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紧闭双眼,心里不禁这样悲惨地想。却在一瞬之后,整个人猛然着了地。或许不是地面,因为没有预想中重物落地时的闷响或者骨骼碎裂的“咔吧”声,反而还弹了一下。
等朱明月反应过来后,正被沐晟抱了个满怀。
身下的男子仰天躺在地上,而刚刚她是面朝着他掉下来,正好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身上。密室内没有光线,四目漆黑,身下的人只是抱着她,连声都没吭,或许他吭声了,因为她太害怕没听到。
朱明月挣扎着去推他,“你怎么样?你说句话!”
声音有些颤抖,却依旧没有回音。朱明月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慌乱地在他身上摸索,以为会摸到一手的血,或是断胳膊、断腿…
好半晌,身下那人咳嗽着喘了一下,闷声道:“你可真沉。”
朱明月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起来,然后跪到他身边,慌慌张张地去扶他的胳膊:“你是不是被我砸得骨折了?胸腹呢?有没有阵痛咯血…”
胳膊腿折了还不要紧,要是肋骨断了,刺破脏腑,不摔死也活不成。
她的紧张让沐晟咧嘴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放心,本王是在战场上长大的,摸爬滚打,什么阵仗没见过。”
两人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哪里是地面,下面根本就是棉花堆。
“真不知道孙知府怎么打算的。煞费苦心布置了一个密室,下面居然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还垫着铺毯和棉絮。”
足足铺了三尺多厚。
沐晟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用手环着她的肩,“要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掉下来没事,等你笔直地砸下来,还能稳稳把你接住。刚刚是你自己跳下来的?”
朱明月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摸索着探路,“怎么可能。连多高都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万一底下是荆棘利刃,也跟着往下跳,不是当场被剁成肉糜了。”
她是何其无辜。沐晟站的地方正是孙兆康布置好的陷阱。她离着两丈远,却是被推下来的。
朱明月说到此,不禁一叹:“这就是王爷说的‘先下手为强’?堪堪摔得狠些,王爷或许还受了内伤。但孙知府这招未免太过怀柔…”
而现在又怎么办?
外面还有一个张三、一个李四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一片开阔空地。
几串风灯无风而动,晕出一团朦胧的烟霭。前面不远的墙壁的搁槽里,一只小小的蜡烛幽幽发亮。朱明月扶着沐晟到一侧的石桌旁坐下,取了一小截石蜡,用微弱的火焰将其他搁槽里的蜡烛点燃了,又将钩角上的灯盏也点上。
“孙兆康是想让我们做长期被困的准备,过来瞧瞧,连打发时间的东西都安排了。”沐晟说罢,闷闷地咳嗽几声。
逐渐亮起来的光线,照得密室内极为开阔。
而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两张棋盘,连棋子都码得整整齐齐。
朱明月失笑道:“可是这里没水没粮。”
她又往周围看了一圈,心道这地方真是够宽敞的。方方正正的空间,四周密封,且深入地下,别说是窗户,连一道小小的天窗都没有,底下又与上头相隔甚远,两边墙壁打磨得滑不溜手,倒是颇有些像说书人讲的故事。不知道待会儿两边的墙壁会不会向中间压来,还是说得等他们误碰了什么机关,才会有暗器射出来。
朱明月拿着蜡烛,试着敲了两下光滑的墙壁。
“说不定待会儿就有人做好送来了。”
沐晟扶着桌案,起身去旁边的搁槽里拿了一根蜡烛。倾斜烛身,往桌面上滴了几滴蜡油,然后将蜡烛固定在上头,“这封军报让孙兆康狗急跳墙,先让本王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从怀里掏出那绢帛包着的手札,被压得有些褶皱。
朱明月见他不紧不慢的神色,不禁道:“那绢帛外面的绳捆包扎得严实,根本就没有拆开过的痕迹。分明是王爷故意唬喝孙知府,让他误以为这就要对元江府发兵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沐晟那样的调兵安排,无疑是对孙兆康权力的架空,而这份军报是萧颜从曲靖送来的,还特地直接送去府衙,很容易让人以为是沐家军的请兵令。不害怕才怪!
