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夫子庙的西南角有一个不起眼的窄巷,窄巷尽头开着一间小铺子,古旧的屋檐,低矮的门脸,匾额也是旧的,上面烫金的几个字有些剥落,远远望去能看出一个“妆”字。
朱明月站在巷口,瞧见那店铺的老板就站在柜台后面,拄着下巴,昏昏欲睡的样子。在店里面,一个光顾的客人也没有。
“小姐,要马车到这儿等着吗?”
红豆有些莫名,府里的车停在了离此有两条街距离的地方,还是她们自己徒步走到了这里。官宦人家的闺秀在出府时动辄就要乘车舆抑或坐肩舆,就连小门小户的碧玉都会轻纱罩面,此番素衣简行,却不知是何事。
“不用了,待会儿我们自己回去,”朱明月顿了一下,又说道:“你也待在这儿,等我出来。”
红豆顺从地点头,“小姐是要去买东西?”
不,是归还。
朱明月在心里面轻声道。
走出巷子,她抬眼朝着四周望了一下,确定并没有什么陌生的面孔跟随,便穿过街道,朝着那古旧的店铺走过去。
那夜宫闱大火,在他临走之时,曾给了她一件东西。
是一把极精致的木梳,用红缎裹着,上面还刻着娟秀的小字:桃木梳心。
朱明月曾深深感动于他的真挚和厚爱,却无法不忧虑这东西将会引起的麻烦和灾祸。木质不比玉器,又是御赐之物,无法毁掉,也不能丢弃,只能是从哪儿来的,还回哪里去。
她走进店铺,轻“咳”了一声。
掌柜的脑袋晃了一下,张开眼皮,冲她指了指那边摆在桌上的檀香木盘子,上面摆着满满的雕花小锦盒。
果然是连个像样的脂粉也没有。
朱明月不知道是否要对个什么暗语,实则他也未曾告诉过她,只在仓促间嘱咐,若遇大难,可拿着这桃木梳来城南的胭脂铺寻个人。
“小姐是要买胭脂?”
这时走出来一个伙计,见是个生客,急忙堆出笑脸。
朱明月看了那掌柜的一眼,道:“若想典当些小物件,可否行个方便?”
伙计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衣饰,摇头道:“这倒是不曾。在对面的巷子里有几家典当行。”
朱明月“嗯”了一声,瞧见北侧的格子架上摆着琳琅满目的梳子,径直走过去。
“小姐是否要买木梳?”
“嗯。”
伙计又露出了笑脸,“那您算是来着了。咱们这儿是整条街上木梳最全的店铺,上等的是檀香木和黑石楠的,带着纯木香气,还有黄杨木的、棠梨木的…”
伙计一边说,一边取了几方锦盒与她看。
半月形、鱼形、花瓣形…木质紧腻,薄漆光润,拿在手中不轻不重,上面烫烙着花纹,显得古意盎然。
朱明月随手挑出其中的一柄,“有桃木的吗?”
“桃木啊,”伙计抿了抿嘴,伸手从格子架的最上层取下个锦盒,掀开盖子,里面放置着一柄很朴素的梳子,小巧鱼形,上面连纹饰都没有。
“要的话,这桃木梳子算您便宜一些。”
“我想在这木梳柄上錾刻些字。”
“那就要额外加银子,”伙计将其他几个锦盒收起来,连头都没回,“不知小姐想刻写什么字?”
“桃木梳心。”
伙计转过身,眼睛里闪烁着一丝难懂的神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柜台那边有了轻微的动静,是掌柜的醒了。伙计扭头去看,就听到掌柜的说:“去把铺板掩上,今天不做生意了。”
掌柜的说完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饱经沧桑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面前的少女,“小姐想在木梳上刻字,却要亲手签在纸上才行。否则将来反悔了,小店铺可承担不起改字重做的银子,小姐确定就是那四个字吗?”
