肆了…请国公爷靠近些…”
不甚宽敞的寝房里,除了微风带动窗扇摇晃的吱呀声,只剩更漏滴滴答答的响动。待连翘低语罢,李景隆面容有些古怪,却还是道:“好,本国公答应。”
连翘道:“下面轮到奴婢给国公爷解惑,月儿小姐此去,是因为一个人。”
“什么人?”
那孱弱的侍婢抬起头:“在元江府,有一个很特别的人,让姚公放心不下,也使得月儿小姐非去不可。那是一个…国公爷跟月儿小姐曾经都很熟悉的人。”
李景隆从后院的厢房出来的时候,一张俊脸阴沉得几乎能够渗出冰来。
“你问到原因了?”
静谧的敞苑,沐晟站在月光的阴影里。
“问到了。”
“是什么?”
面对男子的追问,李景隆忽然一笑:“姓沐的,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这么久的相处,就算没有交情也好歹是你把她带来的,她这么莫名其妙地跑去元江府送死,到现在你连个理由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照顾沈家长房遗孤的?”
这句话直直戳到沐晟的底线。
“收回你的话。”
李景隆挑着凤眸,像是丝毫没察觉对方阴沉至寒的目光,仍自顾自地啧啧道:“看着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这几年让元江府给吓破胆了还是怎的,临阵不敢自己出头,却无耻地让一个女人去替你打头阵,早知这样何必在御前请旨,讨什么发兵的圣谕,干脆窝在云南府当你无能的黔宁王不是更好…”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拳风自他右后方陡然而至,让他来不及反应就硬生生吃下这一拳。
“再给你次机会,收回你的话。”
李景隆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抹嘴角,满手是血沫,“收回?黔宁王在别庄喝多了吧!”
男人之间很多事都是心照不宣的。就比如此刻,仅是这样一句话就注定了无可避免的动手,而两人谁都没有退一步的意思。
出拳只在一刹那。
裹挟着凌厉的刚猛拳风迅猛而来,却被沐晟刚稳稳地躲过,紧跟着李景隆又是扫堂腿,捭阖开难以遏制的暴戾。沐晟一个后跃,转过腰背,抬腿灌足了劲力踹向李景隆的腿窝处。
铺地的青石板在李景隆躲开的一瞬,被踩得碎石崩裂,发出“咔嚓”一声响。
像后院这种地方,平时本就少有人来,此刻又是夜半阑珊,连翘在屋内听到响动想出来也动弹不了,两个伺候的丫鬟瞧见这架势,早就吓得躲进了屋。
拳风和掌风,在寂静的夜空中飒飒作响,随之被毁的是天井边的藤架,以及晾晒用的搭台…两人难分难解的打斗中,李景隆蓦地以手触地,单腿劈向沐晟的肩胛骨,沐晟抬手臂硬是接下了这一腿,却同时狠狠踹向他的右膝盖下方,又飞起一脚铲在他的小腹上。这一下,让李景隆猛地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李景隆趴在地上,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没因为腿上和胸腹的剧痛死过去,小腿的胫骨好像被沐晟踹折了。却见沐晟扶着小臂,额头上冒出汗来,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如今把你的桡骨踢折了,也算是够本!”
李景隆说话带喘音,说完捂着胸腹想挣扎着起来,却疼得丝丝抽气。
沐晟站稳了,右手一扭左臂的关节,“嘎巴”一声,骨折处又被扭回来,“本王劝你闭上嘴,别不识抬举。”
李景隆见他面色如常,似只是崴了一下并没什么大碍,一时气急攻心,直接爆了句粗口。
沐晟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你不愿意说出你知道的,本王也不强人所难。但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本王与她之间的事,若本王再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可不敢保证曹国公还能平安等到战事结束,无恙地回京交差。”
李景隆被这样的不屑彻底激怒了,眼底怒火大盛,“姓沐的,你真当自己是云南藩王就了不得是吗?胆敢威胁钦差大臣,你这个云南藩王还想不想当了?功高震主,骄横跋扈,只需本钦差一句话,你小心你的脑袋!”
这是足以让任何封疆大吏都为之震颤的话。
沐晟勾唇露出一抹很冷的笑,几分瘆人,“本王不怀疑曹国公你的能耐,但是本王怀疑,国公爷有没有机会去说。”
李景隆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还敢怎样!”