但需要提到的是,孙兆康藏得很深,陌白街那日整条街的替换,其实是他的手笔,既是示威,也是警告,警告沐晟适可而止。但沐晟忍下来了,一直装作不知情。小不忍则乱大谋,沐晟是个人物,但表面上唯唯诺诺的孙兆康,也并非那么不中用。如果他知道张三会连带着扯出一个李四的话,打死他都不会把人交出去。他一定悔不当初。
可陌白街上整齐划一的行动,训练有素如同军队,当街百姓全部听命行事,事后又一律三缄其口。这是一种同仇敌忾的力量。
借着跳跃的烛光,男子在阅看手札。
少女则在密室四处走走看看。过了一会儿,她怀抱着一鼎鎏金小香炉,施施然走了回来。
薄荷的香气浓郁得刺鼻,沐晟打了个喷嚏,抬起头,就看见少女的整张脸都笼罩在一团纯白的烟气后面,勾勒得眉黛弯弯,点漆似的眼眸盈盈,朦胧颜容,如幻似梦。
“你从哪儿找来的?”
朱明月指了指右面墙壁的拐角。墙角处摆设得整整齐齐的不仅是香炉,还有银质香箸、薄荷熏料…孙姜氏是相当细心的一个人,而这种细心有时就会出卖她曾经安排这一切的事实。
“王爷相不相信巫术?”
她眉眼含笑,呵气如兰。
沐晟挑了挑眉,将那军报手札揣进怀里,“要不要本王再给你配一桶竹签?”
朱明月嗔了一眼:“又不是要算卦。”
“那是用来干吗的?”沐晟抱着双臂。
熏死他?
朱明月抱着鎏金香炉,径直走到没有置放蜡烛的搁槽的一侧墙面前,掀开铜盖子晃了晃,“这间密室四面都是墙壁,却唯独这一面没有光源、也不正对着光亮,显得格外晦暗。王爷不觉得这样的布局有些奇怪吗?”
宽敞得可容纳百人的空间里,三面墙上放置蜡烛的凹槽位置凿刻得很特别,不是正对正,而是各分距离依次排开,高低错落,使得西北方向格外明亮,东南面却黯淡无光。很像西南边陲纳西族、白族等家中三坊一照壁的建造风格。
沐晟提起一串风灯,也跟着走过来。
“咚咚咚——”
“咚咚咚——”
沐晟收回手,道:“实心砖。”
朱明月转身望了他一眼,然后将手里的香炉捧起来,出烟的镂空一侧紧贴着墙面,“实心砖墙不代表不是出路。如果这面是承重墙壁的话,即使有缝隙也敲不出来看不出来,但是外面流动的风,则会把熏炉里的烟丝给吸进去。”
袅袅的烟气,散发着刺鼻的薄荷味。
雕花镂空小孔里透出来的成团白雾,氤氲在两人的周身。沐晟给她提着灯:“你是说,这面墙既无搁槽,也无石蜡,因为隐在暗处,一般都会被人给下意识地忽略。但是风从何来?”
“上面的挡板啊,”朱明月指了指他们掉下来的方向,“这里既然是密室,就一定会另有出口,否则也不会让我们从上面下来了。”
隔着满目烟火,沐晟仔细地凑近看过来:“可这面墙和隔壁的屋子是共用的话,怎么可能有密道?”