朱明月颔首。
“那请跟老朽这边来。”
在伙计诧异的目光中,朱明月跟着掌柜的走进了西侧面的一间内室。
十尺见方的地方,狭窄且有些阴暗晦涩。
“此处隔音,并无外人打搅。”
掌柜的又将门扉掩上,仔细地放下帘幔。
朱明月低头,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裹得很仔细的小囊——轻轻地掀开,是一柄精致的桃木梳,就静静地搁在嫣红色的锦缎上。
晦暗的光线下,细腻的木质泛着独有的润泽。
“掌柜可认得这个?”
那掌柜的颤颤巍巍地接过来,定睛在那木梳上面錾刻的四个小字:桃木梳心。看着看着,竟是一时悲从中来,眼眶通红。
“这东西能在小姐的手上,可见小姐是相当重要的人。老朽可否问一句,它的原主人…”
“小女所知,并不比先生的多。”
她摇头。
掌柜抽噎了一下,连声叹气,“是啊是啊,都已经这个时候,又能说些什么呢。倘若老朽没记错,小姐进门的时候,曾问起,可否典当。”
朱明月摩挲着那木梳,将锦缎轻轻盖上,然后一并交到了掌柜的手上。
紧润的桃木木梳被重新包裹上,在离手的一刻,仿佛失去了原有的灵性和温度。连上面的光泽都随之黯淡了下来。
“小姐这是…”
“原物奉还。”
掌柜的愕然抬头,正对上她一对点漆似的眸子,剔透眸色,衬得眼角一颗泪痣盈盈,如泣如诉,“这物件,小女曾奉若珍宝,小心翼翼地珍视和收藏,犹恐不周。而今,却不得不用它换些东西。”
“小姐想、想…换些什么?”
朱明月看着他,“平安。”
桃木梳心,却梳不开皇权纷扰。
更加不是什么免死金牌。
她进宫伴读,为的是策应,求的,却是阖家平安;而今出了宫,她不求权势,不图金粉,也不想再回到那金砖红墙之地。因此斩断过往一切,不愿与旧朝再有任何瓜葛。
那掌柜的怔了半晌,须臾,像是明白了什么,嘴角抿着,又有些悲愤和心寒,“老朽知道了。”
“现在这样的情势,也的确是应该跟过去的一切旧人、旧事消除瓜葛,能撇多清,便要尽可能地脱离。何人还会死心塌地,抱着什么可笑的誓言和许诺?可老朽想问一句,他日假如这物件的主人归来,小姐又当何如?”
“不会回来了。”
她的声线很轻很轻。
他,再不会回来了。
掌柜的猛然抬头,张着嘴,似是想要再争辩些什么,然而过了好半天,却是只字片言也没能说出来。
风从天窗透进来,吹动桌案上的纸张沙沙作响,宛如哀凉的叹息。
掌柜的闭了闭眼,背过身去,眼角有浑浊的泪滴滑落,却是将那木梳小心翼翼地包好,仿佛是易碎的珍宝,不愿让旁人亵渎。
朱明月不再多言,转身开门走出内室。
出了店铺,明媚的阳光直射而来,她抬手挡了一下,眼底忽地有些酸涩。那柄桃木梳子,是她身上最后一件宫中的东西,也是她与那温柔腼腆的少年之间,仅剩的一点牵绊。
从此以后,却是再无瓜葛了。
红豆就在巷口的拐角等着,远远地瞧见她出来了,赶紧将手里吃了大半的糖葫芦扔掉。
“小姐的事情办完了?”
朱明月回望了一眼那挂着半片门板的妆铺,点点头,“走吧,待会儿爹爹可能要回府一趟,然后再去衙署办公,想是要用些午膳的。”
红豆“啊”了一声,才想起出府前因为不知老爷是否回来,还没有吩咐庖人准备食材。
主仆两人顺着原路返回,还要打听一下有没有回去的近路。刚拐出巷口,红豆正念叨着什么,走在前面的朱明月就与迎面冲出来的一道身影撞了个正着。
这一下撞得狠,若不是红豆眼疾手快,及时扶住她,险些要摔在地上。对方就没那么好命了,错身的刹那,狠狠地跌了出去。
“没长眼睛啊,这么横冲直撞的!”