“放心吧,毕竟,你也是她的旧识…”男子的面容浸在一片漆黑的夜里,疏淡的月光落了他满肩,“看在她的面子上,本王也不会对你怎样。”
远在元江府的朱明月,并不知道这次负责率领二十六卫羽林军的钦差,就是李景隆。
盛夏的时令,也是西南边陲多雨之际,尤其是元江府摆夷族居住一带,雨水甚多,积雨集中,常会发洪水。摆夷族的竹楼因此下层架空,墙又为多空隙的竹篾,楼板和墙面用竹篱或木板制作,一防潮湿,二散热通风,三可避虫兽侵袭,四可避洪水冲击。
竹楼的第二层则设有走廊、凉台、堂屋和寝房——堂屋设火塘,是烧茶做饭的地方;外有开敞的前廊和晒台,既明亮又通风。寝房是一个大通间,男女数代同宿一室,席楼而卧,仅仅是用黑布蚊帐作为隔挡。室内陈设简朴,几乎是竹制品,壁多无窗。
朱明月是官家小姐,又是宫里出来的,再怎么跟着沐晟在外颠沛劳顿地赶路,住的也是单独宽敞的大帐,睡的则是小羊皮铺热火烫过的暖地铺,哪里见过这种席地而卧的竹板屋——仅隔着一道竹门,里面是主人寝房,睡着玉娇的一大家子。
阳光和风从竹片缝中透进来,几乎一宿未合眼的少女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听到竹楼外传来的一两声鸡鸣。
寨子里已经有村民早起耕作,从竹楼上下来,外面的小径上随时可见背着竹篓、拿着竹棍的妇女。清晨的阳光照耀在她们的脸上,略黑的肤色,纤瘦而高挑的身材,三三两两,相携交谈而笑语盈盈,显得恬淡而安逸。
朱明月略显娇小,穿着一身摆夷族女子的服饰,却极显身量:明艳的金葵色筒裙长及脚踝,上身的衣衫刚好齐腰,紧紧裹住身子。束腰的是一条纯银腰带,衬得腰肢不盈一握,走起路来婀娜多姿。
“这位邵多丽是外乡人吧!”
有抓着渔网的摆夷族妇女从旁边经过,见她一直冲着芭蕉树上的果实瞧,就笑着踮脚去摘了一串鲜黄的芭蕉给她。蕉身极小,皮上斑点似芝麻粒,煞是可爱。
“邵多丽”是摆夷人对已成年尚未婚配的美丽少女的称呼,朱明月听得懂摆夷族的族语,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黄澄澄的芭蕉,朝她点头道:“阿玉家的。”
那妇女闻言一笑,“邵多丽这么说,可知道不仅是咱们寨子,其他村寨里的平民女子也都姓‘玉’,那你是哪个玉家的呢?”
朱明月也跟着笑了,回手指了指那半山腰的竹楼,“玉娇家里的。”
那妇人恍然了悟,带着羡慕的神情道:“寨子里都听说玉娇家的岩笙娶了一位孔雀般美丽的新媳妇,这次特地回来探亲,还打算上门去道声恭喜呢,想不到果真出落得跟天仙儿似的,玉娇家可真有福气。不知邵多丽是哪个族的?”
“彝族。”
“黄草坝过来的?”
朱明月点点头。
那妇人感叹地说道:“路可不算近呢。”
朱明月微笑以对,片刻,轻声问道:“我想打听一下,土司老爷是不是住在曼腊寨子里?”
那妇人一怔,道:“是啊,怎么了?”
“早就听说元江的土司老爷威名,更听说曼腊寨子里住着四百多户人家,气派非常,想去见识见识。不知道曼腊寨子怎样走?”
妇人笑道:“曼腊寨和咱们曼听寨离着不远,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过了曼听河的浮桥,再经过一座坝,瞧见椰树最茂盛的地方,就是曼腊寨子了。”
“那曼景兰寨子是不是就在曼腊寨旁边?”