她抿唇一笑:“那就是扇密门。”
这么煞费苦心修建的隐蔽密室,下口却设在了小小的偏厅。为什么?因为偏厅设在廊庑的最上面,按照整座府宅的布局层次来看地势最高,与中苑和西厢都足足相距着一座假山的高度。而下面这么大的空间,延伸开去,通道外的布局不是在敞苑,也应该是一间格外宽敞的屋子。那么这堵墙的背后若非孙兆康的主屋,就是连接着府外的街道。
风灯朦胧的光线,照得她俏鼻白腻、檀唇绯红。沐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道:“你好像是很有经验。”
“王爷应该感谢小女的经验,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张三和李四还在外面,守卫他俩的不过是几个侍卫,且都是孙兆康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风灯的亮光动了一下。密室里四面封闭,连一点儿风都没有,却是连周围的蜡烛都黯了黯。也是在那团朦胧的光线里,她怀中的鎏金香炉升腾出的一抹烟雾,升到半空时,缭绕了一瞬,突然间就被那墙壁吸了进去。
少女仔细去探索,墙壁上连一点缝隙都摸不出来。
熏笼里的香料发出“啪啦啪啦”的燃烧声,将出烟孔和墙面贴近了,刚刚冒出来的一丝烟气,转瞬间又被墙壁吸了干净。
找到了!
朱明月回眸与沐晟对视了一下。
惊诧向来是男子脸上不常见的表情,但此刻他目露讶异,有些惊叹道:“居然真的让你找到了。”
朱明月将香炉放在地上,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刀来,压着刀尖儿一寸寸去划。待锋利而尖细的刀锋绊了一下,她立刻将刀柄递给身后的沐晟:“现在轮到王爷了。”
极尖极薄的刀刃,刀身闪烁着流动的绯色光芒,是那把他当初给她的景颇尖刀。
沐晟握住龙雀,一边去撬墙面,一边略带玩味地说道:“想不到你第一次用这刀不是救自己的命,反而是救本王的命。本王是不是得庆幸当时亏得把这刀送给了你?”
朱明月给他举着风灯,款款而笑道:“王爷应该先去感谢把小女推下来的人。同时,小女也相信王爷获救之后,绝不会恩将仇报。”
两人这厢说话,沐晟手里的刀在接触到墙壁裂缝时忽然磕绊了一下。下一刻,他紧紧握住刀柄,手腕灌足了力,用刀锋去反撬。
随着一声闷响,那堵墙忽然就动了,然后整个一翻,说时迟那时快,伏在墙壁的两个人一下就被旋到了另一面。刺眼的光线随之扑面而来,朱明月差点儿没被甩出去,沐晟牢牢地搂住她的腰,等两个人站稳了,才发现墙壁后面,正是孙兆康的书房。
原来真是一扇旋转暗门。
“本王想说,比起你的直言不讳,其实本王更欣赏你的聪明才智、胆大心细。而且托你的福,咱俩应该是这机关里被关时间最短的两个人。”
男子说罢,利落地转身挡在她身前,拿着刀的手猛地举起,刀尖朝外。
书房里还有别人!
堂皇气派的官袍,勾勒得银丝彩线的鸟雀图章,是从五品的文官佩戴。却不是孙兆康。矮胖的身材,头顶油亮,面生得很。
“你、你、你们…”
书房里的这个人,显然也没想到他不过是在这间书房里小坐,那面挂画的墙忽然就动了,还一下子翻出俩人来!此刻被沐晟手里明晃晃的利刃一指,那人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危险解除。沐晟转身撩开她后腰的小衫,手腕一翻,刀柄在他掌心中悬了个弧度,就利落地插回到她拴在腰间的刀鞘里。
“莫、莫非您就是…是、是、是黔宁王?”
好半晌,那人哆哆嗦嗦指着沐晟,像是随时能哭出来。
“好像是来仰慕王爷的。”朱明月道。
沐晟挑了挑眉,“你是来仰慕本王的?”
那人一听他的自称,眼睛一翻,差点没昏过去。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人未到话先到:“来了来了,让赵同知久等了。下官刚刚有些急务要处理…”
孙兆康后面的话没等出口,前脚进门一眼就瞧见了屋里面的几个人,险些没跪下。
“王、王爷…!”
沐晟掸了掸袍袖,不紧不慢地道:“孙知府刚才处理什么急务去了,怎的,看见本王很奇怪?”