红豆气得呵斥了一句。这时候,朱明月堪堪站稳了,揉着生疼的手肘,下意识地朝着地上的那抹身影望去。
那少女,此刻也正好抬头朝她看来——
都是很年轻的一张脸,摔在地上的姑娘衣衫有些褴褛,下颚也蹭了土,些许狼狈,却无损那精致出众的容貌。巧的是,在她的右眼角也有一颗泪痣,是嫣然的绯色,滟滟的,凄凄的,宛若颤然欲滴的血珠儿。
在对视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莫名的感应一闪而过,让彼此都是一震。
那姑娘咬了咬唇,像是想说一声“抱歉”。然而定睛在朱明月身后的某处,陡然张大了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不顾腿上的剧痛扭头就跑。
“真是的,什么人啊,撞了人也不知道说一声。”
红豆扶着她,抱怨道。
还没等她说完,又有几个人一阵风似的从她们身边跑过去。
“怎的了这是,大白天的,后面有狗撵啊?”
后面自然没有狗,他们明显是在追刚才的那个姑娘。
朱明月望向那几个人渐跑渐远的方向,看那穿戴分明是朝廷的钦差,略不同的是,佩戴着无象征品阶的犀带。这种特殊的装束正是前不久御前亲封的,特地指派效命保护一个极为重要的官僧。
就在这个时候,从巷子里又跑出了一个人,脚程不算快,落后了许多。
在他的后面跟着同样装扮的几个侍卫。而这人的穿着也甚是奇异,一袭金线滚边的黑色僧袍,宽大而飘逸,连压线都是纯银丝的手工绣制,显出低调的奢贵。随着锦靴踏地,带出几分仙风道骨,因急切还出了满头的薄汗。
居然是姚广孝。
“姚公!”
红豆唤了一嗓子。
姚广孝闻声转过身来,在北面不远处,那少女正一脸好整以暇地望过来。
姚广孝微蹙了下眉,没想到在此地碰见朱明月。
身边的侍卫见他停了下来,也跟着止步。姚广孝咳了一下,朝着侍卫递了个眼色,让他们继续去追,自己则不慌不忙整理了下衣袍,朝着朱明月露出一抹笑容。
“是月儿小姐。”
朱明月望着那些侍卫跑远的方向,容色蔼然,“不知是何公务这般紧急,使姚公如此匆忙。”
素绢裙衫,纯银珠花,寻常人家女儿的穿戴,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淡雅别致,恰如风拂柳絮、春花照水,分外惹人眼光。大抵这般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年纪,不施粉黛,也难掩丽质天成。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有劳小姐挂心了。”姚广孝笑着道。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笑笑,也没说什么。
然而仅仅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人就给抓到了。
大抵是个姑娘家,再跑也跑不过训练有素的侍卫;又因在街上,连个躲避的地方也没有。
朱明月见那少女被五花大绑地带回来,连嘴都被堵上了,不由道:“姚公是御前第一重臣,抓人这么小的事也得劳烦您亲自出马,那些锦衣卫真该引咎辞职了。”
这时,红豆仔细看了一下,不禁奇道:“呦,还是个小姑娘呢!”
姚广孝示意将人带过来,不自然地道:“是府里的一个丫鬟。”
他刚说完,那被绑起来的少女就“呜呜”地挣扎起来,冲着主仆二人一个劲儿地摇头,显然是对姚广孝的话极度地不认同。
“府里?”
朱明月似恍然地问了一声。
一个出家人,哪来的府?皇上倒是赐予了他府宅,却还始终闲置呢。若说是在庙里,青灯古佛,藏着个如花似玉的丫鬟?
姚广孝的表情愈加不自然,但他还是很快就平静下来,道:“能在这儿遇见月儿小姐也是甚巧的。小姐家住城西,大老远地来城南,又是这副打扮,是专程过来…买胭脂?”
姚广孝说着,朝着巷子尽头那间古旧的头面铺子的方向瞥了一下。
“确实很巧。”
朱明月回以一笑,却知道对话到此,就不必继续了。
她甚至不再向那被抓起来的少女看一眼,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只朝着姚广孝挽手行了个礼,就带着红豆离开。身后,留下那个被侍卫绑着带走的小姑娘,“咦咦呜呜”地叫个不停。
“小姐,咱们不管她啦?”