那妇人闻言脸色陡然一变,“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朱明月眨着眼道:“听人说,曼景兰寨子比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更气派、更漂亮。”
妇人抓了抓渔网,像是有些紧张、又有些疑惑地道:“邵多丽初来乍到,可别乱走乱闯呢。假若觉得闷了,就让玉娇带着你上山去转转,且是曼腊寨子也无妨的。这样吧,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先带你过去瞧瞧。”
这妇人也不管对方是否要拒绝,就先行带路往前走,顺着小路七拐八拐走过一段,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又长又宽的河湾。由北向南流的河道,宛若一个天然的屏障,将河流两岸的土坡和湿热绿植阻隔开来,几棵大榕树生长在河边,散落在树下的石块被冲刷得浑圆光滑。
“就是这里了。”
那摆夷族的妇女抬起手,给她指了指对面,“过了这条曼听河,再翻过那道土坡,就是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
辰时刚过,河两岸阳光和暖。
朱明月望着那镜面一般清澈无澜的河流,近滩处的水几可见底,隐约可见游鱼,通体鳞片鲜亮,被阳光一照斑斓多彩。
还有那所谓的浮桥,是在几条并列的竹筏上面铺设竹板而造成的。正逢多雨时节,河面溢涨,浮桥多处几乎与水面平齐,河道最深的地方水已然漫过了桥面,且边缘遍布青苔,稍不留神就可能刺溜一下滑进河里。
“这真的是去曼腊寨子的必经之路?”
那妇人“呵呵”笑道:“那还能有假,村里人去曼腊寨子,都是从这里走的呢。”
“可我怎的听说,这曼听河里养着食人鱼呢。”
少女巴掌大的小脸,一双黑眸点漆似的,眼皮微抬往河水里一撩,道:“喏,就是那些。看上去艳丽无比,却尖牙利齿,凶残得很。若不是处置犯了错的人,平常很少有村民会来这里…”
…
那妇人愣了片刻,倏然就冷了脸,挥手“啪”的一下将朱明月手里的芭蕉打落在地上,“都说你们外来的人没安好心,瞧你这么白的面皮,根本就不像是西南边陲的住民,还骗我说是什么‘红河彝族’、不认得村寨里的路!赶紧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不说清楚我就把你推进河里去喂鱼!”
朱明月看着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妇人,不禁道:“我真是玉娇家的呀,新媳妇刚过门。”
那妇人呸了一口,“什么见鬼的新媳妇,刚一进城就想往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闯,还敢打听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我看你分明是憋着什么坏心,想使坏!”
摆夷族的妇人一边说,一边比比划划,唾沫横飞。
朱明月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怎么会呢。我一个人从红河来到澜沧,人生地不熟的,好奇四处看看也属正常。再说,九老爷位高权重,深得村民的敬仰和爱戴,我去瞧一瞧曼景兰寨子,说不定还能有幸看到他老人家的真颜呢。”
“你这么说,恰好就证明你根本不是红河来的,”那妇人叉着腰,脸上满是拆穿对方的得意,“与咱们摆夷族交好的土府谁个不知道,在曼腊寨子行走或许还有活头,但凡擅自靠近曼景兰寨,别说是瞧一眼,光是露一露面,就要被林子里面埋伏的武士给一弩射穿了心,有命进去绝对没命出来!你还妄想去窥探九老爷的真容?真是不想活了!”
“这么凶啊。”
小小少女露出一丝怯意,咋舌道:“可外面传闻都说元江府好客,眼下又是箭弩,又是食人鱼的,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妇人哈哈笑了两声,有些张狂地说道:“这算什么?你还没见那万蛇坑、毒蝎池,还有养着硕大蚂蚁的小叠峰呢!在曼景兰寨子里啊…”
妇人的话语刚说到此,突然自己就闭了口。她转过脸来,凶恶恶地瞪着朱明月道:“不对,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朱明月摊了摊手,“不是我打听的,是你自己忍不住说的。”
那妇人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扔了渔网,撸起袖子就往朱明月这边撞过来。
两人挨着河岸,朱明月再往后退就是浮桥,那妇人这么一撞,显然真是想把她推撞进河里。然而还没等碰到她的肩,就听头顶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眼前陡然罩下一片阴影,赫然间,却是一个精瘦的男子从旁边一棵大垂叶榕树上跳了下来,横身挡在这摆夷族妇人和少女中间。
那妇女骇吓了一跳,就听那小小少女在男子背后道:“快拦住她,别让她把别人招来!”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扭头去喊人。男子一记手刀砍在她后颈上,那妇人脖颈一疼,顿时两眼一抹黑,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好不容易偷闲在树上面睡个觉,却给打搅了,真真是扫兴!”