孙兆康已经肝胆俱裂,下一刻,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着他咚咚地磕头:“王爷,下官有罪,下官有罪啊…”
孙兆康这厢伏地叩首,椅子上的官员也摸爬滚打地跪过来,“下、下、下官…普洱府五品同知,赵、赵、赵鼎文…拜见黔宁王。”
原来是普洱府。
她记得沐晟提过的受元江哺育的六大府城中,普洱府也是其一,与东川不同的是,普洱府隶属于云南十三府管辖。但是地方五品同知,居然会不认识黔宁王府的当家。
另一边,孙兆康已经懵了。他并没想要沐晟的命,他也不敢。之前在府城外元江派武士来刺杀,那是元江府的事,与东川无关。而沐晟是堂堂封疆大吏,如果无故死在地方任上,朝廷会要了他的命!他不过是想困住沐晟,然后按照元江那氏的要求,除掉那个李四。可他还没来得及处理,普洱府的官员就上了门。他也尚未应付这个新上任的赵鼎文,掉进密室的两个人居然在没有外援的情况,自己出来了!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擅设密室、囚禁朝廷命官,孙知府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男子幽淡的嗓音,轻飘飘地落在头顶。
孙兆康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声泪俱下:“王爷饶命啊,饶命啊。下官只是不敢得罪任何一方,最好是撑到下官离任。但这已经是下官的奢望,元江府那帮穷凶极恶的人不会给下官这样的机会,他们以下官全家人的性命相要挟。下官真的是没有办法…王爷饶命啊…”
“孙知府觉得不遵照元江府的命令,会阖家性命难保,就没想过一旦让本王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黔宁王府会饶了你?朝廷会饶了你?除非孙知府一不做二不休,把本王也给除掉。可惜,现在你已经错过这个机会了。”
下一刻,沐晟一把将孙兆康拽了起来。
后者捂着脑袋,“啊啊”地惊声尖叫,骇得像是要昏厥过去。却见沐晟只是扶着他站好,“本王带回来的两个人呢?”
孙兆康哭得鼻涕都下来了,哽咽着道:“还在,还在。”
幸亏还在。
“本王的处事原则很简单,谁襄助黔宁王府,本王会百倍赏赐;谁对黔宁王府不利,本王会千倍奉还。而今对于元江的一切,本王势在必行,孙知府是负隅顽抗为虎作伥,还是识时务弃逆归顺,相信东川府的判断不会让本王失望吧?”
这番话是不用回答的,却同样送给普洱府。
一侧的赵鼎文抹着眼泪嘤嘤哭泣,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在悔恨自己跑到东川来蹚这浑水。
那厢沐晟松开手,孙兆康呆愣愣地两腿发软,没站稳,一个趔趄倒在赵鼎文身上。两人摔成一团,都是又惊又骇,不由得抱头哇哇痛哭。
“对了,还有这位赵同知,既是远道而来,那就不用走了,留在东川让孙知府好好招待招待。”
沐晟说罢,无甚留恋地带着朱明月离开。身后留下的两个人,一个跪在地上,一个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作揖,痛哭声一片。
…
朱明月回到西厢时,苑中凉亭的石桌上还放着摆了半盘的围棋。
几枚棋子散落在地上,也没人去捡。那两碟凉果动也没动,就连她临走时放在石凳上的书也在…什么都没变,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她被孙姜氏推下密室时摔得红肿的手肘,还有沐晟掉下去后又被她砸得胸闷咳喘,清清楚楚地提醒着每一个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爷觉得孙知府会因此倒戈,跟黔宁王府站在一处?”
沐晟掸了掸袍裾上的灰尘,“有人求财,有人求权势,孙兆康最爱惜的却是命,其次才是权。如果他不站过来,别说是调任,能不能平安待到离任都不好说。”
他说到此,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折腾了一晌午,回去休息吧!待会儿你还有客人呢。”
朱明月迎着头顶上的阳光,仰头眯眼看了他一下,“王爷又欠了小女一个人情。”
军医是稍后被请来西厢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府里的郎中。三个人背着药箱一路小跑从主屋那边过来。显然孙兆康是生怕沐晟被摔坏了,赶紧命人来诊脉。
而两盏茶之后,孙姜氏连滚带爬地跪到她面前。
“您可是堂堂的四品诰命夫人,小女何德何能,担得起孙夫人如此大礼。”
朱明月去扶她,对方却不起来。
“沈小姐,是我们老爷对不起你,更对不住黔宁王府、对不住王爷…”
满脸的妆容哭花了,发髻凌乱,显得狼狈不堪。朱明月微叹,扶着她道:“孙夫人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刚刚进门跑得急,被门槛绊得崴了脚,稍微一动疼得直掉眼泪。孙姜氏被朱明月扶坐到案几前,拉着她的手却不松开,“沈小姐,这回我家老爷是迷了心窍,求你在王爷跟前说说情,一定要宽宥我家老爷啊!”