红豆三步一回头地问道。
朱明月没说话。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消多说,彼此心领神会。
他既不去管她的事,她也毋需对他的所作所为有所置喙。
回城西的府宅,需要穿过整条长安街,然后再往北走,一直走到西安门外大街。坐马车还需一段时间,步行确实很远的。
一路上,红豆都笑得盎然。
“待会儿回到府中,旁人见你这般模样,切莫胡言才是。”朱明月嗔道。
红豆捂唇笑道:“小姐放心吧。奴婢就是觉着新鲜,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谁想也会贪恋那红尘香粉!”
朱明月询问地看她,“为何这么说?”
红豆暧昧地眨了眨眼,道:“小姐想啊,早前还听说皇上要赐姚公俗名,更令其还俗,拜为公侯柱国,却被无数次婉拒,最后只得先授官僧录司左善世,又将庙宇腾出来,供他清修参禅。今日来看,却是金屋藏娇、别有洞天!”
“那姑娘一副花容月貌,你怎知就不是官僧仗恃行凶、强抢民女?”
红豆煞有介事地道:“奴婢看那架势可不太像。当真是明抢的话,姚公怎会亲自带人上街?奴婢瞧着,倒像是谁家的小妾红杏出墙跑了,大老爷气急出来追拿呢!”
红豆说完,又是一阵感叹咂嘴。
小妾?
好像也不太像。
朱明月想起那姑娘确实是丫鬟的打扮,长相俏美,若说是画舫女子,神态举止似是而非。倒是那双手细腻光滑,白嫩得跟青葱似的,想必是连茧子都没有吧。
姚广孝这样的人,怎么会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养在身边?
这时,就听红豆又说道:“对了,小姐有没有觉得,姚公捉拿的那个姑娘,模样跟小姐有六七分相似呢!”

★山河空念
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的请求,岂料那代写诏书的提议,让皇上甚为满意。朝堂之上的文官们都予以赞同。这下不仅是朱能,那些有心求情却全无计策的武官们,也都大大出乎预料。
正值新皇初立,皇上的帝位得来却颇是名不正、言不顺,朝中文武多是归降者,明面上不敢表现,暗地里无不是怀有微词。还有普天下的百姓。“谋朝篡位”这四个字,如同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皇上的心头。如何处置那些不肯俯首的建文旧部,就成了最难办也最微妙的事。
杀,岂不坐实了篡权的罪名;
不杀,连罪名都没定,总不能一直囚禁在牢里面。
这个时候,朱能的建议刚好提供了一个台阶。皇上很高兴。原北军的将领们也都为之释然——那些人归顺也好,不愿效命、以“违抗圣旨”的罪名被罢免官职也好,起码可以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对建文旧朝的人和事做个了结。
可都是文渊阁的翰林,找谁好呢?