从树上下来的这个男子,穿着一身摆夷族男子的无领对襟袖衫、长管裤、白布和蓝布包头,背上还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背囊。身量不甚高大,皮肤黝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湛亮。
他说罢,将那妇人拖到一旁的垂叶榕树底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抖出来洒在那妇人的脸上,又折了几根满叶的枝条盖在她身上。
“村里面的人都说,曼听河两岸严禁平民靠近,你在这里的树上睡觉,身份不一般哦。”
男子的动作一滞,转身看了朱明月一眼,笑得几分漫不经心道:“属下还以为小姐会说,属下出现得很及时,理当嘉奖呢。”
事实上,打从她昨日进城他就有所察觉,却又发现已经有另一拨人在接应,便没有贸然露面与她相认。随后在她落脚的那座竹楼下面徘徊,看到她挂的风铃,这才知道她的意思是让他们蛰伏静待,等着她主动来找。
而依她风铃上传递的时辰,他又特地调了班,候她到来。
“你那是什么药粉,能不知不觉害人性命?”
男子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就僵在嘴边,摇头道:“只是蒙汗药,会让她睡很久。那个…摆夷人淳朴善良,小姐可别欺负老实人哦!”
老实人?
“别忘了,是她想害我在先。而且若是她醒过来的话…”
“小姐的意思不会是要直接把她扔进河里喂鱼吧…”
朱明月静然看着他。
男子挠了挠头发,有些悻悻地说道:“小姐昨日才刚进城,次日就在寨子里闹出人命,似乎不太好。”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答道:“刚进来就暴露身份,更不好。”
“其实…小姐之前套了她那么多的话,如果她把你供出去,不仅自己不会好过,全家还都要跟着遭殃。”男子半吊着肩膀,又瞥了一眼在树下酣睡的妇人,“等她一觉醒来,发现小姐不见了,只会当自己是做了场梦,不会多事的。”
朱明月听他言语间多有袒护之意,也没再坚持。那厢,男子又从怀里掏出两包药粉,将其中一包递给她,“属下名叫岩吉,是这曼听河两岸的守卫。小姐先把这个洒在鞋面上,待会儿过河的时候,走哪儿洒哪儿,那些小鱼便不会靠近。”
这曼听河当真是通往曼腊寨的必经之路。
朱明月不禁有些咋舌。
搭在竹筏上的浮桥本就不稳,踏在桥面上,等于是一脚踩进水里,摇摇晃晃的。朱明月撒完药粉,就挽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在浮桥上淌水,每一步都走得格外仔细。越往前走水越深,脚底下就越滑,浮桥两侧都是彩鳞的游鱼,摆着鱼尾游得优哉游哉,却都游到她近处又摆摆游开。
“曼腊寨子是土司老爷住的地方,周围多是这样的河流,几乎每条河里都养着食人鱼,有些还专门养着杀人的鳄鱼,普通的村民是不允许擅自接近寨子的。”岩吉在前面为她引路。
“难怪那妇人会认定我是歹人。进城来的外地人,怕是很少有打听土司住处的吧。”
“不是很少,元江府的内城村寨向来不收纳外面来的人,尤其是澜沧往南、土司府附近。九老爷住的勐海一带就更是了。”
朱明月目光一动,轻声道:“你听说过‘广掌泊’吗?”
岩吉闻言唬得扭过头来,动作幅度有些大,连桥面都跟着左右晃了一下,“小姐要去广掌泊啊?”
朱明月急忙伸手扶着他,在摇晃的浮桥上稳住身体,“暂时不会去,但是我想知道,广掌泊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与勐海的几处村寨、与南弄河又有多少距离?”
之前沐晟跟李四都提过,那氏的武士将云南十三府茶商的货物抢掠之后,带不走的就地销毁,能带走的则统统运到了勐海的广掌泊,储藏在了南弄河畔。而李四又说,那两个地方是那氏家族的禁地,即便是宗亲贵族都不得入内。
“在澜沧以南的勐海八大寨中,与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隔着一大片桫椤树林,桫椤林之外的近水处,就是南弄河。”岩吉半蹲着帮她稳住浮桥下的船舷,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南弄河西面的开阔地,咱们摆夷族称作是‘广掌泊’,也叫做‘白象山’,是那氏家族首领召海饲养战象的地方。”
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