朱明月道:“前一刻王爷才跟孙知府说得很清楚。夫人与其来央求小女,不如回去好好劝劝孙知府。”
孙姜氏抹着眼泪,悲戚道:“可是我家老爷何其无辜,离任在即,却不幸成为黔宁王府和那氏土司府争斗下的牺牲品。我家老爷眼看就要离开东川了,王爷能不能行行好,放过我家老爷…”
水漫金山似的哭法,不仅哭湿了自己的手帕,连带着还有朱明月的衣襟和袖管。而孙姜氏的这些说法,应该也是孙兆康想跟沐晟说却不敢说的心里话。
“孙夫人,事到如今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无论东川是不是一直由元江府资助,无论孙知府在这里面曾经扮演着什么角色,而今敢挑战黔宁王府权威的,元江是第一个,东川是第二个,夫人认为王爷会在大战到来之前,做出妇人之仁、姑息养奸的事来吗?”
就算损了一个沐晟,还有一个萧颜,还有那十万沐家军。孙兆康这回病急乱投医,结果是大错特错。
啜泣的声音一滞,孙姜氏怔怔地抬起头:“难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让东川府保持中立?”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以卵击石真的不是聪明的做法。尤其黔宁王府现在正需要一个全狮搏兔的借口,不介意给任何反对沐家的势力一个下马威。”
褪去了少女般的愚钝和单纯,一双眼睛宛若夜星般明亮淡然。盈盈泪痣,似悲似喜,孙姜氏却在那双眸子里看到了足以让她退却的锋芒。
“可、可是…”
“别可是了。回去好好劝劝孙知府,识时务者为俊杰。”
少女起身,轻轻拍了拍孙姜氏的肩膀。
★横生枝节
如果朱明月能够早一日动身离开东川府,也许她就会很顺利地踏上前往沈家锦绣山庄的行程。或者说,若是从云南府赶来报信的传信官晚些时候再抵达东川的驿站,等她在百户卫所士兵和禄氏武士的护送下离开东川府,彻底脱离黔宁王府和那氏土司府的缠斗,也就不会有后面加入战局时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困扰。可惜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这都是后话。
次日,朱明月早早就起了,让阿曲阿伊收拾好行装,去主屋跟孙姜氏告别。
孙姜氏自从知道就算向沈家小姐求情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彻夜未眠之后,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可她没想到对方紧接着就要离开,意外之余,多少还有些庆幸——毕竟是她亲手将她推下密室,朱明月当时在乱中没看清楚她的脸,却不代表事情没发生。两人谁都没提,不过是互留余地、心照不宣。
整整准备了三日,将能准备的东西都采买了。孙姜氏领着十几个丫鬟打理犹恐不周,表现出的是大有恨不能亲自将她送回云南府的架势。
二十一这日,迟来的行程终于要启程出发。
赶路的马车在辰时天没亮时出发,城楼因宵禁还关闭着。阿曲阿伊拿出门禁牌让守城士兵予以放行。随着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开启,百户卫所的士兵已经在城门口列好阵,整装待发。
沐晟坚持要陪朱明月走一段。
东川的天还是蒙蒙黑沉,“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官道上尤为突兀。隔着一掀一掀的窗帘,朱明月望见车旁边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玄色大氅下是一袭银黑缠枝鸱吻锦袍,腰间佩刀,衣袍下露出一双长筒黑履,简约的装束却透着精悍的威武之气。