诸将们各抒己见,最后,还是姚广孝推荐了一个人——
方孝孺。
师从“开国文臣之首”的翰林学士宋濂,又曾由太祖爷亲自提拔到建文帝身边,辅佐并担任其老师,主持京试,可谓诸弟子之冠。更重要的是,在当初的靖难之役,建文帝廷议讨伐北军的檄诏就是出自方孝孺之手。
由他来替新皇帝起草诏书,再适合不过了。
皇上和诸将的心中都跟明镜儿似的,这些以“孔孟弟子”自居的读书人,怕不太可能轻易顺从。这只是一个理由——彼此退一步,妥善处置的理由。
方孝孺却不答应。
不但不答应,还在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破口大骂,将原本好言相劝的皇上,怒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更有甚者,笔墨纸砚硬塞到手中,仍是抵死不从,最后还在诏书上亲笔写下了“嗜亲忤逆、谋朝篡位”八个大字。
铿锵有力的隶书,力透纸背,直戳了皇帝的心筋。
皇上震怒,下令诛其“十族”。
当即就有人求情,求情者同论!没有人想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就在诛十族之前,皇上恨其嘴硬,命人又大捕其宗族门生,每抓一人,就带到方孝孺跟前,因怒他无动于衷,当着他的面施以酷刑。
那等惨状,便是沙场浴血归来的将领,都感到触目惊心。
建文旧部群情激奋,再不肯接纳投降之事。于是在方孝孺死后,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数百人。其门下士有卢原质、郑公智、林嘉猷等人,未尝获罪,纷纷以身相殉。而后,齐泰被执至大殿问话,亦是触怒圣驾,不久即与黄子澄等同被凌迟处死。
在处死了这些建文肱骨之臣后,新皇也没放过那些残部余孽。有好事者清点了一下,算上之前左佥都御史景清行刺未遂,下令夷其九族,尽掘其先人冢墓;又籍其乡,转相攀染,致使村里为墟。又如方孝孺被灭十族,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外亲坐死者复千余人;练子宁之死,弃市者一百五十一人,九族亲家之亲,被抄没戍远方者又数百人;陈迪之死,远戍者一百八十余人;司中之诛,姻族从死者八十余人;胡闰之死,全家抄提者二百七十人;董镛之死,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
短短的四个月时间,和建文旧朝的官员有牵连的成千上万的人,或者被处死,或者被监押,或者被流放。还有当初助燕军一起靖难的宁王,尽夺其兵权,徙迁至江西南昌府那等荒凉之地。
冬日里的萧瑟渐渐笼罩了整个都城,热闹繁华的街市不见了,剩下的是一片肃杀和冷寂。一场又一场血腥的屠杀之后,百姓们披麻戴孝也不敢,只将雪白的纸钱洒在应天府的街道上。
祭奠往生。
朱明月伫立在西华门高高的城楼上,目送着那一道长长的送葬队伍,视线苍茫。
建文元年,三位声名煊赫、秉性迥异的谋臣,聚集在了应天府紫禁城的奉天殿——齐泰、方孝孺、黄子澄,他们奉太祖皇帝托孤之命,辅佐在年轻的建文帝身边,发誓一生忠诚,一生效命,齐心守护大明朝的盛世江山。
君臣之间,有多少次唇枪舌剑,多少次庙堂周旋,齐泰的温雅和顺,方孝孺的彬彬有礼,还有黄子澄的执拗倔强,悉数化解在了那温柔少年的一一点评中。
那个时候,她就站在莲花亭上,含笑而望。
改朝换代,朱明月知道他们绝对不会投降,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妥协。建文帝已经逃出生天,作为帝国肱骨,食君之禄,以身殉国是理所应当的事。早在城池被攻陷之时,那三个人就决定不会苟活。
是啊,早晚都要死。
可那些曾经待她如亲的人,那些她曾执师礼、悉心教导过她的人,最后都间接死在了她的手中。
“小姐,城上风寒,还是回去吧。”
红豆站在她身后,有些心疼地说道。
“那些官邸府宅也都被查没了?”
“是呢,官员们的亲眷也都已经发配到了教坊。锦衣卫亲自去抓的人,听说,当时有好些夫人已经上吊自尽。”红豆叹道。
朱明月闭上眼睛,心中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以性命保全坚贞和忠诚,那些身单力弱的家眷妇孺居然以身相殉,是不堪受辱,还是不愿愧对九泉之下那些铮铮傲骨的罹难之臣?