眼下并不是独自上路的好时候,可她没办法,而这也是他答应她的。
阿曲阿伊挥舞着手里的鞭子,在官道尽头的小土坡放慢车速,扭头朝着遮帘道:“帕吉美,往前就到城外了。”
朱明月道:“好,先在这儿停一下。”
沐晟勒住缰绳,随即利落地下马,然后在她下车时扶了她一把:“本王就送你到这儿。出了外城直接顺着官道走,沿途的卫所都会照应。”
“诚如王爷所言。之前来东川袭杀时元江府派来的武士倾巢而出,后面再有行动,等他们赶得上行程,小女已经到云南府了。”
而云南府是黔宁王府藩邸所在地,是沐家的地界,没有哪支势力敢靠近。眼下孙兆康又已经被迫投诚,内忧外患暂时解除,她的行程短期内便是很安全的。
沐晟望着她半晌,不禁摇头笑了笑:“本王怎么看你倒像是归心似箭,只差生出双翼,一眨眼就要飞到云南府去。”
朱明月道:“今日复明日,归期总是未有期,而今终于能够功德圆满,小女自然是着急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本王将这话转送给你。你这趟最快也要一个多月,路上自己万事当心。”
晨风拂起她额前的乌丝,朱明月抬手挡了一下。这回随行的有卫所训练有素的官兵,还有沐家军中一等的高手,而她在风餐露宿的赶路中已经习惯,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去沈家。但她还是答道:“好,小女会当心。”
两人这厢话别。
就在这时,忽见远处的山丘上尘土飞扬。
黯淡的天边乌云东坠。从山坡北面飞驰而来的是一匹驿马,马背上是个身披轻甲的士兵,灰褐色大氅鼓鼓生风。等离得近了,还能看出马头上挂着沐家军的标志。
是传信官。
从曲靖怀揣军报一路赶来的传信官,昨日刚刚抵达东川府城,据说带来的是萧颜的消息。仅仅隔了一日,居然又来了一个。
马上的人显然也看到停驻在土坡上的车舆,下一眼认出车旁的沐晟,急忙勒住马缰跳下马背,疾跑了两步到沐晟跟前,“王爷,云南府有奏报到!”
话音落,解下绑在腰上的布囊双手呈上。
其实不是云南府,确切来说应该是楚雄府。传信官阿普居木在向沐晟汇报时,还特地提到,这手札上的消息不仅从楚雄府送去了云南府、由云南府送来东川府,同时也手抄一份送去了曲靖府萧颜那儿。可传信官抵达曲靖后没碰到萧颜,于是只好又从曲靖出发快马赶来东川。
“照理说第一份消息应该在十日前送到王爷手里,末将的是第二封,与第一封内容相同,原是要呈给萧军师的。可末将在东川附近的驿站换马时,听驿站守卫士兵说,根本就没见有从云南府来的传信官。”
阿普居木道。
沐晟皱了皱眉,“本王也的确没收到任何来自云南府的消息。”
怀揣着奏报自云南藩邸出发的这两个人:一个往北,去了东川府;另一个往东,去了曲靖府。结果第一个人在来东川的半路上莫名失踪,从曲靖绕道过来的却平安无事。阿普居木沉声道:“末将有理由怀疑,从云南府到东川的这条路上,已经不太平了。”
沐晟拿着布囊的手紧了紧,须臾,若有所思地说道:“不仅是元江那氏,看来还有其他人在跟着凑热闹。”
但是即便没有阿普居木去给萧颜送信,云南藩邸一日收不到派出去的传信官有回音,还会派出第二个、第三个…源源不断。直到确认两边的消息畅通为止。
此时此刻,百人队伍还在马车不远处等候命令出发,外城的守城侍卫也已打开城门等待,沐晟看向朱明月道:“你怎么办?”
不得不承认这个消息很及时,可她不想耽搁行程,“小女也可以绕道。”
阿普居木早就看到朱明月了,不认得她的面却大概能猜出她的身份,见状不由道:“末将敢问,是否有要去云南府的行程?”