“皇上可真狠呐,”红豆抿了抿唇,唏嘘不已,“杀了那么多的人,现在连他们的家人也不放过。”
朱明月扶着城垣,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喝止红豆大逆不道的乱语。即使红豆不说,其他的人也会说,后世之人也会说。在这其中,又有多少的杀戮是她造成的。
然而易地而处,如果今时今日赢的是建文,输的是燕王,在发配之列的就是她们,或者是抱着阖家的牌位,走在送葬的队伍中。
此时此刻,朱能也没从那场耸人听闻的屠杀中回过神来。尽管在那之后,皇上再一次犒赏三军,对靖难之役的有功之臣们加官晋爵——朱能除了之前授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又封成国公;禄二千二百石,与世券。其余将领们也都被论功行赏。
一时间北军诸将身价倍增,煊赫无比。
冬日的清晨渐凉,街上刚刚洒扫干净,国公府就迎来了赏赐的车马。
都是从宫里面来的。领头的太监是四品大总管,却很客气,抄着手在微寒的风里等着,一直等到府门打开,才上前通报了来意。
城中其余诸将的府邸里,也都有朝廷的赏赐陆续送到。毕竟是胜利之师,九死一生后,他们有资格荣享随之而来的荣耀和尊崇。
“宫中将有大宴,皇上特地让老奴来通报一声,届时可允国公爷的家眷一同出席。”
老太监说完,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起身告辞。
屠杀之后,普天同庆,大宴群臣。
帝国已经在阴霾中压抑了太久,那些被鲜血染红了的城垣、宫殿,那些为皇权付出代价的生命,那些痛失了家人的亲眷,甚至还有那些被无辜祸及的百姓,当真需要一场盛大无比的宫筵,来冲淡诛杀和屠戮所带来的残酷悲怆。
哪怕只是粉饰太平。
然而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几乎让朱能一夜白头。作为出主意的人,朱明月没得到丝毫的责怪;甚至在得知皇上的旨意后,也不敢告诉她,生怕她会自责。
她的爹爹,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护着她。
“到时候一定很热闹,北平可没有那么大的场面。之前金忠那个老匹夫还问我,出席宫筵,除了官袍,是不是不用穿戴别的了。”
在朱能的心里,其实比谁都不好受,却能够感受到近日来女儿的心事重重。他反而希望借此宫筵,让她分散些心思。
朱明月道:“爹爹放心,按照以往的惯例,晚些时候就会有宫里的太监来府上,指点些宫中礼仪。尤其是何时进何处宫门,穿戴如何,何处跪、何处坐,何处待皇上召见…都会交代得妥妥帖帖。”
朱明月这般说着,朱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像他们这些随藩王戍边的将领,虽曾在京城供职,哪里有资格进宫伴宴,只有冬至、万寿节和元旦的大朝会上,偶有机会瞥一眼隆重而盛大的百官朝觐,却未曾从洪武门走过。今晚的宫筵虽不比大朝会,因是改元永乐以来第一个皇帝临朝的筵席,也颇为盛大,不仅是边陲的重臣会奉旨进宫,还有外邦来京朝拜的使臣。
作为有功之臣,朱能甚是与有荣焉。
此时此刻,朱明月亦坐在镜台前,任由红豆装扮。
“都好了。”
红豆拿着一柄小铜镜,前后比照了很久,才满意地点点头。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扉流泻进来,洒在那奢贵至极的郡主冠服上,光晕流转,映衬出裙裾上大红、桃红、粉红的斑斓华彩;锦裙内层为薄棉,足以抵御微寒的天气。雕花铜镜中的少女,一张雪玉般精致的脸颊,尖尖的下颚;眼角一颗浅褐色的泪痣,清清洌洌,宛如鲜活如泣的泪滴。
她堪堪坐在那儿,笑时是艳的,柔美亮烈,带着咄咄逼人的美;不笑时则贞雅端庄,浑然气韵,自成一股风流高贵。柔顺的乌发半绾着,银质的流苏顺着耳畔垂坠下来,额间一抹纯银华胜,越发显出几分明艳动人。
“也不知将来得是何样的男子,才能娶得咱家的宝贝。”朱能满脸宠爱,轻叹道。
朱明月抬眸道:“爹爹怎忽然提到了这里?”
“别家的闺女,到了这个年纪,早已经定了亲。你却连个许配的人家还没…”朱能说到此,心里生出酸楚,“现在咱们父女团聚了,朝中的情势也逐渐稳定,爹一定要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她还从未想过这些。
但十四岁,眼看要到及笄之年,也该嫁人了。
“都听爹爹的。”
她温顺地说道。
朱能疼爱地摸着她的头,粗粝的大手带着温热,“自然是你看了中意的。但说句大逆不道的,即便是天家的男子,想娶咱家的姑娘,也得看配不配得上再说!”
朱明月轻声道:“爹爹,慎言。”
“你爹说的可是实话,皇上就爱听我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